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4·暗影漸起

第60章 第五十六章金眼

酒泉旅店的大廳裡只能聽見佩林的鋼筆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而佩林能看見的只有亞藍。接近中午的陽光透進窗戶,在地板上印出一個個小光池。廚房裡沒有烹調的氣味,村子裡沒有任何火苗,就連煤灰都被浸了水。不能隨便放置易燃的東西。那名匠民(有時候,他也在尋思,再把亞藍想成匠民是不是合適,但一個男人以前是什麼,現在也就是什麼,無論手裡是否有了劍)靠在前門旁邊的牆上,正看著佩林。這個男人預期什麼?他想要什麼?將鋼筆尖在石製小墨水瓶裡蘸了蘸,佩林把第三頁紙放在一旁,開始在第四頁上書寫。 班·亞興推開房門,一隻手拿著弓,另一隻手的手指則不安地揉搓著他的大鼻子。 “艾伊爾人回來了,”他低聲說,雙腳一直在來回挪動,彷彿沒辦法讓它們停下來,“獸魔人來了,南邊和北邊都有,足有幾千個,佩林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佩林不經意地說著,朝那些紙張皺起眉頭。他的詞彙很貧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按照女人喜歡的那種充滿想像力的方式去說話。他所能做的只有寫下自己的感受,蘸了一下墨水,他又寫了幾行: 他看了一會兒自己寫下的話,他還沒有說夠,但只能這樣了。他沒有合適的詞句可用,正如同他已經沒有了時間。小心地用沙子吸去多餘的墨水,他將那些紙片折疊起來。他差點在疊好的紙頁上寫上“菲兒·巴歇爾”,愣了一下,他才寫上了“菲兒·艾巴亞”。他意識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在沙戴亞,妻子會不會改用丈夫的姓,有些地方是沒有這種習俗的。不過,她是在兩河與他結婚的,她應該接受兩河的習俗。 他將那封信放在壁爐架正中央,也許她最後還是能收到這封信,然後正了正領子下面紅色的新婚寬緞帶,讓它能端正地從翻領口裡露出來。他應該將它戴七天,讓所有看到的人都知道他正值新婚。 “我會努力的。”他對著那封信輕聲說。菲兒曾經想把一根緞帶系在他的鬍子上,他希望自己那時任由她那麼做了。

“請原諒,佩林大人?”班一邊說,一邊仍憂慮地挪動著他的雙腳,“我沒有聽清楚。”亞藍咬著嘴唇,眼裡露出驚恐的神情。 “是時候去看看今天的工作了。”佩林說。也許這封信總還是能到她手裡。他從桌邊拿起長弓,將它掛在背上,斧頭和箭囊都已經扣在腰帶上了。 “不要叫我大人!” 在旅店前面,同袍軍已經騎馬集合在一起,維爾·亞興的手裡擎著那面愚蠢的旗幟,長長的旗桿立在他的馬鐙上。維爾拒絕拿著這個東西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第一天加入他並活到現在的那些人現在都嫉妒地守在這面旗的右側。維爾的背後掛著弓,腰間佩著一把劍,看起來就像一個驕傲的白痴。 當班爬上馬背的時候,佩林聽見他對別人說:“這個男人就像冬天的池塘那樣冷靜,宛如一塊寒冰,也許今天不會很糟。”佩林並沒有去在意他的話。這時,女人們都已經聚集在草地上。

她們圍繞著那根高旗桿站了五、六圈,旗桿頂端,紅狼頭旗正在微風中飄揚。女人們肩並著肩,手裡拿著大鐮刀、乾草叉、砍柴斧,甚至是結實的廚刀和切肉刀。佩林感到一陣喉嚨發緊,他催動快步向她們走去。孩子們聚成了一小堆,被女人們圍在中間,這是伊蒙村所有的孩子了。 騎馬緩緩行過這些隊列,他感到女人們的目光都在跟隨著他,還有孩子們的。恐懼的氣息,擔憂的氣息,只有孩子們將這些表情顯露在他們過於蒼白的臉上,但氣息是從所有人身上發出來的。他停在瑪琳·艾威爾、黛斯·康加和所有婦議團成員的面前。奧波特·盧漢在肩頭扛著一把丈夫的打鐵鎚,她在那一晚的救援中得到的白袍眾頭盔被她頂在頭上,因為她的粗辮子而顯得有些歪了。妮賽·艾玲的手裡穩穩地拿著一把切肉長刀,腰帶上還插著兩把。

“我們已經計劃好了。”黛斯說。她抬頭看著他,彷彿正在等待著一場爭論,而且她絕不會放棄。她拄著一柄乾草叉,光是叉桿就幾乎比她高出三尺。 “不管獸魔人從什麼地方衝進來,你們男人顧不了的時候,我們就會把孩子們帶出去。大孩子們都知道該怎麼做,他們以前全都在林子裡玩過捉迷藏。他們可以安全地待在那裡,直到可以出來為止。” 大孩子是指那些十三四歲的男孩和女孩,他們的背上都綁著還不會走路的嬰兒,手里拉著比他們更小的孩子。超過十四歲的女孩都站在女人的隊列裡,珀黛·考索恩用雙手握著一把砍柴斧,她的妹妹愛汀拿著一根寬尖的獵野豬矛。超過十四歲的男孩早已經加入到男人之中,或是拿著長弓在屋頂上站崗,匠民都與孩子們站在一起。佩林瞥了一眼亞藍,他正站在佩林的馬鐙旁邊。匠民不參加戰鬥,但每個匠民成年人的背上都背著兩個嬰兒,懷裡還抱著一個。林和靄拉各伸出一隻手臂互相摟著,全都沒有看亞藍。安全地待在那裡,直到可以出來的時候。

“我很抱歉。”佩林不得不停下來清了清喉嚨。他不想有這樣的結果,但無論他如何思考,也找不到能改變這一切的辦法。即使把自己交給獸魔人,也無法阻止它們的燒殺,結果還會是一樣。 “這不公平,我讓菲兒那樣做,但我只能那樣。請理解,我只能那樣。” “別犯傻了,佩林,”奧波特的聲音很強硬,但圓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我總是受不了你這種傻樣子,你以為我們會要你有別的做法?”瑪琳一隻手裡拿著一把沉重的切肉刀,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膝蓋,“任何這樣做的男人都值得給他做一頓飯。” “謝謝。”光明啊,他的嗓音是那麼沙啞,再這樣的話,他就要像小姑娘那樣啜泣了。但他就是沒辦法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她們一定會以為他是個白痴。 “謝謝,我不應該騙你們的,但如果她有所懷疑,她就不會走了。”

