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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沙丘救世主 弗兰克·赫伯特 6044 2018-03-14
“你就是比加斯。”死靈說,跨進監禁侏儒的小房間,“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隊換崗值夜班的皇家衛兵。穿過外面的院子時,落日風捲起沙塵,吹打在他們臉頰上,讓他們眼睛直眨巴,腳下加快了腳步。能聽見他們在外面過道裡互相開玩笑的聲音,還有進行交接儀式時的動靜。 “你不是海特。”侏儒說,“你是鄧肯·艾德荷。他們把你的屍體放進箱子的時候,我正好在那兒;他們把它抬出來,激活並訓練它的時候,我也在那兒。” 死靈突然感到一陣口乾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燈的光本來是黃色,但屋子懸著綠色的帳幔,襯得黃色減了幾分。 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侏儒前額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讓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隻胡亂拼湊起來的生物,特雷亞拉克斯人製造他的意圖呼之欲出,似乎已經無法被皮膚罩住。怯懦、輕薄的面具之下,這個侏儒隱藏著某種力量。

“穆哈迪派我來問你,特雷亞拉克斯人把你送到這兒來的目的是什麼。”海特說。 “特雷亞拉克斯人,特雷亞拉克斯人。”比加斯念叨道,“我就是特雷亞拉克斯人,你這個笨蛋!說到這個,你不也是特雷亞拉克斯人嗎?” 海特瞪著侏儒。這個比加斯,真是機敏過人,不由得使人聯想起古代的先哲們。 “你聽見外面的衛兵沒有?”海特問,“只要我發出命令,他們會立即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變成了這麼一個冷酷無情的蠢材。絞死我?你不是剛說你來是為了知道真相嗎?” 海特發現自己不喜歡侏儒那種鎮定自若的表情,彷彿他知道什麼大秘密似的。 “也許我僅僅想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他說。 “說得真妙。”比加斯說,“現在我們相互了解了。兩個賊碰面時不需要介紹,各自心照不宣。”

“這麼說,我們都是賊。”海特說,“我們偷什麼東西?” “不是賊,是骰子。”比加斯說,“你來這兒想瞧瞧我的點數。反過來,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卻戴上了面具。瞧啊!這人有兩張臉!” “你真的親眼看見我被放進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箱子裡?”海特問,其實他非常不願意問這樣的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嗎?”比加斯問道。侏儒跳了起來,“我們當時和你鬥得很激烈。你的肉體不想活過來。”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彷彿身處幻夢之中,被別人的意識控制著。他或許應該暫時忘掉這一點,任憑別人的意識裹脅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頭朝旁邊一歪,圍著死靈踱步,不時抬起頭望望他。 “激動好啊,激動起來,你身體內部的潛藏模式才會激活。”

比加斯說,“你呀,你是一個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踪什麼的追踪者。” “而你是一架瞄準穆哈迪的武器,對嗎?”海特說,隨著侏儒轉動身體,“你到底想幹什麼?” “什麼也不干!”比加斯說,停了下來,“你泛泛而問,我就泛泛而答。” “這麼說你是衝著阿麗亞來的。”海特說,“她是你的目標嗎?” “在外星球,他們管她叫霍特,就是魚怪。”比加斯說,“一說起她,你就熱血沸騰了。這是怎麼回事?” “唔,他們叫她霍特。”鬼魂說,同時琢磨著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意圖。侏儒用這種方式回答他的問題,這可真奇怪。 “她是處女,同時又是個娼婦;”比加斯說,“她沒有教養但機智詼諧,見識高明得讓人害怕;最仁慈的時候卻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計極深,有的時候做起事來卻不假思索;想建設點兒什麼的時候,破壞性卻像大風暴一樣強。”

“原來你到這兒來是為了痛斥阿麗亞。”海特說。 “痛斥阿麗亞?”比加斯一屁股坐到牆邊的一隻座墊上,“我來到這裡,因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開嘴,笑了,那張大鼻子大嘴的臉上,表情活像只蜥蜴。 “攻擊阿麗亞,相當於攻擊她哥哥。”海特說。 “這一點明擺著,明顯得人人都沒看見。”比加斯說,“實際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個人,半邊是男性,另外半邊是女性。” “這種話我們聽過,沙漠最深處有些弗瑞曼人就這麼說。”海特說,“正是同一夥人復活了向夏胡露獻上活人血祭的儀式。你怎麼也會嘮叨他們那套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好大的口氣。”比加斯問,“就憑你,一個又像人又像空殼的東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點數。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為你為亞崔迪家族那個雙重人效勞。其實,你的頭腦已經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卻拒絕接受。”

