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北洋辮帥張勛:北洋兵戈之七

第8章 第八章我看咱們再觀望幾天

du8.com版權所有 隆冬的徐州城,一場積雪未消,又降大雪一場。氣溫總在零度以下,順著故黃河從西北吹來的風,像裹著無數芒針刺人臉上,火燎樣疼。這個在贛江下游長大的張勛,早已耐不得寒冷而多天不敢出屋了。徐州這片地方也奇怪得很,雖然屬於黃河流域的寒帶,無論城鄉百姓,卻從無燒炕習慣,天冷了,鄉下人便在屋裡燒一堆爛柴草,城里人多生一個煤爐,只是把門窗嚴嚴閉起。這裡,滿屋熏煙嗆鼻,空氣十分稀薄,張勛感到憋悶難忍。所以,這多天來,他總顯得煩躁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眉頭緊鎖滿面愁容,跟誰也不說一句話。 一天夜裡,新裝上的電燈走火了,衙門裡的一間草屋被燃燒。火光四散,劈啪炸響。守夜的兵丁不知火從何來,便亂喊亂叫起來:“不好了,失火了!火上來了!”

由於多日的焦灼不安,張勛已是神智恍惚。深夜聽得人聲吶喊,誤以為革命黨打進來了,連忙爬起,拉著新納的小妾王克琴就往外跑。急急匆匆,鑽進了快哉亭,還在粗粗喘息——神稍定,方才發現他和王克琴還都只穿著單薄的睡衣,赤著腳板,連頭髮都亂蓬蓬的。 快哉亭,是徐州一片清雅閒散的地方。原為唐代徐州刺使薛能的“陽春亭”,早廢。宋時李邦持節徐州重修,蘇軾是李的好友,知徐州時為之題“快哉亭”額,並書聯:q陝哉快哉果然快哉!”便成為人們晨練的好去處。張勛攜妾夜投快哉亭,有人還疑為是苟且之徒呢,眾聲喊打,鬧哄半日。及至東方日出,方知是辮子元帥躲此避難。於是,人們廣為流傳:“張勛殺了周祥駿,周祥駿當了土地神,特來放火燒他的。 ”一時間,滿城風雨。

使張勛尤為不安地是,北京傳來的消息,袁世凱果然登基稱帝了—— 北京。 中南海的居仁堂,原本是個並不莊嚴的地方,最光彩時,它不過是妃嬪們的宴舞廳,宦兒們的賭場。 1915年的最末幾日,居仁堂居然風流極了:大廳正中,擺放著龍案龍座,但兩旁卻無儀仗,只有袁世凱平日貼身的幾個衛兵。大廳內,想在新皇帝面前爭龐的文武官員來得很早,很齊。他們有的朝服紗帽,有的長袍馬褂,有的武裝整齊,還有的西裝革履,更有些便裝光頭的漢子。他們在這裡將要舉行一個“曠世盛典”——為袁世凱登基做皇帝。 上午九時過後,袁世凱才來到大廳。 袁世凱沒有按照歷代皇帝登基慣例穿龍袍、戴皇冠,而是身著大元帥服,但卻又光著腦袋——袁世凱有元帥帽,那是一頂極講究,很氣派的帽子:頂部飾有疊羽,比起最早的花翎頂子高多了。只是,據他的貼身人士說,這頂帽子顏色不正,綠色較重,所以他不戴。

袁世凱在大廳站穩,目光呆滯,對任何人都沒有表情,只木雕般地立在那裡。 擔任大典司禮官的是“皇義子”段芝貴。他朝大廳中間走走,筆直站立,目光掃視一下人群,便大聲宣道:“皇上有令,大禮從簡,只需三鞠躬,一切從免。” 不知是人心慌亂,還是司禮官“宣詔”含糊不清,大廳裡竟頃刻大亂起來,有的人行三跪九叩大禮,有的人撅起屁股深深地鞠躬,還有的人在胸前雙手合十;穿西服的撞著穿朝服人的頭,穿馬褂的踩著穿便服的人腳;穿朝服的尚未扯起袍衿,穿西裝的已經碰落了他的紗帽;穿朝服的瑟不得尊嚴,競“哎喲,哎喲——”地直叫起來。袁世凱雖然有做皇帝的決心和準備,但卻缺乏做皇帝的實踐。當他被人推擁到龍案前龍座上時,他競十分不自然起來。一副五短的身材,挺也挺不直,屈也屈不彎,目光也有些游移不定,面色顯得十分緊張,時而通身搖晃。平時,袁世凱有一件無時不離身的東西——手杖,藤製,鑲有鐵包頭,他是用它來點綴,有時用來防身的,或是用來起招示用的(人們聽到“梆梆梆”的觸地聲,便知是袁世凱到了)。今天,手杖不見了不知是他忙中忘了還是怕失皇帝尊嚴?