“哦,佩林。”瑪琳笑了,她真的笑了。雖然她很清楚他們將要面對的情況,身上也瀰漫著恐懼的氣息,但她還是笑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勇氣。 “在你把她放到馬背上之前,我們就知道你要做什麼了,而且我想,她也不會是一無所知。女人總是會做一些她們不願意做的事,只是為了讓你們男人高興。現在,你去做你必需要做的事情吧!這裡是婦議團的責任了。”她堅定地說道。 他努力讓自己也向她報以微笑。 “是的,夫人,”他一邊說,一邊用指節碰了一下前額,“請原諒,我知道不應該把鼻子伸進來。”瑪琳周圍的女人們因為這句話發出了一陣笑聲。佩林則掉轉馬頭,往回走去。 班和特爾緊隨在佩林身後,其餘的同袍軍成員在維爾和那面旗幟後面排成隊列。佩林示意身後的兩個人到他身邊來:“如果今天情況惡化,就率領同袍軍回來幫助女人們。”

“但……” 他打斷了特爾的反對:“依我說的去做!如果情況惡化,你們就要把女人和孩子帶出去!聽到了嗎?”他們點點頭,樣子很不情願,但還是點了頭。 “你呢?”班低聲問。佩林沒有理他:“亞藍,你要和同袍軍在一起。” 站在快步和特爾的蓬毛馬之間,那名匠民甚至沒有抬頭看他。 “我去你要去的地方。”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但聲音裡沒有絲毫可以爭辯的餘地。無論佩林說什麼,他都要自行其是。佩林想知道,真正的大人會不會遇到這種問題。 在綠地的最西端,白袍眾也全都上了馬。他們排成了四列長隊,所有人都披著金色陽光圖案的斗篷,頭盔、鎧甲和長矛尖端都閃閃發亮,他們一定用去了半個晚上的時間磨亮他們的武具。戴恩·伯恩哈和賈瑞特·拜亞轉過馬頭面對著佩林。戴恩在馬鞍上坐直身體,身上散發出蘋果白蘭地的氣味。賈瑞特瞪著佩林的時候,憔悴的臉上燃燒著比平時更加旺盛的怒火。

“我想,你們現在應該去你們的崗位了。”佩林說。 戴恩皺起眉看著他的馬鬃,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賈瑞特喝道:“我們要離開這裡,暗影生物。”一陣惱怒的議論聲在同袍軍中響起,但那個雙眼深陷的男人並沒有理會他們,也沒有去看將手伸過肩頭握住劍柄的亞藍:“我們要穿過你朋友們的陣地,回到望山去,和其餘的聖光之子會合。” 離開,超過四百名士兵,離開。雖然是白袍眾,但仍舊是驍勇的騎兵,而不是普通農夫。這些士兵曾經答應過要幫助兩河人作戰,要投身到最激烈的戰鬥中去。戴恩就是這樣答應的!如果伊蒙村還能有機會倖存下來,他就一定要留住這些人。快步彷彿了解到了主人的心思,用力甩著頭,噴著氣。 “你仍然相信我是暗黑之友,戴恩?你已經見到過多少次攻擊?那些獸魔人想要殺了我,就像它們想殺死這裡所有的人。”

戴恩緩緩地抬起頭,眼裡充滿了困惑和迷亂,鐵手套不自覺地在韁繩上一鬆一緊地抓著。 “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防禦根本與你無關,你在這裡什麼也沒做,不是嗎?我不會讓我的人待在這裡,看著你把你的村民全都餵給獸魔人的。等這一切都結束之後,你是不是要在他們屍體堆成的山上跳舞,暗影生物?那些屍體裡不會有我們!我要活到能看見你接受正義審判的時候!” 佩林拍了拍快步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他必須留住這些人。 “你想要我嗎?好吧,等這一切都結束之後,等獸魔人被消滅,如果那時你要逮捕我,我不會反抗的。” “不!”班和特爾一同喊道,他們身後還傳來了更多人的咆哮。亞藍滿臉震撼地抬頭望著佩林。 “空口白話,”戴恩發出一陣冷笑,“你是要除了你之外的每一個人都死在這裡!”

“如果你逃走的話,你就永遠也不知道了,對不對?”佩林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強橫而輕蔑,“我會遵守諾言的,但如果你們逃了,也許你們就永遠也找不到我了。逃吧,如果你們想的話!逃吧,忘掉這裡發生的事!你們總是說,要保護人群,抵抗獸魔人。你們來了之後,有多少人死在獸魔人的手裡?我的家人不是第一批,肯定也不是最後一批。逃吧!或者留下來,如果你們還記得你們是男人。如果你們需要勇氣,就看看那些女人們,戴恩,她們任何一個都比你們所有的白袍眾更勇敢!” 戴恩晃動著身體,彷彿佩林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擊打著他的身體。佩林覺得,這個男人就要從馬鞍上掉下來了,但他最後還是挺直了身體,瞪著佩林。 “我們會留下來。”他用沙啞的嗓子說。 “但,戴恩大人——”賈瑞特表示反對。 “清白!”戴恩向他咆哮著,“如果我們一定要死在這裡,我們就要死得清清白白!”他轉回頭望著佩林,嘴唇泛著白沫,“我們會留下來,但我最終會看著你死掉,暗影生物!為了我的家族,為了我的父親,我——會——看著——你——死掉!”猛地拉過馬頭,他慢跑回白袍眾的隊伍中。賈瑞特露出牙齒,向佩林發出一個無聲的吼叫,然後才轉身跟上戴恩。 “你不會遵守那個承諾吧?”亞藍憂慮地說,“你不能那樣。” “我還要確認其他事情,”佩林說,他沒什麼機會能活到要實踐那個諾言的時候,“時間不多了。” 他踢了一下快步的腹側,那匹馬向前躍去,一直奔向村子的最西邊。指向西林的尖頭木柵欄後面,男人們蹲伏在地上,手裡拿著長矛、戟,還有哈蘭·盧漢用農具改裝的長桿武器。盧漢師傅也在這裡,身穿鐵匠皮背心,手裡拿著一根八尺長桿,桿頭裝著一柄大鐮刀的刀刃。在他們身後,排列著手持長弓的男人們和四架投石器。亞貝·考索恩緩步走過隊列,和每一個人說著話。 佩林在亞貝身邊勒住馬。 “有訊息傳回來,它們正從南邊和北邊攻過來,”他低聲說,“但一定要警戒這裡。” “我們會小心的,我準備在有需要的時候,把我一半的人作為派往別的方向的援軍。它們會發現兩河人不是好惹的。”亞貝的笑容又讓佩林想起了麥特。 讓佩林感到困窘的是,當他走過的時候,人們紛紛向他、向同袍軍和他身後的旗幟發出歡呼:“金眼!金眼!”不時還會有人喊一聲:“佩林大人!”他知道,自己應該一開始就更嚴格地禁止他們這麼叫的。 管領南邊的是譚姆,表情比亞貝的更加嚴肅,走路時握住劍柄的姿勢幾乎就像是一名護法。那種狼一樣的致命優雅出現在這位壯實的灰髮農人身上,看起來總讓人覺得很奇怪,但他對佩林說的話卻和亞貝沒有什麼差別。 “我們兩河遠比別人想像的更堅強。”他平靜地說,“不必擔心今天會做出有損我們榮譽的事。” 艾拉娜站在六架投石器旁邊,正向一塊被裝進投石器長臂的大石頭施法。在她身邊,伊万穿著護法的變色斗篷,騎在戰馬上,細瘦如同一把鋼刃,警覺如同一隻鷹。毫無疑問,艾拉娜身邊就是他的戰場,他的戰鬥就是要活著帶她離開這裡。他沒有去看佩林,但兩儀師停住了動作,手仍然懸在石頭上,目光卻跟隨著經過的佩林,佩林幾乎能感覺到她對他的估量、評判和裁斷。同樣的歡呼聲也在這裡因他而響起。 在酒泉旅店東側不多的幾幢房子前面,瓊·賽恩和山莫·克勞管領著此處,佩林向他們說了他對亞貝說的話,並且又一次得到了同樣的回答。瓊穿著有幾處已經銹出破洞的煉甲衫,他已經看見了自己的磨坊被燒毀時冒起的濃煙,而長著一張馬臉和長鼻子的山莫肯定也看見了他的農場冒起的煙塵。他們不會認為今天將是輕鬆的一天,但臉上全都顯示著岩石般的決心。 佩林決定在北邊進行他自己的戰鬥。摩搓著領子下面的緞帶,他一邊在想自己為什麼會選擇北方,一邊望著望山的方向,那是菲兒離去的地方。自由地飛翔,菲兒,自由地飛翔,我的心。他認為死在那裡會是一個好的選擇。 布朗負責管領這裡,他戴著鋼帽,穿著那件鋪綴鐵片的皮背心。佩林走到這裡的時候,他正在逐一檢查他的手下,看到佩林,他停住腳步,在他的啤酒肚和皮背心的允許範圍內向佩林鞠了個躬。高爾和齊亞得也站在這裡,戴著束髮巾,黑色的面紗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孔。佩林知道,無論這兩個並肩站立的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那定然已經超越了部族血仇。羅亞爾的手裡拿著一對伐木斧,大斧在他的手裡顯得小巧了許多,茸毛耳朵用力地向前挺著,巨森靈寬厚的面容在這時卻顯得嚴厲而凶悍。 你以為我會逃走嗎?昨晚佩林建議他可以跟著菲兒一同溜走的時候,他這樣說道,那時他的耳朵還因為疲倦和受傷而低垂著。我是和你一起來的,佩林,我會留在這裡,直到你離開。然後,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種深沉、渾厚的笑聲,幾乎震起了廚櫃裡的碟子。也許有一天,人們甚至會說起一個關於我的故事。我們不贊成這樣的事情,但我想,有一位巨森靈英雄也無妨。開玩笑,佩林,我只是在開玩笑。笑一笑吧!我們應該彼此開開玩笑,然後笑一笑,然後去想一下自由飛翔的菲兒。 “這不是笑話,羅亞爾,”佩林騎馬走過陣線的時候,一邊試著對歡呼聽而不聞,一邊嘴裡喃喃地說著,“無論你喜不喜歡,你就是一位英雄。”巨森靈咧開大嘴,有些緊張地對他笑了笑,然後又將目光轉回到木柵欄前方的開闊地上。 五百步範圍的開闊地上,每隔一百步都用白紋棍釘出了一道標線。再往遠處,就是一片片菸葉田和大麥田,它們全都在早先的攻擊中被踏毀了。在田地之間還有一些樹籬、低矮的石牆和一叢叢羽葉木、松樹和橡樹。 在組成陣線的男人中,佩林認識那麼多面孔。矮壯的愛德華·坎德文和有著方下巴的培特亞卡都拿著長矛。白髮的造箭人布堊·多提當然和弓箭手們站在一起。還有身材壯實的、灰髮的賈克·亞興和他的禿頭堂親維提。還有皮膚粗糙的佛崙·魯文,他有著魯文家男人特有的那種瘦高體形。傑姆·托芬和胡·馬文曾經是第一批追隨他的人,但成立同袍軍讓他們覺得很不舒服,所以他們沒有加入。未能親身經歷水林中遭受的那場伏擊,似乎讓他們和其他人之間出現了一道鴻溝。伊萊姆·多提、戴維·艾玲和伊文·芬佳,哈利·科普林和他的兄弟達奧,還有老比力·康加,磨坊主的兄弟巴林·賽恩,胖子埃森·迪安。科沃姆·亞扎的孫子已經有兒子了。木匠特克·派德文,還有…… 佩林沒有再去一一辨認他們,他向站在投石器旁邊的維林走去。護法托馬斯騎著他的灰馬立在維林身邊,正用警戒的眼睛望著四周。穿著一身褐色衣服的矮胖兩儀師盯著亞藍看了一會兒,才將鳥一般的眼睛轉向佩林,同時又揚起一側的眉弓,彷彿是在責問佩林為什麼要打擾她。 “看到你和艾拉娜仍然留在這裡,讓我感到有些驚訝。”他對她說,“無論是來這裡搜尋能學習導引的女孩,還是想保持對一個時軸的控制,如果因此而丟掉性命,就不值得了。” “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這些事?”維林雙手叉腰,若有所思地偏過頭。 “不,”最後她說道,“我不覺得我們可以走了,你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研究對象,就像蘭德一樣,當然,還有年輕的麥特。只不過對你們的研究方向不一樣,如果我能把自己分成三份,我會不分日夜地跟著你們三個,即使我必須嫁給你們。” “我已經有妻子了。”這麼說的感覺真奇怪,奇怪,但是感覺很好。他有一位妻子,而且她現在是安全的。 但維林立刻就打碎了他的遐想:“是的,你結婚了,但你還不知道與薩琳·巴歇爾結婚意味著什麼,對不對?”她伸手抓住他腰帶環上的斧頭,一邊轉動,一邊打量它。 “你什麼時候會放棄這個,重拾起鐵鎚?”他盯著兩儀師,將快步勒退了一步,從兩儀師的手裡拖出那把斧頭,隨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和菲兒結婚意味著什麼?放棄斧頭?她是什麼意思?她都知道些什麼? “伊沙姆!” 