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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沙丘救世主 弗兰克·赫伯特 5707 2018-03-14
海特看見阿麗亞走出神廟,穿過露天廣場。衛兵們挨得很近,臉上兇暴的表情掩飾了平日里的優越感。 撲翼機翼上的日光反射信號器在下午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機身上隱約可見皇家衛隊的穆哈迪之拳標誌。 海特把目光轉向阿麗亞。她看上去與這個城市是那麼不調合,他想,她應該在沙漠,那個廣闊而自由的地方。看著她走過來,他突然想起:阿麗亞只有微笑的時候才顯得憂傷。全是因為那雙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見宇航公會大使的時候:高居於音樂、談話、長袍、軍裝的背景之上。當時,阿麗亞穿的是白色長袍,白得耀眼,代表著童貞女的高雅純潔。他從窗戶向下看,望著她穿過內庭花園,裡面有水池、噴泉、長著棕櫚葉的草地,還有一座白色的觀景樓。

全錯了……一切都錯了。她屬於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氣。和上次一樣,阿麗亞離開了他的視線。他等著,拳頭捏緊又鬆開。和比加斯的會面使他感到煩亂不堪。 他聽到阿麗亞的隨從在屋子外面走動。她自己則已經進入了私宅區。他試圖集中註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攪亂了他的心。從露天廣場上走過的姿勢?是的。她的步態像一隻被追踪的獵物,想逃離兇猛的捕食者。他從屋子裡出來,走上安裝著遮光板的露台,在陰影中停下腳步。阿麗亞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廟的護欄邊。 他將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矩形建築,一堆堆顏色,蠕動的人群。建築物在熱氣流中晃動著,閃閃發光,繚繚熱氣盤旋著從屋頂升起。一個男孩正在死胡同的牆邊踢球,那條胡同正對著一座山丘,剛好在神廟的轉角。球來回跳躍著。

阿麗亞也看著那個球,覺得自己也和那個球一樣,來回跳動……在時間的胡同里來回跳動。 離開神廟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劑量的香料,以前從沒有服過這麼多。大大超量了。沒等香料的藥力發作,這種劑量就已經嚇住了她。 為什麼我要這樣做?她問自己。 “只能在諸種危險中做出抉擇。” 是這樣嗎?只有這樣,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來的該死的沙丘塔羅牌的迷霧。一道屏障矗立在那裡。必須打破它。這是必需的,只能這麼做,她必須看到未來,她那沒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個方向大步前進。 熟悉的香料迷醉狀態開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漸漸進入平和、靜止、忘我的境地。 擁有第二視覺很容易使人成為宿命論者,她想。不幸的是,無法用另一種演算方法推算未來,沒有可以取代預知力的公式,探知未來不可能像數學推導。進入未來必須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價。

相鄰露台的陰影中有動靜,是個人影。那個死靈!阿麗亞用自己大大強化的感知力注視著他,洞若觀火。生機勃勃的深膚色的面龐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閃爍的金屬眼睛。他是各種極度對立的事物的結合體,這些對立物被人直截了當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熾烈的光,是加工後的產物。這種加工過程激活了他已經死亡的肉體……也激活了某種熱烈、單純的東西……一種純真。 他是重壓之下的純真,受到圍攻的純真! “你在那兒很久了嗎,鄧肯?”她問。 “這樣說你這會兒打算把我當成鄧肯。”他說,“為什麼?” “不要問我。”她說。 她看著他,想:特雷亞拉克斯人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他沒有一處不像鄧肯,已經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地步。

“只有神才敢於實現完美。”她說,“對人來說,完美是危險的。” “鄧肯死了。”他說,他希望她沒用這個稱呼,“我是海特。”她細細打量著他那雙人造眼睛。不知這雙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麼。細看之下,會發現閃亮的金屬表面上有許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複眼!周圍的世界忽然一亮,搖晃起來。她一隻手抓住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欄杆上,竭力穩住自己。啊,香料的藥力來得好快。 “你不舒服嗎?”海特問。 他靠近了些,金屬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著她。 誰在說話?她疑惑道,鄧肯·艾德荷?門塔特死靈?真遜尼哲學家?或者是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會的領航員更加危險?她哥哥知道他是誰。 她再次打量著死靈。他身上存在著某個怠惰因素,某種處於潛伏狀態的因素。他的整個人都在等待,體內蘊藏著遠遠超出他們尋常生活的力量。