袁世凱焦急不安了半天,強作精神朝人群望瞭望,猛然,感到少了點什麼。少什麼呢?他想想,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都不呼萬歲?”當初,他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時,還有人高呼“萬歲,呢!後來他又想想,原來自己還沒有履行宣誓。他忙從衣袋裡取出老文案阮忠樞為他起草的先叫“詔示全國”,後改為“通令全國”的詔書,挺挺胸,清清嗓門,高聲朗讀起來: 君主立憲,乃國民一致所求……承受帝位,改元洪憲! “通令”完了,站立在大廳裡的人們一時驚慌萬狀起來:“如此不倫不類之通令,該呼萬歲呢,還是該叫好呢?”無人敢帶頭,更無人隨應,居仁堂競一片死寂。 袁世凱的皇帝並沒有因為禮儀問題而不當。當了,當定了。張勛沒有去北京中南海的居仁堂。但是,居仁堂的這一幕“鬧劇”當天晚上他便知道了。知道得詳詳細細。他只沒精打彩地癱在椅子上,久久地垂頭嘆息,卻一言不發——

袁世凱想當皇帝,張勛是極不贊成的。譬認為他“不是龍種”。現有個正宗龍種在那裡,誰當皇帝誰都是叛逆。可是,袁世凱現在真的當上皇帝了,宣誓了,改元了,登上寶座了。張勛卻又猶豫起來:“袁世凱畢竟是中國一位有影響的人物,連老佛爺、皇上都賴他不少,託他大任;何況,皇上年幼,不潤政事。讓袁大人……”張勛不是大清的庸臣,儘管他有敬仰袁世凱的地方,讓袁世凱去篡皇位,他是不能接受的。 “你袁世凱當個攝政王也可以,大政還不是你掌管嗎?為什麼非要自己當皇上不可呢?留一個皇上,你當責任內閣總理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會一呼百應呀!” 現在的問題是:袁世凱當皇帝了,他張勛是擁戴他,還是反對他?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夜深了。刮起了西北風。風捲著雪粒,雪粒灑在地面,灑在房頂,發出“沙沙”的響聲。 徐州城的冬夜,十分寂靜;不知是雪壓還是辮子軍的恐怖,連那個朽得幾乎走不動的、只有深夜才上市的賣餅老漢有氣無力的“油炸乾——熱燒餅——”的叫賣聲也消匿了。張勛推門走出來,立在院中,抬頭望望天空,天空朗晴了。天幕顯得格外藍,星星顯得十分晶亮,空氣卻冷得令人不敢伸脖。他小時候聽說書人說過,軍事家常常憑著天象看吉凶;政治家憑著天象論成敗。他想看看天象,看看能不能從天象的異樣中捉摸點什麼。他仰面對著天空看了許久,覺得星星和往天一樣,零零碎碎灑滿天,天際無邊緣,什麼樣是吉,什麼樣是兇?他不懂。他連什麼星座也不知道,能看懂什麼?他還覺得會像地面上的狂風驟雨一樣呢:來了,轟轟烈烈,去了,還是轟轟烈烈。他掃興地嘆聲氣,“天上有什麼變化呢?”他搖著頭轉回屋裡。他忽然又走出來。他想起來了,人說皇上是人王地主,在天上是有座位的。出現新皇上了,天空便會出現一顆特別明亮的星。 “也許袁世凱是真龍天子,天空會有他一顆亮星。”他仰起頭來,重新看天——可是,天上那麼多星星,有大有小,有亮有暗,哪一顆是原有的亮星、哪一顆是新生的亮星?他分不出來。他沒有分辨的能力。他只好再回屋裡。

萬繩械匆匆忙忙闖進來。一進門,便焦急地說:“大帥,大帥,北京的事情你知道了嗎?太出乎預料了。” 張勛讓他坐下,又遞給他一杯茶。 “知道了,我正要找你呢。”萬繩械新近由參謀長改任秘書長了,張勛有意想讓他的定武軍“文”化點,改變改變南京大搶劫落下的臭名,他覺得萬繩稅有點文化,有點智謀,懂點策略,不至於淨幹炮筒子的事。萬繩杖也想更換一下門庭,落個不醜的形象。故而,便主動向張勛獻些“主意”。萬繩杖坐下便說:“項城終於露出真面目了。我看,咱們也不必……”萬繩杖自覺很了解張勛,知道他滿頭腦全是“復辟”。一說袁世凱當皇帝了,他準會暴跳如雷,立即討伐。可是,當他把話說明,窺視一下張勛的表情時,張勛卻是一副坦然相。萬繩杖心裡一沉:

“難道大帥改變了主意?”萬繩杖極熟悉官場,有些人在“彼”種場合信誓旦旦,在“此”種場合卻又會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今天是金蘭兄弟,明天誓不兩立。袁世凱當了皇帝了,張勛會不會靠他這個大柱子?萬繩杖唇邊的話又收了回去,他注視著張勛的面色,等待他說話。 張勛淡淡地笑著,說:“項城這樣做,肯定是不得人心的。南方的革命黨首先不會答應,他們會籍口再次北上;西南各省會火上加油,馬上都會獨立,說不定要開展一場大規模的反袁運動。這樣,南中國便失去了。北京擁戴他的,也不會死心塌地。他會自取滅亡的。” 張勛說了半天,就是不說自己。萬繩稅明白了:張勛是在保存勢力。尋機漁人得利! “大帥,”秘書長說:“今後形勢無論如何變化,徐州都會首當其衝,我們應該有個對策,以免到時候被動。”

張勛點點頭,說:“我想找你就是這件事。請你多動動腦子,也把眼光放遠點,觀察一下其他方面的活動。” “你說的是……”萬繩弒沒聽明白“其他”是指的誰? 張勛說:“比如說,北方的合肥(段祺瑞合肥人,故稱合肥),曹老三(曹錕排行老三,故稱老三),南方的馮華甫(馮國璋,號華甫)他們是怎麼想的?咱們再商量。” 萬繩械不再多言,焦急而來,焦急即去。 秘書長走了之後,張勛卻陷入了焦急中:“怎麼辦?這個局面該怎麼辦?” 袁世凱在北京登基稱帝的時候,江西奉新競碰上百年不遇的大水災,赤地百里,稼禾盡吞,房舍倒塌過半,許多人無家可歸。消息傳到徐州,張勛猛然添了幾分憂傷。他立即給他的堂弟張芝珊發了一個“速來徐州”的急電報。這位堂弟還以為他在徐州“敗事”了呢,馬不停蹄地來到他面前。

