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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惡龍

尋找中國龍 王晋康 15061 2018-03-14
爹並沒聽我的勸說,閒暇時,他仔細擦拭著步槍,還在院子裡設了個靶子,練習瞄準。看著那支槍,我心裡總是驚悚不安。如果龍崽不聽我的勸告,惡性再次發作,爹真的會把它的腦袋打爛嗎? 第二天,迴龍溝的住戶早早打來電話:昨晚龍崽又在那裡作惡了!爹怒沖沖地提槍就走,我忙追上去,說:“爹,我跟你一塊兒去吧。”爹勉強答應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臉色,沒敢吭聲。 實際上,我跟爹來,是把自己擺到兩難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龍崽舉起槍,我該怎麼辦?我當然不忍心讓龍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惡行也著實讓我惱火。迴龍溝的駝背二爺領我們看了各家的現場,和我們村一樣,豬羊都被咬死了,但沒吃一口,屍體整整齊齊擺在大門口。正是這一點特別讓人惱火。駝背二爺說:“雖然它是條龍,也是個野物,吃掉個把幾隻豬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後擺在門口,不明擺著欺負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應龍的後代,倒是涇河小龍那樣的孽龍!”

駝背二爺還說,廟祝陳老三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竄下跳的,到處哭喪著臉宣揚:神龍發怒啦,大禍臨頭啦!鬧得烏煙瘴氣的。爹問:“陳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沒?” “這次沒有,不過幾天前就遭害了。那時只他一家。” 爹說:“去陳老三家看看吧。”我們一塊兒去了陳老三家,這是個很大的院子,院裡擺著石刻和石坯。陳老三的石匠手藝還頗有點名聲。我一眼就看見屋裡擺著一件未雕完的石龍,上半部雕好了,與真的龍崽一模一樣;身體也大致雕成,只餘下四條腿還在石坯裡藏著,旁邊扔著錘子、鏨子等工具。陳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著一個胖小子在院裡玩,是他的孫子,娃兒長得很可愛,唇紅齒白,胖嘟嘟的屁股,見人就笑。爹說:“小傢伙長得多福態,是叫小金豆吧。”三嬸說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嬸小心地問:“村長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錯了?”爹不客氣地說,“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處造謠,說什麼神龍發怒,大禍臨頭。你告訴他,再胡說八道,我報鄉公安把他抓起來。”

三嬸慌張地說:“村長,他可不是造謠,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著覺,過去從神龍廟回來,總是喜氣洋洋的,現在一回來就愁眉苦臉,有時在院子裡雕這座龍像,乾著乾著就長嘆,流淚。我問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說:大禍臨頭了,大禍臨頭了。村長,你是見過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勸解勸他。他一定有難處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說謊,這番話弄得我心煩意亂。神龍為什麼要發怒?是什麼大禍?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難免沉甸甸的。出了迴龍溝,我對爹說:“爹,要想把這件事弄清楚,我有個主意。” “你說。” “你聞見陳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沒?就是龍崽……變壞時身上發出的那種味道。這事兒太複雜,以後我再跟你講清楚。反正我猜測,陳老三和龍崽一定有來往,有什麼交易。我想,咱們晚上埋伏在陳老三家,看他有什麼舉動。”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臉埋伏在迴龍溝的一面山坡上。這個位置既能看到陳老三的大門,又能看到由迴龍溝到神龍廟的小路。只要陳老三一出門,我們就能看到他。 爹恢復了當年當連長的勁頭,半蹲在地上,肌肉繃緊,就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半自動步槍順在他的右手邊,保險已經打開。花臉的精神狀態也與上次埋伏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現場就像患多動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鬧點小紕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麼法術把它調教好了,它精神奕奕,沉著機警,不亞於久經沙場的警犬。 看著爹手邊的自動步槍,我簡直難以相信會走到這一步。想想僅僅三天前我們與龍崽的相處,那真是一段田園牧歌式的美好回憶。假若龍崽真的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那我們對世界,對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結果證明龍崽的清白,以前種種都是一場虛驚。