粗重的吼叫聲如同雷鳴般響起,獸魔人出現了,身形龐大的怪獸在弓箭射程以外的農田中停下腳步。它們如同一塊由黑色甲胄組成的巨型山岩,壓在村子前面。足有幾千名獸魔人聚在一起,扭曲的獸頭和鳥喙,長角和羽冠,肩頭和臂肘上伸出的尖釘,彎曲的鐮劍、長釘戰斧、尖鉤長矛和長滿銳刺的三叉戟,擺在人們眼前的是一片醜惡凶器組成的海洋。在它們身後,魔達奧騎著午夜顏色的黑馬來回奔馳,烏鴉羽一般的黑斗篷死寂地垂在它們背上,沒有絲毫波動。 “伊沙姆!” “有趣。”維林喃喃地說。 佩林一開始還沒想到這是一個詞彙。這是獸魔人第一次喊叫出有意義的詞彙,雖然佩林完全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撫平新婚緞帶,他強迫自己平靜地策馬行進至兩河人陣線的中央。同袍軍在他背後展開隊列,微風吹起旗幟,讓紅色的狼頭高高飄揚。亞藍已經抽出背後的長劍,用雙手緊握住劍柄。 “準備!”佩林喊道,聲音非常穩定,讓他甚至不敢相信。 “伊沙姆!”黑色的潮水猛沖向前,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瘋狂的獸吼。菲兒是安全的,此外的一切都不需要再掛懷,他不讓自己去看兩側陣線中男人們的面孔。同樣的吼聲從南方傳來,兩側同時發動攻擊,以前它們從不曾這麼做過。菲兒是安全的。 “四百步……”長弓被整齊地舉起。吼聲愈來愈響,粗壯的長腿飛快地吞噬著地面。更近了。 “放!” 弓弦切過空氣的聲音完全被獸魔人的吼叫淹沒,一道由鵝毛組成的白色條帶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形,落入黑甲集群。從投石器上飛出的石塊爆成巨大的火球,帶著火焰的岩石碎片在成堆的怪物中四散崩飛。獸魔人不停地倒下,又被其他獸魔人的靴子和蹄子踩爛,甚至有一些魔達奧也被射倒了,但黑色的潮水仍然在飛速地向前推動,剛剛露出的缺口和漏洞馬上就得到了彌補,彷彿從未出現過。 不需要再發出放箭的命令了,第二排箭緊跟著第一排被射出,其間的空隙是一個男人扣箭拉弓所能用的最短時間。前一排箭還沒落地時,第二排闊頭箭雨就已經升上了天空,第三排箭又緊隨其後,然後是第四、第五排。投石器的投臂不停地揮出,火焰隨之在獸魔人群中爆裂。維林抽打著坐騎從一架投石器奔向另一架,逐一向填裝好的石塊伸出手。巨大的吼聲已經震耳欲聾,它們喊叫著佩林聽不懂的語言,但佩林聽得出它們對人類血肉的渴望。男人們蹲伏在木柵欄後面,舉起了他們的武器。 佩林感覺到一陣心寒,他能看見獸魔人背後的地面上散亂倒伏著它們已死和將死的同類,但它們的數量根本看不出有什麼減少。快步緊張地騰躍而起,但他在一片吼聲中卻聽不見坐騎的嘶鳴。斧頭被他握在手中,半月形的長刃閃耀著日光,還沒有到中午。我的心永遠是你的,菲兒。這一次,他甚至不認為那些木樁能夠…… 獸魔人的速度完全沒有減緩,第一排獸魔人全部插在了木樁上,野獸的面孔在痛苦的尖叫中扭曲,更多巨大的身軀從它們背上爬過,讓它們的身體被徹底刺穿。一些獸魔人失足落在木樁中間,又成為後來者的墊腳石。最後一排箭直接射向黑色的陣列,隨之而起的就是長矛、戟和土製的長桿武器了,被磨利的武器鋒刃紛紛刺進巨大的黑甲身軀。弓箭手們仍然將一枝枝利箭從戰友的頭頂上射向怪物,男孩子們也在屋頂上朝這裡放箭。到處都是瘋狂、死亡、兇猛的吼叫和淒慘的呼嚎。緩慢,卻不可阻遏地,兩河人的陣線在十幾個地方開始向裡凹陷,如果它在任何一個地方被攻破…… “後撤!”佩林喊道。一個已經在流血的野豬頭獸魔人擠過了人類的陣線,尖叫著用它的巨型彎劍到處揮砍,佩林一斧將它的頭顱劈為兩半。快步想要人立起來,發出了一陣佩林聽不見的嘶鳴。 “後撤!”達奧·科普林向後退去,緊緊抓住被一根手腕粗的長矛刺穿的大腿。老比力·康加一邊笨拙地揮舞著一根獵野豬長矛,一邊伸手想把他拖回去。哈利·科普林揮舞著一根戟,掩護著他的兄弟。他大張著嘴,似乎在喊叫,但佩林聽不見他在喊什麼。佩林又提高了聲音:“撤回房屋中間去!” 他無法確定是其他人聽到了他的命令並傳達給了身邊的人,還是獸魔人正將他們逼退,但人們終於緩慢地向後退去,退得非常不情願,一次只是邁出一步。羅亞爾像揮棒槌一樣揮舞著兩把滿是血污的大斧,大嘴可怕地扭曲著。在巨森靈身邊,布朗用力地戳刺著手中的長矛,他已經弄丟了鋼帽,鮮血正從灰髮中流淌下來。托馬斯操控著戰馬,不離維林左右,頭髮完全散亂了。維林已經失去了她的馬,正站在地上,不停地射出火球,被火球擊中的獸魔人都像浸透了油脂一樣猛烈地燃燒。還是守不住,兩河人步步後退,擁擠在快步周圍。高爾和齊亞得背靠著背在獸魔人群中作戰,齊亞得只剩下了一根短矛,高爾正在用他的長匕首劈砍刺戳。他們還要後退,推到東西兩側防禦村民的弓箭射程之內。現在還不夠,還要後退。 一個巨大的羊角獸魔人突然要把佩林從馬鞍上扯下來,它已經爬到了佩林的背後。快步被巨大的重量壓倒,差點折斷了佩林的一條腿。佩林努力地收回斧頭,拼命想要掙開一雙掐住他喉嚨的、比巨森靈的手還要巨大的獸爪。背後的獸魔人慘嚎了一聲,亞藍的劍劈進了它的脖子。就在那個獸魔人噴濺著黑血倒在佩林身上時,那名匠民已經流暢地轉過身,攻向另一個獸魔人了。 痛苦地喘息著,佩林踢開羊角獸魔人,又藉由快步的幫助重新站起來,但他已經沒有時間重新上馬了。他一滾身,勉強躲開一雙踏向他的黑色馬蹄,蒼白、無眼的面孔瞪視著他。當他爬起身的時候,隱妖已經從馬鞍上向他揮出致命的黑劍。他急忙低下頭,劍鋒從他的頭髮上劃過。他揮出斧頭,一條馬腿隨手而斷,黑馬和騎手一同翻跌在地上。佩林搶上去,一斧劈在那張臉上應該是眼睛所在的地方。 佩林抽斧起身,剛好看見黛斯·康加的干草叉刺入一個羊頭獸魔人的喉嚨。那個獸魔人用一隻手抓住叉子的長柄,用另一隻手將一根滿是倒刺的長槍向黛斯戳去,但瑪琳·艾威爾冷靜地用手中的切肉刀格開了那根長槍。羊頭獸魔人跪倒在地上,瑪琳用同樣冷靜的動作切斷了它的頸椎。另一個獸魔人揪住珀黛·考索恩的辮子,將她提到半空。