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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五火燒望海樓教堂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13324 2018-03-14
同治九年,天津府遇到多年未有的大旱。過年之後,天老爺就再未下過一滴雨雪,地裡的莊稼瓜菜都被幹得蔫蔫答答的。農民們累死累活,挑水抗旱,靠近河邊的地方,還能夠撈得四五成,缺水處只能撿得一二成,不少村莊幾乎顆粒無收。本就貧困艱難的百姓,遭遇到這樣的年景,日子過得更加悲慘。成千成萬的人背井離鄉,出外討吃,許多人湧進了天津城。乾旱使得物價騰漲,米珠薪桂,再加上饑民蜂湧,城內愈發人心囂浮,到處都是騷亂不安,搶劫鬧事鬥毆死人每天都有發生。入夏以來,又奇熱無比。一個古老的天津城,彷彿成了一座一觸即爆的火藥庫。 海河北岸,從威遠碼頭至柔遙碼頭,近幾年來矗立了許多古怪的房子,它們都是洋人在這裡興建的,有俄國的,美國的,英國的,比利時的,其中尤以法國在獅子林橋旁邊建造的天主教堂更為引人注目。這座教堂是去年建成的,法國人叫它聖母得勝堂,當地老百姓則叫它望海樓教堂。教堂有三層樓房,青磚木結構,前面配有三座塔樓,呈筆架形,內部並列庭柱兩排,內窗券為尖頂拱形,嵌著組成幾何圖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著瓷花磚。整個天津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棟這樣華麗的建築。旁邊是教堂辦的育嬰堂,專門收養些無父無母的孤兒。離教堂不遠處是法國領事館。一年四季,法國教堂和育嬰堂的大門都緊緊地關著,偶爾進出的幾個人,則從小門湧過,樣子顯得既神秘又鬼崇。除禮拜天可以聽到從裡面發出的唱詩聲和祈禱聲外,平素安靜得出奇。天津百姓對這座陰森的教堂既恐懼又厭惡。往常,人們只是懷著複雜的心情遠遠地觀望,不敢靠近。入夏以來天津城裡流民驟增,到處都是閒得無聊的人群。聽說洋人有錢,又愛施捨,便有不少人湧向這處洋人居住地,企望得到些意外的好處。

這天半夜,睡在威遠碼頭河堤的靜海農民馮瘸子被蚊子咬醒,加之肚子又餓,再也睡不著了。他掏出別在腰帶上的煙桿,往煙鍋裡塞了一點老菸葉,又摸出兩片火石敲著,抽起悶煙來。他今年三十出頭了,小時害病無錢醫治,弄得瘸了一條腿。體力差,幹不了農活,便學了一門箍桶修桶的手藝勉強糊口。家貧也娶不起媳婦,至今單身一人。家鄉鬧旱災,無人請他做手藝,他就來到天津城。馮瘸子為人正直,他並不想從洋人那裡得到什麼恩賜,他對洋人有一種說不出名目的本能的仇恨。他來到這裡,是被表弟田老二拉的。田老二也住海河北岸,雖是莊稼人,卻不務正業,一年到頭靠販一點騙一點偷一點過日子,今年二十五六歲了,也沒有婆娘。 田老二把表兄拉到教堂邊,讓表兄開開眼界,自己卻有個小打算:興許能碰巧了,從洋人那裡弄點分外財。田老二有個朋友,姓王,沒有名字,也沒有父母,十八九歲了,卻長得跟小孩子樣,成天跟著別人瞎混,大家叫他小混混。這一個多月來跟著田老二混,田老二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田老二得到點好處,也分他一點。這時他們倆睡在馮瘸子旁邊,呼嚕打得山響。

忽然,馮瘸子發現育嬰堂的大門開了,裡麵點著上百隻小白蠟燭。藉著燭光,可以看見地上整整齊齊擺著三排用白布包裹著的物體。那物體長長短短不一,都在三至四尺之間,寬約一尺左右,每排約有十幾件。一個洋牧師在這些白布包的物體面前走了一圈,右手在胸前畫著十字。一會兒,走出三個人來,每人背一個白物體走出大門,把那白物體一件一件地往停在坪里的馬車上扔。馮瘸子猛地一驚:育嬰堂裡住的是小孩子,這白布包的是不是小孩屍體呢?他忙推醒田老二和小混混,二人坐起,揉著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錯,白布里包的是小孩。”田老二肯定地說。 “洋人要把這些小孩屍體運到哪裡去?”小混混問。 “還不是運到義塚去。”田老二懶洋洋地答了一句,又重新躺下。