陳老三沒讓我們久等,大約在夜裡11點,門吱扭一聲,他從院裡出來,把門虛掩上,向神龍廟方向走去。我們小心地跟在後邊。月光很暗,那個身影晃啊晃啊,消失在夜色中,我們不敢跟得很緊,好在有花臉,它在地上嗅著,非常自信地領著我們前進。 不過,陳老三的背影雖然模煳,也足以讓我得出一個印象:這傢伙已經被恐懼壓垮了。他腰背佝僂,腳步拖得很慢,與前些日子在廟裡那個意態飛揚、美滋滋數鈔票的陳老三實在不可同日而語。陳老三沒走多遠,在一處林邊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來這是他與龍崽約定的見面處。我們在他後面三十米處悄悄埋伏下來。 恰在這時,我踩到一根幹枝,啪地一聲脆響,在寂寥的山谷中,這點響聲像打槍一樣驚人。爹迅速扭回頭,瞪我一眼,我大氣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陳老三。還好,他沒有註意到這邊的動靜,他抱著腦袋,有時用雙手捶著,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勁頭。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換著目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來想倒倒腳。爹掃我一眼,警告我別再弄出動靜。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來了。我不是聽到它來的動靜,而是聞到那股異臭,非常剌鼻的異臭,看來龍崽正處於獸性大發作的時期。花臉自然也聞到了,聳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一隻黑影慢慢從黑影中浮出,走路非常輕捷,聽不到一點聲音。它在陳老三身前站定,陳老三這才發現它,渾身一震,忙站起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雜著哀哀的求告聲: “神龍爺爺……我實在不敢……饒了我吧……”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陳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當我開始提出這一猜測時,還覺得它未免牽強,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實。唯一不同的是,陳老三還在掙扎,還沒有把靈魂完全賣給魔鬼。

龍崽——我真不願相信它就是我們“那個”龍崽,但它的模樣不容我錯認。它惡狠狠地咆哮一聲,開始說話。語速很快,完全不像我們教它說話的樣子。我悲傷地想,原來它在說話這件事上也對我們玩了心機?他倆說的什麼,我們聽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龍崽是在威脅陳老三快去幹某件事,否則就如何如何。 爹看來忍無可忍了,把手電筒給我,用手勢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撳亮電筒照住目標,以幫他瞄準。他雙手端槍,槍托頂在肩膀上,瞄準龍崽。我呆呆地看著,想像著龍崽的身體被子彈穿透,鮮血淋淋……就在這時,陳老三撲通一聲跪下,大聲哭嚎著: “我不敢哪……你饒了我吧……” 我的血液衝上頭頂,媽的這個陳老三,太給人類丟臉了!但我沒想到,陳老三的哭訴反倒更激起龍崽的獸性,它大吼一聲,向前一撲,按住陳老三的胸脯,然後張開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聲:“開燈!”我的手電筒刷地罩住龍崽的身體,電光中看見那熟悉的龍角,大嘴,龍鬚,蜿蜒夭矯的身體。龍崽向我們抬起頭,那雙眼睛不再有溫馨和友愛,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機,一道紅光射過去,龍崽的身體猛一抖,看來肯定擊中了,但沒擊中要害。它敏捷地轉身,向後一躍,轉眼間消失了。 我們跑過去,我心疼地對著夜色大喊:“龍崽,龍崽!”爹惱火地說:“窮喊什麼,你還把它當朋友?”我想爹說得對,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來。陳老三還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蒼白如紙,胸前的衣服被撕破,兩眼瓷呆呆地瞪著我們。爹俯下身看看,還好,沒有受傷,爹沒好氣地說:“你瓷瓷呆呆地看什麼?我是村長老賈。陳老三哪陳老三,這半年你為神龍搖旗吶喊,修廟雕像,出了大力。它就這麼感激你?差點給你來個開腸破肚。”

