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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六馬案又起迷霧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10898 2018-03-14
這一天,總督衙門接到一封無頭禀帖。禀帖上說,前兩江總督馬新貽,為江蘇巡撫丁日昌的兒子候補道丁蕙蘅派人所殺。事情是這樣的—— 丁日昌的獨生子丁蕙蘅是個花花公子,讀書不長進,成天吃喝嫖賭,二十歲了,還沒考中秀才。丁日昌急了,給他捐了個生員,指望他能考中舉人。考了三次,文章做得狗屁不通,他自己也不想考了。丁日昌九十歲的老母親疼愛孫子,便對兒子說:“你當了巡撫,榮華富貴,就不替兒子著想?我丁家做官就做到你這一代為止了?” 丁日昌是個孝子,又是個慈父,也是個斂財有方的貪官,他有的是貪污來的大量銀子,於是又給兒子捐了個監生。因為當時的規定,捐納者必須具有監生的資格。接著,他又兌上二萬兩銀子,給兒子買了一個候補道。一般人要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當了幾年翰苑編修,遇到格外天恩,放出到地方任個知府,再要小心翼翼,加上不斷向上司討好獻殷勤,才能指望升個道員。這丁蕙蘅詩書不通,世事不懂,憑著老子來路不清白的銀子,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一個候補道的官職,只待哪處道員出缺,他便走馬上任,戴起正四品青金石頂戴,穿起八蟒五爪雪雁補子袍服來,升堂理事,頤指氣使了。

丁蕙蘅雖然隨時都有可能當個正式中級官員,卻仍不知修性養德,他嫌住蘇州在父親管束下不方便,便帶著妻妾和幾個家人在江寧城南秦淮河邊金谷塘買了一棟寬敞的帶花園的樓房住下來,每天除在家裡與妻妾調笑、打牌賭博外,便在酒樓歌場聽曲飲酒,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這一天,他來到秦淮河邊,踱進了重建不久的媚香樓。這媚香樓是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住所,清兵打金陵時毀於兵火,後又恢復。咸豐二年底,太平軍進入小天堂,媚香樓再次被燒。同治三年,趙烈文奉曾國藩命整修秦淮河,媚香樓便又應運重建。眼下的媚香樓,比咸豐二年前的舊樓還要華麗數倍,幾乎趕上了李香君時代的水平——艷領群芳之首。 丁公子一登樓,鴇母便安排他平日最喜歡的姑娘香玉來陪伴。香玉彈著曲子,陪著丁蕙蘅吃著花酒。正在愜意之時,丁蕙蘅一眼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麗人依偎著一個翩翩少年,從他身邊走過去,一股濃烈的香味直嗆他的鼻子。丁蕙蘅魂銷魄散,忙喊鴇母過來,指著背影問:“那姑娘是誰?”

“新來的香碧。”鴇母諂笑道,“丁公子喜歡她?” “嗯。”丁蕙蘅還在貪婪地呼吸香碧留下的餘香,痴痴地望著衣裙擺動的倩影。 “你去叫她過來,陪陪我丁大爺吧!” “丁公子。”鴇母親自給丁蕙蘅斟了一杯酒,滿臉堆笑地說,“你喜歡她,那還不好說嗎!以後叫她來陪你,只是這幾天不行。” “為什麼?”丁公子惱怒起來。 “丁公子。”鴇母緊挨著丁蕙蘅的身邊坐下來,媚態十足地說,“你莫生氣,這五天里香碧被一個揚州來的富商公子包了,五天后他一走,香碧就是你的人。” “不行,你要大爺等五天,大爺會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馬上就將香碧摟入懷中。 “什麼富商公子,叫他識相點,早點讓出來,否則丁大爺不客氣!”

