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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十一陳廣敷三見曾國藩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8622 2018-03-14
十天過後,薛福成走進了督署書房。 “廣敷先生呢?他不在廬山,還是不肯來?”見只有薛福成一人進來,曾國藩奇怪地問。 “廣敷先生來了,他到雞鳴寺去了。”薛福成笑著回答。 “他為何不到督署來見我,卻要去雞鳴寺?”曾國藩愈發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給大人,還有件小禮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個野籐編織的小籠子來,放在書案上。 曾國藩打開信來,上面寫著:爵相大人鈞鑒: 大人不忘舊情,派人來廬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 然山人道裝十餘年,不習慣再著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醜陋,見者皆以為鍾馗復生,二者均不宜進督署。雞鳴寺靈照長老智慧圓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請大人枉駕雞鳴寺,一敘別情若何?

知大人近來不適,特托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採天地之精氣,集山川之珍華,積數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間臨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雞鳴山下敬候車駕。 江右陳敷頓首拜上 曾國荃在一旁看了,說:“廣敷先生倒擺起款式來了!天氣寒冷,大哥身體又這樣弱,如何去得雞鳴寺?明天夜晚,打發一乘轎子把他接進衙門來就行了。” 曾國藩說:“信中的潛台詞你沒看出來,道裝、醜貌都是托詞,廣敷先生的本意是不願進衙門,怕有損他的道家風骨;且信上還說雞鳴寺的主持智慧圓通,也可能是想讓我與靈照也見見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話說得神奇,先吃了後再說。” 說完從藤籠子裡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油紙,露出三粒褐黃色小藥丸,書房裡立刻香氣四溢。曾國藩高興地對九弟說:“廣敷先生精於歧黃,說不定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廣敷先生所說的,吃了這三粒丸子後可以上得雞鳴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我們還得好好謝謝他。”一向對陳廣敷很尊敬的曾國荃也樂了。 “叔耘,你明天去雞鳴寺告訴廣敷先生,就說我一切照他的話辦。” 當天,曾國藩便遵照廣敷所囑,白天什麼事都不想,也不看書看文件,晚間服了一粒丸子後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來,覺得精神好多了。紀澤扶著父親走出房外,繞著屋子轉了一圈,進屋後居然能吃下一碗紅棗稀飯。三天下來,曾國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彷彿覺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復了。曾國荃讚道:“廣敷先生真是神仙,我們向他多討幾粒來。” 一連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初春的江寧城,比往年這個時候要和暖得多。吃過早飯後,兩頂普通民轎抬出了總督衙門,後面跟著幾個家人打扮的兵弁。

兩江總督衙門與雞鳴山相隔並不遠,不到半個時辰,兩頂轎子便停在山腳了。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剛走出轎門,老遠便看見一僧一道正朝著他們走來。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襲杏黃長棉袍,頭上戴著空頂硬沿黃道冠,一束白髮挽成一個圓髻露在外面,橫插一根牛骨簪子,醜陋的面孔上綻開祥和的笑容,顯然是廣敷先生。稍後一點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斕的大紅銷金袈裟,胸前掛一串黑亮發光的念珠,頭上不戴帽子,臉上,頭頂都煥發出一種奕奕神采。曾氏兄弟知道,這一定就是靈照長老。 “罪過,罪過!大冷天氣,勞動大人和九帥。”廣敷樂呵呵地迎上前去。 “兩位大人大駕光臨,寒寺生輝,請恕貧僧未能遠迎。”靈照雙手合十,腰微微彎曲。 “廣敷先生,今天能與你重見,實為一大樂事。你還是這樣健旺,真讓我們羨慕。”曾國藩說完,又轉臉對靈照說:“結識法師,榮幸之至,能藉寶剎與故人相會,鄙人深致謝忱!”

曾國荃大聲說:“廣敷先生,多謝你的仙丹,大哥病了兩個多月,現在全好了。”又問靈照,“長老高齡?” 廣敷答道:“法師比我大五歲,今年七十八了。” “見笑,見笑,貧僧一無所能,虛度歲月,徒增馬齒,在兩位大人面前無地自容。”靈照謙和地合掌叉手。 陽光下,靈照的大紅袈裟閃閃發光,在曾國藩昏花的眼睛裡,面前站立的彷彿一尊光芒四射的金羅漢。再看看自己這副病弱之軀,暗思:真正無地自容的,倒應該是我才對。寒暄一陣,準備上山了,廣敷和靈照都堅請曾國藩再坐進轎去,以便抬著上山。曾國藩看看山不高,路也不陡,說:“還是讓他們攙扶著上去吧。登山遊覽,是我年輕時最愛做的事,這次怕是今生最後一次了。” 見曾國藩這樣說,廣敷和靈照都不便再堅持,遂由兩個兵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一步一步地走上山來。