陳老三沒有反應。 “餵,該還陽了,起來吧,對我說說,有什麼大禍要臨頭。” 這句話似乎一下子打開陳老三體內的某個開關,他渾身一震,爬起來哭喊著:“你把神龍得罪了,大禍要臨頭了!” 爹厲聲喝道:“哭什麼,有我呢。我不信什麼神龍強過我的自動步槍。再不行,讓部隊帶火箭彈來!你告訴我到底是咋回事。” 陳老三這會兒簡直把爹當成瘟神,連連後退,像留聲機一樣重複著他的哭訴:“完了,神龍要發怒了,大禍臨頭了!” 他哭訴著,轉身回村,爹喊他也不應。這事弄得我很納悶。神龍(龍崽)到底對他發過什麼威脅?讓他幹什麼而他不敢干?爹也很納悶,他已經知道龍崽能懂人話,但那畢竟不是親眼所見。而現在,他親眼看見惡龍在同陳老三交談。一條會說人話的龍——莫非它真的是神龍?爹從來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但他親眼看見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寧。

我們折回頭,檢查龍崽逃跑的痕跡。地上有一條血跡(我的心猛然抽緊。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應得呀),血跡進入林木中就難以尋找了,花臉正在前邊嗅著,焦急地等待著命令,爹向它發出口令,它立即竄出去。 我和爹跟在後邊,爹把步槍斜掛在胸前,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和身後。我走在前邊,盯著花臉時隱時現的身影。龍崽逃跑的路線很複雜,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但總的說不是向著蛟哥和曼姐住的山洞。也許,它乾了壞事後不敢回家,害怕“大人”的處罰? 轉眼間四個小時過去了,東邊漸露曦光。我們爬到一座小山頂,爹停下,辨識著方向,奇怪地說:“前邊是迴龍溝呀,那條惡龍轉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說到這兒爹渾身一震,“糟了,它在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快到村里去,到陳老三家去!”

爹沒猜錯,沒到村里就听見一片熙嚷聲,人們都在朝村東走,個個神色緊張,看見我倆,一個人高聲說:“村長,神龍把陳老三的孫子擄走了!” 我的頭嗡地漲大了。龍崽還會使用人質戰術?這一著夠毒的。在此之前,我內心裡還一直為龍崽留著退步,但如果它走到這一步,那就無可挽回了,就由人民內部矛盾轉為敵我矛盾了。村民急匆匆走著,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看到爹,都低下頭,加快腳步走過去,迴避和爹打招唿。他們一定認為是爹手裡的半自動步槍帶來了災禍。爹當然感到大夥兒的疏遠甚至敵意,他臉色陰沉,跟在大夥後邊。 村東有哭喊聲,在一棵大柿樹下,龍崽背倚樹幹,殺氣騰騰,背上血跡斑斑。一個嬰兒在它爪下紮手舞腳地哭著。嬰兒還活著!我的心中一陣喜悅湧來,旋即又被緊張代替。人們遠遠圍著龍崽,人群前是嬰兒的奶奶和父母,陳老三也在那兒,哭訴著: “神龍爺爺,放了小金豆吧……饒了他吧……” 龍崽沒理他,銳利的目光越過人群盯著我爹,盯著我爹手中的槍。它知道這是它的真正敵手,但它沒打算逃跑,而是擺出一副魚死網破的決戰架勢。爹推開人群,默默走進去,在離龍崽20步遠的地方站定。龍崽立即低下頭,把嬰兒叼在嘴裡。嬰兒一驚,哭得更兇。這邊的人群反倒停止哭叫,大氣不敢出,都被嚇呆了。 爹皺著眉頭與龍崽對視,我不知爹這會兒是怎麼想的,可能他估計到龍崽的此番舉動是向他叫陣。爹慢慢放下槍,又用腳把它踢到一邊。龍崽果然領會到這個動作的含義,也把叼著的嬰兒放下。爹沙啞地說: “是我開的槍,是我把你打傷的。你想報仇就沖我來吧,別傷小金豆。” 爹赤手空拳,慢慢向龍崽走去,龍崽也蓄勢待發,冷冷地盯著來人。我痛心地看著龍崽,真不相信它能變得這麼“惡魔”。它目光冷厲,嘴巴殘忍地咧著,四隻毛茸茸的腿爪緊緊地撐在地上……我忽然渾身一震,這不是我的龍崽!它的頭部、身體、尾巴等和龍崽一模一樣,但四肢卻酷似豹子的腿爪,而龍崽的四個爪子類似鷹爪,光禿禿的,很堅硬。在這一瞬間,我又閃電般地回想起,龍崽一般用腹部蛇行,如果使用四肢走,則姿勢相當笨拙,一搖一晃的。而剛才,在埋伏地點,惡龍逃跑時卻是使用四肢,跑動姿勢酷似獵豹,迅捷飄逸。我失口喊: “爹,它是另一條龍,不是我們的龍崽!” 爹的腳步稍稍停頓,又繼續往前走。是啊,它究竟是哪條龍,對當前的局勢沒一點影響。爹越走越近,那條惡龍已經伏下身軀,就要撲過來。空氣緊張得馬上要爆炸……我突然高興得幾乎喊出來,因為我看到了龍崽,我們的龍崽!它在惡龍的身後,藉著樹木的掩護,小心翼翼地蛇行著,往這邊靠近。我腦子一轉,高聲喊起來: “爹你停一停,先停下!餵,你這條惡龍,你究竟要幹什麼?咱們可以商量嘛。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快告訴我,你有什麼條件,我們一定答應。餵,你聽懂了嗎?” 我向惡龍跑去,花臉也隨我竄過去。爹著急地回頭喊:“胡鬧,你們快回去!”惡龍似乎一時蒙了,看看我,看看我爹,又看看旁邊的嬰兒。這時龍崽已借我的掩護接近惡龍,它閃電般撲過來,把惡龍撞了好遠!惡龍的身手也十分敏捷,一個打挺翻身起來,惡狠狠地張開大嘴。但它看見龍崽後,似乎稍稍一愣,它沒有同龍崽拼命,而是向嬰兒撲來。龍崽立即插過去,把嬰兒護在後邊。 爹沒有猶豫,三兩步竄上去,把小金豆抱在懷裡。惡龍絕望地吼一聲,和龍崽惡狠狠地對峙。