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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七轎隊被攔在天津城外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8016 2018-03-14
曾國藩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和幾個兵弁,冒著六月酷暑,扶病上轎。彭楚漢建議:“大人身為直隸制軍,天津又處動亂之中,此行宜以兵馬壯聲威。卑職願帶一千人隨大人進津門。” “不行。”曾國藩斷然拒絕,“上諭說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維護大局,則不能開仗。我帶兵前行,不正好給洋人動刀兵以藉口嗎?” 彭楚漢默然退下。 “彭軍門。”曾國藩又把他叫住。 “洋人猖狂無禮,後果難以預料,直隸軍隊有捍衛京畿之責任。你要訓飭部屬,決不能掉以輕心,隨時準備,以防不測。” 彭楚漢領命,作為一個有十幾年戎馬生涯的總兵,他懂得目前形勢的嚴峻。 綠呢大轎啟行了,後面趙、吳、薛等騎馬相隨,沿著通往天津衛的古道緩緩前進。一望無邊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晒下,一切生命都變得疲軟懶散。兩旁莊稼地裡,稀稀落落地種著些高粱、玉米、西瓜、紅薯,葉片低垂,藤兒乾枯,全無一點生氣。地裡死一般地寂靜。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從高粱叢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又鑽進去。這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生長在南方的趙烈文、吳汝綸看著直搖頭。古道上很少見到來往行人,偶爾所見的,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個個面如菜色,身如乾柴。進入靜海地面時,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拖兒帶女,背著大布包,神色憂傷。

曾國藩叫兵弁過去打聽。原來是永定河在葛漁城一帶又決口了,沖毀農田莊舍無數,受災的百姓只得背井離鄉去逃難。老百姓刻骨咒罵河道河吏,罵他們將河工的款子貪污了,偷工減料,敷衍草率,欺矇上司,貽禍百姓,是一班該千刀萬剮的貪官污吏。 曾國藩坐在轎裡,一顆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鐵鎚。眼裡所看到的已令他愴然,聽到的又令他憤然,而即將面臨的更令他頹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國傳播,到康熙年間大盛,一時有信徒好幾十萬。後來,因天主教不准中國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滿,而神父穆經運又參與胤禩等奪嫡之爭,故雍正、乾隆之後,天主教遭到嚴禁。鴉片戰爭之後,朝廷又允許外國人傳教,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少糾紛。 曾國藩對天主教素來反感。天主教獨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與他心目中的禮義倫常大相徑庭,他視之為擾亂中華數千年文明的異教。在他看來,長毛就是把這一套學了過來,結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亂。至於洋人販來的鴉片,他更是深惡痛絕。但對洋人的堅船利炮,以及諸如千里鏡、自鳴鐘、機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慘敗於洋人的教訓,他記憶猶新。十多年來親歷戎間,對外國與中國在軍事上的懸殊他看得很清楚。一個基本認識已在他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與洋人相爭,不在於一時一事的輸贏,而在於長遠的勝負。中國目前不如洋人,一旦開仗,只有失敗。要靠“打脫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發憤,徐圖自強。他以這個認識為基礎,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擬了一篇《諭天津士民示》,告誡天津士民要將好義剛強之氣引入正道,對教堂傳聞要查訪確實,不可以忿報忿,以亂招亂。十載講和,得來不易,一朝激變,荼毒百姓。並宣告奉命而來,一以宣布聖主懷柔外國、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勸諭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後言好義,先有遠慮而後行其剛氣。曾國藩準備一進津門,就將這張告示交衙門刻板,刷印幾百份,遍貼大街小巷。

遠遠地看到天津城綿延的城牆和高大的城門了,綠呢大轎在稍子口停下。這裡離城尚有七里地。天津道員周家勳、天津知府張光藻、天津知縣劉傑已在此等候多時。眾人將曾國藩迎進屋裡。剛一落座,便見周道台在前,張知府、劉縣令在後,一齊跪在地上,高喊:“求老中堂給卑職們作主。” 說罷,對著曾國藩叩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三個人都滿臉是淚。曾國藩心中甚是淒楚,說:“都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都是鎮守天津的朝廷命官,如此哭哭啼啼的,讓百姓傳揚出去,豈不丟朝廷的臉?” 周家勳等人起來,不敢坐,都垂手站在曾國藩的兩旁,等待他的訓示。 “城裡現在安定下來了嗎?” “回老中堂的話。”周家勳低頭答道,“大規模的鬧事起哄是沒有了,但百姓心裡都大不服氣,許多人都在罵崇侍郎。”

