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曾國藩-黑雨

第37章 十二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4837 2018-03-14
這天上午,周家勳、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裡,曾國藩帶著丁啟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勳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只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座。周家勳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 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 “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勳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裡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藉這個形式,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裡話。我先請大家都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 眾人都不敢推辭,只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 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 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隻給人印像極深的三角眼,因為眼皮的鬆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隻幹死的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民教衝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只是像徵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 “民教仇殺,從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和洋人聯繫,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謠傳呀!” “老中堂訓斥的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作。”周家勳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裡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後,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准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罵。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點。” 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闢謠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的人裡面,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眾人都點頭,心裡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勳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復,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衝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恆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只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欺侮。” 接官廳一片寂靜,桌子上擺的幾個菜早已涼了,大家都不想去動它,幾顆苦澀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話說出了與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們大清國這樣一盤散沙,它何時才能夠自立自強呢?

“各位再履任時,一定要在自己的轄地內註重洋務,辦起一兩個工廠,多造一些機器出來,如果各縣各府都這樣,慢慢地,我們也就和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了,這是我們自強的根本。毀教堂,殺洋人,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老中堂,辦機器廠,一無人才,二無母機,如何辦呢?”劉傑問。他今年只有四十幾歲,還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國藩的話,暫委屈一兩年後必會起復,今後的仕途還長得很哩!這次事件對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個正七品縣太爺,卻連自己的侄兒都不能保護,到頭來,還得拋妻別子,遠戍軍台。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的國家太弱了嗎?他暗地發了狠心,一旦起復,即謀自強! “劉明府!”曾國藩這一聲稱呼,已撤職的劉傑聽了十分感激。 “只要你辦機器廠,人員、母機,老夫全部負責提供。”

劉傑重重地點頭,兩眼充盈著淚水。 “另外,為杜絕今後民教再起糾紛,我已給太后、皇上上了一個折子。”曾國藩轉臉對丁啟睿等人說,“折子中對洋人的傳教提出了幾條限制。比如說,今後天主堂也好,育嬰堂也好,都歸地方官管轄。堂內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報名註冊,由地方官隨時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轉賣而來,聽本家查認,按價贖取。教民與平民爭訟,教士不得乾預相幫。” “這就好了。”丁啟睿忙說,“早這樣的話,哪裡還有民教糾紛發生!” “如果先有這樣的章程出來,再有百姓鬧事,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朝廷處罰,我也心甘情願。”張光藻說。他是委屈極了,算計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過幾年後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時,卻遇傾覆之禍。他沒有劉傑的自信,他很悲觀,他總覺得這條老命會死在謫戍的路上。

“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會同意。”署知縣蕭世本說了一句洩氣話。 “蕭明府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我也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 曾國藩並不對這句話生氣。他又一次舉起酒杯,對周家勳等人說,“這是第三杯酒,請諸位賞臉喝下,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大家都喝下,悚然聆聽。 “這次三位進京受審,老夫心裡深感對不起。只是法國公使羅淑亞堅持要你們抵命,並出動大批兵艦,揚言將天津炸成焦土,還要轟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時失了主見,讓你們遭此不應有的委屈。這些日子,老夫慚愧清議,負疚神明,後悔萬分。” 曾國藩又掏出手絹來擦拭眼睛。手絹在眼皮上停留著,許久沒有拿開。周家勳等人都流出了眼淚,丁啟睿等人也很傷感。趙烈文勸道:“大人不必過於悲傷。大人的苦心,週觀察他們都是能夠體諒的。”

“這都是卑職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難過。”周家勳說。 “中堂也莫難受了,這都怪我們的命不好。”張光藻說。 “大人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也受盡了委屈。”劉傑說。 “三位能夠如此體諒,對老夫是個很大的安慰。”曾國藩終於拿開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絹,嗓音愈加嘶啞蒼老了,“你們先且寬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會受充軍處分。我已寫信給恭王,請他給刑部打個招呼,盡量不去伊犁,到東北去。白山黑水之間,是我大清發祥地,你們去看看體驗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兩年後,我一定為諸位上個保折,請太后、皇上將諸位官復原職。” 周家勳等人十分感動,一齊說:“多謝老中堂關照。” “另外,督署衙門諸公一起湊了點銀子,雖不多,卻是他們的一點心意,將來到戍後收贖及路費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給他們吧!”

