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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一歐陽夫人擇婿的標準與丈夫不同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4773 2018-03-14
重建的兩江總督衙門,在李鴻章、馬新貽的規劃監督下,經過五年的經營,造得規模宏闊,氣派壯大。受禮制所限,它當然不可能與先前的天王宮相比,但比起咸豐二年時的總督衙門來,擴大了三倍,豪華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園,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禦花園的規格。為著投曾國藩所好,新近又從紫金山移來數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勁,竹葉青翠,給滿是亭台樓閣、曲徑假山的花園平添無限生機,無限雅趣。 王荊七悄悄對監造總管說:“老中堂愛竹,尤愛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遊君山時,他撫摸著滿是黑點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總管聽後,趕忙派人去湖南採購,並吩咐裝一船君山泥土來,以便斑竹能更順利地在西花園裡成活紮根。 碧波蕩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著當年天王最喜愛的石舫。

湖面大為拓寬,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於是從岸邊到石舫之間,又架起一座九曲橋,橋的欄杆上飾滿彩繪。橋上有頂,頂上蓋著天藍色琉璃瓦。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來,與藍天碧水融為一色,和諧壯美,顯示出建築師的匠心。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感嘆:“太機巧了,太奢華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還是樸實的好,世間唯有樸實最能長久。”他要總管在督署東面花圃邊開出幾塊菜地來,明春再種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農家菜蔬,藉以抵消幾分奢靡,又向僚屬示以不忘稼穡之本。 夫人歐陽氏臥病已三個月了,她素來體氣虛弱。從同治八年起與丈夫得了同樣的病:右目失明,左目僅見微光。天氣冷,搬進督署半個月了,她未走出門外一步。今天太陽出來了,天氣和暖,在滿女紀芬的陪同下,兩個同病相憐的老人一起來到西花園,沿著九曲橋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滿姑,你今年二十歲了,我和你娘還未給你定下婆家,你心裡有怨氣嗎?”一家三口在石舫裡的木凳上坐下後,曾國藩望著長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滿女,憐愛地問。 “父親,看你老說的!我這一輩子不嫁人,在家伺候兩位老人。”紀芬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臉去,望著石舫外枯乾的黑黃色的荷葉桿。其實,紀芬心裡怎會不著急?但急有什麼用,總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開朗,又會體貼人,說願意在家伺候父母,也並非假話。她見父親今天心裡舒暢,主動談起她的婚事,高興極了。 從她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空閒過、舒暢過。幾個姐姐的婚事,她從來沒有聽見父親提起過,就那樣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別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酒席擺幾百桌,裝嫁妝的抬盒連綿一兩里路長。都說自己的父親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紀芬的眼裡,幾個姐姐的出嫁,不僅從沒風光過,反而寒傖得很,送親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沒有父親到場!父親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這麼一刻家人閒聊的光陰。女兒都有這樣一番感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結褵三十六年來,歐陽夫人一直對丈夫敬重愛戴。過去在京師,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沒有分開。自生下紀芬後,這二十年來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少,分別的日子多。歐陽夫人既為丈夫的功業自豪,又對夫妻長期不能團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這樣的興致,她又高興又微覺詫異。 “傻丫頭,哪有一輩子不出嫁的道理!我們兩個老的歸天了呢?”歐陽夫人笑著對女兒說,“滿姑,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你的婚事著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著要給你尋一個最好的郎君。” 紀芬羞得低下頭。歐陽夫人摸著女兒柔軟的黑髮,滿腹疼愛地說:“公婆愛頭孫,爹娘疼滿崽。你是父母的滿嬌嬌,七個兄妹中,我看你父親最疼的就是你,常說你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相,將來福壽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個人品好、學問好、家境好、公婆好、體質好的五好夫婿。”