爹迅速跑向人群,把小金豆交給他媽媽,然後撿起剛才丟在地上的步槍,向惡龍瞄準。 此後的局勢出乎我的意料,龍崽正和惡龍對峙,喉嚨裡咻咻地喘息著,但它忽然瞥見爹的槍口,立即掉轉身護住惡龍,焦急地喊:“不——開槍!” 爹愣了,為龍崽的舉動大惑不解。剛才龍崽自動跑來同惡龍搏鬥,分明是善惡不同,可它怎麼又護著那條惡龍?龍崽回頭對惡龍急切地說著什麼,大概是龍的方言,我聽不懂。看架勢無非是讓惡龍趕快逃走,而惡龍凶狠地低吼著,似乎並不買帳。 有兩人匆匆穿過人群,來到爹身邊,是蛟哥和曼姐,我已經多日不見他們了。兩人神色羞愧,情緒很低沉。曼姐輕輕按下爹手中的槍,低聲解釋著,蛟哥走向兩條龍,大聲喊: “龍娃,別鬧了!快回來,我們都喜歡你的,龍崽也喜歡你的。我們能把你的病治好,你跟我回去吧。” 他的勸告起到了反作用,惡龍不再和龍崽對峙,轉身就跑——它的縱躍果然十分輕捷,龍崽隨後追過去,蛟哥和曼姐也匆匆追去。花臉也欲追擊,但爹把它喊住。不知曼姐剛才對爹說了什麼,這會兒他的臉色平和多了,自動步槍一直斜掛在身邊,沒有向逃跑的惡龍瞄準。 小金豆已經不哭了,兩眼滴溜溜地看著大人。他爹娘抱著他,又是親又是哭,不過仔細檢查一遍,小金豆身上沒一點兒傷,連個牙印也沒有,真不知惡龍是怎麼把它噙來的。爹走到陳老三面前,譏諷地說: “好了,小金豆大難不死,也算你祖上積德。老三,說吧,這些天你和那條惡龍一直在唧咕什麼,什麼大難臨頭?” 陳老三驚魂稍定,可憐巴巴地說:“這條神龍……惡龍,是四天前找上我的,那時我正在神龍廟掃地。我還當它是原先的神龍,可是一看,媽呀,它長了四條豹子腿!那時我就想,一定是條妖龍、孽龍,大難就要臨頭了……這條惡龍的法力肯定比善龍高,你剛才看見沒有,它會講人話!你想,會講人話,肯定不是凡龍啊……” “它都對你說了什麼話?” “它讓我……” “痛快點,說說它要你幹什麼缺德事。我昨晚聽見你在求饒:我不能幹哪,我不能幹哪。” 廟祝哭喪著臉說:“也不是太缺德的事。自從頭一條神龍來到咱潛龍山,仁慈寬厚,護佑一方,這兒太太平平,風調雨順,鄉親們誰不感激它的恩德?我照它老人家的法相雕了條石龍,供在祭壇上,讓鄉親們朝拜。但這條惡龍那次對我說,這座廟是它的,讓我把神龍的塑像扔出去,塑出它的金身。我陳老三不是瞎子,誰好誰壞我是清楚的,咋能把善龍的牌位扔出去把惡龍請進來?再說,我不能為這條孽龍把善龍得罪,如果惹惱兩條龍,在潛龍山大戰一場,那可是大禍臨頭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聽到這兒,我對陳老三真是刮目相看。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裝神弄鬼、貪錢愛財的小人物,原來也頗有正義感和責任感呢。與前後發生的事互相驗證,看來他沒有說謊。我想到他院中未完成的雕像——恰恰是四條豹爪沒有雕出來,他一定是在故意磨洋工吧。 陳老三接著說:“後來我想,不答應它的要求,它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便央求這條孽龍說,我為它塑出金身,與原先的神龍並排放在祭壇上,行不?再不,我籌錢為它新蓋一座廟,行不?孽龍一點不鬆口,威脅我,不照我說的辦,就吃了我家小金豆。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據我看,這條孽龍一定與咱們的神龍前世有仇。” 我走上前拍拍陳老三的肩膀:“好啦好啦,事情已經過去了。陳三伯,我向你道歉,這兩天我和我爹一直在懷疑你,認為你和那條惡龍有什麼齷齪交易,我們冤枉你了。陳三伯,我挺佩服你的,雖然你在惡龍面前磕頭求饒,丟了咱人類的面子;不過原則問題上能拿得住,儘管惡龍威脅利誘,你也沒把神龍掃地出門,沒有背友求榮。是不是?” 陳老三的苦瓜臉舒展一點兒:“那是那是,我不能對不起神龍。你看,這回多虧它教了我家小金豆。” 周圍的人群逐漸平靜下來,爹讓他們先回家,說,這條惡龍的事隨後再想辦法解決。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歡暢,不光是因為陳老三和小金豆逢凶化吉,同樣重要的是,我沒看錯我們的龍崽!它真是一條善良仗義的好龍。我巴不得一步趕回村,把這天大的好消息告訴黑蛋和英子。想起前兩天對龍崽的懷疑,我覺得十分愧疚。爹的臉色也緩和了,他問我:“龍崽,剛才那條善龍——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來過咱家,也會說人話?” “沒錯,它也叫龍崽。” “那一男一女是誰?” 我將這幾天的情況對他進行補課,他聽得直點頭:“嗯,不錯,是條好龍崽。不過,它和那條惡龍是什麼關係呢。” 我還未回答,蛟哥曼姐匆匆返回了,龍崽平靜地跟在他們後邊。人群立即沸騰了,陳老三跌跌撞撞迎上去納頭便拜:“恩人哪,真是護佑一方的神龍啊。”受他帶動,另有幾位老太太也去參拜,龍崽反而被這個陣勢窘住了,害羞地躲在兩人後邊。 我竄過去,把龍崽摟在懷裡,低聲說:“龍崽,真對不起你,前些天我們還懷疑過你呢。我現在才知道,你一直和惡龍搏鬥,你身上的臭味是從惡龍身上沾來的。可你為什麼一直不對我說明白?” 龍崽兩眼亮晶晶地看著我,使勁搖頭:“不是惡龍。”它清晰地說,“我弟弟。” 弟弟?我愣了。善良可愛的龍崽怎麼會有這麼個殘暴的弟弟?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龍崽再次重複: “不是惡龍,小弟弟。” 蛟哥看看龍崽,很感動,長嘆一聲。他們剛才沒有多追,因為擔心嬰兒的安危,趕回來詢問。