鴇母奈不何丁蕙蘅,只得跟那巨商之子商量。那年輕人也是財大氣粗、血氣方剛,正跟香碧熱乎得一刻都不能離,準備以巨資贖身長期相聚,豈肯讓出!便氣呼呼地衝出房門,指著丁蕙蘅的臉罵他無理取鬧。這下可惹怒了這個衙內。他一揮手,幾個惡奴一擁而上,亂拳打了起來。那富商之子酒色過度淘虛了身體,受不了幾下便一命嗚呼了。丁蕙蘅知道闖下禍了,塞給鴇母二百兩銀子,要她收殮送回揚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寧。 那揚州富商也只這一個寶貝兒子,雖知死於巡撫公子之手,仗著有錢,他也不肯罷休,一面狀告兩江總督衙門,一面又暗中送給馬新貽五千兩銀子。馬新貽拿著此事為難了:不理嘛,人命關天,富商交接又甚廣,江寧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後還得追查自己的責任,且五千兩銀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關丁日昌,這情面如何打得開呢?思來想去,還是受理了。

馬新貽叫丁日昌到江寧來,與他商量此事如何辦。丁日昌對兒子的作為十分惱恨,他到底要顧及巡撫的體面,不能不做些姿態。最後兩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幾個家丁各打一百板,選一個充軍,賠償銀子一萬兩,革去丁蕙蘅的候補道之職。揚州富商勉強同意,一場人命案就這樣了結了。事平之後,丁蕙蘅回到蘇州,丁日昌氣得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鎖在府裡,不准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辦案後,丁老太太見孫子可憐,便放他出來。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馬新貽身上,於是用重金蓄死士殺馬報仇,張文祥就是用三千兩銀子買下的刺客。 這是馬案中又生髮出的一團迷霧。曾國藩拿著這張無名禀帖,心頭再添一層煩惱。說所告毫無根據嗎?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鬧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丟了候補道,這是事實。

丁日昌也並不隱瞞此事,還專折上奏太后、皇上,承認自己教子不嚴,請求處分。說張文祥是丁蕙蘅買通的刺客,證據何在?且張文祥的招供中無絲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后器重,在天津辦案時對自己支持甚力,這樣一樁謀刺總督的大案,沒有鐵證,怎能輕易牽連到他的頭上! 曾國藩不置可否,將無頭禀帖依舊封好,派人送到棲霞山,請鄭敦謹處理。第二天,禀帖又回到曾國藩手中,鄭敦謹批道:“此事須慎而又慎,請老中堂定奪。” “這個滑頭!”曾國藩苦笑著在心裡說。儘管鄭敦謹將擔子又推了回來,但他的意思還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到丁日昌頭上。這點與曾國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結束?曾國藩為此苦苦地思索著。特地從山東趕來的馬新貽的弟弟馬四,天天來督署糾纏,哭著要曾國藩查出主謀。大概是馬四在背後又進行了一些活動,這段時期來京報接連刊出幾封御史的奏摺,聲言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山東籍京官聯名上疏,振振有詞地說,既然刺客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顯然背後有主使,不查出主謀,無以告慰亡督在天之靈。更令朝廷擔憂的是,洋人也在議論此事了。恭王奕來了密函,說洋人嘲笑中國政府無能,案子發生五個多月了,兇手也當場抓獲,卻遲遲定不了案,令人遺憾。奕敦促曾國藩早日了結馬案,免得中外議論紛紛。