“這樣事事都好的人,到哪裡去找呀!”紀芬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嬌甜地望著母親。 知夫莫如妻。歐陽夫人說的正是曾國藩的心思。這些年來,他為已嫁的四個女兒的婚事負疚深重。四個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個女兒的家庭都不美滿。大女婿袁秉楨放蕩兇暴,致使大女兒三十歲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例。二女婿陳遠濟幼時聰明,長大後卻變得平庸,毫無上進心,二女兒紀耀終年鬱鬱寡歡。三女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紀琛一年到頭總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又體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著兩個兒子守空房。鑑於四個女兒的不幸,曾國藩總結出“五好”的擇婿標準。正因為“五好”夫婿難找,故而讓二十歲的滿女尚待字閨中。這次視察江南機器製造局,卻意外地看到一隻雛鳳,一匹千里駒。自己是看準了,不過這一次他要好好徵求夫人和女兒的意見,過去的教訓實在把他嚇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兒自己不同意的話,這件事也決不勉強。

“人倒是發現了一個,就不知你兩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國藩邊說邊注意看夫人和女兒的反映:娘眉開眼笑,女兒的臉漲得通紅。 “是個什麼樣的人?”歐陽夫人忙接言。 “聶亦峰這個人你還記得嗎?”曾國藩問夫人。 “你是說衡山聶長子,幾次會試都未中的那個?”歐陽夫人的記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師時,她作為一個賢惠的夫人,對來過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聶亦峰,又是湖南同鄉,又在她家前前後後住過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個好人,學問好,人也好,就是考場運氣不好,我記得他連考了三屆都名落孫山。”歐陽夫人仰起頭,慢悠悠地說,似乎在回憶往日京師甜蜜的生活。 “咸豐二年考中了,又因寫錯一個字未點得翰林,結果分到廣東去當知縣,現在是高州知府。”

“你說的人是亦峰的兒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現在江南機器製造局當委員,今年十九歲。” 接著又把聶緝槻來上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今後還可以考進士點翰林嗎?”丈夫出身翰林,歐陽夫人巴望兩個兒子、四個女婿都點翰林,卻偏偏就沒有第二人了。她有時下了狠心,一定要給滿女找個金馬門中人。紀芬撇開父母,獨自一人走到船頭,靜靜地觀看石舫邊來來去去的游魚,耳朵卻沒有放過艙里二老的每一句話。 “當然可以去考。”曾國藩肯定地答復了夫人的提問。 “不過,也不一定非要中進士點翰林才有出息。年輕時我便告訴過澄侯、沅甫他們,不要沉湎於科舉之中,那裡面誤人甚多,關鍵是要有真學問真本領。現在造炮製船便是國家頂重要的事,聶家老五有這方面的才能,你還愁他今後沒有出息?他的娘說得好,今後說不定也可當藩臬撫台哩!我看那孩子氣宇莊重,談吐不俗,今後或許真有封疆的福氣。”

“夫子你見多識廣,我一向都聽你的,可是從大姑到四姑,四個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滿意,故我不得不多問兩句。”女兒是娘身上的肉,歐陽夫人對五個女兒的疼愛,又比丈夫更深一層,背地裡她不知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氣的三女流過多少眼淚,兩隻眼睛就是這樣哭壞了。 “四個女婿都沒選好,這是真的。別人都說我會看人,女婿都沒選好,還談得上什麼會看人,我心裡慚愧。”曾國藩沉重地低下頭,好一陣又說,“我想清楚了,過去選女婿,其實不是選本人,而是選父親。父親好,並不能保證兒子就一定好。還有,過去選的是小孩子,沒有長大成人。小時聰明可愛,長大後不一定成器。這次不同,聶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後只會越來越懂事,越變越好。我相信,滿姑的命要比四個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錯的,但還是要讓我們娘女倆見一見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試一下。” “你也要考試!怎麼個考法?”曾國藩覺得有趣。 “我有法子。滿姑!”歐陽夫人對著坐在船頭的女兒喊,“你說要得嗎?” 紀芬轉過臉,對著母親忸怩地笑笑。 歐陽夫人自有測試女婿的辦法,與丈夫不同。當聶緝槻奉命來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廳裡,曾國藩與聶緝槻就江南機器總局的管理話題繼續談下去:屏風後面,歐陽夫人帶著女兒尖起耳朵在偷聽,並通過屏風的縫隙,將聶緝槻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從外表到談吐,歐陽夫人滿意了,問問女兒,紀芬輕輕地點了點頭。 傍晚時,曾國藩留下聶緝槻,請他共進晚餐。破格的禮遇,使聶緝槻頗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問過他訂親沒有。

