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生死之約
生死之約

生死之約

王晋康

  • 科幻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80722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夢中的孩子

生死之約 王晋康 7779 2018-03-14
這一切都是從那個下午開始的。在青島海濱,當那個兩歲的小男孩撲到邱風懷裡並突如其來地噙住她的乳頭時。事後,當一切都已平息,邱風帶著毳毳獨自生活在澳大利亞的基思島時,這個鏡頭常常在她面前閃現。她想,這一切幾乎是命中註定的啊,從那一刻,她和丈夫的命運就注定了。 那時,邱風已同蕭水寒結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約定,他們將終生不要孩子,所以兩個已婚的單身貴族過得十分瀟灑。休假期間,他們滿世界去快樂。不過,時間長了,邱風體內的黃體酮開始作怪,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開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愛痛快淋漓地傾瀉那麼一天,臨送走時還戀戀不捨。丈夫手下的何一兵、謝玲夫婦是她家的知交,知道邱風的感情需求,常把他們的小圓圓送過來,陪邱風玩一天。圓圓對她很親,從來體會不到“親媽媽”和“邱媽媽”有什麼區別,如果有的話,那就是邱媽媽更寵她,能滿足她的任何要求。

這一天總是十分短暫。晚上,圓圓坐上爸爸的車,揚起小手向她再見。這時,邱風會哀怨地看看丈夫,希望丈夫的決定能鬆動一下。不過丈夫總是毫無覺察(至少從表面上如此),微笑著把孩子和她的父母送走,關上院門。 偶爾她會在心裡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麼“前生”的誓言來毀壞今生的樂趣。那可真是一個最奇怪的誓言,是從丈夫虛無瞟渺的“前生”中延續下來的。丈夫十分篤信這些——篤信他的“前生”和“前生”所遺留下來的一切。邱風常常對此迷惑不解,要知道,丈夫可不是什麼宗教痴迷者,他是高智商的科學家啊,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哲人,一個先知,他對一切世事滄桑、世態炎涼、機心權謀,都能洞察幽微一笑置之。他不該陷在什麼“前生前世”的怪圈中啊。

不過,一般說來,邱風能克制自己作母親的願望,來信守對丈夫的承諾。 在與蕭水寒結婚前,她莊嚴地許下了這個承諾。 2149年夏天,他們乘飛機到青島避暑。他們住在武漢,別墅就在長江邊。武漢的酷暑是有名的,江邊的熱浪更迫人。所以夫婦兩人總是到一些避暑勝地去度夏,青島,大連,烏魯木齊,澳大利亞……一般要等秋意開始落下時,他們才回家。好在丈夫的天元公司基本上由何一兵管理,而丈夫從6年前起,也就是婚後,就逐漸從公司事務中脫身了。 出租車把他們送到嶗山腳下,在狹窄的小巷中穿行。蕭水寒向司機指點著:向右,向前,可能是向左吧,對,再向左,前邊那個旅店就是了。出租車停下來,面前是一個相當簡陋的旅店,一個不起眼的牌子,寫著“悅賓旅店”。邱風奇怪地看看丈夫,她倒不是嫌這個旅店簡陋,但婚後這麼多年,丈夫帶她外出時總是住當地最豪華的飯店。今天為什麼住到這兒?而且,看丈夫的樣子,他對這兒很熟的。

從規模看,這是一個家庭式旅店,男主人迎上來,問二位是否要住宿。蕭水寒說是的,要在這兒住一晚上,但我首先想問,這個旅店原來的主人是不是紀作賓先生?老闆連聲說對呀,對呀,先生認得我父親?蕭水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問: “紀先生還健在嗎?算來他該是75歲了。” “還健在,除了腿腳殘疾——那是自小得病落下的——身板兒還算硬朗。他就在後邊住,要不要喊他過來?” “不,我去看他,我和妻子去看他。” 邱風疑問地看看丈夫,她不認得這位紀先生,也從沒聽丈夫說過這個名字,但丈夫沒有向她作解釋。老闆領著他們穿過紫藤搭就的甬道,來到後邊一幢小樓。一樓客廳中,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白髮如雪,臉上皺紋密布,兩條腿又細又彎,蜷曲在臀下,是先天殘疾。老闆俯過身去低聲告訴父親,他的兩個熟人來訪。老人盯著蕭水寒,努力回想著。蕭水寒走上前同老人握手,笑著說:

“紀先生,你好呀。你不認得我的,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熟人。你還記得瑯琊台的孫思遠先生吧。” “記得!記得!”老人立即激動起來,他的聽力還不錯,思維也很清晰。 “50年了,50年前孫先生僱人用滑竿把我抬上嶗山,別看我住在嶗山下,那是我第一次上山……好人哪,與我非親非故……請問先生你是孫先生的……” 蕭水寒笑著搖頭:“不,其實我不認識孫先生,這件事是我在一次宴會上無意中聽說的。” 從兩人的對話中,邱風逐漸理清了是怎麼回事。這位紀作賓老人是先天的殘疾,年輕時很窮,開一個小旅店勉強度生。一次孫先生在這兒住宿,偶然聽說他住在嶗山腳下而從未上過嶗山,就不聲不響地雇了一個滑竿,抬著他在山上逛了一天。在那之後,孫先生還來這兒住過一次,不過那也是四十幾年前的事了。但邱風不明白丈夫與這件事有什麼因緣,他是在哪兒聽說了這件事,今天趕來又是為了什麼。不過丈夫很快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問老人:

“後來你又上過嶗山嗎?” 老頭兒搖搖頭。旅店老闆的臉紅了,代父親回答:沒有。倒不是因為錢,這些年,他家的經濟狀況早就改善了。但一向窮忙,這件事沒怎麼放在心上,也曾向父親提過,但老人推託說不去,他也沒有認真再勸。蕭水寒笑著說:“我今天來這兒是代孫先生還願的。紀先生,明天我僱一個滑竿,帶你到嶗山再玩一天,好不好?” 老人望著他,眼眶中突然盈滿淚水。他兒子見狀忙說:“不,咋能讓你們破費呢,我去僱人吧。我們早該想到的。爹,你……” 老人揮揮手,斷然說:“不,就讓這位先生出錢。不是二百元錢的事,難得的是這份情意,我這一輩子盡遇上好人哪。” 兒子嘆口氣,不再說話了。他出去找滑竿時,老人拉著蕭水寒,急著追問孫思遠的情況,可惜蕭水寒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他與孫先生只是在那次宴會上有一面之緣,後來從未聽過他的消息。老人非常遺憾,嘆息著:“好人哪,那是個好人哪。我曾託人到瑯琊台打聽過,說孫先生30年前失踪了,生死不知。這樣的好人怎麼會失踪呢?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為他祈福。我想他一定還活著,好人,老天會護佑的。”

滑竿抬著紀老頭,一行人沿嶗山南線風景區遊覽。老闆沒跟來,他要照料旅店,再者老人也不讓他來。老人說我和這兩位客人投緣,你別跟去掃了我的興頭。老闆聽出老人多少有些賭氣的成份,輕輕搖著頭,還是笑著答應了。一路上老人很亢奮,很健談。他充當了一行人的導遊,向大家指認了海邊的“石老人”,那是一塊嶙峋巨石,崛立在海水里,遠望去就像是一個駝背老人,石頭上有一個透明的孔竅,形成了老人的胳臂和腋窩,確實既神似又形似。隨著行程,他又介紹了上清宮的牡丹,下清宮的耐冬,說這就是“聊齋”上化為美女香玉和絳雪的那兩株花。介紹了三官殿的唐榆,三皇殿前的漢柏,還頗為認真地向客人論證,秦朝徐福出海求長生不老藥,並不是經瑯琊下海,而是走的嶗山,你看咱們南邊有一大一小兩個島,那就是徐福下海的地方,現在叫大小福島,也叫徐福島呢。邱風湊趣說:可惜徐福沒求來長生不老藥,如果求來,一定是嶗山的人最先得利,一個個長生不老。是不是?老人掀髯大笑:

“那可好,那可好——也不好,要是那樣,這兒盡成了秦朝的老不死,咱們這代人往哪兒擱呀。” 這段話倒把邱風弄愣了,呆了片刻,她對丈夫說:“大伯說的有道理,從古到今,人們只盼著長生不老,就沒人想到這一節?” 蕭水寒微笑道:“至少,秦始皇肯定想不到這一節的,那是個把天下看成囊中私物的人,只會關心自己的長生,頂多再加上他的子孫,哪會操心天下百姓和後世的人?” 到了嶗山頭的曬錢石,滑竿停下來休息。紀老頭睹物生情,再次陷入回憶中:“蕭先生,你不知道孫先生那次帶我遊嶗山,對我這一生有多大影響。在那之前,我是活一天算一天,身體有殘疾,生活苦,娶不來媳婦,心想老天爺為啥讓我這樣的人來到世上受罪呢。我整天陰著臉,對顧客也沒有好眉眼,那時活著真是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後來孫先生來了,非親非故,就因為聽我說生在嶗山下卻沒上過嶗山,就掏錢讓我上山玩一趟。關鍵不在錢,即使我最窮時,湊個一二百塊錢也不是湊不來呀。關鍵是那個心境,是他的愛心。上山玩一天后,我真有大徹大悟的感覺。從那時起我活得有滋有味,娶了親,旅店也紅火多了。我一輩子忘不了孫先生啊。”

他很想問一問蕭水寒與孫思遠的關係。按常理推度,二人總是有關係的吧,不是“在宴會上聽說過”那麼簡單吧,否則蕭先生不會專意跑來為孫先生還願。但既然蕭不願說,總有不想說的原因。有一點是肯定的:蕭先生是和孫先生一樣的好人,自己一生中碰到兩個這樣的好人,是他的福份。 從嶗山頭蕭氏夫婦就與老人分手了,蕭水寒提前付了滑竿錢,交待兩個抬夫照顧好老人家。老人很激動,不過沒有多說話,只說晚上旅店再見吧。滑竿走遠了,兩人來到試金石灣的海灘上。海浪輕輕拍打著岸邊多孔的礁石,白色的遊船從地平線上探出頭,隨海風送來時有時無的音樂。仔細聽聽,是俄羅斯的音樂,或者說是舊蘇聯的音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這會兒聽到200多年前的這段音樂,油然勾起懷舊的思緒。但年輕的邱風與這些思緒無緣,她穿著一件紅色比基尼泳衣,快樂地趴在砂窩裡,兩隻腿踢騰著,淺黑色的裸背上沾滿白色的砂子。蕭水寒則抱膝坐在沙灘上,瞇著眼睛眺望海天連接處,微帶傷感,久久沉思不語。今天老人的某些話在他心中激起了漣漪,漣漪在擴大,攪起百年的沉澱。但這些是不能告訴邱風的,她太年輕,不會理解這些。

這時,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搖搖晃晃闖入他們的圈子,他的父母則遠遠跟在後邊,看來是在訓練孩子走路。男孩子虎頭虎腦,胳膊象藕節一樣白嫩,一臉甜笑,十分可愛。邱風向來是喜歡一切孩子的,當然不會放掉這個機會,她抱起孩子,問他叫什麼名字。男孩毫不認生,口齒不清地說: “我叫蟈蟈,會吱吱叫的蟈蟈。” “多好的名字。你見過蟈蟈嗎?身上有翅,兩條長腿,在地上一蹦一蹦的。沒見過?來,和阿姨玩,好嗎?阿姨明天幫你逮蟈蟈。” “我和阿姨玩。”他想想又補充道:“阿姨漂亮。” 邱風格格地笑起來:“小馬屁精,這麼小就會甜和人啦。” 邱風一向對所有孩子都有親和力,兩人很快瘋做一團,在砂窩裡翻滾廝鬧,男孩的父母追到幾米外停住了,遠遠地笑看著。蕭水寒踱過去,笑著說:“內人最喜歡小孩,由他們去瘋吧。你們的蟈蟈真漂亮,真可愛。”