雞鳴山在江寧城北,山不高,風景卻很秀美,是六朝舊都的一個名勝之處,遠在三國時,這里便闢為孫吳王朝的後花園,西晉將廷尉署建於此。梁武帝蕭衍篤信佛教,他在雞鳴山上首建同泰寺。那時金陵城寺廟很多,杜牧詩曰:“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就是武帝時代的真實寫照。而同泰寺,則位居四百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作亂,叛兵圍台城時,該寺毀於兵火。以後雞鳴山上相繼建了千佛寺,淨居寺,圓寂寺,法寶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塊地,用它建皇陵,要將建於這塊地上的靈谷寺誌公墓遷走,遂在同泰寺舊址上建雞鳴寺,誌公遺骨則葬於寺前,建塔五級,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潰,近兩百年間未修復。去年靈照向江寧知府禀請重建施食台,知府報告總督衙門,曾國藩同意重建,並批給兩百兩銀子,不足部分由雞鳴寺募捐彌補。

這時,一行正來到施食台旁,靈照豎起左手掌,對著曾國藩說:“阿彌陀佛,此台全仗總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去年,得知總督大人親自批給銀兩的消息後,十方善男信女無不踴躍捐助,半個月內便得銀兩千多兩,不僅修好了施食台,連僧寮也作了翻修,眾僧日日在佛祖面前祈禱,請佛祖保祐大人早日康復。” 曾國藩聽後笑了笑,也未做聲。客房裡早已生好了炭火。 進房後,兵弁侍候脫下了披風。幾個和尚忙著端茶水果品,殷勤招扶。略坐片刻,曾國荃說:“聽得雞鳴寺有一座好梅園,長老帶我們去看看吧!” 靈照忙說:“是的哩,不是九帥提起,險些忘記了。眼下臘梅開得正好,貧僧這就陪二位大人前去觀賞。” 出了客房,穿過僧寮,來到雞鳴寺的後院。眼前突然出現三四百株梅樹,高高低低,疏枝交錯,形成一片樹海,古銅色的枝杈上沒有葉片,只見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朵,一股清清幽幽的暗香瀰漫在雞鳴山上,直沁人心脾。曾國藩不覺嘆道:“這麼好的梅林,真是難得,千姿百態,鬥霜傲雪,每樹梅花都是一首詩!不知雪琴來過沒有,早知有這麼一片梅樹的話,一定要請他來觀賞。”

廣敷笑道:“還是不讓他知道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會賴在雞鳴寺不走。誤了水師的大事,靈照長老真還擔當不起哩!”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曾國藩又嘆道:“歲寒三友,我愛竹,雪琴愛梅,潤芝在日愛松,松本最堅固,卻不料潤芝先凋謝。” 見曾國藩面露傷感,陳廣敷忙岔開話題:“曾大人,你知這座梅園的來歷嗎?” “不知,今日倒要聽你說說,以廣見聞。” “我也知之不詳,還是請靈照長老講它的典故吧!” 靈照說:“據敝寺譜諜記載,明永樂年間,道衍法師佐成祖成就帝業後,複姓姚氏,帝親賜名廣孝,遂回蘇州祭祖。這天路過金陵,宿在雞鳴寺。主持法深長老在後院大設齋宴款待,稱讚道衍法師以空門而入廊廟,實為我佛家弟子的驕傲,也為佛祖臉上增添光彩。道衍聽後心中甚喜,說:'太祖以和尚而為天子,才真正可以說為佛門大增光輝,我道衍不過卿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過,太祖是真龍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應當去攀比的,倒是我佛門若常出些卿相,輔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無量了。'法深長老和眾僧一齊說:'法師說得最好。'道衍帶著幾分酒醉說:'《書經》上說: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這是殷高宗命傅說為相之辭。調羹不能離鹽和梅,治國不能無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擺筵席的這塊土地上,種幾百株梅樹,以此祝賀雞鳴寺日後能出治國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話贏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讚賞。第二年春天,法深長老便帶著大家種了五百株梅樹。從那以後到今天,四百多年過去了,代代僧人都愛護這片梅園,施肥鋤草,從不間斷,遇有老死病死之樹,則換幼苗以補之。據說當年法深長老所栽的五百株樹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著,仍然年年開花,歲歲結子。”