“家鄉被水淹了?”張勛問。 “淹了。”張芝珊回。 “為甚不派人來說說?” “這......”張芝珊沒法回答。 ——張芝珊是張勛委託的族中代理人,家鄉辦些慈善、公益的事全由他出面;張勛在家鄉買有大片田產,還在縣城南十公里處建有一片莊園,共有一千五百畝田地,通通都由張芝珊總管著。家鄉的河、港、橋,路整修、新建,都從莊園的收入支付。入不敷出時,張芝珊便向天津報告,由夫人曹琴隨時匯款解決。張勛願意出錢,在地方上盡力辦些公益事,張芝珊何樂而不為。鄉親們13碑稱讚之外,還在奉新城南為他建了一座“報德祠”,以表示對張勛的感謝。奉新大水,張芝珊所以沒有及時匯報,一來是莊園收入尚存些許,可以應酬眼前;二來是張芝珊知道張勛近期心情不好,徐州形勢也不穩定,怕給他添心思。現在,張勛把話說明了,張芝珊才說:“二哥,你的事還不夠亂的,徐州地方有亂黨,袁總統又當了皇帝,聽說你還想回北京……家裡不能替你分心,我已不安,咋敢再向你匯報水災的事。” 張勛聽著,覺得這位堂弟還算會辦事,能體貼人,心裡很滿意。但還是說:“大事再多,該怎辦怎辦;鄉親們遭災了,該管的也得.管。”又說:“莊稼欠收,農民無靠,你咋辦的?” “已經從莊園裡開庫放了些糧“怎麼放的?” “來者都有份,一次十天口根。” “不妥。”張勛說:“你咋竟忘了,有些莊稼人是硬漢子,不上門,餓死迎風站!他們不上門就不給他口糧了?為甚只給十天的?給到明年收麥不是更好嗎!” “一時沒這麼多糧。”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張勛望了堂弟一眼,說:“糧不夠為甚不對我說?為甚不向天津要?” 這……張芝珊吞吐了。這一點他做得不夠,只好點頭認錯你趕快去南京,那裡年景好,稻穀豐收,多購些江甦的糧食。我再請副總統馮國璋給你派車送去江西。按我說的,口糧分夠。 ”“好好,我這就去。 ” 還有張勛想了想,又說:“莊稼欠收了,不光是沒了口糧,還沒有稻穀種子。沒種子咋種田?你在江蘇一定要選購一些好種子。無錫、蘇州都是產好稻的地方,在那裡多買些種子。種子可以按田畝分,夠種的就行了。給少了不夠,給多了也用不完。你能記住嗎?”“能能。二哥你放心,我一定都辦好。” 張勛拿出一張銀票,又拿些銀元給堂弟做路費。說:“你別在徐州停了,趕快去江南購糧。我這裡再給你寫一封信,到南京之後你去見見馮國璋。” 張芝珊只在徐州住了一宿,便匆匆去了南京。張勛送走了堂弟,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袁世凱登基的第三日,已是國內反潮轟轟烈烈,尤以滇、黔,聲勢最大;漸次波及全國。就在這時候,袁世凱忽然收到張勛派專人送來的書函。他還以為是“孝忠”信呢。拆開一覽,原來是一封信不敢言的“諫書”!赫然寫道: 一,縱容長子,謀复帝制,密電豈能戡亂?國本因而動搖,不忍一。 二,贛、寧亂後,元氣虧損,無開誠佈公之治,闢姦妄嘗試之fl,貪圖尊榮,孤注國家,不忍二。 三,雲南不靖,兄弟閱牆,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生靈墮於塗炭,地方夷為灰燼,國家養兵,反而自禍,不忍三。 四,宣統名號,依然存在,忘自稱尊,慚負隆裕,生不齒於人世,歿受誅於《春秋》,不忍四。 這封書實在夠辣的!但是,袁世凱不計較張勛的指責,並且命佑命功臣、老文案阮忠樞攜帶封爵和禮品專程趕往徐州。 張勛一見阮到,迎面便說:“鬥公,你又來做甚?”阮忠樞笑笑,說:“來向大帥賀喜。” “我有甚喜?” “大帥新納名姝,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幸虧我耳聰。知道了,怎能不來!” “只怕你不會有那種閒情PE?”張勛說:“京城大事驚天,你會風風火火地來徐州喝我一杯喜酒?是來傳旨的PE?” 阮忠樞這才把袁世凱給張勛的“一等公”封爵另加一套江西景德鎮特製的有“洪憲”年號的瓷器送給張勛,又替袁世凱說了許多對張勛“惦記”、“慰及”的話,然後說:“長江一帶多虧大帥鎮懾,才有今日之太平。” 張勛知道這位說客要“入港”了,便也單刀直入地說:“長江一帶,本來是太平無事的。只是,外有革命黨作亂,內有袁項城稱帝,內外一起亂,長江怎能太平得了?” “項城也是一心治理國家,謀求國泰民安的呀!”阮忠樞要盡說客之能事了。 “莫提袁項城要國泰民安的事了。”張勛搖著頭說:“他是深受清恩的重臣,竟然能夠投入革命黨,贊成共和,逼著故帝退位,這已經是一大錯;此次重行帝制,更叫人不諒。現成的宣統皇帝在宮中,何不請他出來,再坐龍廷?他竟自己做了皇帝。” 阮忠樞強詞說:“這也是民意呀,項城不能辭。何況,大帥也是曾經推舉過的。” “我何曾推舉他當皇帝了?”張勛急了。 “當初,項城封封密電,要我念及舊情,支持他主政;再加上我的身邊人多次勸說,我不過發出過'擁戴'他主政的電報而已。並未表明擁護他帝制。”他見阮忠樞有些驚訝,又說:“我已有'四不忍'呈進去,讓項城自去反省。別的,我什麼也不說了,他的封爵我絕不受;所贈亦請鬥公原封帶回。” 阮忠樞還有任務:滇黔勢急,袁世凱想調蘇皖鄂湘之兵南征,張勛當然亦在其數。所以,這位說客還是說:“雲貴變事,大帥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他們變他們的,我整我的軍隊,保我的地方。餘事不關我。”“雲貴事該怎麼辦?” “我只管我的徐州,”張勛說:“雲貴事是項城的事,該怎麼辦?項城拿主意。” 阮忠樞一見張勛較起勁來了,知道事情不好辦,便想通過“訛詐”手段,來敲他一下。 “大帥,項城的本意,也並非非調你的軍隊不可,他已想出了另一策。只怕果真那樣了,與大帥並不利。” “任他去吧。”