孩子媽自豪地說:“是個逗人愛的傢伙,就是太淘。先生,你們的小孩多大了?” 蕭水寒搖搖頭:“我們兩個還沒有孩子,我們沒要孩子。” 孩子媽看看丈夫,沒有說什麼。邱風躺在沙堆裡,高高地舉著孩子,孩子可能笑瘋了,小便失禁,一股清泉從小雞雞那兒成弧線射出來,幾乎澆到邱風嘴裡。邱風吃了一驚,手一軟,孩子撞在他懷裡,無意之間把邱風的乳罩拉脫,露出潔白堅挺的乳房。這個變故讓鏡頭停滯了幾秒鐘,孩子媽愣了片刻,趕緊跑過來為邱風整理衣服。孩子爸尷尬地站住,把目光轉向一邊。闖禍的小傢伙可沒有片刻猶豫,立時撲過去,捧著她的乳房,喃喃地說: 奶奶,吃奶奶。 邱風的乳頭被他咬住,一種極度的快感之波從乳頭神經向體內迸射。邱風抬頭看著丈夫,毫無先兆的,淚水刷刷地流下來,來勢十分兇猛。她就這麼淚眼模煳地看著丈夫,一言不發,倒把孩子嚇哭了。 乳罩被拉脫雖然尷尬,終歸是個喜劇式的情節,但邱風的眼淚讓蟈蟈媽有點不知所措了。她趕忙把孩子從邱風懷里拉出來,責備著:“看你,真淘!把阿姨咬疼了不是?”轉回頭向邱風夫婦解釋,“蟈蟈摘奶晚,剛摘奶,正饞呢。你看你看……” 蟈蟈哭泣著,不時回過頭偷偷看阿姨,小腦瓜裡還在納悶:他並沒用力咬啊,阿姨怎麼就哭了?她的眼淚太沒來由啊。蕭水寒不動聲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低聲說:“沒關係沒關係,一時的感情衝動,她太喜歡孩子了,可惜我們……沒關係的,你們去吧,我慢慢勸她。” 蟈蟈爸媽抱著孩子走了,他們一直向後瞟著仍在啜泣的邱風,心想這對夫婦肯定有一方沒有生育能力,對孩子的盼望造成了那位太太的感情飢渴。他們很同情,但是無能為力。蕭水寒走過來細心地把妻子的乳罩係好,摟著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話題扯開。邱風的性格很隨和很樂天的,半個小時後就忘掉了感傷,開始有說有笑了。 那天晚上他們回旅館很晚,沒見到那位腿腳殘疾的紀先生。第二天早上他們到櫃檯結帳,老闆父子都在廳裡等著,見到他們,老闆搶先說:“莫要提宿費的事,莫要提。老爹昨天十分開心,這麼多年沒見他這麼開心了。幾個宿費算我的小意思。” 蕭水寒笑笑:“好,恭敬不如從命。謝謝紀先生。” 輪椅上的老人滿意地笑了。老闆又把話頭搶過來:“還有,這一包禮物請你們賞光收下。”蕭氏夫婦這才看到,旁邊有一個碩大的旅行袋,鼓鼓囊囊的。老闆壓低聲音說:“千萬別推辭,都是老爹吩咐買的,是嶗山特產,像海底綠玉,嶗山水晶石,嶗山茶,鮑魚,仙胎魚等。我說這麼多東西帶著多羅索,老爺子差點跟我急眼。帶上吧,是老頭的一點心意啊。” 邱風為難地看看丈夫。這包禮物很值幾個錢的,她不願讓這位老人破費。再說他們這次旅行沒有帶車,帶上這大包東西,乘機轉車都不方便。蕭水寒給妻子使個眼色,爽快地說:“那好,我們帶上啦。老人家,謝謝你的禮物。下次再來嶗山,咱們還結伴進山。” 紀老頭見客人收下禮物,真正高興了,像小孩子一樣眉開眼笑:“好,好,咱們還一塊去。我跟二位特別投緣,見到你們就想起了孫先生。就怕你們下次來時我就去不成了,歲月不饒人哪,不定哪天無常鬼就上門啦。”他的喜悅中露出一絲蒼涼。 邱風從來算不上有心事的女孩子,可能是年輕,可能是沒有孩子的緣故,婚後六年,她還沒有完成從女孩子到婦人的轉變。對於她來說,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天都充滿樂趣。她十分喜歡孩子,更渴盼著自己生下的孩子,但既然這一條無法實現——結婚時他們做過鄭重的約定——她也不願無謂地傷心,對於心田中偶然綻出的憂傷她都能自我排解。 但蕭水寒發現,從青島回來後妻子的心情有些不一樣,看來這次她受的刺激特別深。