“是不是要為我作伐,真有這樣的好命嗎?”江南總局的年輕委員想到這裡,情緒頓時高漲起來。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歡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開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飯。屏風後的歐陽夫人看了正中下懷。貪杯壞事的袁秉楨、羅允吉傷透她的心,體質羸弱的郭剛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廳裡的這個青年不喝酒,能吃飯,正是歐陽夫人眼中正派、身體好的象徵。吃完飯,喝過茶後,聶緝槻起身告辭。家人捧出十段各種顏色花紋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國藩指著洋布說:“紀澤娘過去與你母親熟,也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她要給她們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們喜歡什麼花色,你給她們各挑一段吧!” 聶緝槻聽了,心裡樂不可支,他將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細細地看著摸著,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說:“我母親素來不喜歡花花草草,平時家居愛作男子裝。這段黑呢給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絨洋布,說:“我大姐三十歲了,生了兩個孩子,她愛美,又頗穩重,這段布給她最好。”最後挑了一段黃底綠葉粉紅桃花亮閃閃的緞子,咧開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愛俏,這匹緞子給她做嫁妝最合適。” 當曾國藩把聶緝槻選布的情形告訴夫人時,歐陽氏徹底放心了:這孩子心眼細,對女人關心,今後一定會對妻子體貼照顧。這樣的女婿打起燈籠也難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給聶亦峰發信,定下這門親事,明年就嫁女。過了二十歲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這是一廂情願。我們相中了他的兒子,萬一他看不上我們的滿姑呢?”曾國藩樂哈哈地笑道。 “哪有這個事!”歐陽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滿姑又漂亮又能幹,誰見了誰愛,還有看不上的?沒有這個道理!” 正說著,紀芬進來對父親說:“折差送來一個大包封,請父親去大堂祗領。” 曾國藩穿上朝服,來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後,接過包封。打開一看,原來是太后、皇上賞賜的年禮。自從同治年間來每年如此,不論他在前線指揮打仗,還是在安慶、江寧、保定等處衙門當太平總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禮物寄給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樣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蓮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棗三斤半,桔餅一斤半,奶餅五斤,掛麵十把。每年接到這包禮物,也同時接到一分溫暖,他從心裡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這份心情似乎沒有過去的濃烈,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念著:“又要過年了!” 這是搬進新督署的第一個年節,合署上下喜氣洋洋,商議著張燈結彩、披紅掛綠,給新衙門錦上添花。歐陽夫人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紀鴻夫婦帶著三子一女由長沙來到江寧,同船的還有紀琛和她的兩個兒子,紀耀和她的丈夫陳遠濟。紀鴻還告訴父親,九叔也會來江寧過年。空曠的衙門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曾國藩夫婦見到一船晚輩,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兒孫滿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國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興旺。紀鴻成家尚只七年,便為他添了三個孫子,相比起來,長房就冷清多了。紀澤與劉蓉的女兒成親十三年,先後生了兩個兒子,均不滿周歲便夭折,現在只有兩個兒女。 紀澤今年三十三歲了,心裡很著急,曾國藩夫婦也很著急。 郭氏會做人,一進衙門,見嫂子臉色不悅,知她心裡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請兄嫂於他們的三子中任擇一人暫為撫養,等日後生子再退還。因為曾國藩的一等侯是世襲罔替的,明擺著今後是紀澤的長子承襲,紀鴻夫婦為怕兄嫂誤會,以為是為了搶襲侯權,故先行講明,不以小宗亂大宗。紀澤夫婦見弟弟、弟媳如此賢惠,甚是感激,便選中了將滿周歲的廣銓。曾國藩對此事大加讚賞,親自為孫子的過房舉辦了隆重的儀式,並對兒子們說:“過房是好事,若作活動的,今後便容易生麻煩,當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動而生訟端。你們兄弟要學少荃撫幼荃之子的樣子,不作活動作呆筆。今後紀澤不管再生幾個兒子,廣銓總在長房,不再回二房,這樣方可杜絕日後的羅嗦事。你們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紀澤、紀鴻異口同聲。 “那你們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訂個約吧!” 紀澤、紀鴻在曾祖星岡、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約謹遵父命,過房之事永不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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