珀黛一面開口發出驚恐的嚎叫,一面將劈柴斧砍進它肩膀上的黑甲,她的妹妹愛汀則將獵野豬長矛刺進它的胸膛,而灰辮子的妮賽·艾玲也用一把厚重的切肉刀戳進了它的身體。 在陣線的所有地方,佩林都能看見女人們的身影,因為她們的加入,陣線才依舊維持著完整。他們這時幾乎退到了房屋前面。女人和男人並肩作戰,其中一些仍然還是女孩,而一些“男人”還從未刮過鬍子,有一些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白袍眾在哪裡?那些孩子們!如果女人們都來到了這裡,那就沒有人能把孩子們帶出去了。那些該死的白袍眾在什麼地方?如果他們現在過來,至少還能再爭取幾分鐘,讓孩子們逃出去的幾分鐘。 一個男孩跑到佩林面前,佩林記得他就是那一晚跑來找自己的黑髮傳令兵。他抓住了佩林的手臂,但佩林正要去尋找同袍軍。同袍軍一定要為孩子們衝出一條路來,他要向他們下達這樣的命令,然後再去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 “佩林大人!”那個男孩在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向他喊道,“佩林大人!” 佩林努力想甩開他,失敗之後,他便將那個男孩抓起來,夾到胳膊底下。男孩拼命地踢蹬掙扎著,但他現在應該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同袍軍分成幾隊聚在房屋之間的空隙裡,班、特爾和其他同袍軍正騎在馬上,越過男人和女人的頭頂向獸魔人射箭。維爾將旗桿插在地上,好讓自己的雙手能夠拉弓。特爾已經攏住了快步,那匹褐色馬的韁繩被系在特爾的馬鞍上,可以把這個男孩放在快步的背上,讓他逃走。 “佩林大人!請聽我說!亞瑟先生說,有人正在攻擊獸魔人!佩林大人!” 佩林正朝特爾走去,受傷的腿讓他走一步就會跛一下。他將斧柄插回到腰帶裡,把那個男孩舉到自己面前。 “攻擊它們?誰?” “我不知道,佩林大人,亞瑟先生要我告訴你,他聽見有人在高喊'戴文騎'。” 亞藍抓住佩林的手臂,一言不發地用染血的劍指向遠方。佩林轉過頭,看見一片箭雨落在獸魔人中間。是從北方來的。而另一片羽箭已經劃著弧線飛上了半空。 “到其他孩子那裡去。”佩林說著,放下了那個男孩,他必須找一個能夠遠望的地方。 “去!你做得很好,男孩!”小傢伙帶著笑容跑進了村子。 佩林說完這句話,也笨拙地朝快步跑去,但每一步都讓他感到一陣錐骨的疼痛,也許這條腿真的斷了,但他沒時間在意這個。抓住特爾拋給他的韁繩,他將自己拉上了馬鞍,同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疼痛而產生了幻覺。 在遠處曾經是農田的地方,一面紅鷹旗下,一排排身穿農人服裝的男人正有條不紊地開弓放箭。旗幟旁邊,菲兒坐在燕子的馬鞍上,貝恩緊靠著她的馬鐙。帶著黑色面紗的那個人一定是貝恩,而他更是能清楚看見菲兒的臉。她看起來既興奮又害怕,迫不及待和恐懼的神情交織在她的臉上,她看起來真美。 魔達奧努力想調動一些獸魔人轉頭殺回去,想對望山的人們發動一次沖鋒,但它們的努力毫無效果。即使有些獸魔人真的轉過頭,也跑不出五十步遠。一隻隱妖和它的坐騎倒在地上,不是因為人類的利箭,而是因為橫衝亂撞的獸魔人,獸魔人開始往回移動,但它們的隊伍立刻就混亂了。爭取到空隙的伊蒙村人也拿起長弓,將羽箭傾洩到它們頭上。愈來愈多的利箭讓獸魔人開始四散奔逃,又紛紛倒下,魔達奧也一個個被射下坐騎。戰場變成了屠場,但佩林什麼都沒看見,他的眼中只有菲兒。 又是那個男孩跑到佩林的馬鞍旁。 “佩林大人!”他高喊著。現在戰場上仍然充滿了震耳的呼吼聲,但那已經是男人和女人慶祝的歡呼了。沒過多久,最後一個沒有逃走的獸魔人就被射倒在戰場上。佩林相信,沒多少獸魔人能逃得掉,但他現在已經想不清任何事情了。菲兒。那個男孩仍然拉著他的馬褲:“佩林大人!亞瑟先生要我告訴你,獸魔人被擊潰了!他們是在高喊著'戴文騎'!我是說那些人,我聽見了!” 佩林彎腰撫弄了一下男孩的捲發:“你叫什麼名字,小伙子?” “傑姆·艾巴亞,佩林大人,我想,我應該是你的堂弟,應該是。”為了阻止眼淚流下來,佩林瞇起了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的時候,他的手仍然在這個小伙子的頭頂顫抖。 “好的,傑姆堂弟,你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你的孩子們,要告訴你的孫子們,還有你的孫子的孩子們。” “我才不要有小孩,”傑姆堅決地說,“女孩們都很可怕,她們總是笑話你,她們從來不喜歡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而且你從來都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麼。” “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她們一點都不可怕,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但這個會。”菲兒。 傑姆的臉上寫滿了懷疑,但他還是很高興,燦爛的笑容讓他的臉都變亮了,“我要告訴海德,佩林大人說我是他的堂弟!”他跑去找那個海德了,那個海德也會有他的孩子。總有一天,所有這些男孩都會有他們的孩子。 太陽高懸在天空。一個小時,也許,這一切都只是發生在一個小時之內,而那種感覺卻像是過了一生。快步向前跑去,佩林意識到一定是自己催趕了它。歡呼的人們為這匹深褐色的駿馬讓開道路,他幾乎聽不到他們在高喊什麼。尖頭木柵欄已經被獸魔人衝出許多寬大的缺口。他縱馬越過堵住其中一個缺口的獸魔人屍堆,卻絲毫沒有註意到剛才的動作。身帶羽箭的獸魔人屍體鋪滿了開闊地,零星分佈在其間的隱妖雖然身上都插滿了箭桿,但仍然狂亂地揮擊著手中的黑劍。