她加倍疼愛來作客的圓圓,把圓圓送走後她的眼眶常常會發紅,會黯然神傷。這一切她都躲著蕭水寒。眼眶發紅、黯然神傷時,只要蕭水寒一進屋,她就連忙振作精神,或藉故躲進衛生間裡去。但唯因如此,她的悲傷顯出以往所沒有的沉重。 在邱風眼裡,丈夫似乎早忘了嶗山沙灘的一幕。此後的數月中,他閉口不談此事,言談舉止也沒有什麼異常。不過,少不更事的邱風看不到丈夫的內心激盪。蕭水寒很想滿足妻子作母親的願望,對於有生育能力的夫妻來說,這是最容易實現的願望,但蕭水寒卻難以輕言許諾——這牽涉到一個血淋淋的毒誓,牽涉到他夢魂不忘的前生啊。 夏畢秋至,冬去春來,邱風漸漸撫平心頭的傷口。 8個月後的一個晚上,那已是初夏季節了,窗前的石榴樹綴滿火一樣的繁花。邱風浴罷上床,笑嘻嘻地鑽進丈夫的懷裡,今天是周末,她要同丈夫好好瘋一瘋呢。丈夫像往常一樣摟著她,輕輕撫摸著她光滑的後背,顯得寬厚而平靜。也許是兩人年紀的懸殊,也許是性格的懸殊,在邱風眼裡,蕭水寒從來不光是一個平等的丈夫,他還是長兄、慈父、保護人這類角色。她仰起頭凝視著丈夫的面龐,那兒的皮膚很光滑,沒有皺紋,沒有眼袋,頭上沒有一根白髮,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根本不像是50歲的人。有時邱風甚至認真懷疑,丈夫在結婚時並沒有44歲,他是和自己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以丈夫性格的恬淡沖和、不帶一點煙火氣來看,他更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他是一個猜不透的人,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她看得痴了,丈夫低頭吻吻他,微笑問道: “你在想什麼?” “我?沒想什麼,我只是在想,你的面容和身體這麼年輕,根本不像是50歲的人。” 蕭水寒開玩笑地說:“我從西王母那兒偷來了駐顏術嘛。”他忽然平靜地說:“風,我改變主意了,我們要個孩子吧。” 邱風被驚呆了,赤身坐起來,兩眼直直地望著丈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點頭。等邱風對此確認無疑時,大滴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來,她鑽進丈夫的懷裡,攀住他的脖頸,哽聲道: “水寒,你不必為我毀誓,我那是一時的軟弱,現在已經想開了。真的想開了,你看我最近沒有情緒低落吧。再說,我們可以抱養一個的。結婚時你說過,我們不能有親生孩子,但可以抱養的。”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變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麼誓言來囚禁自己呢。” 他告訴妻子,他為這個決定思考了8個月,今天的話絕不是心血來潮。邱風疑慮地問:“但你的那個毒誓……” “忘了它吧,我要徹底忘掉它。” 他的笑容十分明朗,邱風相信了他的話。畢竟,為了什麼前生留下的毒誓而糟蹋今生的生活——這本來就太離奇,太不符合丈夫的為人。那一定是某種心理創傷所留下的永久的疤痕,現在丈夫總算拂去了這片心理陰影,這真是一個喜訊。她笑了,帶著眼淚笑了。蕭水寒疼愛地想:她真的像一支帶淚的海棠啊。 他吻掉妻子臉頰上的淚珠,告訴她,為了開始新的生活,也為了忘掉那個夢魂不散的前生,他已決定放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當然還有未來的孩子,一塊兒去澳大利亞某個與世隔絕的島嶼定居。