眾人一片讚歎。曾國荃說:“古話說千年梅樹開新枝,果然不假!” 曾國藩心想:都說佛門是清淨無為之地,僧尼為出家離世之人,為何雞鳴寺朝朝代代的和尚功名之心這等濃烈,一個背棄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後戲言,竟然當作聖旨似地供奉,一直被誇耀到今天! 靈照說:“梅園右側下去幾步就是胭脂井,兩位大人不妨也去看看。” 曾國藩一行又來到胭脂井。相傳隋文帝的兵馬打到金陵,後主陳叔寶帶著寵妃張麗華、孔貴嬪逃到雞鳴山,在一口水井邊停下來。張麗華掏出手帕來擦拭圍井的石欄杆,好讓後主坐下歇息。手帕上的胭脂塗在石頭上,居然被石頭吸了進去,再也磨不掉了。以後,文人們便把這口井叫作胭脂井,並藉此敷衍出不少風流故事來。 曾國藩對亡國的陳後主沒有同情心,看了一眼後,便走到一個高處眺望四方,只見北邊的玄武湖水光激灩,東邊的紫金山山色空濛,他覺得這造物主所結構的湖光山色,才真正可以一洗胸懷萬里塵。

曾國藩已覺得累了,於是大家都回到客房。張羅一陣後,靈照說:“雞鳴寺別無長處,只是幽靜得好。你們老朋友在這裡敘敘舊情,我去關照一下佛事,等會再來。” 靈照輕輕把門帶上,出去了。 曾國藩說:“溫甫在廬山這些年,多蒙道長照看。仙逝後,又多虧了道長料理後事。我曾氏一門感激不盡。” 曾國荃說:“溫甫去世的事,那年道長告訴我們,因大哥多病,一直瞞著沒有告訴他,直到這次才說出。大哥傷悼不已,說務必請道長來江寧聊一聊。” 廣敷臉色沉重起來,說:“六爺盛年辭世,是我有負大人的重托,內心一直為此事疚愧。但好在六爺在黃葉觀幾年,已將世間人事洞悉,臨走時心情坦然,也確實難得。” “是的,道長說得好。”曾國藩平靜地說,“人總歸有一死,溫甫能無恨意而去,也就足堪告慰祖宗了。”