張勛給他一個莫不關心的態度。 ”各人掃各人門前的雪。” “項城要設長江上游巡閱使,請問大帥意見如何?” 張勛心中一驚。但面上還是佯裝沒事。 “鬥公,你若覺得話都說完了,我也不留你。你去回報項城,長江上游巡閱使,他要設立,盡由他去設,我老張不多嘴。若要抽調軍隊,也請你回明,我的兵士,素不服他人節制,調往他處,恐難服從。” 阮忠樞這才看到真的山窮水盡了,寒喧陣子,終於告辭。 ——據說,阮忠樞回京之後,袁世凱終於還是組織了10萬人的大軍派到川湘。只因戰線太長,兵力分散,雲、貴之軍勢勇,阻也無益,更何談殲而滅之。 送走了阮忠樞,張勛依然思緒紊亂:中國畢竟又出現了一個皇帝。朝改了,帝換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父子兄弟為權都會拼得你死我活,何況同黨。張勛不能不思考他的去從問題 張勛在徐海地區有70營辮子兵,大約兩萬人。把這些兵放在一片地方,稱得鎮懾一方;拿這些兵和全國的武裝對比,那隻不過九牛一毛而已,作亂也亂不起來。服從袁世凱,把定武軍改成御林軍,張勛自然是國家棟樑,袁世凱給他封賞就不低——一等公——。可是,那不是張勛自願,張勛堅持的是對清王朝的“忠”字,是“一臣不保二主”!果然堅持下去,勢必成了袁皇帝的對頭,袁皇帝果然當下去了,他能容得了他?他能答應把徐州變成一個獨立的張氏王國,讓張勛平平安安地在徐州坐下來?張勛明白,那是夢,是絕對不可能的。 張勛退入密室,連燕爾新婚也顧不得,只好自己獨自思考,要拿出一個決策,一個明明白白的去從方案…… “究竟是擁袁稱帝還是反袁稱帝?”幾天來,張勛像著魔一般反復自問,但卻作不了主。 張勛同袁世凱的關係太不一般了,自袁督練新軍收納張勛為頭等先鋒官起,二十餘年來,他張勛的每個台階都賴袁鼎力相助:山東鎮壓義和團,節制協辦各營堵築黃河漫堤,奉迎二宮西幸回鑾、隨扈恭謁東陵、剿辦北馬匪,赴奉接收日俄戰後地面,隨護皇后梓宮奉安及守陵,以及後來的會辦長江防守、準專折奏事,等等,幾乎全是袁世凱之力。 “沒有袁公之力,何有我張某今日!”他不能反袁,也不該反袁、不敢反袁! 然而,張勛畢竟是做的大清王朝的官,只有“皇恩浩蕩”,連袁世凱也是受著皇封的。他張勛又覺得應該報效朝廷,而不應該報效袁世凱。如今,袁世凱叛了朝廷,他是朝廷的叛逆,張勛應該反袁世凱! ……除了愚忠之外,張勛實在太缺乏深謀遠慮,缺乏決斷的果敢和勇氣了。 他把張文生找到面前,他想听聽他的意見。 “今天咱們把門關上,推心置腹地談心事,”張勛說:“咱們的去從就在這一次了,誰也別繞圈子……”他把自己許多天的想法,誠誠實實地說了一遍。 張文生看到了張勛的真誠,體察了張勛的苦衷,也覺察到這個苦衷對定武軍的命運關聯。作為張勛的最得力干將,張文生應該毫不猶豫地表明自己的看法——是擁袁還是反袁? 不過,張文生此刻的思緒比張勛還要亂,他只無可奈何地望了張勛眼,輕輕地嘆了一聲,又無可奈何地垂下頭,沉默起來。 張勛是定武軍的統帥,官稱“張大帥”;張文生是定武軍的總司令,統領軍隊。而張文生又是欽命的“徐海鎮守使”,統管著徐(州)海(州)地區l2個縣的行政區,算是軍政統領。這些官職,無一不是袁世凱委任的。張文生對袁世凱是懷著深恩大德的。他是武人,他知道手下的兵越多越好,身上的官越大越好。誰滿足了他這些,他就跟誰來,為誰效忠。什麼共和,什麼帝制?他想都不好仔細想!“國家命運那是皇上、是總統的事。什麼制度當兵的都是一樣任務:捍衛疆土!” 張勛見張文生不言語,只管沉默,有點焦急了。 “哎呀呀,你要說說自己的意見呀!悶甚哩?”張文生仰起面,遲疑著。 “大帥,你說呢?”“我是要你說!”“我?” “嗯。” “容我想想。” “想甚?我又不會定你罪、殺你頭。”“說徐州,說定武軍如何?” “哎呀呀,你咋變得不爽快了?不說不說,算了,你走吧。”“大帥,不是我不說,難說呀……” “不難說我還找你!” “我看,咱們再觀望幾天。”張文生畢竟還是說明了觀點。 “要是全國各省都隨著雲、貴大鬧起來,擰成一股繩,反袁勢力洶不可擋,項城沒法收拾,必退位。那時,咱們再進。若云、貴成不了氣候,洪憲皇帝坐下去了,咱沒有公開反他,治罪也治不著咱。到那時,憑咱定武軍這支隊伍,進退都有餘地。何況,項城同大帥不是一般關係。你看呢? 張勛默不作聲——說什麼呢?張文生的話道出了他的內心思再找一條更通暢的路程,哪時有! “狡兔還有三窟”,也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袁世凱生於1859年,是戊申屬猴的。當皇帝必無洪憲是1915 年,已卯,屬兔年。有人說,“袁世凱應該事先給自己蔔一卦,算算他這'猴'在'兔'年是吉是兇?這不,皇帝一當,中國就亂了,在不吉利。 袁世凱登基之後,中國是大亂了:首反的是雲貴,聲討而外,發謄進京;繼而,從南到北,由廣東、廣西起,兩湖、江西、浙江、四川,先後宣布獨立。完好的一個國家,眨眼間便支離破碎了。不過,要說袁世凱登基前忘了“問卜”,那卻不是事實。他不僅問了,而且還請的一位譽滿京城的卜家。這位卜家在中南海靜養了幾日,擇個佳期,擺設香案,漱口淨手,長跪求天,竟得一首七言絕句: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處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卜家雙手捧著,笑容滿面地說:“恭喜大老爺,賀喜大老爺!” “我有何喜?袁世凱故來靜地問。 “這就不是小民能說清楚的了。”卜人說:“小民隻請大老爺記住一句話;想為的事,務心要果斷去辦,'莫待無花空折枝!,說罷,便起身告辭。 