“你在向看守們宣講這一套胡說八道,對嗎?”海特低聲問道。侏儒的話在他腦子裡翻騰著,攪得他頭都昏了。 “是他們向我宣講!”比加斯說,“他們還禱告神明保佑。為什麼不呢?我們大家都該好好禱告禱告。畢竟,我們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險的造物所投下的陰影之中。” “最危險的造物?” “連他們的母親都拒絕和他們生活在同一顆星球上!” “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絲回答我的問題?”海特問,“要知道,我們大可以用別的方式拷問你。我們會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麼手段。” “可我已經回答了你!我告訴你了,沙漠深處的傳說是真的,不是嗎?我是挾帶死亡的風暴嗎?不!我只是話語!振饋發聾的話語,像劃破沙漠上空陰沉天幕的閃電。我已經告訴你了:'把燈滅了,白晝來了!'你卻不斷地說:'給我一盞燈,讓我能找到白晝。'”

“跟我玩這一套,對你來說可有點危險啊。”海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理解不了這些真遜尼觀念?其實,你的意思和鳥兒在泥地裡留下的痕跡一樣清晰。” 比加斯格格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海特問。 “我笑自己有牙齒卻又希望沒有。”笑聲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沒有牙齒的話,我就不會被你氣得咬牙切齒了。” “既然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標,”海特說,“你就會把我當成你的另一個目標。” “而且我已經擊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說,“你把自己弄成這麼大一個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顧自地點點頭,“現在,我要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來,一種哀痛、嘶啞而單調的旋律,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海特僵住了,只覺體內湧起一股奇異的痛苦之感,沿著他的後脊來回滾動。他瞪著侏儒的臉,在那張衰老的面龐上看到了一雙年輕的眼睛。兩個太陽穴之間是一片密如網絡般的淺色皺紋,這雙眼睛便在這個網絡的正中。好大一顆腦袋!那張大臉上的所有器官彷彿都以那雙嗽起的嘴唇為中心,而這雙嘴唇正吐出那個單調的聲音。聲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儀式,想到民間代代相傳的記憶,想到古老的言詞和習俗。此刻正在發生某種生死枚關的大事:時間長河中,種種觀念翻騰起伏,爭鬥不休。侏儒的歌聲引出了某些年代久遠的觀念,像極遠處極亮的一點光,向這邊移動,越來越近,照亮了沿途無數世紀的生命。 “你在對我做什麼?”海特氣喘吁籲地說。 “你是一部樂器,而我則是被訓練來彈奏你的。”比加斯說,“我正在彈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訴你吧。他們是拜克諾斯和卡胡伊特;還有迪傑蒂達,柯巴的秘書;阿布莫堅迪斯,邦耐傑的助手。就在這一刻,他們之中某個人或許正把一柄尖刀刺人你那位穆哈迪的胸膛。”海特搖著頭,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斷那種單調的哼哼,道,“我們在同一個箱子里長大。開始是我,然後是你。” 突然間,海特的金屬眼睛讓他感到一陣燒灼般的疼痛,讓他視線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閃爍的紅色薄霧。除了這種讓他痛苦不堪的視力,他只覺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喪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與外物之間彷彿隔著一層薄薄的什麼東西,像輕飄飄的薄紗。對他來說,外界的一切都成了無意之中捲入的偶然事件,無可不無可,就連他自己的意志也只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虛無飄渺的東西,死氣沉沉,只能起到辨識外物的作用。 絕望迸發出力量。感官之中僅存的視力穿透這層薄紗,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熾烈的亮光,穿透了對面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視侏儒:起初,他是一個受僱於人、聽命於人的智能生命;這一層面之下,是一個被貪婪所困的生物,慾望集中在那雙眼睛上——層層外殼漸次剝離,最後是一個受某種符號操縱的實體表象。