廣敷說:“六爺墳頭上草木茂盛,可卜後世一定發達。” 曾國荃說:“正是道長所說的,溫甫的兒子紀壽在子侄輩中格外聰明些,將來或許真的有大出息。” 陳廣敷提起曾國華墳頭長草的事,立即勾起了曾國藩對二十一年前他來荷葉塘獻地時情景的回憶。當年出山,雖不完全出自於廣敷那番看相預卜之類的鼓動,但那番話的確起了重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勝利的信心;而對溫甫、沅甫、貞幹來說,則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曾國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費苦心在碧雲觀等待,以“黃老可醫心病”的妙語開導自己;這些年來,老莊柔道處世的學問,使他免去了許多煩惱糾葛,保住了表面上的泰裕平安。 曾國藩想到這裡,對陳廣敷充滿了感激:“廣敷先生,今天是我們的第三次相會,歲月匆匆,不覺過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轉捩點上,兩次得到先生的點撥,於迷茫時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過險灘。說句實在話,若沒有先生,就沒有鄙人下半生的事業。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脫俗,早已將人世的功名富貴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祿利來酬謝,也不需要鄙人命幕僚記事蹟於史冊,傳英名於後世。今日將先生從千里之外請來,目的只是為了當面表達鄙人的謝忱。同時,先生之高明,二十餘年來,一直為鄙人所傾心仰慕。不瞞先生說,鄙人從二十八歲離開家鄉以來,三十多年裡,結交的王公大臣、賢員幹吏、英雄豪傑、俊士逸才;當以數百上千計之,而真正的睿智明達、倜儻瀟灑者,卻少有幾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雖小先生十幾歲,然因終未得老莊養心之真諦,致使病入膏盲,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聽先生對鄙人一生的批評。這些年裡,鄙人聽奉承的假話多,得批評的真言少。聖人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幾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無憾矣!” 一等毅勇侯這番出自肺腑的話,使黃葉觀老道士備受感動:“山人早年浪跡江湖,所學所交,皆零亂駁雜,知命之年以後,方才收心學道,然所得至陋至淺,雖著道袍道冠,實未進得道家門檻。這一生能經筠仙紹介,得以結識大人及大人一家,又親眼見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為侯伯之榮,像繪凌煙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預言沒有變成荒謬,真是萬幸。大人至誠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餘年來,大人一舉一動,盡在世人關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冷眼觀看,確有許多話想對大人說說,惜未遇其時耳。雞鳴寺乃化外之地,九帥又是大人至親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國藩說:“正要聽先生高論。” 曾國荃也說:“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麼話都可以直說不妨。” 廣敷將曾國藩疑視一眼,然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說:“大人一生功業非凡,這一面世上稱頌的人已經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說了。山人要說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一生給自己,也給歷史留下了一樁大憾事。說明白一點,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對大人的期望相距甚遠;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世人期望於大人的,大人又不願意去做。這,便是憾事。” 出人意外,石破天驚,曾氏兄弟都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詩:'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歸天子。'那時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業,猶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標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樣教化世人,輔佐皇上復興一個風俗淳厚的堯舜之邦。因此,滅長毛,鎮捻寇,建蓋世軍功,取五等爵位,儘管這是湘軍千百個書生將官的最高願望,然而卻不是大人的極終目的。金陵收復後,大人力矯江南之弊,捻寇平息後,大人首倡洋務之舉,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當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載的夔皋之舉。” 曾國藩深深地嘆息道:“廣敷先生,難得你對我的苦心知道得這樣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這個知音!” “大人謬許了。其實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獨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見,天下知者甚少。”曾國藩想起深夜來訪、取走圍棋的康福,心裡有著無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國荃附和著說。 “不能這樣講。”廣敷正色道,“只能說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國藩的心病,他為此不知痛苦過多少年。作為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老朋友,作為一個方外人,廣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機奧,曾國藩願向他虛心求教。 “這是因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為不可取。”陳廣敷將聲音稍稍壓低,“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它失去了建立堯舜之邦的基礎。” 曾國藩發現這幾天陡然興起的精神已經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國荃拾起一枚幹梅子放在口裡慢慢嚼著,這梅子又酸又澀。 “大人深受皇家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願看著它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 “廣敷先生,鄙人倒要請教。”曾國藩強打起精神問,“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聖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值得讚許的。鄙人的這种血性會不會得到後人的讚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當年先生為何要勸我墨絰出山,血戰長毛,匡護朝廷呢? 廣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聖人雖肯定過,但並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种血性也並非就一定會受到後人的讚許。比如忠桀紂之君,复暴秦之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於山人先前勸大人出山,乃已知長毛決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國藩問,“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於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討伐長毛之機會,鍛煉出一支強大的漢家子弟兵,先剪滅長毛,次推翻滿虜,最後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為如此,咸豐八年,我在碧雲觀靜候大人三個月之久,借治病為由,勸大人行黃老之術,以屈求伸,日後好建非常大業。” 