這些都已經從佩林的視線中消失,他只能看見一個人,菲兒。 她從望山的人群中走出來,回身阻止了跟上來的貝恩,然後,催動燕子向他跑來。她的身姿是那麼優雅,彷彿那匹黑母馬是她身體的一部分——稍稍挺直纖腰,用膝頭指點著燕子的方向,一隻手隨意地攬著馬韁。紅色的新婚緞帶仍然盤繞在她的發間,末端垂掛在她的肩上,他一定要為她找些鮮花來。片刻之間,那雙鳳眼只是凝神盯著他,她的嘴唇……她不該有什麼不安的情緒才對,但她嗅起來卻是如此。 “我說過我會走的,”她最後說道,高昂著頭。燕子向旁邊側舞了一步,低垂下頭。菲兒毫不費心思地操控著她的坐騎,“但我沒有說會走多遠,你不能說我說謊。” 他什麼也不能說,她是那麼美。他只想看著她,看著她的美麗、活潑,看著她在自己身邊,她的身上散發出清新的汗味和微微的草藥香皂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也許兩者都有,他想將她身上所有的氣息都吸進自己的胸腔中。 她皺起眉,繼續說著:“他們早已做好了準備,佩林,真的,他們準備好了。我幾乎什麼話都沒說,他們就過來了。獸魔人幾乎沒有打擾過他們,但他們看見了那些濃煙。貝恩和我走得很急,天還沒亮的時候,我們就到瞭望山。太陽出來時,我們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她皺起的眉頭變成了一個燦爛的微笑,其中充滿了熱情與驕傲。這麼美麗的微笑,她的黑眼睛閃耀著火花。 “他們在跟隨我,佩林,他們在跟隨我!就連泰諾比也從不曾率領過男人們進行戰鬥。我八歲的時候,她曾經想這麼做,但父親和她在她房間裡單獨談了很久。當父親領軍沖向妖境的時候,她還是留在了後方。”帶著一種可憐兮兮的笑容,她又說道:“我想你和父親有時候會採取同樣的方法,泰諾比放逐了他,但那時她剛滿十六歲,領主議會在幾個星期之後讓她改變了主意。等我把這裡的一切都告訴她的時候,她一定會嫉妒得臉色發青的。”她又停了下來,這一次,她深吸了一口氣,將雙手叉在腰上。 “你什麼話都不打算說嗎?”她不耐煩地問,“你就打算像個稻草人一樣坐在這裡?我沒說過我會離開兩河,那是你說的,不是我。你沒有權利因為我沒去做我沒承諾的事而生氣!而且你想把我趕走,因為你以為你就要死了!我回來……” “我愛你。”這是他惟一能說的,但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似乎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了。他剛說出這句話,她就拉著燕子的韁繩,讓它貼到他身前,伸手緊緊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就像是拼命要把他擠成兩半。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黑髮,感覺著它的柔軟,感覺著她。 “我是那麼害怕不能及時趕到,”她在他的懷裡說,“望山人用他們最快的速度行軍,但當我們到達的時候,我看見獸魔人已經衝到了房屋之間,那麼多,彷彿整個村子都要被它們淹沒了,我看不見你……”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又將它緩緩地吐出來。當她再次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終於平靜了一點:“戴文騎的人來了嗎?” 他愣了一下,撫摸女孩頭髮的手也停下了,“是的,他們來了,你怎麼知道?這也是你安排的?”她的身體在顫抖,他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笑。 “不,親愛的,如果我能的話,我一定會那樣做的,但那不是我。當那個男人說,'我們來了'的時候,我想——我希望——他就是那個意思。”從佩林的懷裡抬起頭,她認真地看著他,“我那時不能告訴你,佩林,我不能讓你在我只能懷疑的時候抱有希望。這太殘酷了,如果……不要生我的氣,佩林。” 佩林笑著將她從燕子的鞍上抱起,放在自己的身前。她笑著推推他,坐穩之後,又將雙手伸過鞍頭,再次抱住他。 “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我發——”她用手摀住了他的嘴。 “母親說,父親對她做過的最壞的事,就是發誓永遠不會生她的氣。她用了一年的時間才強迫父親收回那個誓言,她說他如果那麼壓抑的話絕對活不了多久。你會對我生氣的,佩林,我也會對你生氣。如果你想再對我許下一個婚姻誓言,就發誓你不會在生氣時瞞著我吧!我受不了你對我隱瞞,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啊!”她依偎在他胸前,享受地重複著這個稱謂,“我真喜歡這麼叫你。” 他注意到,她沒有說她同樣永遠都會讓他知道她什麼時候在生氣。依過去的經驗,他在一半的時間裡只能通過很激烈的方式知道這一點,而且,她也沒承諾不會再向他隱瞞秘密了,但現在只要她和他在一起,這一切都不重要。 “我生氣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的,我的妻子。”他向她許諾。她歪頭看了他一眼,彷彿是不確定該如何接受這個諾言。你永遠都不會懂她們,傑姆堂弟,但你不會在乎的。 他忽然意識到身邊全都是獸魔人的死屍,就像是長滿了一堆堆黑色雜草的田地,揮舞黑劍的魔達奧仍然拒絕最終的死亡。他緩緩地轉過快步的馬頭。方圓四百步範圍的土地已經變成了屠宰場和暗影生物的堆屍所,渡鴉在地上來回跳躍,禿鷲在一塊巨大的雲團下盤旋,但沒有那種大烏鴉。根據傑姆的報告,南方應該也是一樣,他能看見村子另一邊同樣有禿鷲在盤旋,但這沒有辦法補償失去的黛瑟拉、愛多拉和小派特,還有……不夠,永遠都不夠,沒有任何東西能補償他們。