曾國藩很為難。有時他想,既然太后放了鄭敦謹專程來寧處理此事,不如把千斤擔子都推到他身上去。回過頭一想又不妥。倘若鄭敦謹認真過問此案,他也可能誘出張文祥的招供來,張文祥仍會說自己是湘軍的哨長、哥老會的二大爺。 湘軍中有哥老會,哥老會情形複雜,這些內幕外人並不十分清楚。如果張文祥把這些內幕都掀出來,甚或再添油加醋,捏造些莫須有情節來討好欽差大臣,保得自身的性命,那就壞了大事。湘軍過去攻城略地、消滅長毛的功績將會蒙上一層濃黑的陰影不說,連湘軍唯一留下的人馬——長江水師也可能會被解散,自己也可能會遭到意料不到的禍災。不能把此案的終審推給鄭敦謹,要在自己手裡盡快結案。 “大人,彭大人、黃軍門來訪。”傍晚,當曾國藩兀自對著蠟燭枯坐時,親兵進來禀告。

“請。”話音剛落,彭玉麟、黃翼升一先一後地邁進了門檻。 “滌丈,還在辦理公務?”彭玉麟笑著問。 “沒有,這一年多來,我夜晚是一點都不能治事了,只能呆坐著,真的是屍位素餐,問心有愧。”曾國藩邊說邊招呼他們坐下,親兵獻茶畢,退出。 “聽說丁中丞送給你老一個水晶墨石,用裡面的水點眼睛可使瞎眼復明,真有此事嗎?”黃翼升問。 “若真有此事,我的右目不早就復明了。”曾國藩淡淡地笑著,說:“不過丁中丞倒是一片好心,那石頭里的水雖不能使瞎眼復明,但一滴到眼中便覺清涼舒服。說不定還是靠了這種水,不然左目現在可能也失明了。” “我去請兩個洋醫生來看看如何?”彭玉麟說。 “算了。我的眼睛就是華佗再世也治不好了,讓它去。瞎了也好,瞎了什麼都看不到了,眼不見心不煩。”曾國藩苦笑著說。彭、黃二人也苦笑著搖搖頭。過一會,他問:“水師近來操練如何?當兵的不打仗,麻煩事更多,只有每日把操練安排緊湊,才可勉強把他們的心拴住。”

彭玉麟說:“長江水師違紀犯法的事,近兩年來屢禁不絕,吸食鴉片成風,打架鬥毆還算是小事一樁,砲船挾帶私鹽、鴉片時有發生,有的營十天半月難得操練一次。” “那個強搶民女,打死髮妻的副將抓起來了嗎?”曾國藩插話。 “早已抓起來了。”彭玉麟答,“這種事,若不是百姓攔輿告狀,他長年駐黃石肌,一手遮天,我們哪裡知道!” “對這種人決不能手軟講情。雪琴嫉惡如仇,果斷強硬,我很贊同。有人說你是彭打鐵,其實帶兵的人要的就是這種打鐵的性格。昌歧,你在這方面軟了點。”曾國藩望著黃翼昇說,“歐陽平搶民女,這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向你告發過,你沒有認真過問。” “老中堂指教的是。”黃翼升誠懇地說,“我看歐陽打仗也還行,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他也沒當一回事。若是上次說重點,他或許也不至於下毒手打死多年共患難的妻子。”

“是的呀,先是寬容,結果反而害了他。我們帶兵的將領,就好比管子弟的父兄,只宜嚴,不能寬,這就是愛之以其道。” 曾國藩說,又問:“歐陽平如何處置?” “看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彭玉麟堅決地說。 “我也同意,但他是副將,非比尋常武職人員,各項證據都要充分,還要他自己簽字畫押。”曾國藩說。稍停一會,他以沉重的心情感嘆,“歷史上任何一種軍隊,不怕他組建之初是如何的紀律森嚴,以後又是如何的戰功輝煌,時間一久,必定滋生暮氣,直到腐爛敗壞。前代不說,本朝的八旗兵、綠營,當初都是英勇善戰的軍隊,入關統一全國以及平定三藩叛亂,都是靠的他們,後來不行了,但他們的威風至少還維持過幾十年。我在衡州練勇之初,曾希望湘軍不蹈八旗兵和綠營的覆轍,誰知打下江寧後就不能再用了,不得已十成裁去八成,留下水師這支軍隊,我寄予很大希望,願他們成為抵禦外侮的柱石長城,不想它也不爭氣。”

