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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十二遺囑念完後,黑雨傾盆而下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6947 2018-03-14
曾國華的死耗給即將油盡燈幹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复复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复去地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只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餘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至於中興大業,他的確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線希望。 這希望寄託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製造船炮機器,大清朝今後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後,心裡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像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幹把溫甫從破窯裡帶到他的面前,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驚恐的面容,那絕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擾亂了他的神智。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裡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得自己死後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麼會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於一切。其實,只須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倖逃出的事實禀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何至於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兒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異鄉成野鬼!說不定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後,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扎著下床,在庭院裡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後定在善化坪塘。並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讓別人搶去了,待後來的一到就合塚,前面只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裡又甜又苦。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託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讚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裡已聽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裴王,是一代完人,後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幾人可以比得上。這些頌揚,他只是聽然後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於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討一下,也沒有幾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後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倘若沒有眾多傑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麼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部分是他或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里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並運用得自如,的確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託,帶病為劉松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松山從一個毛頭小伙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像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衝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面。一時間,又從劉松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幹,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乾,乾了又磨,大半天,僅只寫得三百餘字。他乾脆擱筆,待過幾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

這是寫給紀澤、紀鴻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著要給兩個兒子留下點永久性的東西。通常的父母都為兒女留下金銀田地,曾國藩不以為然。他對子弟們說,子孫賢,沒有先人的遺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再多的家業也會敗掉,而過多的錢財又恰好助長了紈褲習氣。也有的父母為兒女留下幾件珍寶,平時作為簪纓之族的象徵,急難時可以變賣換錢。曾國藩自己從未積蓄過珍寶,除那尊玉壽星外,他的幾件珍貴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賞賜的衣料、佩飾,但他不願將它們送給紀澤、紀鴻,他已捐給家廟,作為五兄弟的共同財產留給後世。 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後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為四條,並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於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於是鄭重其事地捲起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面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疊公文,正中擺著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寧的朝廷欽差,有奉調離開兩江的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寧禀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面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閒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只得向後推幾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報來的關於擴建鐵廠的禀報,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後,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幾個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疊信,向曾國藩禀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念給我聽。”一聽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後,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製造之術,少部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懷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樑之材。他還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稱讚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連翩。眼前彷彿出現汪洋大海,一艘大輪船上,容閎帶著四十名天真活潑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告別。水波晃蕩,海輪越駛越遠。另一艘從天邊開過來,漸漸靠近,容閎回來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長大成人,胸前佩戴著光彩奪目的各色勳章。曾國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戚已經過去,徐圖自強的美夢帶給他以喜悅,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雲,雖是午後,卻如同黃昏。江寧的仲春,氣候通常還是冷的,今天更顯得有點寒氣逼人。 “父親,外面冷,我扶著你老到花廳裡走走吧!”紀澤勸阻道。