他抱緊了菲兒,力道大得幾乎讓她哼出了聲,但當他想要鬆開的時候,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用力把它們拉在一起。有她就夠了。 人們紛紛湧出了伊蒙村。布朗瘸著一條腿,用長矛當成手杖,瑪琳微笑著用一隻手臂扶著他。黛斯被丈夫維特抱在懷裡。高爾和齊亞得手拉著手,面紗已經放下。羅亞爾的耳朵疲憊地垂在兩側。譚姆的臉上流著血。佛崙·魯文必須在妻子愛甸的幫助下才能站立。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血,也都匆匆裹上了繃帶,但他們都還站立著,緊緊地靠在了一起。伊萊姆和戴維,伊文和亞藍,愛華德·坎德文和布堊·多提,酒泉旅店的馬夫胡和泰德,高舉著旗幟的同袍軍。這一次,他找到了同袍軍中所有的面孔。維林和艾拉娜騎在馬上,托馬斯和伊万騎馬跟在後面。老比力·康加搖晃著一隻酒杯,裡面肯定盛滿了啤酒,甚至有可能是白蘭地。森佈滿是皺紋的臉上又多了許多撞傷。賈克·亞興用一隻手摟著他的妻子,他們的兒女及其各自的妻子、丈夫一起圍繞著他們。林和靄拉的背上仍然背著嬰兒。此外還有更多。有許多張臉是他根本不認識的,那一定是來自戴文騎和那附近的農場的人們。男孩女孩們在人群之中來回奔跑著,發出清脆的笑聲。 人們形成了一個大圈,將望山的男人圍繞在中間,菲兒和佩林被圍在正中央。所有人都小心地避開瀕死的隱妖,但似乎根本沒察覺到處都是暗影生物的屍體,所有的眼睛裡都只有快步背上的那一對人兒。人群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專注地望著他們兩個,直到佩林開始覺得緊張。為什麼沒有人說些話?為什麼他們都這樣盯著我們? 白袍眾出現了,他們在馬背上排成四列,緩緩地走出村子。戴恩·伯恩哈帶著賈瑞特·拜亞走在他們最前面。每一件白斗篷都如同剛剛洗過一樣閃耀著白光,每一根騎槍都以相同的角度傾斜著。氣憤的議論聲漸漸響起,但人們還是朝兩邊挪開,讓他們走進了圓環。 戴恩舉起一隻戴鐵手套的手,馬隊在一陣鞍韉的輕響中停住。他抬頭望著佩林:“一切都結束了,暗影生物。”賈瑞特的嘴似乎要咆哮般顫抖著,但戴恩的面孔並沒有變化,他的聲音也沒有提高,“這裡的獸魔人被消滅了,根據我們的協議,我現在要以暗黑之友和謀殺的罪名逮捕你。” “不!”菲兒轉回身盯著佩林,眼裡滿是怒火,“他是什麼意思?什麼協議?”她的話幾乎被巨大的吼聲徹底淹沒了。 “不!不!” “你們不能帶走他!” “金眼!”。 佩林望著戴恩,舉起一隻手,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當所有人都不再出聲之後,佩林說:“我說過,如果你們幫助我們,我就不會抵抗。”讓人驚訝的是,蘊含著烈焰般怒意的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竟然這麼平靜,“你們是否幫助了我們,白袍眾,你們剛才在那裡?”對面的人沒有回答。 黛斯·康加和維特一起從人群中走出來,維特緊緊地摟著她,似乎是永遠也不要和她分離了,而黛斯粗壯的手臂也同樣用力地摟著維特的瘦肩膀。他們走到人群前面,黛斯將另一隻手裡的干草叉重重地杵在地上,彷彿是要保護她懷裡比她瘦小的丈夫。這真是怪異的景象。 “他們一直都躲在草原那裡。”伊蒙村的鄉賢大聲說道,“他們整齊地坐在他們的馬屁股旁邊,就好像是在陽之日等著跳舞的漂亮小姑娘,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站起來過,即使在我們……”女人們紛紛氣惱地表示贊同,“……看到你們就要被獸魔人壓倒,衝上去支持的時候,他們也只是像一堆木樁那樣坐在地上!” 戴恩並沒有將目光從佩林身上移開,他甚至沒有眨一下眼。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他冷笑著說,“你的計劃失敗了,這只是因為那些人來了,不是嗎?你大可宣稱這與你無關。”菲兒動了一下身子,佩林看著戴恩,將一根手指壓在她的嘴唇上,不讓她開口。她咬了他一口——很用力——但她沒有說話。戴恩的聲音終於開始提高了:“我會看著你被吊死,暗影生物,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看著你被吊死!即使這個世界被燒成灰燼,我也要你死!”最後那一句話變成一陣狂吼。賈瑞特從鞘中抽出一段劍刃,許多白袍眾都效仿他的動作,那個佩林印像中叫法蘭的傢伙更是把劍徹底抽了出來,臉上露出一種愉悅的微笑,看起來比賈瑞特齜著牙的凶相還讓人覺得古怪。 隨著一陣箭桿碰撞箭囊的聲音,白袍眾的動作又都停在了半截。人群中有無數張長弓被拉開,無數枝闊頭箭指向了白袍眾。白袍眾隊伍中發出一連串鞍皮摩擦的吱嘎聲,表明騎在馬上的那些人正在不安地動著身體。戴恩沒有表現出害怕的神色,身上也沒有害怕的氣味,他的氣味中只有怨恨。他用高熱病人般的目光掃過包圍他們的兩河人,又轉過頭,滿臉憎恨地望著佩林。 佩林示意大家放下弓箭,人們不情願地鬆開弓弦,放低長弓。 “你根本沒有幫助過我們,”佩林的聲音像冰一樣冷,像鐵砧一樣硬,“自從你們來到兩河,你們的幫助全都是偶然。你們從沒有真正在乎過人們是不是被燒毀了家園,是不是被殺死,你們只是忙著搜捕被你們稱為暗黑之友的人。”戴恩打了個哆嗦,但他的眼裡仍然向外噴著火焰。 “現在你們應該離開了,不止是從伊蒙村,你們應該聚集所有的白袍眾,徹底離開兩河。現在,戴恩,你們該走了。” “總有一天,我會吊死你。”戴恩低聲說,他揮了一下手,示意手下跟著他。然後他縱馬向前衝來,彷彿是要將佩林踏在馬蹄下。佩林將快步領到一旁,他希望這些人趕快離開,不要再有殺戮了。對於面前這個人最後的一次挑釁,他根本不在意。戴恩沒有再轉回頭,但雙頰下陷的賈瑞特一直沉默地望著他,滿眼都是恨意。法蘭看了佩林一眼,不知為什麼,這名白袍眾顯得很遺憾。其他白袍眾在經過他身邊時,眼睛都平視著前方,人群無聲地打開一道缺口,讓他們向北跑去。 