袁世凱悶在屋裡思索許久,終於點頭自言知語:“是的,'花開堪折直須折',該我當皇帝了,不當會有負上蒼的。”現在,花是折了,天下也大亂了,袁世凱犯愁了—— 袁世凱當了皇帝,國人反對已使他焦頭爛額;在他的宮院之中,也燃起了大火,兒子們爭繼位,妻妾們爭名份,女兒們爭財產,吵吵鬧鬧,不得安寧……袁世凱無可奈何,只好把老友徐世昌請來問計。 “老友你可來了!”袁世凱說:“菊人(徐世昌字菊人)老哥,你我患難故交,今復惠然能來,足見盛情。事到如今,只有你才可以為我想個法兒了。”說著,又把當前情形重述一遍。 對於袁世凱當皇帝,徐世昌是不贊成的。故而他早已躲到天津安閒去了。袁世凱派大公子把他請來,他本不想說三道四了,今見袁如此狼狽,竟產生了同情。便說:“世人所見,似可暫放一下,我倒有一言想動問一聲,既然形勢如此激烈,你得有主張,究竟仍行帝制呢,還是取消帝制?” 袁世凱想了想,說:“只要天下太平,我倒無可不可。”“總統如果隨緣,平亂似並不難。但必須請一人出來。”“誰?”袁世凱問。 “段芝泉。”徐世昌說:“他是北洋武人領袖,有影響,即便壓也壓得了。” “你說段祺瑞?”袁世凱搖搖頭。 “我派人去天津找他了,他不給面見。” ——段祺瑞也是不主張袁世凱稱帝的,故而躲進天津不出門。徐世昌說:“我了解他,他是不贊成帝制才不出面問事,如把帝制取消,我看他是會轉變的。” 袁世凱忙說:“這事只好請老友代勞了。煩老友返回天津一趟,說我拜託他了。” 徐世昌走後,袁世凱無可奈何地嘆息道:“罷、罷、罷,帝制已不得人心,我就把帝制取消吧。” 袁世凱願意取消帝制了,段祺瑞自然也樂意重新出山。他隨徐.世昌來到北京。經過一番商量準備,終於在1916年3月22日頒布取消帝制命令,廢止洪憲年號,改稱中華民國五年。 袁世凱的一場八十三天帝制夢,曇花一現便成了泡影。 袁世凱不當皇帝了,但他仍要保持大總統位子。他任命徐世昌為國務卿,段祺瑞為參謀總長,一文一武,開始理治紊亂的局面。他們首先以調和北南關係的面目,先聯合副總統黎元洪,再以懇切之詞電致蔡鍔、唐繼堯、陸榮廷諸人,宣布“帝制取消,務望公等先戢干戈,共圖善後”。 取消帝制的消息傳到徐州,張勛正是舉棋不定之際,他不知道該喜該憂,不知道該不該給徐世昌、段祺瑞發個回電?回個什麼樣的電報? 他匆忙把張文生、萬繩杖都找來,共同商量一個決定意見。 “現在袁項城宣布不當皇帝了,徐菊人、段合肥又都重新啟用。他們倡議戢干戈、理善後。咱們該怎辦?二位說說看。” 張文生望瞭望萬繩枝,沒有說話。萬繩械望瞭望張文生,也沒有說話。張勛望望他們,也不再說話。 其實,這三人都心照不宣:袁世凱當皇帝,他們不贊成;袁世凱不當皇帝,他們也不贊成。這支部隊是以張勛為首的,張勛和他的部隊通通不剪辮子,這就表明他們要幹什麼?張勛要復闢大清皇帝! “我們可不可以趁著袁項城退位開進北京去?”張文生持著試探的口氣說。 張勛挺了挺胸脯,彷彿要下進軍令。可是,他卻把臉轉向萬繩杖——這是定武軍的最高級會議了。長期以來,這支軍隊是以張勛為核心、張、萬二人副之的,僅次於這兩個人的還有一人,是白寶山。他是定武軍第四路統領、剛被任命為海州鎮守使(被人稱為“海州王”的)正守護著徐州東大門——海州。這位統領當過張勛的衛兵,多年在北京為張勛守護私宅,張勛任江防各軍會辦到南京時才把他帶出。待張勛如父,言聽計從。所以,張勛只需同張、萬會商大事,便可決定,不必再找白寶山了。 萬繩杖知道張文生的話並非出自內心,所以,他到是坦誠地搖了搖頭。 “只怕為時尚早吧。” 張勛眨眨眼,贊同地點點頭。 “袁項城僅僅是退位,”萬繩杖說:“他的軍、政架子毫毛未損。要去北京,就得戰敗他,不易。何況他的退位通電也只說'取消帝制',他還是大總統。” “國人不會同意他再坐在高位上的。“張文生說。 “這倒是我們應該明白的。”萬繩杖說:“我的意思,咱們再觀望一個時期,看看有什麼變化再說。” 張勛無可奈何,只嘆息說:“也好,免得匆忙行動,出了差錯。”……袁世凱不當皇帝之後,張勛在徐州彷彿不知道,或知道了彷彿與他毫無關係。 du8.com版權所有 暮春,風景秀麗的徐州雲龍山,早披上了碧綠的盛妝。然而,遊人卻依然稀少——兵荒馬亂,徐州貧困了;青黃不接,人們為糊口而焦灼,誰有心腸遊山。 一日,當朝陽把第一道金光灑在曲曲的山徑石級上時,兩個青衣便裝的漢子從雲龍山的東坡緩步登上。他們在山腰的“會館”停下步,折轉身來,眺望了一下山下。大約是黃河故道和故道旁的庵棚茅舍都太淒涼的緣故,這二人只掃視了--IIl曼,便收回目光,轉身繼續攀登。 盤盤旋旋,他們終於來到一處懸崖邊的古樸山門前。細瘦身條的漢子站下腳,抬頭望望,見月門上書有“興化禪寺”四字,便輕輕地說一聲“到了。”另一個頗有些福相的年歲略長點兒的漢子仰面望望,重複了一聲“到了。”而後,他們便踏著石級,扶著石欄,走進那座雙簷彩繪的庭院,來到巍峨壯觀的大雄寶殿前。瘦身條購了兩柱松香,對著殿前的燭台燃著,然後和年歲略長的漢子走進大殿去,香入爐,退身立定,深深一揖,而後跪在蒲團上…… 這是一座奇特的大殿,正面供奉釋迦牟尼半身像,像依山崖雕刻而成,高約十二米,方面大耳,闔眸微笑,環手趺坐,慈祥端莊,是一座別具風格的佛殿。石佛兩側崖壁,雕有許許多多形像各異小佛;石佛身背,則是依山而雕成的山峰。瀑布、洞穴,龕山為宇,削峰成相,四壁陡峭,天然成趣,阿羅、天龍女錯落岩竇之間。是一座獨具風貌的大殿。由於近期香火冷落,大殿內外,悄然冷清,只在石佛前有位鬢髮蒼白的老僧,正合目打坐,手中輕輕的轉動著佛珠,口中默誦著經文。二位香客的到來,老僧只用眼角瞥了一下,心中陡然一驚:“啊——”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二人跪拜一畢,站起身來,走到僧人面前,朝香案上放了20枚銀元,又在一卷黃表紙裝成的冊簿上寫了“阿彌駝佛”四個字。