聽爹說了小金豆的情況,二人舒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們早料到龍娃不會傷人的,它只是一個脾氣有點乖戾的孩子。” 爹沉著臉說:“你這個壞脾氣的孩子已經咬死20多隻豬羊。” 蛟哥嘆息著說:“我們知道了,我們會賠償的。不過,龍娃真的不是你想像的惡龍,它不會傷人的,這點我們有把握。” 爹說:“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講給我吧。你的兩條龍把這兒攪得天翻地覆,我是一村之長,還蒙在鼓裡呢。” 兩人很尷尬,連聲說:“好的,好的,我們這就向你匯報。其實,大部分情況我們都已告訴你兒子了,缺的只是關於龍娃的情節。” 晚上在我家來了一次大聚餐,把黑蛋和英子也喊來了。他倆和龍崽見面,自然少不了幾聲驚唿,一番親熱。聽我說了這一天來的滄桑巨變,兩人搥胸頓足,埋怨我沒喊上他們,讓他們錯過這些歷史鏡頭。黑蛋趴龍崽身上聞聞,說:“對,還有點臭味。不過我們知道這是你和惡龍……龍娃搏鬥時沾上的,我們一點也不嫌棄你。” 英子觸觸我:“龍崽,我知道啦。” “知道啥?” “知道咱們責備龍崽幹壞事時,它為啥羞愧地一聲不響。” 前幾天,正是因為它的羞愧,我們才確信是它幹的壞事。原來它是為弟弟而羞愧!它寧可遭人誤解,也要替弟弟保密,真是一個情意深重的姐姐呵。 這會兒花臉的表情真是逗人,它歡天喜地地向龍崽迎過去,但用鼻子嗅嗅,帶著敵意吠起來。吠幾聲後,大概它的狗腦瓜中很疑惑,又湊上前嗅嗅,看看,滿臉困惑。我笑道:花臉,別作難了,這就是龍崽,是咱們的好朋友,是救出小金豆的英雄,只是身上沾了一點臭味。我們的英雄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於是我到屋後山泉接了一桶水,把它的臭味沖掉。這下花臉才不再疑惑了。 娘準備了豐盛的飯菜,有野韭菜、權菜、樹楸、幹竹筍、燒野兔等。龍崽還是和花臉擠在一個盤子裡,舔得嘩嘩響成一片。曼姐一個勁兒誇飯菜好吃,嬸嬸,你讓我把肚子撐破啦!娘很歡喜,一口一個閨女,叫得可親熱。吃飯中,我沒忘讓龍崽表演它的說話本領,讓它喊出龍崽、黑蛋、英子和花臉的名字,又讓它向我爹叫“伯”,向我娘叫“嬸”,娘樂得合不攏嘴,連聲說:“別別,別折我的壽限。有神龍喊我嬸子,我是哪輩子修下的福份啊。” 在全家歡樂的氣氛中,爹的臉色也轉晴了。實在的,這麼一條可愛的小龍崽,再加上美貌可愛的曼姐,隨和寬厚的蛟哥,爹的臉想繃也繃不起來。敘談起來,蛟哥的爹和我爹還是熟人呢,他家住在30里外的龍回頭村。飯後,我們團坐在屋後的皂角樹下,龍崽和花臉瘋鬧著,蛟哥向我們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實際上,前半部分(關於龍崽的那部分)是由我主講,黑蛋和英子作補充。然後,蛟哥接下來說: "龍崽一歲時,我們又製造了,或孕育了第二條龍,所用的各部件的基因是一樣的,僅僅作了一處修改。你們大概已經看到,龍崽的四隻鷹爪走起路來很不協調,當它快速行路時,爪子是拖在身後的。當然,按照華夏民族的傳說,龍的爪子'本來'就該是鷹爪形狀,但如果龍崽想作為生物生存下去,這樣的爪子是不適合的。所以我們對龍娃做了一個大膽的改進:用金錢豹的基因讓它長出腿爪。 “這個改進成功了,你們可以看到,龍娃跑起來是多麼舒展,多麼矯健,多麼瀟灑。還有,經我們改進後,龍娃的語言能力也高於他的姐姐。所以,總的來說,龍娃的誕生是一個比龍崽更大的成功。我們都為此歡欣鼓舞。可惜後來發現,龍娃的設計中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 蛟哥苦笑著搖搖頭,曼姐接著說:“真的只是小小的一點紕漏。由於某些我們還不了解的基因之間的相互作用,龍娃身上的香腺非常強大。其實這種香腺在哺乳動物身上廣泛存在,人類也有,隨人種而不同。黃種人的體臭較輕,而白種人尤其是北歐人就較濃。我在北歐作訪問學者時,有時真難以忍受旅店中的體臭味兒。這是一個很小的差錯,甚至算不上是差錯,可惜,這點小差錯要影響龍娃的一生。” 黑蛋直橛橛地問:“怎麼會毀了它一生?是不是你們都討厭它?” 曼姐嘆息著:“它也是我們的孩子啊。即使是殘廢,我們怎麼會討厭它呢。不過它身上的異臭味兒實在太強烈了,連我們有時也難免有表露,工作人員們更是難免。龍娃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它看出人們喜歡龍崽而疏遠它,便逐漸養成乖戾的性格。這次潛龍山行動,我們沒打算讓龍娃來。龍是華夏民族的象徵,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它身上總有相當的政治意義,咋能讓一條渾身異臭的龍來煞風景呢。所以,我們把龍娃留在基地裡,安慰它,等給它切除香腺再讓它出來。但不久前,我在基地發現龍娃逃跑了!那時我們就料到龍娃一定要來這兒,它是衝著龍崽來的,要來找它姐姐的晦氣。” 我說:“我們曾有一次見到兩個神秘的人影,聽到我們喊話,他們忙躲進林中,當時周圍也有這種異臭味。那是不是你們?是不是在尋找龍娃?” 蛟哥不好意思地承認:“是的,我們那時已發現它的踪跡,想把它喚回家。龍娃很狡猾,一直成功地躲避著我們。但它沒有躲避龍崽,常常隔兩三天,龍崽就去找龍娃,兩人在林中見見面,玩一會兒。很奇怪是不是?龍娃千里迢迢來找姐姐的晦氣,但實際上它倆很有感情的。尤其是龍崽,處處護著壞脾氣的弟弟。” 龍崽停止和花臉玩鬧,靜靜地聽我們說話。