趙烈文從靴頁子裡掏出三張銀票來,每張五千兩,分送給周、張、劉一人一張,說:“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兩,幕府眾人受老中堂感動,也湊了一點。” 周家勳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銀票的手抖個不停,淚水奪眶而出,終於一齊跪在曾國藩面前:“謝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時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裡有放心不下的事,寫封信來告訴老夫。” 三個革職的官員猶如遠行的遊子流淚告別父母似的,對著曾國藩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走出接官廳。出大門一看,眾人都驚呆了。京津古道兩旁,已跪下數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擺著小幾,上面插著紅燭線香,有的前面擺著一隻煮熟的母雞,有的提著酒壺,端著酒杯,尤其是那三把杏黃軟綢萬民傘,格外令人矚目。見周家勳等出來,人群中一聲聲高喊:“老公祖委屈了!”“老父台,你們是青天大老爺呀!”“老爺,你們不能走哇!”場面甚是酸楚。周家勳等剛抹去的淚水又滔滔不絕地滾了下來。持萬民傘的三人走出隊列,來到他們面前,雙手將傘獻上。週、張、劉一人接了一把,哽咽著說:“謝謝父老鄉親!”幾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走出來,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件東西:熟雞、煮肉、雞蛋、煎餅等等,硬要他們收下。周家勳等人也只得接了一點。

曾國藩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慚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齊在心頭奔湧,如同眼前渾濁急湍的海河水,撞擊著他的心靈,震撼著他的魂魄,囓咬著他的肢體,抽打著他的雙頰。 他不敢走出門外,只是倚著門框,呆呆地凝望眼前這一幅極為罕見的令人揪心的送別圖。 忽然,一個十六七歲的讀書人裝束的小青年沖出人群,手中捧著一張大白紙,直向接官廳奔來。趙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攔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滿城都貼滿了訃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為送他一張。” “惠甫,放他過來。”曾國藩有氣無力地招了一下手。 小青年大步走過來。把紙塞給曾國藩,立即轉身跑了。曾國藩看時,那上面寫著: 不孝男曾國藩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徐漢龍、劉尊夏、馮護華,痛於同治九年八月谷旦捨身殉難而亡。凡屬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之士,莫不哀此訃聞。孤哀子曾國藩泣血稽顙,期服侄崇厚痛心頓首、護喪功服弟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拭淚拜。 曾國藩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癱倒在門檻上。趙烈文、丁啟睿等忙將他扶起。好半天,他才徐徐睜開左目,只見周家勳、張光藻、劉傑還在與送行的百姓涕淚話別。他從心底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無限哀傷地說:“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曾國藩在接官廳裡對周家勳等人說的話及贈送一萬五千兩銀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了。他生怕曾國藩改變態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變化,便藉探病為由,試探地提出,請朝廷增派大員前來天津,以便曾國藩有空養病。曾國藩也正感自己負疚太深,希望有人來與他分擔責任,便立即同意。於是崇厚上折,說曾國藩舊疾復發,病勢沉重,請增派大員速來天津。西太后即諭號稱洋務能員的江蘇巡撫丁日昌來津會辦。又因丁日昌坐海輪由蘇州北上,需要十日之後方可到達,遂又派工部尚書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國,毛昶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這時丁日昌也到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給朝廷上折,奏稱:“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視聽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張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繕育嬰堂,嚴刑審訊在押人員,好言撫慰洋人,全然不顧清議輿論,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意圖。天津士民人人罵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處張貼無頭告示,揭發他在蘇撫任上貪污受賄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對身邊的人說:“做官的誰不被人罵? 官越大,罵的人越多。宰相肚裡能撐船,他罵他的,我行我的。 ”他又為曾國藩請來兩個洋醫生,給他治眩暈,治目疾,勸慰他安心養病,天塌下來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頂著,殺頭充軍他不怕。 曾國藩本因丁日昌為官不廉而對他印像不佳,這一下子,反倒為他的力排眾議敢作敢為的氣概所懾服,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膽氣壯了起來。他不再自怨自艾,過分自我譴責了。書信言談之間,也常說:“寧得罪於清議,不敢貽禍於君父”一類的話。心胸一寬,身體也好多了。這時他才明白李鴻章賞識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嚴也要重用的緣故。曾國藩覺得李鴻章、丁日昌的身上有著另外一些特點,而這些特點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備的。 正當轟動海內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江寧城又爆出一樁離奇大案——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慈禧太后速命曾國藩重任江督,並負責查辦這樁奇案;同時,將李鴻章由湖廣總督任上調任直隸總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