馮瘸子抽著煙,憤慨地說:“我早就听人說過,洋人把我們中國小孩子騙進育嬰堂,再活活地把他們弄死,挖下他們的眼睛,剖開他們的胸膛,取出五臟六腑出來做藥引子,這些小孩子肯定是被這些狗強盜弄死的。媽的,這些吃人肉的魔鬼!” 馮瘸子把煙鍋狠狠地往石頭上敲。小混混說:“馮大哥說的對,洋人半夜三更運屍,這中間一定有鬼!” “算了吧,關你屌事,睡覺吧!”田老二打了一個呵欠,轉過身去,又睡著了。 小混混又看了一會兒,也躺下睡著了。馮瘸子兩眼死盯著前方。半個鐘頭後,全部白布包件都運到馬車上,大門重新關閉,馬車走了,一切又恢復原來的寂靜。他心裡默默記下了,那白布包一共有三十五件。 馮瘸子再也不能安睡了,他心裡充滿著對洋人火一般的仇恨。怎能容許他們如此宰割中國人?怎能容許他們在中國的土地上如此胡作非為?他想明早一定要去府縣衙門告一狀。

轉眼又想:當官的都怕洋人,也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告也無用。他想起早兩天結識的朋友劉矮子,據說是水火會的。 水火會有好幾百人,專打抱不平,為民除害,明天何不去告訴劉矮子呢! 第二天,馮瘸子對劉矮子揭露了育嬰堂的秘密。劉矮子氣得哇哇大叫:“這些狗日的洋鬼子,老子要踏平教堂,把他們全部殺光宰絕!走,咱們先去見徐大哥。” 徐大哥就是水火會的首領徐漢龍。徐漢龍祖籍天津,三代都是海河邊的鐵匠,人長得膀大腰粗,又從小跟父親學了一身好武藝。父親死後,他接替父親成了水火會的頭領。水火會是以海河邊的貧苦手藝人、腳伕為主要成員的民間幫會,以互幫互助、濟危扶困為宗旨。窮人最需要的就是幫助,加之徐漢龍豪爽仗義,故水火會在天津深得人心,除腳伕、匠人外,不少人力車伕、小攤販以及流落津門的年輕漢子也都加入水火會。今年來社會上哄傳法國教堂拐騙小孩、挖眼剖心,徐漢龍和水火會的人聽了大為憤怒,揚言官府若不管,水火會則要替百姓報仇了。

近幾天,不斷有婦女哭哭啼啼來找徐大哥,說她們的孩子丟了,八成是被教堂拐騙去了,向徐大哥磕頭作揖,求他設法找找孩子。昨天幾個百姓扭送一個名叫武蘭珍的人來水火會,徐漢龍剛要親自審訊,劉矮子帶著馮瘸子進來了。 聽完馮瘸子的控訴,徐漢龍這個血性漢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高聲叫道:“平日苦於沒有罪證,昨夜的事就是最好的罪證。待我審了武蘭珍,一同去見張知府。” 武蘭珍被押上來了。此人約摸四十上下,又高又瘦,極像一根豆角。 “武蘭珍,老子問你,你要從實招供!”徐漢龍粗大的巴掌往桌上猛力一擊,對著武蘭珍大吼。武蘭珍嚇得直打哆嗦。 “武蘭珍,你是哪里人?” “我是天津人,家住楊柳青。”武蘭珍臉色煞白。

“你在城裡住了多少年,一向做的什麼事?” “我是今年開春才進城的。遭旱,地裡沒有收的,只得到城裡來混口飯吃。沒有別的事可做,熬點紅薯糖賣。” “武蘭珍!”徐漢龍又起高腔,“你為什麼要在紅薯糖裡放迷魂藥,坑害小孩?” 武蘭珍兩條腿打起顫來,臉色白裡泛青,本來就長得難看的五官,愈加顯得醜陋。他呆在那裡,好一陣子沒有開口。 突然,雙膝一跪,嚎啕大哭:“大龍頭,我沒有放迷魂藥。我從實招供,我那製糖的紅薯裡有的發爛發霉了,小孩吃了,頭暈拉肚子是有的,不過我沒放迷魂藥。我哪來的迷魂藥呀!” 徐漢龍憤怒地望著他,罵道:“你這個該油炸火燒的漢奸鬼,都說你被洋人買通,放迷魂藥在糖裡,坑害小孩子。你還要為洋人掩蓋罪行嗎?老子警告你,你若老老實實交代,我免你一死;你若再這樣賴下去,老子立刻亂棒打死你去餵狗!”