“罵他什麼?”曾國藩對此頗為關心。 “罵他是討好洋人的漢奸。”劉傑插話。 曾國藩兩腮的肌肉輕輕地抽搐了一下,說:“胡說八道。” 不知是中氣不足,還是並不十分憤怒,這四個字顯得輕飄飄的。劉傑聽出了其中的味道。這次事件由圍攻咒罵,發展到燒樓斃人,實由豐大業開槍的緣故。堂侄當天抬到家里後便氣絕,他悲痛不已。倘若不是這個忠心的侄兒,氣絕的便是他本人。他恨強盜土匪般的法國佬,因而對百姓的舉動能夠理解,也予以同情。他把自己的觀點亮給崇厚聽時,誰知也遭到豐大業槍擊的崇厚非但不支持他,反而說他糊塗。劉傑覺察出曾國藩與崇厚的口氣大有不同,於是壯起膽子說:“中堂大人,豐大業身為法國領事,兩次槍擊我朝廷命官,公然侮辱我大清帝國的尊嚴,且打死了卑職的家人。百姓奮然而起,捍衛朝廷尊嚴,伸張正義,雖然做得過頭了些,但事出有因,情可寬恕。”

“劉明府,你說如何寬恕法?”曾國藩苦笑一聲,“豐大業無理,可以由朝廷出面,與法國公使交涉處理,如何能就因此放火燒屋,殺死那樣多與豐大業毫不相干的洋人?現在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朝廷採取寬恕的態度,不再追究,但洋人會答應嗎?設身處地想一想,假若我大清國在別的國家裡遭到這樣的襲擊,我們又會怎樣想呢?我們難道就會寬恕嗎?” 劉傑一時語塞。周家勳想陳述教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百姓積怨甚深等情況,但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這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需要等總督大人到署後詳細禀報,張光藻本想訴訴對“交部議處”的委屈,見周、劉都不再說話,也就不作聲了。曾國藩喝了兩口茶後,吩咐起轎。 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領頭,後面跟著周家勳等人的藍呢大轎,平日的全副執事都免去了,轎隊冷冷清清的,似乎坐的都是一些受審遭貶的官員。轎隊悄沒聲息地前進三四里路遠時,忽見前面大道上黑壓壓地跪下一片人。走在轎隊前面的戈什哈嚇得忙回頭禀告曾國藩,請示進止。曾國藩眉頭一皺,面色不悅地說:“叫張太守、劉明府去問問,這些人是乾什麼的。”

張光藻、劉傑下了轎。過一會兒,張光藻返回,對曾國藩說:“前面跪的是天津各界士民,他們要面見中堂大人。” “叫他們都散開!有事以後到衙門裡說去!”曾國藩不耐煩地揮揮手。 張光藻很快又轉回來,哭喪著臉說:“非請大人下轎接見他們不可,否則他們決不散開。” “這是什麼話!”曾國藩氣憤地說。他知道天津百姓不好對付,極不情願地下了轎。跪在道上的士民見曾國藩走過來,立即亂哄哄地喊:“曾大人!”“老中堂!”“青天大老爺!” 曾國藩挺直腰板,兩手叉腰,盡量做出昔日那種凜不可犯的風度來。無奈右眼已瞇成一根線,左眼也只能睜開一點點,沒有了過去的如電目光,也就沒有了過去令人戰栗的威嚴。天津士民們發現,站在他們面前的曾國藩,與他們所想像的湘軍統帥完全對不上號,若沒有那身嚇人的一品官服,他與俺們普通老頭子有什麼差別!

“父老兄弟們!”曾國藩乾咳了一聲,大起喉嚨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來處理津民與洋人鬥毆之事。各位請放心,鄙人一定會遵循國法,禀公辦理。” 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即騰起一片亂糟糟的喊聲:“曾大人,您要為咱們百姓撐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惡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樣偏袒他們!”“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 曾國藩心裡煩躁起來。他強壓著厭煩情緒,高聲說:“父老士民們,請你們讓開一條路,好讓鄙人進城。” 前面跪著的幾個百姓挪動了膝蓋,讓出了一條四五尺寬的路來。曾國藩正準備上轎,人群中突然站起一個身著長衫的青年,大聲說:“老中堂,津門各書院士子公推晚生出來說幾句話,請老中堂賞臉聽一聽。” 曾國藩見說話的士子長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臉上流出一絲淺笑。他平生從不怠慢讀書人,尤其喜歡那些長得俊拔的年輕士子,他認為人才大都藏在這批人中。一個戈什哈從附近人家中搬來條木凳,他坐在凳子上,習慣地抬起右手梳理鬍鬚,微微點點頭。