然後,瘦個兒開了口:“動問長老,我們想求一簽,可以嗎?” 和尚眼睛仍閉,輕聲回道:“佛門空空,無可惠贈。”“我們只想問個吉凶,並無所索。” “吉凶善惡,都是自為。問問自己便會最清楚。” 瘦個兒不耐煩了。 “既然都是自為,寶剎何必設簽預呢?”和尚淡淡一笑。 “那隻是為碌碌平民解憂指路,像二位……”“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碌碌平民,呢?” “先生果然要卜,貧僧自然不攔阻。只怕問不出如意的結果。”和尚說著,便將一個竹籤筒拿過來,雙手捧著,在面前輕輕地轉動一下,放在案上,說:“先生,請。” 瘦個兒對年歲略長者視了一眼,又往後退了半步;年歲略長者伸出手,在籤筒上先合了合十,然後虔誠的抽出一隻,雙手捧著,交給和尚。 和尚接過簽,對二人打量一下,然後輕輕地揭開,連看也不看一眼,便交給年歲長的求籤人。 “請先生自己過目。” 那人接在手中,認真一瞧,原來是這樣兩句話: 下國臥龍空寢主,中原得鹿不因人。他心裡一驚,“這兩句話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在什麼地方?他 記不清了。什麼意思?他也記不清了。 “請長老給批解一下如何?” “先生能自解的,不必貧僧多嘴。”“我實不自解,請長老……” “到時候,先生自會明白。”說罷,和尚便閉目坐下,雙手合十,再不說話。 徐州的雲龍山興化寺,是一座有悠久歷史的寺院了,大殿內的坐佛頭像為北魏石刻,唐玄宗開元年間已有關於該寺的文字記載。千多年來,廢興幾度,香火總算延續不斷,聲譽也大振天下。如今的,主持僧叫妙悟,就是坐殿的那位白鬍子,90多歲,是個飽經滄桑的僧人。他靜坐大殿參禪時,忽見有二人進來,令他驚訝的是,來人不僅氣宇頗不俗,尤為特殊的是腦後均拖了一條長長的辮子。他知道這是張勛定武軍的人士。老僧想:“辮子軍到我禪院來何事?難道黎民中已被劫光,現在到禪院打劫來了?” 當他又見二人進大殿、上香拜佛,他知道不是打劫,而是來尋簽問卜的。 “難道此人是辮帥張勛?”妙悟沒見過張勛,不認識他。可是,從那求出的籤上,他感到了“是!” 果然不錯:那位年長者便是辮帥張勛,瘦身條者是他的秘書長萬繩稅——萬公雨。 張勛心神不定了許多天,他決定到興化寺求卜問問。但得簽之後,對簽語又迷惑不解,不知所云,而且曾似相識,和尚又閉口不答。他們只好悻悻走出大殿。在院中,張勛問萬繩杖:“公雨,這和尚怎麼這樣陰陽怪氣的?” “也許他修成正果了,失去人情味。” “那籤上的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張勛納悶。 “好像很面熟,又記不得在哪裡見過了。” “好像是兩句古詩,一時記不清是誰的了。至於是什麼意思?只怕單從字面上無法解釋清楚。回去查查看。”頓了片刻,又說:“大帥不常讀詩,怎麼會對此兩句眼熟呢?” “是眼熟。讓我想想。我能想起來。”張勛坐在一片石台上,陷入了沉思。 張勛尚未想出,萬繩杖卻恍然大悟。 張大帥,我想起來了,這兩句詩我見過,是你拿給我看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 “快說,在什麼地方?張勛急著問。 “還記得當年大帥在兗州患病那回事吧,有人從曲阜請來一位聖醫,那位聖醫為你開的處方便是這兩句話。” “對對對,一點不錯。”張勛恍然大悟,一拍巴掌,抖身站起。 “我記起來了,那個老東西叫孔祥吾。他若不是聖人的後代,當時我真想一刀就宰了他。” “什麼意思呢?”萬繩械鎖起眉。 “為什麼今天和尚的簽裡又出來這兩句話?” “當時我就問你是甚意思?你說用點龍骨,鹿茸之類藥物',我就覺得是胡說。讓你查查,以後你也忘了。” “是的,我也忘了。”萬繩杖說:“匆忙南下,南下又北上;再加上大帥的病並不重,就丟到腦後去了。” “這次回去查清楚。別再忘了。”張勛還是鎖著眉:“藥方和簽為啥能一樣?一個兗州、一個徐州,怎麼會巧合得一模一樣?” 二人沉默了半天,張勛說:“走,咱們回大殿,還得問問那個老傢伙。說不好就殺了他!” “問可以問,千萬不能殺和尚。”萬繩杖說:“說不定他真的了知些天機,只是咱們凡胎,說不出玄妙罷了。” 二人走回大殿,妙悟仍在閉目誦經。張勛先開口“老和尚,我們20塊大洋求你的簽,你總得把簽文告訴我們。你只管明說,死活都不怕。” 和尚毫無表情,彷彿他根本就沒有聽見,依然誦他的經。萬繩杖換了口氣,謙和地說: “長老,今日來到寶剎,我們是懷著十分虔誠的心的,並且確有心事,懇求長老指點迷津。” “簽語已明,何須老僧贅述。” “長老,”萬繩杖說:“不瞞你說,這兩句話我們曾經見過,只是悟不明其意。故懇請長老……” “既然言者諄諄,更當聞者足戒!” 萬繩杭再問,老和尚業已入靜發出輕微的鼻鼾聲。 張勛是懷著一個大大的謎團登上雲龍山走進興化寺的,老方丈沒有為他指點迷津,並且又背上一個重重的包袱。他只得嘆著氣怒沖沖地出來。 大殿側拾級而上,抵山巔,便是招鶴亭、放鶴亭——這是當年蘇軾為徐州太守時十分欣賞的地方,他的好友逸民張天翼在此養鶴,朝放暮招,怡然自樂,蘇軾為他的亭子題額,並且認乎其真地寫了篇宏文《放鶴亭記》。從此,此處成了雲龍山上最佳景觀之一。張勛和萬繩杖來到招鶴亭,在石欄上坐下,尚未收怒,便聽得坡下朗朗有聲: ……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訓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素東山而歸…… 聲韻清嘹,字字入耳。