門外,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亂七八糟地高喊:“打死這個狗東西!”“沒人心的漢奸鬼!”“該千刀萬剮!” 武蘭珍嚇得癱倒在地,胡亂地朝徐漢龍、又朝門外的人群磕頭,叫道:“大龍頭,三老四少,爺們哥們姑奶奶們,請饒命,饒命,我家裡還有瞎了眼的八十歲老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饒了我這條小命吧!”磕了一陣子頭後,又邊哭邊叫,“我招,我從實招供,是天主堂的人要我放迷藥到糖裡,小孩子吃了,就會自動投到育嬰堂。” 門外的人一齊起哄,嚷道:“洋鬼子可恨,咱們宰了他!” 徐漢龍又問:“武蘭珍,天主堂哪個給你的藥?” 武蘭珍摸著頭,想了半天,說:“王三。” “王三在哪裡給你的?” “在教堂左邊鐵門前給我的。”

門外又有人喊:“把王三那狗日的抓起來剝皮抽筋!” “武蘭珍,你和我一起去見知府張老爺,對張老爺再講一遍。” “大龍頭,我不去。”武蘭珍心虛起來。 “你為何不去?”徐漢龍鼓起眼睛望著他。 “我怕見官老爺。” “你這個沒用的癩皮狗!”徐漢龍踢了武蘭珍一腳,喝道:“起來,跟老子走。有老子在,你怕個屌!” “徐大哥,不要去見姓張的,他跟洋鬼子穿一條褲子。”劉矮子過來,一把抓住徐漢龍,說,“知府衙門的門房就是教民。 上次一教民與百姓爭吵,門房對姓張的說百姓無禮,姓張的就馬上將百姓枷號示眾,教民沒一點事。這樣的知府找他做甚! ” 徐漢龍說:“不管怎樣,他總是這裡的父母官,先跟他說,他不理,咱們再行動也不遲,免得日後讓他鑽空子。”

“徐大哥,我跟你一起去見張知府。”門外看熱鬧的人中走出一個駝背青年人。他姓羅,大家叫他羅駝子。羅駝子走到徐漢龍面前,說:“我昨天下午路過義塚,見一群狗圍在那裡。我抄起一根棍子把狗趕開,看到那裡躺著三個小孩屍身,胸膛全是開的,心肝肚肺都沒有了。哪裡去了,肯定是洋鬼子挖去了!我和你一起去見張知府作證。” “好!你這是親眼所見,鐵證如山。” 在門外數百人的跟隨下,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羅駝子,再加上武蘭珍,一齊來到天津知府衙門。 近一段時期來,關於法國天主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的傳聞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離奇。有的說教堂裡有幾大缸眼珠子,都是用來化銀子的,有的說洋人用小兒心肝蒸雞吃,為的是求長生不老等等。知府張光藻早有所知,僚屬們也勸他過問過問,他卻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張光藻有他的苦衷。十多年來,全國各地教案迭起,開始鬧得轟轟烈烈,懲辦了作惡多端的傳教士和教民,有的還砸了教堂。結果呢,無一處不以中國人的失敗而告終。洋人憑藉武力恐嚇中國,朝廷怕事情鬧大,吃更大的虧,總是偏袒洋人,道歉賠錢,殺自己的同胞,處理自己的官員,才換得洋人的寬恕。前些年,貴州百姓與法國傳教會發生衝突,巡撫、提督因參與其事,結果巡撫交部嚴議,提督革職發配新疆。這大的官,在法國人的要挾下,朝廷都保不住,何況一個區區五品知府?張光藻年近花甲,從衙吏做起,整整在官場混了三十八年,費了多少心機,賠了多少小心,才升到如今的職位。只要不出事,過兩年就可以榮歸故里,安度晚年,這一輩子也可以過得去了。倘若因得罪洋人而丟官,劃得來嗎?當然也可以採取另一種態度,那就是跟洋人一個鼻孔出氣,狼狽為奸。張光藻也不願如此。一來遭人唾罵,二來作為一個中國人,他多多少少也對洋人的作為有所不滿,太昧良心的事他不干。