青年士子會意,大著膽子說:“去年,老中堂由兩江來到直隸,我津門全體士子人人歡喜雀躍,咸謂有老中堂這樣清正廉明、治國有方的總督,直隸從此將可從疲沓中振興起來。 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勸學篇示直隸士子》,鼓勵我直隸士子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又告誡以義理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諸君子為表率。老中堂的教導,我津門士子都銘記在心。 ” 說到這裡,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總督,見他注意在聽,氣更壯了:“這次聽說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來處理上月的事件,津門學子比去年歡迎的心情更為強烈。上月之事,明擺著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們已憤憤不平,現在他們竟然公開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無我大清帝國,士子們無不義憤填膺。這等洋鬼子,殺之應該。老中堂,我們都記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討粵匪檄》。檄文說,長毛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以此來取代我孔孟之教。此為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並號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長毛是一丘之貉,他們妄圖以耶穌、《新約》來迷惑我炎黃子孫,亂我孔孟名教,津門父老奮起反抗,和當年湖湘子弟抗擊長毛如出一轍。津門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誨,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的體現。故全體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懇請老中堂明察士民愛國衛道的苦心。”

那士子說完又跪下去,他周圍的人一齊喊:“請老中堂明察!” 曾國藩面無表情地聽著,心裡對這番話是欣賞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遠離湖南數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讀書人之心。他覺得剛才這位士子很會講話。 清晰的語言,說明他有清晰的頭腦,既然被全體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們之中享有威望。這是個人才,應該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說幾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個粗大的黑漢子,他是水火會的頭領徐漢龍。 “你是什麼人?”曾國藩見那人樣子有點兇猛,遂打斷他的話問。 “我是海河岸邊的鐵匠。”徐漢龍不理睬曾國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說,“天津百姓放火燒教堂,搗毀育嬰堂,完全是正義的行動。大人您或許不清楚這裡的底細,聽我揀幾件事說說。”

“你說吧!”曾國藩一向倡導實事求是,捕風捉影的話他聽得太多了,重要的在於具體的事實。所以他鼓勵徐漢龍說下去。 “第一,”徐漢龍沒有通常見曾國藩的人那樣恭順多禮,他開門見山地說,“天主教堂終年緊閉,行動詭秘,教堂和育嬰堂底下都挖有地窖。這地窖都從外地請人修建,不讓津民參與其中,百姓普遍懷疑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國有到育嬰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見其進,不見其出。前任江西進賢知縣魏席珍的女兒賀魏氏,帶女入堂治病,久住不歸,她父親多次勸說也無效,家里人都說她吃了育嬰堂的迷魂藥。第三,將死的幼孩,育嬰堂也收進去,以水澆頭洗目,令人詫異。又常見從外地用車船送來數十上百幼童,也只見進的,不見出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育嬰堂、教堂裡這半年來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個月百姓們在義塚裡挖出幾具新屍驗看,見這幾具屍都是由外向裡腐爛,尤其腹胸都全部爛壞,腸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里爛出的,哪有從外面爛進的道理?這幾件事,難道還不能證明天主教堂、育嬰堂是披著教會慈善的外衣,乾著挖眼剖心的惡鬼勾當嗎?”