彭玉麟、黃翼升一齊說:“是我們辜負厚望,沒有把水師整頓好。” “這是氣數使然,不能怪你們。”曾國藩輕輕地緩慢地說著,心中似有滿腹苦惱要倒出來,但終於沒有吐出。 “二位今夜來有何事?” “滌丈,長江水師發現了哥老會。” “水師也有哥老會!”曾國藩驚訝地打斷彭玉麟的話,他最擔心的就是此事,最怕的也是此事。申名標當年譁變,險成大禍,就是有哥老會在暗中串通唆使。審訊中還得知哥老會組織嚴密,更令他又怒又懼,所以霆軍查出來的一百多個哥老會成員全被處以斬首。總以為如此嚴厲的鎮壓,能收到斬草除根的效果,豈料它竟在水師中復出。 “黃軍門,你把詳細情況對滌丈談談。” “前些日子瓜州總兵孫昌國在儀征巡視。一天傍晚,他微服到附近村鎮散步,見一家小酒店坐著三個水師官兵,邊喝酒邊交頭接耳,行為鬼祟。他於是也要了一杯酒,坐在一旁裝著喝酒的樣子仔細聽。說的什麼大半沒聽清楚,只聽到說申名標被殺,張文祥眼看要剮,我們袍哥又要倒楣了。還說我們袍哥殺不盡斬不絕,到時我們劫法場。孫昌國一聽,肯定他們是哥老會的,大怒,當時就派人將這三人抓了起來。一問,都是軍官,一個千總,一個把總,一個外委把總。” “他們要劫法場?”曾國藩驚問,“是要劫殺張文祥的法場?” “審訊他們時,他們先不承認,後熬不過棍棒承認了,是劫張文祥的法場。不過,他們又說喝醉了酒,胡說八道的。” 黃翼升答。 彭玉麟說:“這是一件很大的事,它比歐陽平殺妻要嚴重得多,故特來禀報,請示如何處理。” “這三個人呢?現關在哪裡?” “關在瓜州總兵衙門。”黃翼升答。 “明天全部押到我這裡來,我要親自審訊!” 真是山火未熄,宅火又起,而這把火燒的又是他一生心血經營的宅院。 這不是一般的案子,決不能張揚出去,曾國藩決定採取單個隔離的方式審訊。 先押進來的是一個把總,他的雙手被綁在背後,進門後低頭站著,面孔冷漠,一聲不吭。 “跪下!”一旁的戈什哈喝道,說著便是一腳掃去,那把總面朝地倒了下去,額頭磕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戈什哈跨前一步,將他衣後領猛地一提,那人被抓了起來,木頭似地立著,面孔依舊漠然。戈什哈又猛地將他肩膀一壓,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剛才戈什哈這一掃一抓一壓的三個連貫動作,便是清末衙門通行的給犯人的見面禮。 “你叫什麼名字?”曾國藩板起臉,聲音暗啞,跟昔日聲震屋瓦的宏亮嗓音相比,已判若兩人。 “文兼武。”文把總瓮聲瓮氣地回答,像是不服氣。 “你是哥老會的?”曾國藩單刀直入。 “不是。”回答很乾脆。 “既不是哥老會的,為何自稱袍哥?”曾國藩抓住要害逼問。 文兼武楞了一下,說“弟兄們都是這麼互相稱呼的,大家都以為這樣親切。” “你認識申名標?” “不認識。” “認識張文祥?” “也不認識。” “那你為何要劫法場?”曾國藩心想:莫非孫昌國真的抓錯了人? “卑職喝多了酒,說話失了分寸。弟兄們都對張文祥佩服,說他是條好漢。既然是好漢,就會有別的好漢劫法場。裡講蔡九知府冤殺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漢來劫法場。” “胡說八道!”曾國藩拍了一下案桌,“這張文祥是個死有餘辜的罪犯,你們為何佩服他?” 文兼武並沒有被這一聲拍嚇倒,他稍停一會,居然回答說:“弟兄們一佩服他的膽量。想那馬制軍乃一品大員,八面威風,張文祥敢在校場之中,萬目之下公然行刺,這要多大的膽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既不逃命,又不牽連別人。這樣的好漢,當兵的誰不佩服?” 曾國藩為官三十年,為湘勇統帥十餘年,一個小小的犯罪把總,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改色,從容辯解,這還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膽量。 “怪不得他口口聲聲稱讚張文祥,這小子看來也是一個不要命的。”他心裡想。 “帶下去!”曾國藩對著門口高喊。一個戈什哈進來,將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個押上來的是千總任高升。他剛一邁進門檻,便雙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中堂,你饒了我吧!