因此,他有意僱請一個教民做門房,借教民與洋人拉上關係,津民罵教會、仇洋人的事,一般他也不理睬。他腳踏兩邊船,只求不出亂子,平平安安到致仕。 衙役進來報告,說有人前來告教堂的狀。張光藻忙揮手說不見,後聽說是水火會的頭領徐漢龍來了,他有點怕了。水火會勢力大,徐漢龍更是一個豪傑,得罪了他們也不好辦,只得勉強出來接見。聽了馮瘸子、羅駝子的禀告和武蘭珍的供詞,張光藻心裡想:馮瘸子是夜里遠遠看見白布包,即使是真的小孩屍體,他也未見那些屍體有無眼珠心肝。至於義塚堆裡的小孩屍體無內臟,也有可能讓狗吃掉了。倒是武蘭珍說的教民王三親給他藥的事,可以對證一下。衙門外已圍了上千人,若這次再不出面,會引起公憤,不如隨他們到教堂去一下,也可以搪塞人口。剛要起身,又想,自己雖是知府,上面還有道員,若拉著周道台一起去,今後不管出了何事,自己的責任就小多了。 張知府主意已定,對徐漢龍等人說:“天津士民紛傳法國教堂迷拐小孩,本府一直記掛在心,已派多人四處查訪。現在武蘭珍供出迷藥系教民王三所給,抓住王三後,事情就可以弄得水落石出了。但事涉法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要出大亂子。四川酉陽百姓與法國傳教士發生衝突,百姓已死一百四十多人,傷七百多人,至今尚未結案,可為前車之鑑。現在本府和你們一起去見道台周大人,也請他放駕和我們一起到教堂去對證。” 徐漢龍覺得張光藻的話也有道理,便和馮瘸子等人跟著知府藍呢轎後一同到了天津道衙門。張光藻吩咐徐漢龍等人在門房等候,自己單獨進去會見周道台。 天津道員周家勳聽完張光藻的陳述後,摸著尖下巴沉吟半天,說:“張太守,此事太重大了,弄不好,你我都擔當不起,現在有三口通商大臣崇侍郎在這裡,他是滿員,又與洋人打交道多年,我們何不請他出面?” “大人高明!”張光藻從心裡佩服周家勳的老成持重,“那我們現在就去請崇侍郎。” “慢!”周家勳說,“眼下衙門外人情洶洶,最易出事,怎麼能請崇侍郎到教堂去?你要徐漢龍等人回去,單留下武蘭珍。今晚我們兩人一起去見崇侍郎,明天再帶武蘭珍去教堂對證。另外,你告訴百姓,叫他們各安本分,官府正在調查,不要傳謠信謠。” 到底是進士出身的道台,慮事處事又要周到穩妥幾分,張光藻完全同意周家勳的安排。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是個官運亨通的人,三十五歲便以兵部左侍郎的身分出任此職,在這個寶座上一坐十年。他與洋人關係極為深厚,在國人與洋人的糾紛衝突中,他一貫站在洋人的立場上。他決不相信法國教堂有挖眼剖心的事,他願意親眼觀看武蘭珍與王三的當面對質。 徐漢龍回去後,立即通知水火會的人,明天都到教堂去,若洋人不認罪,則使點顏色給他們看看。水火會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一聽這話,人人歡喜雀躍。馮瘸子也把此事告訴了田老二。田老二暗自高興:明天可以趁火打劫。他又連夜通知他的一班朋友小混混、項五、張國順、段起發,要他們都做好準備。 第二天,三乘大轎抬到了天主教堂大坪,後面跟著幾個兵弁,押著武蘭珍。教堂牧師夏福音開大門迎接。夏福音笑容滿面地說:“諸位大人老爺們來此有何貴幹?” 張光藻說明了來意。 碧眼金發的夏福音大笑,操著流利的中國話說:“這位武兄弟想必是弄錯了,我們教堂裡沒有一個叫王三的教民。教堂裡有四位法國傳教士,十三位中國教民,另有三個中國工役,連我在內一共二十人。現在都可叫齊,這位武兄弟當面來認,看哪個是給你迷魂藥的王三。” 夏福音泰然自若的神態,使張光藻暗暗吃驚。他瞟了一眼武蘭珍,只見那傢伙臉紅一陣白一陣,緊張極了。一會兒,教堂裡的二十個人都到齊了。夏福音依然笑容可掬地說:“武兄弟,你來認吧!” 