這會兒它把腦袋伸過來,緩慢地說:“龍娃——好弟弟。” 我們很感動,曼姐說:“雖然龍娃脾氣乖戾,但我們也沒料到事態能發展到這一地步。最後,賈村長你這一槍使矛盾激化到了頂點,它擄走小金豆是這一槍逼出來的。”她歉然說,“我不是指責你,處在你的位置,你開槍是完全應該的,但這裡邊一定有什麼誤會,龍娃為什麼和陳老三過不去?不過,再怎麼著,它也不至於殺死陳老三的。” 原來蛟哥曼姐還不知道龍娃鬧事的由頭,我告訴他們,龍娃是來逼廟祝把龍崽的塑像清出去,另立它的塑像,陳老三怕引起二龍爭鬥,一直沒敢答應。蛟哥曼姐迅速對望一眼:“原來如此!其實,它的這個願望可以滿足嘛,那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虛榮心。” 我不高興地說:“把龍崽的像扔出去?” 曼姐笑了:“那倒不必。我說過,龍娃的心理是很怪異的,它雖然處處和龍崽作對,其實對龍崽很有感情的。賈村長,請讓陳老三把龍娃的塑像立起來吧,和龍崽的像放在一起,所有費用我們出。” 爹說:“幾個錢算什麼,只要能把事情擺平。這事交給我辦吧。以後怎麼辦?你們準備怎麼安撫那條惡……龍娃?” “恐怕得借重你的兒子,還有黑蛋和英子。這一段時間,龍娃老躲著我倆,我想讓孩子們去找它,它的戒心可能小一些。”蛟哥轉過臉對我們三個說:“你們隨龍崽去找到它——一定能找到的,龍崽知道它的藏身之處。你們勸它回來先把傷養好,再做香腺切除手術。它會變成人人喜歡的好孩子。你們能做到嗎?” 我們很高興地答應了。娘有些擔心,低聲問:“危險不?萬一它惡性發作,把你們一口吞掉……” 曼姐笑著說:“放心吧大嬸,我們了解它。再說還有龍崽呢。即使龍娃獸性發作,龍崽也足以保護他們。” 爹點頭答應了,蛟哥說,盡量快點把這件事處理完,我已經把有關消息發到美國,據說近幾天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就要派記者前來採訪。咱們可不能讓龍娃把大事耽誤了。 第二天,我們催著迴龍溝的陳老三把龍娃的石像刻好。陳老三很不樂意,一邊幹活一邊嘟囔:“這條孽龍,差點兒要了我和小金豆的命,還要享受一方香火?……哪見過龍長四隻豹爪,當時我一看就知道它是條孽龍。” 我和黑蛋為他順氣:“別牢騷了,陳三伯。這個龍娃算不上十惡不赦的壞人,怎麼說,也算得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咱把它爭取過來,讓它積福行善,也是一樁功德麼。再說,事情一平息,你又能從功德箱里數錢啦,是不是?” 當天這座石像就雕好了,幾個村民把它抬到神龍廟,放到祭壇上,與龍崽的像對面而坐。龍崽的像十分喜相耐看,而龍娃呢,也許是我們的心理作用,也可能是陳老三把自己的感受溶進了作品中,使它有一股森森的陰氣。黑蛋曾建議,廟門的匾額也該換一換,換成“雙龍廟”,但我和英子都反對,因為……不管怎麼說,龍娃的所作所為是不配享一方祭祀的,現在擺上它,只是一種權變,一種統戰方式。如果連匾額也換掉,未免太高抬它了。 陳三伯把廟裡廟外打掃一遍,和村民們離開了,我們五位(三人一龍一犬)留下來,看龍娃是否會露面。我、黑蛋、英子用手摀成喇叭,對著四周大喊: “龍娃,你的塑像擺好了,快來看看吧!” “來和我們玩,和你姐姐龍崽玩!” 龍崽伸長脖子長嘯,低頻音波向遠處擴散,周圍的空氣在嘯聲中振動。它是用龍的語言邀請它的弟弟。我想,即使在數十里之外,龍娃也能聽到它的聲音吧。 那晚,我們在神龍廟的附近盡情玩耍,我們一會兒進廟向兩條龍合掌參拜,一會兒脫了衣服,拉龍崽下潭游泳,還騎在龍背上威風凜凜地巡行一周。我想,這份風光,除了陳塘關總兵三太子哪吒,就屬我們獨有吧。世界上有騎鱷魚的,騎鯊魚的,多會兒有騎龍的?我們騎著龍崽,在碧波里穿行,興奮得尖聲大叫。英子原本沒下水,她是女孩家,擔心衣服弄濕不方便換,但不久她就忍不住了,撲通跳到水里,讓龍崽馱著她遊,她的尖叫聲比我們還要高幾個分貝。 天黑了,我們上岸,在廟前潭邊生起一堆大火,烤著我們身上的濕衣服。家里為我們準備了好多吃食,我們拿出來餵花臉和龍崽——這會兒,沒人來對我們用“餵”這個詞加以指責了。我們把食物拋到空中讓花臉接,很快龍崽也學會這套本領。一塊牛肉劃著弧線飛過去,龍崽腦袋一偏,準確地把它接住,我們拍手叫好。我想,那些對神龍虔誠跪拜的香客們,看到這麼“不莊重”的場面,一定會嚇暈的。 後來我們還用樹枝扎個火圈,讓花臉跳。花臉很聰明,很快學會了,細長的身體在夜空中一閃,就從火圈中穿過去,然後喜孜孜過來領賞。龍崽也很想玩這個遊戲,但畢竟它的身體太狼伉,最終也沒成功。 那晚我們玩得真瘋,真痛快。當然我們不會忘記來這兒玩的目的,隔一會兒,我們就會跑到火堆外,用手摀成喇叭,對著黑沉沉的山林喊:“龍娃,回來吧,和我們一塊兒玩,我們喜歡你!” 龍崽也喊,它不是喊龍娃的名字,還是用那種長長的“莽——哈”聲。可能這是姐弟倆常用的聯繫信號吧。 喊完後我們接著玩,篝火烤紅了英子的面龐,她伏在我耳邊輕聲說:“龍崽,我們好像在夢裡,童話裡。你看這深潭、密林、山嵐、篝火,還有一條可愛的小龍崽。真美,太美了!” 我看著英子,她也顯得很美,紅彤彤的臉龐,深潭似的眸子中有火光在跳躍,她的外衣還在火堆邊烤著,只穿一件小背心,露出渾圓的肩頭。英子說這兒美得像一幅畫,其實她也是畫中人呢。 忽然龍崽昂起頭,兩眼晶亮地看著遠方。我們知道它來了,也向龍崽眺望的方向搜索。首先飄來那股特殊的臭味,林中變得十分安靜,草蟲們停止鳴叫,我又感到了那天的殺氣。接著,一雙綠火在黑暗中出現,慢慢向我們靠近。縱然我們已對龍娃了解了很多,這會兒仍緊張得手心冒汗。 