徐漢龍說完也跪下,他身邊的人怒極高喊:“天主堂、育嬰堂是惡鬼窩!” 曾國藩心想,這個鐵匠也不簡單,敢在朝廷大員的面前理直氣壯地陳說,若這幾樁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氣了。 正思忖間,馮瘸子也站了起來,對著曾國藩嚷道:“總督大人,剛才徐大哥說的半夜埋人,就是我親眼所見的。他們這些洋人把我們中國人不當人看,還不如他們餵養的狗。他們殘殺我們成百上千個幼童,我們為什麼不能殺他們?實話告訴你吧,那天燒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殺了一個。 你要抓兇手,就抓我吧! ” 馮瘸子話還沒說完,劉矮子也跳起來叫道:“我也殺了洋人,抓我吧!” 立時就有六七個人一齊站起,大叫大嚷:“我們都是兇手,官府要抓就抓吧!”“為殺洋人而砍頭,值得!”“來世長大,還要殺洋人!” 曾國藩心裡驚道:“看來這燒教堂、殺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視為英雄,不然他們怎會這樣爭著承認?”他站起來,極力以威嚴的神態說:“都不要嚷叫了!剛才那位士子和鐵匠的話,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 “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們齊聲答道。 曾國藩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擰了起來,過了好長一陣時間才說:“現在請各位父老先讓鄙人進城去,有事以後還可以再來找。” 眾人都紛紛站起散開。轎子重新抬起時,曾國藩吩咐加快速度,趕緊進城。 進城後,他謝絕道、府、縣的殷勤相邀,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人住進了文廟。剛剛吃過晚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來拜訪了。曾國藩顧不得勞累,忙以禮相見。在曾國藩的面前,崇厚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晚輩,而崇厚對這個文才武功,並世無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學士,也從心裡崇拜。他本是個乖覺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國藩面前,益發顯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輩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來。天津這個爛攤子,眼下是亂哄哄、稀糟糟的,道、府、縣都交部議處,他們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職發配,全部擔子都壓在晚輩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輩眼裡無王公貴族,現在就是恭王爺親來,也不一定彈壓得住。闔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鎮得住這個局面。” 崇厚以十二分的誠懇說著,這的確也是他的心裡話。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難過。輿論都說他沒有骨氣,罵他是漢奸,法國人又不斷地給他施加壓力,過幾天,公使羅淑亞要親到天津來找他當面算帳。他好比鑽在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這下好了,以曾國藩的地位和聲望,足以構成一堵堅實的擋風牆。 崇厚的誠懇態度,頗使曾國藩感動。他說:“老夫已是衰朽,實不能荷此重任,只是職分所在,不能推辭罷了。侍郎這些年來在天津為朝廷辦三口通商,與洋人打交道,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夫這些年來與洋人直接接觸不多,天津之事,與洋人構成大隙,如何處置妥帖,還要多仰仗侍郎的經驗和才幹。” “哪裡,哪裡。老中堂這一來,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太后已命晚輩去法國說明津案的緣由,過幾天晚輩便進京陛辭,啟航遠行了。 ”崇厚早就巴望著曾國藩來,他好脫身,跳出火坑。 “不,不,侍郎你不能走。”曾國藩忙制止。他既然決定力保和局,不開兵釁,崇厚與洋人相處密切的關係,便是一個最可利用的好條件。 “你在天津再留幾個月吧,老夫與你謗則同分,禍則同當。明天,老夫親為你上一道奏請如何?” 曾國藩這樣懇切地挽留,崇厚不能推辭。再說,協助曾國藩完滿地處理好這起事件,今後無論在朝廷,還是在洋人面前,他都可以掙得臉面。崇厚同意了。 “老中堂這樣信任晚輩,晚輩一定盡力協助老中堂處理好這件事。晚輩今天特來向老中堂禀報這件事的前前後後。” 關於天津教案,曾國藩在保定時就已知大概,周壽昌傳旨後,又將京中的傳聞告訴了他,今天從城外天津官員和士民的口中,他又聽到不少有關事情的真相,但所有這些,都不能代替崇厚的當面禀告。這不僅因為崇厚是這個事件的主要當事人,還因為崇厚坐鎮天津十年,他對包括法國人在內的洋人的熟悉,是別人遠遠不可比的。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曾國藩建立起對崇厚的信任。 崇厚能說會道,把上個月發生的這件事的全過程說得清楚細緻、有條有理,使曾國藩聽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覺厭倦。 