張勛覺得頗有些像當年在許府聽老先生劉毓賢朗書之聲。他問萬繩杖:“這是什麼文章? “大約是蘇東坡的《放鶴亭記》吧。”萬繩杭說:“徐州人十分尊敬蘇東坡。” “蘇東坡什麼人?” “宋朝的一位徐州太守。” “宋朝的太守,現代人還不忘?!” “那是一位好太守。”萬繩杖說:“好官老百姓會永記。”“咱們也做好官。” du8.com版權所有 張勛走下招鶴亭,來到山坡,卻見一個龍鍾老態的人,仰面朝天,四肢伸展正在曬太陽。這老人衣著襤褸,身下舖一件爛棉袍,露出的棉絮成團成團在亂石間隨風滾動。張勛嘆聲氣,駐足不前了。萬繩械舉目望望,四周無人。知道剛剛那朗誦聲是老漢發出的,便湊上去問:“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做官的。”老人依然是音韻有節。 “做官的?什麼官?” “大帥!” “什麼大帥?” “領兵大帥!”老人抖身坐起,樂哈哈地說:“你知道嗎?t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我就是那個'不教胡馬度陰山,的t龍城飛將'!哈哈,哈哈!” 萬繩杖見他瘋瘋癲癲,便不再答話,轉身回來。那老漢重新躺下身子,又朗朗誦道: 繁華事散逐香塵, 流水無情草自春。 蒜東風怨啼鳥, 落花猶是墜樓人。 張勛十分掃興,他本來想偷閒尋點愉悅,那知處處都是雲霧瀰漫:和尚的兩句簽已經夠煩惱的了,這個瘋癲老漢的胡吟亂道又使他心神恍亂。他匆匆從山巔走下,發誓“再不上雲龍山”。 du8.com版權所有 正是張勛在徐州進退維谷、鬱鬱發悶之際,廣東南海人康有為突然來到徐州,像一針強心劑,立刻煥發了張勛的精神,他激動地抱住他的雙肩、眼中含著淚花,連聲呼喚:“南海先生,南海先生!”59歲的康有為,雖然還是第一次見到張勛,但他覺得神交已久,相知甚深。他拉著他的雙手臂,連聲叫“紹帥,紹帥!” 張勛把康有為安排在徐州最高級的住處——花園飯店,並且立即加崗添哨,幾乎把這個地方封鎖起來,而他自己也搬過來,“一定要同南海先生好好談談。” 康有為,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頗有聲名的人物,進士出身,授工部主事。目睹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和因朝政多弊,曾七次上'書光緒皇帝,要求變法。最有影響的,要算是l895年的第二次的上書,他竟能聯絡赴京會試的l300餘名舉人署名,要求政府拒籤和約。這便是有名的。同時,康有為不遺餘力地組織強學會、聖學會、保國會;辦報紙,極力宣揚改良主義。終於打動了光緒皇帝,於l898年發動了變法維新運動。由於策略失當,觸惱太后,慈禧先下手為強,變法被鎮壓下去了,康有為逃往海外。結果造成了他個人“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遍遊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的悲慘結局。後來,又因組織保皇黨而出名。 維新變法也好,保皇黨也好,康有為可以說是一位清王朝的大忠臣,時刻不忘鞏固皇權,不忘皇恩雨露。對民主革命恨之入骨。然而,民主畢竟是世界潮流,無論這位康“勇士”早期如何強調“變——是天道”,是“物之理”,如何提倡“托古改革”。但他的自我吹捧思想——即“一姓能順天時時自變,則一姓雖萬世存可也”的思想,最終只不過把皇權保下來。如果說當初還有1300名舉子附和他,到他堅定了“庸俗進化論”之後,連他的學生、同黨梁啟超也和他分道揚鑣了。 中國出現了共和,出現了總統,出現了孫中山、袁世凱,使康有為一度極為悲觀。他真想與他所保的“皇”共亡。可是,那個曇花一現的幼主卻並沒有因為“國破”而身亡,人還在,總存在希望。當他獲悉中國這片地大物博、文明悠久的土地上還有人不剪辮子,而且是一支強大有力的軍隊,康有為興奮了,他看到希望,找到同志,不再孤獨了。他要找張勛棚5怕在天涯海斛…… 張勛對於康有為,雖然缺乏了解,更不曾研究過他的什麼思想。但是,有一點,張勛對康有為卻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就是他是保皇黨的首領,他要保皇。 “康有為若能同我共同復辟,復辟便會必然成功。”張勛曾經派人尋找過康有為。沒有找到。而今,康有為親自來了,張勛的願望實現了,他更加堅定了復辟的信心。 康有為到徐州的這一天,張勛把徐州最高級的廚師請到,做了一桌最豐盛的宴席為他接風。 宴會之前,萬繩杖插個空兒把張勛拉到一間密室,心神不安地說:“大帥,康南海此番來徐州,你知道他的目的嗎?” 張勛不假思索地說:“那還用問,和咱一個心眼。”“不見得吧?” “你怎麼知道?” “康南海這些年冷於政治了。”萬繩杖說:“這幾年,他一直精心組織孔教會,到處遊說,定孔教為國教。說不定他只會對咱們講幾句'子日'而已。” “不一定吧?他是著名的保皇黨,難道說他不同意復辟?”張勛相信康有為。相信他是他的同黨。 “不必疑心,康南海不是只會空口說白話的人。” “我看,不先探探他的口氣。不能對他推心置腹。”“放心吧,我明白。” 歡迎康有為的宴會十分隆重,張勛即席說盡了敬仰的詞語,然後頻頻把盞敬酒,康有為欣喜興奮,每每乾杯以謝。酒過三巡,萬繩杖以主人身份先說了話:“南海先生乃中國文聖,識多見廣,思緒敏捷,且又遍遊世界,何不為我們談談救國大計。” “雨公過獎了。”康有為起身點頭,然後說:“這也是多年常談的話題了。