龍崽對我們點點頭,踢踢踏踏跑過去,它是去邀請龍娃來參加我們的聯歡。我對黑蛋英子說:“餵,做好準備,誰都不許討厭它,知道不?” 黑蛋說:“知道,再難聞也要忍住。把舌頭嚼碎咽肚裡也不能嘔吐!” 英子也點頭,表示一切聽我的。龍崽在林中停了很久,我想它一定在磨破嘴皮勸龍娃過來,而龍娃對火堆邊的一切則疑慮重重。時間真漫長啊,我悄聲說:“別發楞,咱們還接著玩,來呀。” 我們繼續吃呀,喝呀,笑呀。花臉老向後豎著耳朵,顯得憂慮不安,我摟著它的脖子低聲交待:“可不能再對龍娃惡狠狠的,它是咱邀請來的客人!” 終於,龍崽回來了,邊走邊看著後邊,有時再折回頭跑一段。然後,那條惡龍,孽龍,龍娃,從林中悄悄走出來。臭味越來越濃烈,我們用力忍著。龍娃走兩步停一停,走兩步停一停,目光仍是充滿疑慮。我們大聲喊: “龍娃快來呀,我們歡迎你!” “給你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你的塑像也擺好了,快來看吧。” 我們的熱情感化了它,它終於下決心向這邊走來。忽然它又退回去,撲通一聲跳進潭里。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它的用意。它一定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臭味洗掉,至少沖淡一些,這是個既自卑又有很強自尊心的傢伙呢。英子心細,立即想到了龍娃的傷口,跑到潭邊喊: “龍娃,快上來,你身上有傷口,會感染的!” 少頃,龍娃上了岸,甩甩身子,走到火堆前。它的臭味雖然淡了許多,仍然嗆鼻子。我們傻呵呵地看著它,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麼說。花臉仍懷著敵意,但它至少看出主人們態度的變化,所以沒有狂吠和進攻。 我想,還是我來打破僵局吧,就走前一步說:“龍娃,還記得我嗎?咱倆見面最早,7天前,就是我才放學時,在我家附近一片林子裡,你跟踪我好長時間,對不對?” 龍娃冷著臉不說話,它的姐姐安靜地傍著它。龍娃的外貌同姐姐十分相似,但龍崽顯得溫順可愛,龍娃則帶著幾分猙獰冷厲。森森的白牙,發著綠光的眼睛,尤其是四條不倫不類的豹爪,仍在我心裡激起懼意。我克制著懼意,勇敢地把手伸過去,伸向它的頭頂。龍娃身體一抖,敵意地望著我的手,似乎不能忍受人類的親暱。不過,它強忍著,沒有跳到一邊。終於,我摸到它的頭頂,就像愛撫花臉一樣輕輕撫摸著,龍娃默認了我的侵犯。 我心中狂喜不已。別看這只是一次輕輕的撫摸,它說明龍娃和我們之間的敵意已經消除了。黑蛋和英子也歡天喜地地擠過來,把手放在它的頭上,背上。龍娃還不像龍崽和花臉那樣喜歡我們的親暱,矜持地沉默著,似乎它的容忍對我們是一種施捨。 我們太高興了,連龍娃身上的臭味也不那麼薰人了。龍崽自然也很欣喜,拿腦袋在弟弟身上蹭著。黑蛋說:“龍娃,廟裡有你的塑像,去看看吧,去吧。”龍娃似乎還有些勉強,龍崽在它身後用嘴推著,它終於跟我們去了。神龍廟的祭壇上並排放著兩座龍塑,四隻豹爪的自然是龍娃,表情冷冷的,似乎還在同父母賭氣。四隻鷹爪的自然是姐姐,它滿臉含笑地望著弟弟。龍娃默默地看著塑像,我免不了還有點擔心:它曾經命令陳老三把龍崽的塑像扔出去的,這會兒它會不會還堅持這一點?不過顯然蛟哥曼姐對它的了解更深,它看著一對相依相伴的塑像,目光中的冷意慢慢消失了。 我們回到火堆邊,英子說:“龍娃,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好嗎?蛟哥和曼姐特地讓我們帶來了消炎藥。”龍娃默認了,我們過去察看它背部的傷口,傷口已化膿,不知道子彈是否還在裡面。我用手按一按,龍娃的身體抖一下。我歉然說: “龍娃,真對不起,是我爹開的槍。不過那時的局勢也……這是一個誤會。現在我們先為你敷點藥,等蛟哥隨後為你取子彈,好嗎?” 龍娃犟著脖子不說話,顯然它對“父母”的氣還沒全消呢。我們用酒精小心地洗了傷口,撒上消炎藥,用敷料包好。龍娃一動不動地任我們包紮,它的目光也越來越柔和。 到現在為止,可以說已經把龍娃拉入我們的朋友圈子,它再不會滿腹乖戾、狠狠歹歹的了。不過它一直不說話,嘴巴像被鉛汁灌死。有時龍崽與它脖頸纏繞,咕咕地說著什麼,它也不回答。這怎麼辦呢,我要想辦法撬開它的嘴巴。我說:“噢,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姐姐已經學會說很多話了。龍崽,給它表演一下。你說'龍崽'。” “龍崽。” “說:龍娃。” “龍娃。” “花臉。” “花臉。” “咱們是最好的好朋友。” “好朋友,最好的。” 花臉聽見叫它,忙跑過來同龍崽親熱。我說:“看吧,龍崽多聰明,會說這麼多的話。不過你也不用急,你比它小,慢慢學,也能學會的。” 黑蛋觸觸我,低聲說:“你忘了?曼姐說龍娃的語言能力更強呢。”龍崽也平靜地說:“龍娃——聰明。”他們倆的話我全當沒聽見,繼續說:“龍娃,現在我教你說最簡單的詞,不要急,慢慢說。先學你自己的名字吧。如果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說,多丟人呀。好,現在你跟我說:龍娃。” 龍娃盯著我,一聲不吭。 “別怕,我們不會笑話你的,跟我說:龍娃,龍——娃。” 龍娃惱火地望著我,那表情分明是說我藐視了它的智力。我佯裝不知,仍然不厭其煩地誘導它:“不要害羞,只要說出一個字,接下來就好辦了。說,龍——娃。” 龍娃忽然大聲說:“我會說,早就會說!” 