武蘭珍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從第一個看到最後一個,又從最後一個看到第一個。最後,頹喪地搖搖頭。 夏福音又笑道:“諸位大人老爺,我們法蘭西帝國的傳教士到貴國來,是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拯救世人的靈魂,在貴國建育嬰堂、醫院、講書堂,全都是為貴國人民做好事。主對我們說,全世界的人,不分國家,不分民族,不分貴賤,不分男女,都是兄弟姊妹,應該相親相愛。我們既是傳播福音、為貴國造福的人,又怎麼會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呢?貴國的聖人孔老夫子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自己的眼睛不願被人挖,胸膛不願被人剖,又怎麼會去挖別人的眼、剖別人的胸呢?且武兄弟說的教堂左邊的鐵門這句話也不對。 教堂左邊根本沒有門,右邊的小門也是木的。教堂沒有鐵門。 這位武兄弟可能中了妖魔的邪。 ”夏福音說著,走到驚恐萬狀的武蘭珍面前,念念有詞:“萬能的主呀,你消除他心中的邪惡,救救他的靈魂吧!啊,主,阿門! ” 夏福音這番話,弄得幾位大人老爺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崇厚氣得拂袖而起,以手指著武蘭珍的額頭,罵道:“王八羔子,回去再跟你算帳!”轉臉對夏福音拱拱手,“對不起,打擾了。”說罷,也不同周家勳、張光藻打聲招呼,便氣沖沖地從教堂裡走出來,鑽進轎中。周家勳、張光藻也只得訕訕告別。 這時,教堂外圍觀的百姓已成千上萬,吆喝聲、呼叫聲、咒罵聲匯成一片。徐漢龍從人群中衝出來,抓住張光藻的轎桿問:“張太守,洋人認罪了嗎?” 張光藻苦笑著說:“大家都散開回去吧,武蘭珍認錯了人,教堂裡沒有王三。” 他邊說邊進轎,吩咐趕快回衙門。徐漢龍氣得大罵:“這班無用的軟骨頭,昏官!” 這時教堂裡走出一個中國教民來,雙手叉腰,對眾人高喊:“武蘭珍誣陷好人,敗壞教堂名譽,不得好死,你們還圍在這里幹什麼?” 徐漢龍衝過去,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怒罵:“你這條洋人的哈巴狗,白披了一張中國人的皮!” 那人捂著臉,叫道:“你打人!” “打你又怎麼樣?你這個炎黃子孫的敗類,老子還要宰了你!”徐漢龍威嚴地站在那個教民的面前,猶如一個正義在握的審判官。 劉矮子帶著水火會的人高喊:“惡狗!”“奴才!”“打死這個漢奸鬼!” 那教民嚇得忙逃進教堂,把大門緊緊關上。圍觀的人們紛紛向教堂和育嬰堂丟石頭,丟垃圾。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興趣也越來越大,人們都希望把事情鬧大。大部分人是想藉此煞一下洋鬼子的氣焰,出一口多年積壓在胸中的不平之氣。 也有不少人活得百無聊賴,欲藉此尋點刺激,讓生活增加些花色。還有些青皮無賴,最怕的是天下不亂,他們就得規規矩矩,最盼的就是社會混亂不堪,他們好來個亂中得利。 教堂外人群的喧鬧早已驚動了離此不遠的法國領事館,領事豐大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大廳裡咆哮狂怒。這個對拿破崙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法國外交官,自以為是上帝的高等子民,仗著背後強大的軍事力量,在中國的土地上有恃無恐。 在他的眼裡,中國貧窮落後,中國人愚昧野蠻,他對各地反法國教會的民眾鬥爭恨之入骨,一向主張血腥鎮壓,以維護法蘭西帝國的威嚴,保證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暢通無阻。