“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我很像比·吉斯特。”她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有她們的力量,我像她們一樣思考。我體內的某個部分了解育種計劃的緊迫性……也知道出自這個計劃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識開始在時間的長河中自由流動。 “據說比·吉斯特從來沒有放棄那個計劃。”他說。他仔細觀察著她,她抓住露台邊緣的手指顯得異常蒼白。 “我絆倒了嗎?”她問。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麼粗重,每一個動作都緊張不安,她的眼神開始變得呆滯了。 “要絆倒的時候,”他說,“你可以跳過絆倒你的東西,重新恢復平衡。” “比·吉斯特姐妹會絆倒了。”她說,“她們現在就想跳過我哥哥,重新恢復平衡。他們想要加妮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調整,將自己調整到與這個問題對應的時空中。有孩子?什麼時候?在哪兒? “我看見了……我的孩子。”她悄聲說。 她離開露台欄杆,轉身看著死靈。他有一張機智的臉,一雙痛苦的眼睛。當他隨著她轉身時,只見那兩片金屬閃爍了一下。 “你用這樣的眼睛能看見……什麼?”她悄聲說。 “別的眼睛能看見的所有東西。”他說。 他的聲音在她耳中震響,她的意識卻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讓意識延伸出去,像跨過整個宇宙。如此漫長的延伸……向外……向外。無數時空糾纏著她。 “你服用了香料,劑量非常大。”他說。 “為什麼我不能看見他?”她咕噥道。 “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能看見他。”