我什麼都說出來,只求你不殺頭。” “我不殺你,你說吧!”曾國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說。 “老中堂說話算數?”任高升抹去眼淚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本督一生從不說假話。”曾國藩揚起頭,擺起大學士、總督大人的款式來。 “老中堂能給我寫個字據嗎?”任高升仰起臉,試探著問。 “這是一個老練油滑的兵痞!”曾國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要本督給你立字據。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強,給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個戈什哈橫眉冷眼地過來,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職該死,卑職狗膽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饒恕,卑職全都招供。”任高升死勁將頭向磚塊上磕去,磕得鮮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從實招來。”曾國藩揮手。戈什哈出去了,門被重新關上。 任高升用衣袖抹去滿臉的血淚,帶著哭腔說:“我們三人都參加了哥老會,我們那天喝多了酒,說的話都是放狗屁。說什麼劫法場之類,都是讓兩杯酒給灌暈了頭,互相吹牛皮逞好漢,其實都是假的。老中堂殺刺客,我們哪裡敢去劫法場。” “你這個千總管多少人?”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參加了哥老會,你知道嗎?” 任高升想了想,說:“有五六十個人。” 曾國藩吃了一驚,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個,四成佔一成,這還了得!如果每個營都這樣,二萬水師中不就有五千哥老會! “你們與申名標有什麼聯繫?” “我和申名標從前都是鮑提督手下慶字營的人,申名標當營官,我當哨官。霆軍中有一部分人是從四川來的,哥老會在四川很盛行。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會,後來申名標也參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為大哥,他把我也拉進去了。後來鬧餉,很多弟兄被殺,我和申名標等十幾個弟兄逃了出來。我無處謀生,就改了個名字投了水師。申名標後來上了天目山,在法華寺削了發,以和尚的身分繼續哥老會的話動。一年之中,也要打發人與我們聯繫兩三次,還要我們動員弟兄們參加。前不久有個小兄弟偷偷對我說,申名標被人殺了,懷疑法華寺的哥老會破獲了,但為何又只殺他一人,其他人都未動,弟兄們都很奇怪。” “你認識張文祥嗎?”曾國藩問。 “不認識。”任高升搖搖頭。曾國藩疑惑了:這張文祥到底是不是哥老會的?若是,為何任高升不認識他;若不是,他說的申名標在慶字營發展哥老會眾一事,又與任說相同。曾國藩搖搖頭,這裡面的事情真太難思議了。 第三個押上來的是外委把總焦開積。曾國藩見此人長得有幾分清秀斯文,像是讀過書的樣子。焦開積進門後,在曾國藩的面前跪下來,頭低著,只是不說話。 “來人!”曾國藩喊。戈什哈應聲而進。 “給他鬆綁。” 焦開積驚奇地抬起頭來。戈什哈拿刀將他手上的粗麻繩割斷。 “起來。”曾國藩語氣和緩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條凳,“坐到那裡去。” 焦開積愈加驚奇,忙說:“卑職有罪,卑職不敢。” “坐下!”曾國藩的語氣生硬起來,“坐下好好招供。” 焦開積只得遵命坐下。 “焦開積!”曾國藩以左目一線余光,再一次將這個外委把總細細打量一番。