“我們是在戰場上。”比加斯說,“說出你的想法。”這個命令讓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海特說:“你不能強迫我殺害穆哈迪。” “我曾經聽比·吉斯特姐妹會說,”比加斯道,“宇宙中沒有穩固,沒有平衡,沒有持久——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態。每一天,有時是每一小時,都會造成變化。” 海特呆呆地搖晃著腦袋。 “你以為那個愚蠢的皇帝就是我們搜尋的獵物。”比加斯說,“你對我們的特雷亞拉克斯主人理解得實在太膚淺了。宇航公會合比·吉斯特姐妹會認為我們創造的是藝術品,但實際上,我們創造的是工具。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貧窮,戰爭。戰爭很有用,因為它能夠影響許多領域。它刺激社會的新陳代謝,它增強政府職能,它傳播基因種群。宇宙之中,再沒有什麼的生命力及得上戰爭。只有那些認識到戰爭的價值並且實踐它的人,才能擁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志。”

海特用一種奇異、平板的聲音說:“奇特的思想發自你的口中,這些話幾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惡的,存在某種複仇之神。為了創造你,他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你的經歷一定是個非常精彩的故事,無疑還會有個更加精彩的結束。” “妙極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來,“你在反駁我——這就是說,你還有意志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 “你想喚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著說。 比加斯一搖頭,“喚醒,是的;暴力,不對。你自己也曾說過,你接受的訓練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識。我的意識則是喚醒你身體裡的那個人,鄧肯·艾德荷。” “我是海特!” “你是鄧肯·艾德荷,卓絕的殺手,許多女人的情人,優秀的劍客。亞崔迪家族戰場上的指揮者。鄧肯·艾德荷。” “過去不可能被喚醒。” “不可能?” “從來沒有成功的先例!” “不錯。但我們的主人拒絕承認不可能。他們總能找到合適的工具,正確的應用方法,以及適當的途徑——” “你隱藏了你的真實意圖!你拋出這些言詞做掩護,可這些話根本毫無意義!” “你身體裡有一個鄧肯·艾德荷。”比加斯說,“它或者服從情感的召喚,或者服從冷靜的思索。但它終究會服從的。經過對過去的鄧肯·艾德荷的一系列壓抑、揚棄之後,新的艾德荷將漸漸凸顯出來。即使是現在,它一方面畏縮不前,同時卻躍躍欲試。某種東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體裡,意識必定會聚焦於它,而你也會服從它。” “特雷亞拉克斯人以為我還是他們的奴隸,但我——” “安靜,奴隸!”比加斯用哀哭歌詠似的調子道。 海特閉嘴了,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 “這下子,我們總算說到點子上了。”比加斯說,“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了。這就是用來操縱你的口令……我想它們會管用的。” 海特感到汗珠從臉頰上一滴滴掉下,胸部和手臂顫抖著,可卻沒法挪動。 “有一天,”比加斯說,“皇帝會來找你。他會說:'她走了。'他的臉上將寫滿悲傷。他將把水交給死者,這兒的人用這種說法描述流淚。而你會用我的聲音說:'主人!哦,主人!'” 海特的下頜和喉嚨繃得緊緊的,疼痛不已。他只能勉強扭動腦袋,來回搖晃著。 “你會說,'我從比加斯那兒帶來了一個口信。'”侏儒做了個鬼臉,“可憐的比加斯,他沒有思想……可憐的比加斯,一隻塞滿了信息的圓桶,某種供別人使用的東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會發出聲音……” 他又做了個鬼臉,“你認為我是一個偽君子,鄧肯·艾德荷。我不是!我也會悲傷。好了,時間到了,是用利劍代替言詞的時候了。” 海特打了個隔。 比加斯格格笑了:“啊,謝謝你,鄧肯,謝謝你。身體的小反應把我們從這尷尬的一刻中拯救出來。