“你不能看見誰?” “我不能看見孩子的父親,塔羅牌的迷霧遮住了我的眼睛。幫幫我。” 他將門塔特的邏輯運算功能發揮到極致,然後說:“比·吉斯特想讓你和你哥哥進行交配,這樣就可以鎖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聲哀鳴。一陣寒戰襲過全身,接著又是全身滾燙。那個她無法看到,只在她最可怕的夢境中出現的交配對象,那個連預知力量都無法昭示的人!難道真的會發生那種事? “你是不是冒險服用了超大劑量的香料?”他問,同時竭力壓制著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極度恐懼:一個亞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羅有可能被迫面對這樣的事實——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不知道追逐未來意味著什麼。”她說,“有的時候,我也能瞥見未來的自己……可我自己的預知能力干擾了我。我無法看清自己的未來。”她低下頭,來回搖晃著腦袋。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問。 “大自然憎惡預知力量。”她抬起頭,“你知道嗎,鄧肯?”他像對小孩子說話般溫和地說:“告訴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攬住她的肩膀。 “言語,這種手段真是太簡陋了,原始,而且無法清晰表述。”她掙開他的手。 “你必須告訴我。”他說。 “看看屏蔽牆山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 一陣突如其來的幻象,屏蔽牆山崩塌了,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摧毀的沙礫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顫抖起來。她轉過目光,望著死靈,被死靈臉上的表情嚇呆了。他的五官皺在一起,變老了,然後又變年輕……變老……變年輕。他似乎變成了生命本身,武斷,循環……她轉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醫生。”他說。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這個幻象!我必須知道!” “你已經看到了。”他說。 她低下頭來,盯著他的手。肌膚相觸處一種觸電的感覺,讓她心醉神搖,同時驚恐不已。她猛地甩開他,喘著粗氣:“就像一股旋風,而你是抓不住旋風的!” “你需要醫生!”他厲聲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她厲聲道,“我的幻像是不完整的,只有些跳動不已的碎片。我必須記住這個未來。難道你不知道嗎?”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來又在哪裡?”他問,輕輕把她推進臥室。 “言語……言語。”她喃喃道,“我無法解釋。一件事引發了另一件事,卻並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沒有結果。我們不能讓幻象就這樣放著。但無論我們怎麼嘗試,前面還是有個缺口,過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識,跨過那個缺口。”他命令道。 他真遲鈍啊!她想。 冰涼的陰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動著,像沙蟲的運動。身下是一張實實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實不算實體。只有空間是永恆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實體。床在浮動,周圍飄浮著許多屍體,都是她自己的屍體。時間成了一種複合感受,難以承受其負荷。它有那麼多含意,全都緊緊糾纏在一起,讓她無法分辨。這就是時間。它在運動。整個宇宙都在向後動,向前動,向側面動。 “那個缺口,它不像其他物體,看不見摸不著。”她解釋說,“你無法從它下面過去,也不可能繞過它。沒有地方能讓你找到支撐點。” 無數人圍繞著她,都是同一個人,這許多同一個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體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無數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無數張不斷變化的面具似的臉:鄧肯·艾德荷!他的眼睛有點……不對勁,但這的確是鄧肯的臉。鄧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流露出對她的擔心。 “鄧肯,別害怕。”她耳語道。 他握緊她的手,點點頭,“躺著別動。”他說。 他想:她不會死!她不能死!不能讓一個亞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勁搖搖頭。這樣的想法有違門塔特邏輯。死亡是一種必然,只有這樣,生命才能繼續。 這個死靈愛我,阿麗亞想。 這個想法成了一塊她可以著力的磐石。這是一張熟悉的臉龐,臉龐後面是一間實實在在的屋子。這是保羅套房的一個房間。 終於有了一個固定不變的人影。這個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嚨裡做了點什麼。她禁不住一陣噁心。 “幸好搶救及時。”一個聲音說,她聽出是皇家醫生,“你應該早一點叫我的。”醫生聽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從喉隴裡滑了出來——一條蛇,一條閃光的繩索。 “這一針會讓她入睡的。”醫生說,“我叫她的隨從去——” “我守著她。”死靈說。 “不可能!”醫生斷然拒絕。 “留下來……鄧肯。”阿麗亞悄聲說。 他撫摸著她的手,讓她明白他聽到了她的話。 “夫人,”醫生說,“最好……” “用不著你告訴我什麼是最好。”她喘著粗氣,每發出一個音節,喉嚨都疼痛不已。 “夫人,”醫生說,聲音帶著責備,“您知道服用過多香料會有危險。我只能假設是某人把香料塞給您,沒有經過……” “你真是個傻瓜。”她用嘶啞的嗓音說,“你不想讓我看到幻象,是嗎?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麼,為什麼服用。”她一隻手放到喉嚨上,“退下。馬上!” 醫生退出她的視線,說:“我會向您的哥哥禀報此事。” 她感到他離開了,於是把注意力轉向死靈。現在,她意識裡的幻象更清晰了,將現實包容在內,現實在幻像中向外延伸。在這股時間流中,她感到死靈在移動,但已經變得清晰了,不像剛才那樣是幻影幢幢。 他是對我們的嚴峻考驗,她想。他是危險,也是拯救。 她打了個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經看到過的幻象。不爭氣的淚水湧滿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搖搖頭。不要流淚!流淚不僅浪費水分,更糟糕的是擾亂了本來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羅!哪怕只有一次,就這一次。 她穿越了時間,想將自己的聲音放置在他將來的必經之路上。但是壓力太大,變化太大,她很難辦到。時間流穿過她哥哥,就像光透過鏡頭。他站在焦點上。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他已經將未來發展的每一條路徑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許它們逃離他的掌握,發生絲毫改變。 “為什麼?”她喃喃道,“是因為仇恨?時間傷害了他,所以他想打擊時間本身?這是……仇恨嗎?” 死靈以為她在叫他,說:“夫人?” “我要把這種該死的預知能力從我身體裡驅除掉!”她哭叫道,“我不想與眾不同。” “求求你,阿麗亞。”他悄聲道,“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夠放聲大笑。”她小聲說,眼淚從雙頰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個被尊為神的皇帝。人們怕我。可我從來不想成為別人害怕的對象。” 他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不想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她低語道,“我只想被愛……愛人。” “大家都愛你。”他說。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鄧肯。”她說。 “求求你,別這麼說。”他懇求道。 “可你確實忠心耿耿。”她說,“忠誠是一件珍貴的商品。它可以出賣……卻不可以買。買不到,只能賣。” “我不喜歡你的玩世不恭。”他說。 “讓你的邏輯見鬼去吧!這是事實!” “睡吧。”他說。 “你愛我嗎,鄧肯?”她問。 “我愛你。” “又是一句謊言?”她問,“一個比真實更容易讓人相信的謊言?我害怕相信你,為什麼?” “你害怕我的與眾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與眾不同一樣。” “做一個男人吧,別老當門塔特,總是在計算!”她喝道。 “我是門塔特,也是男人。” “你會讓我做你的女人嗎?” “我會做愛所要求的一切。” “愛,還有忠誠?” “還有忠誠。” “而這正是你的危險之處。”她說。 她的話使他不安。這種不安沒有反映在他的臉上,肌肉沒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記下的幻象清楚地顯示出他的不安。儘管如此,她還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還有些別的情況,她理該記得。應該還有一種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預言能力帶來的幻像一樣無端出現在她的腦海。但這種感受卻被時間投下的陰影遮擋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像中出現了情感,她沒有直接尋找這種情感,她找的是其他東西,隱藏在這種情感之下的某種東西。在幻像中,她被情感纏住了——一種由恐懼、悲傷和愛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兒,在她的幻像中,集恐懼、悲傷和愛於一身,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鄧肯,不要離開我。”她悄聲道。 “睡吧,”他說,“別抗拒睡意。” “我必須……我必須抗拒。他是他自己設下的陷阱中的誘餌,他是權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變成了囚禁他的牢籠。他將喪失……一切。” “你是說保羅嗎?” “他們驅策著他,迫使他摧毀自己。”她喘息著,躬起後背,“擔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們誘惑他,讓他遠離了愛。”她躺到床上,“他們在製造的那個宇宙,他絕不會允許自己活在其中。” “誰在做這些事?”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這個大計劃中的一部分。已經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說著說著,感到自己的意識在逐層下降,一層又一層。漸漸低下去,最後沉降在肚臍後面。身體和意識已經分離,融入無數幻象碎片之中——移動,移動…… 她聽到了一聲胎兒的心跳,一個未來的孩子。就是說,香料的藥力仍未過去,藥力讓她繼續在時間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一個孩子的生命,一個尚未懷上的孩子。 關於這個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將經歷她所經歷的痛苦,和她一樣在子宮中被喚醒。不等出生,它就將是一個有意識、能思考的獨立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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