他心裡想:許多人說崇厚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看來不完全正確。八旗子弟,只要不是家道完全敗落,哪個不是花花公子!能像崇厚這樣就不錯了。曾國藩含笑聽著崇厚的敘述,不時插幾句問話,氣氛很融洽。事情的經過講完後,崇厚說:“老中堂,晚輩對這件事有幾點想法。” “你說吧!”曾國藩欣賞下屬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他討厭那種人云亦云、糊塗顢頂的人。 “第一,事情的起因,完全肇於百姓的愚昧無知。所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純粹是無稽之談。天主教的教義最是仁慈,街上討食的乞兒、流浪的孤兒,育嬰堂都收留,讓他們住在那裡,有飯吃,有衣穿,還教他們識字唱歌。這種事,我們自己的衙門都做不到啊!” 曾國藩想起自己所到之處,眼見不少棄嬰乞兒,心中雖是憐憫,也未曾想到過要收容。這麼多,如何收容得了?別的官員們也未見有育嬰堂這樣的義舉。他覺得慚愧。 “愚民但說洋人挖眼剖心,也不追問,這挖眼剖心到底是做什麼用途呢?”崇厚繼續說下去,“洋人醫道最是發達,許多病我們束手無策,他們的醫生一來,便可手到病除。我有一次問過夏福音,有人說吃人的眼睛目明,吃人的心肝長壽,是這樣的嗎?夏福音聽後哈哈大笑,說這是天方夜談,還說人若吃人肉,就要中毒,非但不能長壽,有可能即刻斃命。這次勘查被燒毀的聖母得勝堂、育嬰堂時,我特意吩咐幾十個親兵注意搜尋,結果他們禀報,根本不見一隻眼珠,一個人心。老中堂,這吃人心肝的事,過去書上說的也只是極少數的綠林強盜的作為,現在雖野番都不這樣,何況英、美、法這些西洋大邦呢?” 崇厚的話很有道理。曾國藩過去也聽說各地鬧教案,都講洋人吃人心,挖眼珠,結果並無一處查實。他分析,這是因為教堂有仗勢欺人的其他罪行,人們忿恨,有人便編排這些離奇的事來激起大家的義憤。有些老百姓愚昧,也便真的相信了。 崇厚又說:“老中堂,還有一個極重要的事,晚輩一直未對任何人說,連皇太后、皇上都沒有說。” “什麼事?”崇厚的神態既嚴肅又神秘,引起曾國藩的極大興趣。 “事件發生後,皇太后、皇上命晚輩查實洋人損失情況,晚輩派出親信認真調查。第二天他們來報告,說靠近關帝廟的海河上浮出三具洋人屍體,二男一女。他們驗屍後,發現這三個洋人均是刀砍死的,女屍脖子上、手指上都留有戴項鍊、戒指的痕跡,而項鍊、戒指都不見了。”崇厚說到這裡,把聲音壓低,“老中堂,晚輩估計這三具洋屍是死於歹人的趁火打劫,謀財害命。” “他們是哪個國家的?”曾國藩問,他的掃帚眉抽動了一下。 “後俄國公使來天津認出了,說是他們俄國來中國的旅遊者,其中兩個是一對夫妻。” 曾國藩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晚輩現在各處布下暗哨,嚴密打探。眼下儘管許多人罵晚輩,暫且由他們罵去,是非總會分明的。” 崇厚的態度使曾國藩感動。他鼓勵道:“崇侍郎,你剛才講的事都很重要,對老夫也很有啟發。朝廷既然派我們處理這件事,我們自然就坐到一條船上來了,自當同舟共濟,不分彼此。你認為該做的事,就只管去做,老夫支持你。” 崇厚走後,曾國藩想了很多,許多事情在等待他去辦:明天大清早,得趁著人少的時候去踏勘鬧事的現場;被福土庵暫時收留的那一百多個從育嬰堂裡逃出的孤兒,得派人一一詢問,問他們是否親眼見過挖眼剖心?武蘭珍接受迷魂藥一事甚為蹊蹺,務必嚴飭武蘭珍講出實話,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蘭珍找出王三來,這種人,必須以死來威脅,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屍事,是個重要的發現,要派十分精明能幹的人去辦,查出結果,抓到兇手,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這樣大規模的騷亂是沒有好處的,它只能使壞人亂中取利。津案應從這裡打開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面都滿意的較好解決。派誰去呢?他想起了趙烈文。是的,這事就交給惠甫!道、府、縣都無人管事,乾脆叫周家勳等人暫時停職,在近期內物色幾個人接替。社會秩序的維持,日常事務的處理,都還得靠地方官。另外,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那就是如何應付過幾天就要到天津來的法國公使羅淑亞。據說此人很不好對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國藩想著想著,忽然一陣頭暈,眼前發黑。他趕緊摸到床邊躺下,直到半個時辰後才慢慢恢復正常。剛一清醒過來,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次騷亂,法國損失嚴重,自然與他們結下了怨仇,這不消說了。俄國、比利時、美國和英國這幾個國家也是因城門失火而殃及的池魚。法國已經利用這一點與他們結成同盟,共同施加壓力,而實際上這次事件的起因與他們毫無關係。若是誠心誠意地與他們講清楚,說明是誤傷,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想必他們也可理解。這樣便可拆散法國的同盟,削弱敵對力量,騰出精力來,集中對付法國。 “對!”這是一個重要的策略,曾國藩後悔沒有早一點想起。此事叫崇厚去辦,天津城裡只有他最適宜了。 心思用過度了,又是一陣眩暈,他趕緊閉上眼睛,不再想事,口裡悲哀地喃喃自語:“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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