只要告訴鄧肯,皇帝的血管中流著哈肯尼人的血,他就會聽命於我們。他會變成一台噴吐怒火的機器,變成一條上鉤的魚,聽從我們主人的吩咐,發出可愛的怒吼。” 海特眨巴著眼睛,覺得侏儒很像一隻機靈的小動物,一種聰明、惡毒的東西。亞崔迪人身上流著哈肯尼人的血? “一想到'野獸拉賓',那個邪惡的哈肯尼人,你的眼中便噴出了怒火。”比加斯說,“從這點來講,你挺像弗瑞曼人。好啊,好聽的言語不管用,但幸好手邊就是利劍,對嗎?想想哈肯尼人對爾家人的折磨。告訴你,因為母親的緣故,你那位寶貝保羅也是哈肯尼人!殺一個哈肯尼人,你不會覺得有問題吧,對不對?” 死靈只覺得心裡湧起一股既像痛苦又像沮喪的感情。這是憤怒嗎?可自己為什麼會憤怒? “啊哈,”比加斯說,“啊哈,哈!咔嗒,鍵一按下去就有反應。需要讓你轉達的信息還有呢:特雷亞拉克斯願意和你的寶貝保羅·亞崔迪做筆交易,我們的主人可以為他復活他的心上人。給你一個妹妹——另一個死靈。” 海特突然覺得周圍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一個死靈。”比加斯說,“它將擁有他愛人的肉體。她將替他生孩子,她將只愛他一人。如果他願意,我們甚至可以改進原身。讓一個人重新獲得已經失去的東西,這種機會可不多呀。這是一樁他求之不得的交易。” 比加斯點著腦袋,眼皮聾拉下來,好像疲倦了。然後說:“他會大受誘惑……趁他心煩意亂的時候,你將接近他。你將出其不意地給他狠狠一擊!兩個死靈,而不是一個——這就是主人要我們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嚨,再次點點頭,道,“說吧。” “我不會做。”海特說。 “但鄧肯·艾德荷會。”比加斯說,“別忘了,對那個哈肯尼家族的後裔來講,這將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還將建議改進他愛人的身體也許是一隻永遠不停的心臟,或者更溫柔一些的情感。當你接近他的時候,你還要提出給他提供一個庇護所,一顆他選擇的星球,在遠離帝國的某個地方。想想吧!他親愛的人又回來了,不再有眼淚,還有個寧靜的地方度過餘生。” “一攬子交易,但代價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試探地說,“他會問價格的。” “告訴他,必須公開聲明,表明自己並沒有什麼神力,同時公開譴責奇扎拉教團。他必須把他自己搞臭,還有他妹妹。” “就這些?”海特問,發出一聲冷笑。 “不用說,他還必須放棄宇聯公司的股份。” “不用說。” “如果你還沒有接近到能發出致命一擊,你可以先聊聊特雷亞拉克斯人是多麼敬重他,他讓他們領會到了宗教的種種用處。你告訴他,特雷亞拉克斯人有一個專門的宗教設計部門,能針對不同需求設計不同的宗教。” “多麼聰明的設計。”海特說。 “你覺得自己可以隨意譏刺我,違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說。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腦袋,“對嗎?得了,用不著否認……” “他們把你製造得很好,小動物。”海特說。 “你也不錯。”侏儒說,“你還要告訴他抓緊時間。肉體會腐爛,她的肉體必須保存在冷凍箱裡。” 海特感到自己在奮力掙扎,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亂之中,周圍全是他辨認不出的東西。瞧侏儒的樣子,他是那麼有把握!特雷亞拉克斯人肯定在邏輯問題上出了某種紕漏。在製造死靈的過程中,他們預置了程序,讓他聽命於比加斯的聲音。可為什麼……清晰的推理,正確的推理,這二者是多麼客易混淆啊!特雷亞拉克斯人真的在邏輯方面出問題了嗎? 比加斯微笑著,彷彿在傾聽某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現在你將忘卻。”他說,“當時機來臨的時候才會記起一切。他將說'她走了。'到那時,鄧肯·艾德荷將會覺醒。” 侏儒一拍手。 海特咕噥著,覺得自己似乎在想著什麼,但思路卻被打斷了……也許是一個句子被打斷了。是什麼句子呢?好像是有關什麼……目標的? “你想迷惑我從而操縱我。”他說。 “你說什麼呀?”比加斯問。 “我就是你的目標,這一點你無法否認。”海特說。 “我並不想否認。” “你想對我做什麼?” “想表示我對你的好意,”比加斯說,“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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