當初,敝人組織'保國會'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人人有亡天下之責,人人有救天下之權。救亡之法無他,只有發憤圖強而已';'苟吾四萬萬人皆發憤,洋人豈敢正視。話雖然這樣說了,卻極難這樣做!” “我贊成南海先生的話。”張勛說:“中國的圖強,必須全中國人都發憤。” “救亡圖存,是全中國老百姓的事。”康有為又說:“但是,中國的救亡圖存,又必須堅持君主立憲這個本綱。否則……” 有人急忙插話說:“現在,清帝被推翻了,人人均在談革命,談共和,不知南海先生意見如何?” 康有為對提話人點頭微笑,而後說:“我國民智未開,驟行共和,必致內爭。墨西哥之90年內亂,法蘭西83年內爭,是皆前車之鑑。國已凋敝如再割據內訌,其如生民何?當今急務,不在政體之君憲抑共和,而在救亡圖存,避免內爭,休養生息,徐致富強,以防列強之瓜分耳。”張勛愣了。心想:“你這個保皇黨,剛剛還說:'君主立憲'才能'救亡圖存',怎麼又說'不在政體之君憲抑共和'呢?這算什麼話?”張勛是個武人,喜歡直來直去。這麼想了,馬上把一副不耐煩的目光投給康有為。 康有為笑了。他接下去又說:“中國的君主政體是有悠久歷史的,有極寶貴的經驗,但也有不足處,需要革新。我早年說過: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欲保生民於水火,於內亂、於流血,莫若變政維新'。把不完備的君主製完備起來,用完備的政治救亡圖存,國富民強,豈不更好!” 張勛的謎團解除了,他興奮起來,趁著康有為的話題,他大談自己的想法。 “……到今天,革命黨也好,袁總統袁皇帝也好,除了爭戰、除了流血,除了給黎民百姓帶來災難,誰看見什麼好處了?君主制、皇上有什麼不好?正如南海先生說的,君主制有點小毛病,改改就行了。把那麼悠久的君主制廢掉,換新的,誰能保證新的就是好的?我看不一定好。我們還是老話,就是不剪辮子,不背朝廷!還得扶,扶起朝廷……” 盛宴散了,張勛、萬繩杖陪著康有為走進一個小客廳,他們又談起復闢的事。 康有為沒有留辮子,腦袋光光,鬍子濃濃,皙白的臉膛,細高的身條,著一件長衫,一副十足的學者派頭。和張勛坐在一起,反差尤為明顯。不過,從神情到談吐,他們二人卻又那樣情投意合。張勛對他說:“我是個粗人,可是我看得明白:治理中國這樣大的一個國家,除了皇上,還沒能誰有這樣大的本領!”他提到孫中山,提到袁世凱,提到段祺瑞、馮國璋、黎元洪,他都淡淡笑著搖頭。 “都是人臣,而不是人主!”4 坐在一旁的康有為,聽著張勛的肺腑之言,不住地點頭稱是。但卻並不插話。萬繩杖很焦急,他主要想听康有為對當前形勢的看法。談話間,萬拿出早年康的一首七律“請教”。這詩的全文是:聖統已為劉秀纂, 政家並受李斯殃,大同道隱禮經在,未濟佔成易說亡。良史莫如兩司馬傳經只有一公羊,群龍無首誰知吉?自有乾元大統長。 “想請南海先生能明示一二。”萬繩杭說。康有為接詩看了看,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寫的了,但詩意他 是記憶猶新的。他還是淡淡地一笑,說:“詩固然言志,但也有即興之作。一時突發激情,信口吟來,卻並不都是言志。”他望望萬繩杭,似乎想看看他的回應。 萬繩杖只應酬般地點點頭。 “這首詩還是可以算'言志'了的。“康有為說:“從到光緒帝接受變法,中國應該說是'君以風氣閉塞,大夫則不通世事,。連中國的禮法也多束之高閣了。變法是失敗了,但變法的精神卻引起許多有識之士的器重,這便是變法的成功……” “別把話說這麼遠了。”張勛不想探討學問,他只想同這個著名的保皇黨談談復辟的事情。 “我想請教一下南海先生,復辟這事,該不該做?” 康有為沒有立即回答,他說:“紹帥,這些年,我略探討了易卜之書,你先來佔一佔如何?” 一聽說占卜,張勛便想起了興化寺那個掃興的求籤。忙說:“罷哩,罷哩!那都是瞎胡弄人的事,不可信。” “不可不信。”康有為說:“凡能有長久生命力的東西,都有它的可貴處。否則,不是早已滅亡了嗎。” 張勛一聽也有道理。便說:“咱們身邊也沒有占卜的東西呀!”“我這裡有。”康有為說著,便從身上拿出一個布包包。攤開來,裡邊有許多紙團團。 “你隨便摸一個吧。” “要禱告什麼嗎?” “不用。只要把自己所求默默地在心裡念著就行了。” 張勛暗自禱告:“我要復闢,我要扶起小皇上。”伸手揀了一個紙團遞給康有為。 康有為拆開來,仔細一下打量,原來是一句唐詩: 落花時節又逢君 “好,好!康有為說:“又逢君,你勝利了。 ”“能勝利?” “逢君豈不是勝利!”“啥時候?” “落花時節。”“落花……?”“你再佔一次吧。求求落花是什麼時候?” 張勛靜靜神,又從紙團中抽一個。康有為再次展開,見又是一句唐詩:江城五月落梅花康有為輕言輕語:“舊時以農曆為準,五月即西曆的六七月之間。大帥,六月末七月初都是吉期。” 張勛微微把眼睛閉上,心裡打起了算—— 康有為到徐州,已是六月過半,幾天之後便入七月。今年顯然不行,何況各種準備尚未進行。他說:“眼下,丙辰已過半,看來是不行了。只有等待丁已的'落梅花'期了。” 康有為點頭,說:“丁已也算是迫不及待了,有許多事要做準備。那就選擇丁已。” “你就在徐州住下吧,也好一同做些準備。”張勛盛情挽留康有為。 萬繩械也說:“舉此大事,正需要你們倆的文武結合。南海先生就別走了。” 康有為笑著點頭說:“我也想步步當年蘇鬍子(蘇軾》的後塵,'樂其風土,將去不忍','買田於泗水之上而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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