焦開積挺拔瘦勁的身材使他滿意:是一個武官的料子! “卑職在!”焦開積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紀了?娶妻了嗎?”曾國藩問,猶如一個和氣的長者在關懷著晚輩。 “回老中堂的話,卑職今年二十八歲,未曾娶妻。”焦開積坐在條凳上,音色宏亮地回答,他十分感激總督大人對他破格的以禮相待。進門之前,他知今番必死無疑,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死得英雄,決不牽連別人。現在,他見曾國藩的態度完全不是他所設想的,他又改變了主意,不如乾脆把心中的話,趁此機會,向這位前湘軍統帥一吐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諒解,也是為弟兄們造一大福。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南人。”曾國藩問,臉上有一絲淺淺的笑容。 “卑職是道州人。” “你讀過書嗎?” “小時候讀過兩年私塾。” “你既讀過私塾,當知你們道州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曾國藩說,猶如塾師在考問學生。 “大人說的是濂溪先生嗎?”焦開積對自己的回答沒有十分把握。 “正是。”曾國藩高興地說,“他寫過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愛蓮說》,你讀過嗎?” “讀過。”焦開積輕鬆地回答。 “《愛蓮說》稱讚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你理解這兩句話嗎?”曾國藩盯著這個年輕的外委把總,右手又習慣地梳理起白多黑少的長須。 “我記得小時聽先生講過,這是蓮花的可貴品格,它生在淤泥之中而身骨清白,不受污染。濂溪先生要世人都向蓮花這種品格學習,卑職自小起也知自愛。” “好,知道就好。”曾國藩放下撫須的手,頭微微向前傾斜,問:“蓮花出淤泥而不受污染,你身為堂堂長江水師的軍官,身處清白之地,為何不自愛而要參加哥老會?本督見你略知詩書,是個人才,不忍心看著你自己毀了自己。你現在不要把本督看成上司,看成是在審判你的兩江總督,你把本督看作是你的叔伯,你的發蒙塾師,把你為何要加入哥老會的想法都說出來,說得好,本督不治你的罪,還可免去你那些加入哥老會的袍哥們的罪,如何?” 焦開積聽了這番話,心中感到溫暖,對於坐在對面的這個大人物,焦開積只在同治元年剛投水師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在船上遠遠地見過。那時曾國藩駐節安慶,水師奉命東下打江寧,他親自到南門碼頭為彭玉麟、楊岳斌送行。十八歲的焦開積當時不僅把曾國藩當成神靈,也把湘軍水師看成是了不得的英雄軍隊。焦開積認真操練,奮勇打仗,頭腦靈活,又識得字,很快便由普通勇丁升為甚長、哨長,到了打下江寧時,他已是參將銜花翎即補游擊,奉旨以游擊不論推題、缺出先行補授。不久,湘軍大批裁減,陸師裁去十之八九,多少記名提督、記名總兵以及提督銜、總兵銜、副將銜的人都裁撤回家當老百姓,湘軍一片混亂。水師還算好,只裁去十之二三,大部分都留了下來,後來又被朝廷列為經制之師。水師定制一萬二千人,實際人數近二萬。官員有限,彭玉麟大銜借補小缺的主意恩准後,焦開積便以參將銜即補游擊,授了個外委把總,雖然降了五級,還算是個幸運者,許多人都眼紅他。 在水師日久,焦開積逐漸看出,隨著戰功的擴大,水師內部日漸腐敗起來,軍營裡一切壞的習氣,水師不僅全兼足備,而且大有發展。當官的欺壓當兵的,強者凌辱弱者,比比皆是。當兵的最怕打仗輸了同伴不救援,綠營此風甚烈。曾國藩建湘軍之初,鑑於綠營這種惡習,曾以斬金松齡之首來力矯弊病。湘軍初建的那幾年,的確敗不相救的情形較少。尤其是水師,在彭、楊率領下,更注意互相幫助。到了咸豐末年,湘軍中這種好風氣已所存不多了,見死不救,臨陣各顧各則成為普遍現象。這時,哥老會在湘軍中應運發展。