曾國藩大驚,他驚的不是這番話的本身。勸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經太多了,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他驚的是一個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這種光復漢家河山的強烈願望,而且為了這個願望的實現,費盡心機去點撥他,同時又將這個願望壓得深沉不露。一個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將個人名利視若敝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覺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軍統帥、而今位極人臣的爵相,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 “廣敷先生,可惜了,你為何不早說呢?”前吉字營統帥、現賦閒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露喜色地問。 “打下安慶時,我由廬山來到黃石磯,在紫荊觀住了兩個多月,本擬伺機進言,後在江邊偶遇王壬秋。他說起大人連送他三個'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這個念頭。打下金陵後,我又去了棲霞山,後來看到湘軍幾乎被裁盡,大失所望,從此不想再見大人了。” “廣敷先生,事情難道真的可為嗎?”嚴守自己信仰的理學名臣不自覺地發出了這個提問。 “怎麼不可為?”陳廣敷堅定地反問,“湯武革命,順天倡義,三千年來史冊贊不絕口。劉邦斬蛇起義,李淵起兵反隋,趙匡胤陳橋兵變,朱元璋驅趕韃子,從來都認為是正義的行為,沒有人指責他們是叛臣。自從滿人入關以來,二百年間,漢人的反抗從未間斷過,只因康乾所謂的盛世帶給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慶朝以來,滿人之腐敗日見明顯。到了道光末造,外辱於四夷,內爛於十八省,神人共憤,才有了洪楊之亂。咸豐帝耽於酒色,荒廢國事,女主垂簾十年來,舉措倒置,普天之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百姓莫不翹首盼望我漢家再出英雄,驅除羶腥,复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萬雄兵,本可挾滅長毛之威,一舉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圍於忠君敬上之小節,無視拯國救民之大義,更加上大人秉賦拘謹怯弱,終於只為保己身及曾氏一門的安全而裁撤湘軍,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時機,辜負了億萬百姓的熱望,為史冊留下一樁永不可挽回的遺憾!” 曾國藩聽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幾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為可以留芳百世的忠君敬上,竟然被這個方外人譏為“小節”,難道說,讀書千萬卷,竟沒有讀通麼?曾國藩茫然不解。曾國荃卻說:“先生所論,實在高明極了。” “大人,到了今天這個時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說了。一家一姓,國家兆民,兩者相比,孰重孰輕,孰大孰小,這對普通人來說,是個不難回答的問題。然而許多讀書明理的大人君子卻常常愚昧得很。他們之所以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愚昧,並非識見不夠,乃由於私心所充塞也。大人幾十年來,孜孜矻矻苦讀詩書,克己復禮砥礪品行,身先士卒統率湘軍,夙夜匪懈以勤政事,但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誠可以附驥尾而行千里,伴麗日而照後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時。今者,愛新覺羅氏置國家於水火,令兆民遭塗炭,朝廷正可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將就木,大人欲滅長毛後而使滿清中興,豈不是緣木求魚,又好比南轅北轍。孟子說得好:'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吊民伐罪,征討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問山人對您一生的批評,批評就在這裡:幾十年來,一直囿於忠於一家一姓之小節,遺忘了拯救國家百姓之大義。千秋史冊,或許會說大人是愛新覺羅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會認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偉丈夫。” 這一段話,說得曾國藩似有大夢方覺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闓運的暗室密談,到金陵打下後彭毓橘等人的大鬧公堂,其間不知有多少人說出推翻滿人、自立新朝的話,但所有人的立論角度都與陳廣敷的不同。他們都是從不能受制於人、要自己做皇帝的角度出發,誰都沒有像廣敷先生這樣,從天下百姓的利益著眼。是的,廣敷先生說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大至公的道理,的確不能為一家一姓而犧牲國家兆民。可惜,這一切都晚了!也可惜,這一生六十個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鑄定,曾國藩不可能也不願去改變了。 像看出了曾國藩心底深處的秘密以的,陳廣敷又說出一番話來:“山人所言頗為急切,其實,十年前,壬秋先生為大人所謀畫的自請入覲,對大人來說,實在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上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細究,便以'狂妄'斥之。不是山人作事後諸葛亮,倘若大人當年少考慮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國家長遠利益,毅然率師進京,實行兵諫,抬出'祖制'這個上方寶劍來,諒兩宮太后不敢跋扈。肅相、恭王和大人內外攜手,定可將國家置於磐石之上,決不會出現今日分崩離析之狀。雖然依舊是滿人坐江山,但百姓至少可過幾天安寧日子;對大人來說,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給百姓帶來實惠的救星,日後在史冊上的地位定然不低。” 曾國荃拊掌笑道:“廣敷先生,你這些議論,句句都與我的心思暗合,你為何不早一點到江寧來呢?” 廣敷嘆道:“這都是天數。天數注定我華夏文明之邦要遭受劫難,這劫難大概在幾十年內還不會消除……” 陳廣敷正說得興起,還想直言快語地議論一番,一眼看見曾國藩臉色灰白,額頭上虛汗淋漓,頭已歪倒在靠椅上,嚇得趕忙停了嘴。曾國荃見狀,驚呼:“大哥!大哥!” 廣敷過來,按住曾國藩的脈搏,又從包袱裡掏出一根兩寸多長的銀針來,對著中指十宣穴位深扎了一針。一刻鐘後,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曾國荃說:“廣敷先生,你托叔耘帶來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後精神大好了,你是不是還可以給幾粒呢?” 廣敷靜下心來,給曾國藩探脈,發現脈息微弱,精氣已散,知他頂多只有三個月的日子了,於是低沉地說:“藥丸製造不易,須採春之花、夏之葉、秋之實、冬之根,至少歷一整年方可成功。上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葉實根都是最好的。明年此時,山人再送三粒來,只是效果沒有這次的好。” 這時,靈照法師進門,興沖沖地拿著一捲髮黃變黑的素絹來,對曾國藩說:“大人,歷代主持都說這是當年道衍法師在寒寺的親筆題詞,請大人幫貧僧鑑定下。” 說著抖開素絹。曾國藩睜開乏神的眼睛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我太祖洪武皇帝在沙門中立定拯民水火之志,千辛萬苦而後驅除韃子,复我漢唐舊邦,實佛門之光彩,僧尼之榮耀。 曾國藩似乎覺得靈照是在藉道衍的名義來譴責他,心裡一時痛苦萬狀,頭一暈,又昏迷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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