他問妻子是否同意。當他娓娓談著後半生的安排時,邱風心中已經驅走的沉重又慢慢聚攏來。她這才知道,丈夫為這個看似輕易的決定下瞭如何的決斷,作了多大的犧牲。那個夢魘仍然存在,並不是拂去一片雲彩那樣輕鬆啊。她滿臉是笑,滿臉是淚,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那天晚上他們的作愛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風從丈夫那兒莊重地接過生命的種子。她永遠記得這個晚上。初夏的江邊別墅,月明星稀,雲淡風輕,落地長窗的薄紗窗簾輕輕卷拂著,天花板懸吊的風鈴發出脆亮的撞擊,遙遠的江笛聲從江面上滾過來。從遠古到今天,一個個月白之夜中,容納了多少戀人的呢喃,夫妻的激情?男女之愛是大自然中最可珍貴的東西,是天人合一的結晶,種族繁衍的律令演化為煊爛的生命之花。做愛的快感,異性之愛,女人的母性,都是這個律令的藝術化。事畢,她鑽進丈夫寬闊的懷裡,用手指輕輕數著他的肋骨和嵴柱的骨節,低聲暱喃著,時不時抬起頭來一個長吻。慢慢她疲乏了,暱語中漸帶睡意。後來她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著了,睡得十分安心。 蕭水寒從妻子頸下悄悄抽出手臂,輕輕披衣下床,走到涼台上,他們的別墅建在半山腰,涼台極為寬闊,夜風無拘無束地在涼台上玩鬧,鼓脹著他的睡衣。向下望去,彎彎曲曲的沿江公路上,汽車燈光像無聲抖動的光繩,遠處的霓虹燈光縮成模煳的光團。再往遠處是黝黑的江面,燈火通明的江輪像精靈一樣在虛無中滑過去。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藍,弦月如鉤,繁星如豆。他想,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數十億光年之遙,當它們離開自己的星球開始這趟遠足時,地球生命可能尚未誕生。所以,星光實際是億萬歲老人的嘆息。比起時空無限的宇宙,人生何等短暫。 他破例點著一隻香煙,煙頭在夜風中明滅不定,映著他陰鬱的面孔。妻子還在酣睡,漆黑的長髮披散在雪白的睡衣上,露出光滑的大腿和玲瓏的雙足。她夢見了什麼——很可能是夢見未來的孩子吧,她的嘴角抽動一下,一波笑紋從臉上漾過。蕭水寒輕輕嘆息一聲,悄悄回到床上。那件事他還瞞著少不更事的妻子,可是,他還能瞞多久呢。 邱風是一個像冰花一樣純潔脆弱的姑娘。他不忍心告訴她,那個結局對她太殘酷了。可是,終有一天她得面對現實,她不能永遠生活在夢幻中啊。 等邱風從夢中笑醒時,丈夫已經沉沉入睡。她一點也不了解丈夫的心事,一門心思地為自己編織緋紅色的夢景。剛才她夢見了自己的孩子,小胖手小胖腳,嘴巴里長出第一顆小狗牙,穿著自己親手給他(她?)做的開檔褲,趴在自己懷裡咕嘟嘟地咽乳汁,她舉著孩子,一股清徹的尿流澆到她臉上……夢景很雜亂,不合邏輯,只有溫馨流淌始終。她睜開眼睛,嘴角還掛著笑意。丈夫睡在冷冷的月光中,眉尖暗鎖著淡愁,邱風瞥見了,心中猛一刺疼——她早就知道,生性恬淡的丈夫只是在夢境中才偶爾流露出憂傷煩悶。看來,睡前宣布的那個決定,對丈夫來說仍是非常沉重啊。她沒有驚動丈夫,定定地看著他,帶著憐愛,帶著仰慕,也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直到天光破曉。此後,當悲劇如山崩一樣砸到她身上時,她恍然想到這個晚上的預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