“好幾天沒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給我件披風吧!” 曾紀澤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著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冷風吹在臉上,曾國藩不覺得冷,反倒感到一絲濕潤。 “畢竟是春天的風,到底和冬天不一樣。”他心裡想。 “甲三,下個月你還是回戶部去當差。” “是。”兒子答應著。前年,曾紀澤以蔭生資格應考,被取中分發戶部陝西司,不久又升為員外郎,年前因父親舊病加劇,特地由京師來江寧省視。 “京官清閒,若不思上進,最是容易混。有無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還常溫習嗎?” “每天都堅持讀一個時辰的英文書,讀書報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說話不甚流暢。”曾紀澤兄弟跟著英國教師亞爾泰學英文已有三四年了,進步不算慢。 “科一前幾年愛讀兵書。我對他說,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後世再也不要出帶兵打仗的人了。從那以後,他不讀兵書了。近來又迷上祖沖之的圓周推算,弄得茶飯不思。學術數是好事,有實用,只是他體質不好,你要勸勸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已推到小數點後一百位,大大超過了祖沖之。” “真的嗎?”曾國藩笑起來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錯,往後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這樣笑過他。他說絕對不會錯,並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國藩很覺安慰。兩個兒子雖說不上是治國大才,也還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應該知足了。 “元七今年七歲了吧!”元七是曾紀鴻的兒子廣鈞的乳名,曾國藩最喜歡這個長孫。 “這孩子很聰明,今後或許有出息。你這個做大伯的,還要多點撥指引。元十也長得清秀,現在不哭鬧了吧!” 元十就是兩個多月前過繼給紀澤的廣銓。他剛離開母親時,對大伯媽認生,成天哭喊。 “現在好些了。”紀澤回答。 “慢慢就親了。”曾國藩說,“我看那孩子是個福氣相,今後會帶出一路弟弟來的。” 對於盼子成疾的曾紀澤來說,這是一句極好的寬慰話。 父子倆這樣談著家常,不知不覺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叫聲“腳麻”,便身子一傾,歪倒在兒子的身上。紀澤忙扶著,看看父親時,不覺驚呆了:只見他張開著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說話了。曾紀澤急得大叫:“來人啦!” 正在竹林裡鋤草的僕役聞訊趕來,忙著把曾國藩背進大廳。紀澤一面叫人趕快去請醫生,一面吩咐鋪床褥。過不多久,曾國藩醒過來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閉好,只是不能再說話。他搖了搖手,指著大廳正中的太師椅。紀澤明白,讓僕役把父親背到椅子邊,扶著他慢慢坐好。這時,歐陽夫人、曾國荃父子、紀鴻夫婦、紀琛、紀純、紀芬姊妹都已慌慌張張地趕來,大廳裡擠滿了人。一會兒,歐陽兆熊也進了府,蹲在曾國藩身邊,給他探脈診視,又扎了幾針。見仍不能開口說話,歐陽心裡慌了,忙把曾國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說:“老中堂病勢危險,你把孫輩全部喊過來。” 曾國荃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要侄媳婦各自帶兒子上來;自己走到大哥面前,握著他的雙手。那手已冰涼透骨了。 很快,郭氏一手牽廣鈞,一手牽廣鎔,女僕抱著女兒廣珊,劉氏抱著廣銓上來,一家人團團圍在曾國藩的身邊。歐陽夫人和三個女兒早已泣不成聲了。曾國藩勉強抬起頭來,將眾人都望了一眼,又無力地垂下了頭。良久,他將右手從九弟的雙手中死勁掙出,對著簽押房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麼。歐陽兆熊說:“老中堂不能說話,心裡又著急,不如把他老人家連椅子一起抬到簽押房去。” 歐陽夫人和曾國荃都認為這個辦法好,於是大家簇擁著太師椅進了簽押房。椅子放正後,曾國藩又抬起手來,指了指案桌。曾紀鴻立即把案桌上的公文卷捧過來,曾國藩搖了一下頭。見不對,他又把那疊信搬過來,曾國藩又搖了一下頭。案桌上只剩下一捲紙了。曾紀澤過去,把這捲紙拿到父親面前,曾國藩點點頭。 曾紀澤打開一看,紙上赫然現出一行字來:諭紀澤紀鴻。 他捧著不知怎麼辦才是,大家也都眼睜睜地看著。只見曾國藩又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口。曾紀芬忙說:“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陰雲密布,寒風怒號,時辰還只酉初,卻好比已到半夜,簽押房裡亮起蠟燭。荊七見光線不足,又忙將洋油燈找來點燃,屋內光亮多了。曾紀澤雙手把紙展開,以顫抖的聲音念道: 餘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今將永別,特立四條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聰明睿智,皆由此出。莊敬日強,安肆日偷。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飢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人達人之人,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聖君賢相,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飢己溺,一夫不獲,引為餘辜。大禹、墨子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勞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條為餘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並傳之於子子孫孫,則餘曾家可長盛不衰,代有人才。 簽押房乃至整個兩江督署沒有一絲聲響,都在靜靜地聆聽曾紀澤帶哭腔的朗讀。這一字一句如同藥湯般流進眾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樣樣都有。待兒子念完,曾國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紀澤紀鴻一齊說:“我們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老中堂!” 歐陽兆熊的一聲哭喊,把簽押房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大家彷彿被驚醒似地,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森嚴的兩江總督衙門,立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寧城的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刮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雨好怪!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出南北東西,辯不清房屋街衢。 又像大風吹倒了玉皇爺的書案,將一硯墨汁傾洩宇宙,它要染黑潔白的石舫、矞皇的督署,污壞雄麗的鐘山、秀媚的秦淮,它還要將活躍著萬千生靈的人世間塗抹得昏昏慘慘、悲悲戚戚。 這可怕的黑雨,無情地鞭撻著西花園的斑竹林。那些歷經千辛萬苦從君山來到江寧的珍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蒼翠的葉片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灑滿帝子淚珠的主幹被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慘不忍睹。主人對它所寄予的無限希望,頃刻之間全部化為泡影!督署大門口所懸掛的四盞大紅宮燈,被狂風吹得左右晃蕩,雖有屋簷為它遮蓋,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襲,飛濺的雨花點點滴滴地浸在綢絹上。先是貼在燈籠上的“恭賀新禧”四字一筆一畫地飄落,然後是紅綢艷絹一片片地被剝落,最後只剩下幾根嶙峋骨架,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瘦弱、寒傖。 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氣象破壞了。 那黑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兇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座修復不久的衙門,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萬物在悲號,人心在顫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合著這罕見的黑雨驚雷,是如此的淒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它使人們猛然預感到,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將要和眼前這個鐵心保護它的人一道,墜入萬劫不復的陰曹地府! (《黑雨》卷終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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