剛開始時都是一些處於低下地位的勇丁參加,他們在營哨中拜把結兄弟,提出“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口號,並以此作為嚴格的會規。這種團結起來的力量維護了弱者的利益。尤其是在打仗時,凡是哥老會的人都結成一夥,勝則挽手向前,敗則抵死相救。 在一次戰鬥中,焦開積駕著一條小舢板衝進太平軍船隊,結果被團團包圍,眼看就要面臨滅頂之災。正在這時,他的一個朋友趕緊駕了一條舢板衝了進來,緊接著有十幾條舢板也衝了進來,拼死拼命地把焦開積搶出。死裡逃生,焦開積分外感激那個朋友。朋友告訴他,是哥老會的袍哥們幫的忙。 從那以後,焦開積參加了哥老會。在以後的戰鬥中,他靠著袍哥們的幫助,幾次逢凶化吉。哥老會的力量逐漸強大,當官的也必須依靠哥老會才能站得住腳,不少將領也入了會。後來湘軍陸師裁撤,不少袍哥在外流浪慣了,不願回原籍,便以哥老會為組織,成團成夥地流落各地。在這種形勢下,水師裡的哥老會很快發展起來。大家說:“在江湖上混,朝廷靠不住,要靠我們自己捏合起來。” 曾國藩聽了焦開積這段陳述,心中甚是不快。哥老會在他親手創建的湘軍中活動如此猖獗,這是他所沒有料到的。 “焦開積,你剛才說也有不少軍官加入了哥老會,你聽說過最大的官職是多大?” “老中堂,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一定準確,說出來你老莫見怪。” “你說吧,不管是誰都不要緊。” “我聽說哥老會後來在吉字營中人數最多,蕭孚泗、李臣典、朱南桂、熊登武等人都入過,只是瞞著九帥一人。” 曾國藩大吃一驚。蕭孚泗等人都參加過哥老會,這怎麼可能呢?見曾國藩滿臉驚愕懷疑,焦開積索性把這個秘密全部揭露:“老中堂,你可能還不知道,蕭軍門現在雖家居湘鄉,他手裡仍控制著幾千哥老會。袍哥們都說:國家多事,洋人強梁,皇上又年幼,老中堂又體弱,說不定不久天下又要大亂,那時還要我們哥老會出來收拾危局。” “一派胡言亂語!”曾國藩罵道,不過聲音微弱,顯得有氣無力。 焦開積被戈什哈帶走了。曾國藩心裡有一種大不祥的預感:這些星散各地的湘軍舊部,很有可能會在某一天重新聚集在一起,昔日保護朝廷度過難關的功臣,將翻臉成為反抗朝廷的叛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當然,曾國藩想,在他活著的時候,這種事情決不會發生,只能在他的死後出現,但即使是死後,他也決不能容忍。真的發生那種事,他的子孫都會被斬盡殺絕,他和他的父、祖的墳墓都會被挖掘,屍體將會被鞭撻焚毀,一切稱頌他的文字都得改寫,他將永遠遭後世唾罵,遺臭萬年。而現在其人已眾多,其勢已蔓延,既無法勸告他們改邪歸正,更不能公開鎮壓。 “哎,這或許是氣數使然!”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重複這一句他近來常想起的話。 他草草結束這場對哥老會劫法場大案的審訊,並吩咐彭玉麟、黃翼升不要給他們任何處置,今後在水師中也不要再提起哥老會的事。 通過這次審訊,曾國藩愈加看出張文祥這個神秘人物的背景非比一般,必須從速判決,否則隨時都有不測之變發生。 欽差大臣鄭敦謹也從棲霞山回到江寧城內。這個以精於歧黃著稱的刑部尚書,歷官三十餘年,對世事人情的洞明毫不遜於他的醫術。他從慈禧太后並不急著催他出京,窺視出朝廷對此事的微妙態度,又從沿途以及到江寧後所聽到的各種傳聞中,隱約察覺到此案的複雜棘手。提審張文祥後,他一眼就看出刺客是個少見的頑梗之徒,此種人極不易對付。因此,他藉口病未痊癒,每天只在江寧藩司衙門讀書寫字,修身養性。關於馬案的一切,他都以曾國藩的意見為意見,用極為懇切謙虛的態度,將處理這樁奇案的擔子完全壓在曾國藩一人的肩上,為應付日後的麻煩,狡猾地留下一條退路。 曾國藩對鄭敦謹的用心洞若觀火,但這對他有利。他開始構思結案的奏報。張文祥的供詞無疑不能上奏,涉及到馬新貽的言辭也須小心,至於勾通回部的傳聞,更是牽涉到朝廷大計,丁蕙蘅謀殺一說,又與丁日昌攪在一起。所有這些,都不能觸及一字,否則將貽患無窮。如何措詞呢?他親擬的奏章成百上千,唯獨這篇難以下手。 “大人,我和叔耘商量,決定把馬制軍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吳汝綸推門進來,後面跟著薛福成。 “你們有新發現?”曾國藩問,並招呼他們坐下。 “沒有。”吳汝綸答。 “你們有什麼法子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我們兩人想好了,決定微服私訪。”薛福成說。案子的重大,案情的迷朦,牽涉面的深廣,吸引著這兩個涉世不深又正直有事業心的熱血青年。他們極為敬佩鐵面無私的包公,想學習他的品格,摹仿他的方式來偵破馬案,不管此案涉及到何人的頭上,哪怕真的是醇郡王主謀也不在乎! “微服私訪?”曾國藩的嘴角邊露出微微一笑。 “你們打算從哪裡訪起?” “大人,這個案子目前暴露的疑點很多,只要認真查,自有下手之處。”心直口快的吳汝綸立即接話,“張文祥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他是受人指使的,而且此話已由魁將軍上奏太后、皇上,又公之於京報,普天下都知道。倘若這背後的指使者不查出,如何向世人作交代?” 曾國藩沉吟不語。這幾句話的確打中了要害,沒有查出幕後指派人,能叫結案嗎? “卑職想,從現在所得到的線索來看,幕後的人不外乎這幾個。”吳汝綸扳起指頭數著,“浙江海盜龍啟雲,法華寺的和尚圓燈,丁中丞的公子丁蕙蘅。” “還有,”薛福成補充,“京師的醇郡王!” 曾國藩微微一怔,隨即在心裡作出決定:必須制止他們的荒唐之舉! “不必你們再去微服私訪,馬制軍這個案子我已經查清楚了。”曾國藩嚴肅地指出。 “查清楚了?”吳汝綸驚奇地睜大眼睛。 “幕後指使者是誰?”薛福成忙問。 “指派張文祥謀刺馬穀山的人,就是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龍啟雲!” “真的是他!證據呢?”吳汝綸覺得奇怪,他以為張文祥多半是丁蕙蘅重金買通的死士。 “還要什麼別的證據呢?證據就是張文祥自己的招供。”曾國藩顯然被這個問題問得不悅,他以斬釘截鐵的口氣公佈,“張文祥乃漏網長毛,與馬穀山既有前仇,又有新怨,复受海盜龍啟雲收買,遂以死行刺。案情就是這樣清清楚楚的,你們不必再節外生枝了。” 吳、薛二人掃興退出。房子裡,曾國藩倒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剛才還遲疑不能落筆的奏報,被他們這麼一逼,不就逼出來了嗎?他很快草擬了一份奏稿,派人送給鄭敦謹過目。 鄭敦謹看完後沒有改動一個字,當夜便送回來。第二天,這份奏章便以刑部尚書和兩江總督會銜的名義拜發。 半個月後上諭下達,張文祥凌遲處死。臨刑前,馬新貽的弟弟馬四買通劊子手,要他們在張文祥的身上割三百六十刀,才讓他斷氣。殺張文祥的那一天,圍觀的百姓達數万之多,兩個劊子手像剔魚鱗似地從張文祥的全身取下一塊塊血淋淋的肉來,張文祥至死沒有哼過一聲。這真是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硬漢子!圍觀的百姓無一不在心里為之惋惜,發出讚歎。劊子手行刑後,馬四又操起一把牛耳尖刀,劃開張文祥的胸膛,取出心臟來,在馬新貽的靈前祭奠。 馬四的這個舉動引起曾國藩的深思:馬家對張文祥有著深仇大恨,這幕後操縱者實際上並沒有查出來,倘若今後遇到什麼機會,馬家對此案提出疑問,那又多出一些麻煩。再說,馬新貽的先世也很可能是回民,目前陝甘新疆回民正在鬧事,如果讓他們抓住馬案做藉口要挾朝廷,於國家安定亦大不利,必須給馬新貽身後以破格之榮,方可堵住西北迴民之口。曾國藩想到這裡,又給朝廷擬一奏稿,請贈馬新貽太子太保,予騎都尉兼雲騎尉世職,並請在原籍菏澤及江寧、安慶、杭州、海塘等立功之地建專祠。鄭敦謹照例同意,於是又會銜上報,朝廷一概照準。 有清一代空前絕後的謀刺總督案,就這樣宣告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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