等到最後一名白袍眾離開之後,十來個男人跑到佩林面前,有幾個身上還掛著幾片老舊的護甲,他們全都有些憂慮地咧嘴笑著。佩林不認識他們。其中一個寬鼻子、滿臉皺紋的人似乎是他們的首領,他的白髮已經快要掉光了,身上套著一件一直拖到膝蓋的煉甲衫,但在領口處覆蓋著一圈農夫外衣的領子。他扛著長弓,笨拙地鞠了個躬:“我是結林瓦·巴斯特,佩林大人,他們都叫我結瓦。”他匆忙地說道,彷彿是害怕有人一打斷他的話,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請原諒我的打擾,我們會讓這些白袍眾離開的,希望這能對您有幫助。我們之中有許多人要回家了,雖然我們可能在天黑之前也沒辦法到家。在望山還留著同樣多的白袍眾,但他們不願意過來,他們說有命令讓他們留守營地。要我說,那真是一群傻瓜,我們早就厭倦了那些傢伙,他們總是揚著鼻子隨便走進別人家裡,逼我們指控我們的鄰居。我們會讓他們離開的,只要這對您有幫助。”他有些窘迫地看了菲兒一眼,低了低他的寬下巴,但說話的速度並沒有減緩:“請原諒,菲兒女士,我們不是想打擾您和您的丈夫。我們只想讓他知道,我們和他是同一邊的。您真是有一位好妻子,大人,一個好妻子。不是要冒犯您,女士。嗯,我們得趁天還沒黑時趕回去,不該談這些剪羊毛的瑣事了。打擾了您,佩林大人,請原諒。菲兒女士,請原諒。”他又鞠了個躬,他身後的人都學著他鞠了個躬,然後他們就被他催趕著離開了,他一邊走,一邊還嘟囔著:“沒時間打擾大人和女士了,還有工作要做呢!” “他是誰?”佩林問,他現在還覺得有點頭暈,就是黛斯和森布兩個加在一塊兒也說不了這麼多話,“你認識他嗎,菲兒?他是從望山來的?” “結林瓦是望山的村長,其他人都是村議會的成員。望山的婦議團等到確認過這裡已經安全之後,就會由她們的鄉賢率領一支代表團過來。她們說,她們要看看這個'佩林大人'是不是配得上兩河人,但她們都想讓我教她們如何向你行屈膝禮。她們的鄉賢艾戴勒·蓋林還要帶給你一些她做的蘋果餡餅。” “哦,燒了我吧!”佩林覺得有些喘不過氣。這個名號已經人盡皆知了,他應該一開始就嚴格禁止他們這麼叫他的。 “不要叫我大人!”他朝那群離開的男人們喊道,“我只是個鐵匠!你們聽到我說話嗎?一個鐵匠!”結瓦·巴斯特轉身向他揮揮手,又點了一下頭,然後趕忙追上其他人。 菲兒咯咯地笑著,揪住他的鬍子:“你真是個甜蜜的傻瓜,我的鐵匠大人,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她的微笑忽然變成了真正的坏笑,“我的丈夫啊,你能不能快一點找時間和你的妻子單獨相處呢?結婚好像把我變成一個大膽的阿拉多曼女人了!我知道你一定累了,但……”她輕輕地尖叫了一聲,緊抓住他的外衣。他已經催起快步朝酒泉旅店跑去。人們的歡呼第一次沒有讓他感到任何不悅。 “金眼!佩林大人!金眼!” 西林邊緣,一株枝葉繁茂的橡樹枝上,奧代斯盯著南方一里外的伊蒙村。這不可能,應該用鞭子抽他們,應該剝掉他們的皮。所有的事情都在計劃之中,就連伊沙姆也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為什麼那個傻瓜不再送獸魔人過來了?他應該讓整個兩河都充滿了獸魔人的黑潮!唾液從他的唇邊流下來,但他並沒有在意,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正在腰帶上摸索。要一直折磨他們,直到他們的心臟爆裂!讓他們在地上翻滾,發出淒慘的尖叫!精心設置想引來蘭德·亞瑟的陷阱,卻只落得這樣的結果!兩河甚至連一點刮痕都沒留下。燒掉幾座農場,把幾個農夫活生生塞進獸魔人的煮食鍋根本不算什麼。我要兩河全都燒起來,燒起一把讓人一千年都不會忘記的大火。 他端詳著飄揚在村子上方的旗幟,還有他下方不遠處的那面旗。一隻紅色的狼頭繪在紅框白底的旗子上,另一面上繪著一隻紅鷹。紅色,兩河人紅色的鮮血一定要流到讓蘭德·亞瑟悲聲呼嚎才行。曼埃瑟蘭,那是曼埃瑟蘭的旗幟。有人告訴他們曼埃瑟蘭的事情,是不是?這些傻瓜知道什麼曼埃瑟蘭的榮光?曼埃瑟蘭,是的,能夠折磨他們的辦法不止一個。他放聲大笑起來,幾乎從橡樹上掉下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正用一隻手緊抓住樹枝,另一隻手還握在腰帶上應該插著一把匕首的地方。盯著握住腰帶的那隻手,他的笑聲扭曲成一陣嚎叫。白塔里藏著他們從他身邊偷走的那樣東西,那是在獸魔人戰爭時就已經屬於他的東西。 他縱身跳到地上,然後爬上馬背,沒有回頭看他的手下一眼。那是他的狗,當然,披在這三十來個白袍眾身上的,已經不再是白色的斗篷了。他們灰暗的盔甲上生滿了鏽斑,戴恩將永遠不會認出這些陰沉、狐疑、滿是污泥和鬍渣的臉。這些人望向奧代斯的目光裡充滿了不信任和恐懼,沒有人瞥一眼他們中間的那名魔達奧,它黏軟蒼白的無眼面孔就像周圍這些人類的面孔一樣黯然、呆板。這個半人害怕伊沙姆會找到它,伊沙姆非常不高興有那麼多人從受襲的塔倫渡口跑掉,將兩河發生的事情傳到了外面。想到伊沙姆震怒的表情,奧代斯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傢伙以後再去對付好了,如果他到時候還能活著的話。 “我們要去塔瓦隆!”他尖聲喊道,要鞭打馬匹全速奔跑,趕在戴恩前面到達渡口。在這麼多世紀之後,曼埃瑟蘭的旗幟重新飄揚在兩河的空中,在許久以前,紅鷹曾經那麼厲害地折磨過他。 “但先去一趟凱姆林!”鞭打他們,剝他們的皮!先讓兩河人付出代價,然後是蘭德·亞瑟,然後…… 大聲笑著,他催馬向北衝過樹林。他沒有回頭去看那些人是否跟上了,他們會跟上的,他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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