它說得非常流利,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電台播音員似的,我敢肯定它是跟曼姐而不是蛟哥學的口音。我哈哈大笑,摟著它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說:“好啊,總算騙得你說話了,你可真是金口難開呀。” 英子驚喜地喊:“龍娃你真的會說話,比你姐姐說得還好呢。” 龍娃終於繃不住,破顏一笑,一道光輝從它臉上掠過。這道光輝有神奇的魔力,一下子改變了龍娃的相貌,撕去它身上那個冷漠的外殼,還原出一個稚氣未脫的小龍娃。從這時起,我們之間的隔閡、設防甚至敵意都完全冰釋,小龍娃完全加入到我們的朋友圈子裡了。 我們瘋鬧了一個晚上,又拉著龍崽到潭里,每人騎了一次。龍娃也要往水里跳,它看見我們玩得這麼樂和,在岸上呆不住,但考慮到它身上的傷口,我們硬攔住它沒讓它下水。後來我們也上岸,在篝火邊玩遊戲,講故事,閒聊天。天色快亮時篝火熄滅了,我們也實在困了,就歪在火堆旁,很快入睡。 清晨的鳥雀聲把我驚醒,抬頭看看,黑蛋和英子還蜷著身子睡覺,龍崽和龍娃沒了踪影。它們到哪裡去了?我把兩人推醒,起身尋找。在那兒,龍崽在潭里游泳,不過只有它一個,看不見龍娃的身影。潭邊還坐著一對男女,互相摟著腰身,是蛟哥和曼姐。他們聽見動靜,扭回頭笑著問好: “醒了?我見你們太困,沒驚動,想讓你們多睡一會兒。” 我們高興地告訴他倆,龍娃和我們已經建立了友誼,你倆說得對,它真的不是一條惡龍或孽龍,實質上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只是有些嫉妒和逆反心理罷了。曼姐笑著說: “我們都知道了,其實昨晚我們一直在周圍守候著。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對龍娃的愛心。昨晚,不,今早龍娃離開這兒時,我們追上它與它見了面,還為它取出體內的子彈。它已經不記恨我們了。” “它為什麼要離開呢?” 蛟哥說:“讓它一個人再呆幾天吧,有些彎子不可能一天內就轉過來。” 黑蛋問:“你們什麼時候給它做香腺切除手術?老實說,”他壓低聲音說,“龍娃真臭得可以。我媽老說我腳臭,頂風能薰30裡。可拿我的腳臭和龍娃一比,嘿,自愧不如!” 蛟哥笑著說:“暫時還顧不上。餵,你們三位,外國大鼻子明天就要來了。” “真的,他們真的上鉤了?” “嗯,是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派來的,叫惠特曼。這可是一家非常有名的雜誌,雜誌上所有報導的來源都是絕對可靠的。所以——看你們的本事啦。” 我說:“肯定沒問題,有那麼多硬幫幫的照片,還有兩條實實在在的活龍,他怎麼可能不信?只用記住別洩露它是基因技術的產物就行。” 蛟哥搖搖頭:“不是兩條活龍,是一條。龍娃——暫時不想讓它露面。” 我們一齊拿眼瞅他倆,他們也覺歉然,但看來不打算改變這個主意。我們當然知道他為什麼做出這個決定,但打心底里覺得這個決定不對味兒,為龍娃感到不平。兩人自然看到我們的抵制,蛟哥苦笑道: “沒辦法呀。如果龍娃單單是我倆的殘疾孩子,我們絕不會羞於公開,一定會堂堂正正讓它去見賓客。可是,不管怎麼說,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徵,在它身上積澱了太多的政治意義。我們不得不有所忌諱。” 我說:“蛟哥說得對,為賢者諱,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這可是中華民族5000年的優良傳統,不能在咱這兒出錯。就是頭上有禿子也得捂得嚴嚴實實,不能讓外國人看見。” 蛟哥苦笑道:“龍崽,看你說話像刀子一樣。你們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重,等惠特曼採訪結束後就為龍娃做手術,手術後它就可以自由活動,不必遮遮掩掩了。” 英子忽然問:“假如——我是說假如——手術不成功呢?那時,為了你所說的象徵意義,是不是得把龍娃終身囚禁起來?” 蛟哥和曼姐苦笑著說:“今天才知道,你們三個的口舌之利一個賽過一個。” 黑蛋懶懶地說:“我還沒說話呢。蛟哥,曼姐,原先我不理解龍娃為啥這麼乖戾這麼敵意,現在我理解了。” 兩人的臉成了紅布。蛟哥說:“好啦,非常感謝你們對龍娃的情意。但你們還是照我說的來吧。雖然我們也十分疼愛龍娃,但無論如何,不能把這條渾身異臭的龍擺出來讓外國人看。英子別擔心,手術一定會成功的,手術後就沒有這些煩人事了。” 他向我們交代了應注意的事,看看我們,小心地說:“恐怕神龍廟的龍娃塑像也得先藏起來。”我們都悶著頭不吭聲。 “這事我來安排吧。還有,龍崽這些天不會去你家了,它應該在最具戲劇性的場合突然露面。” 我們說好吧,我們知道該怎麼做,一定把這場戲演足。離開黑龍潭回家,路上平心想想,我們對蛟哥曼姐的不滿是沒道理的。他們是想讓“龍”以十全十美的形像出現在外國人面前,拔高來說,這是虔誠的愛國主義嘛,有什麼可指責的呢。而且龍娃身上的異臭味兒確實十分剌鼻,和它玩了一個晚上,這會兒我們身上都有驅之不去的怪味兒。可是龍娃也是無辜的呀,這點毛病是天生的,它又沒什麼過錯,不該為此就低人一等。況且,我們剛剛用友誼趕走了它心中的陰霾,化解了它的戾氣。如果因為這件事再次挫傷它的自尊心,把它趕到老路上去,那太可惜了,也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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