此刻,他見教堂外的人群越來越多,吵鬧聲愈來愈大,暴怒已極。 “天津的地方官呢?他們都躲到哪裡去了?”他指著身邊的秘書西蒙喝問。那神情,彷彿他就是節制天津道府的直隸總督。 “剛才接到報告,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都已派兵出來彈壓了。”身穿筆挺西裝的西蒙回答。 “派了多少兵?” “一百多。” “豬玀!”豐大業粗魯地罵道,“天津府縣都是一批豬玀。 教堂外鬧事的有幾萬人,百多兵起什麼作用!何況中國的兵都是無能的膽小鬼。 ” “是的。”西蒙應聲,“不過,他們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膽子並不小。” “崇厚這個滑頭,為何不出面?他的洋槍隊為何不派出來?” “崇厚先到過教堂,現在回署去了。” “備車!”豐大業命令,“你和我一起,立即到三口通商衙門去見崇厚!” 崇厚穿一件月白亮紗衣,拿著一把精美的湘妃扇,正在他的珍藏室裡欣賞他的寵兒——西洋鐘錶。崇厚的珍藏室,幾乎就是一個鐘錶店,各色各樣的西洋鐘錶擺滿了一屋子,精光耀眼,琳瑯滿目。崇厚一有空,就會來到這間屋子裡,這個鐘看看,那個表摸摸,心裡喜洋洋的。看到得意處,他會對著鐘錶哼幾句京劇。此時的崇厚,就完全沉浸在一片愉悅之中。上個月,一個比利時商人送給他一座特別的自鳴鐘。這座鐘有半人高,通身以琺瑯裝飾,且鑲金嵌玉,顯得十分的珠光寶氣。這還在其次。最妙的是下半部分有四個全裸金發西洋女郎,那些女郎形體造得千嬌百媚,就像幾個縮小了的真人。每到整點時,鐘裡發出噹噹的響聲,四個女郎便在原地翩翩起舞,把個崇厚樂得心癢癢地,恨不得把這些洋菩薩都摟在懷裡。崇厚沒有虧待那個商人,給他以最優惠的待遇:凡他的船進天津港時不予檢查。崇厚將這座鐘放在珍藏室的正中。每到整點時,他便扔掉手中的公務,急匆匆地跑進珍藏室,興致盎然地看洋女子跳舞。 崇厚正看得出神,一個服飾鮮美的家人走到他的身邊:“大人,法國領事豐大業和秘書西蒙來訪,已進了客廳。” 崇厚一驚,手中的紙扇掉到地上,暗暗叫苦:麻煩事來了!急匆匆換上長袍馬褂迎了出去。 “領事先生,秘書先生,哪陣好風把你們吹來了?”崇厚一臉媚笑地向豐大業、西蒙打躬作揖。 豐大業打心裡瞧不起這個貪圖享樂、圓滑庸碌的清國大官僚,他沒有吃崇厚這一套,板起臉孔,開門見山地問:“侍郎先生,天主教堂無故遭圍,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崇厚親自剝了一個南豐貢橘遞給豐大業,笑著說:“張知府、劉縣令都已派兵前去彈壓了,領事先生放心,事情馬上就會平息。” “我不能放心,侍郎先生。”豐大業並不接崇厚遞過來的貢橘,一臉冰霜,“幾萬百姓的騷亂,一百來個兵就平息了?你的洋槍隊呢?調你的洋槍隊去!” 豐大業這樣直接地命令他,兵部侍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覺得有失臉面。他壓下心中的不快,依然笑道:“領事先生,派洋槍隊出來彈壓百姓,恐不合適。” “什麼話!”豐大業霍地站起,“侍郎先生,你要明白,你的洋槍隊是我們大法蘭西帝國和大英帝國幫你建的,保護大法蘭西的教堂,是它應盡的職責,你必須馬上把它調派出來!” 豐大業如此橫蠻不講理,崇厚一時惱火起來,不過他不敢發作,只略為冷淡地回一句:“洋槍隊不能調動。” “你真的不調?”豐大業氣得怒不可遏,從腰里拔出一隻烏亮的手槍來,對著崇厚的胸脯就是兩槍。 “叭叭”,崇厚身後那隻一人多高的明宣德寶石紅大花瓶被打得粉碎。其實,豐大業只是嚇嚇崇厚而已,開槍的時候,他將手挪偏了兩寸。這兩聲槍響,嚇破了崇厚的膽,他趕緊逃出客廳,躲進內室。衙門裡的官吏、兵役們不知出了何事,都圍了過來,西蒙一把拖過豐大業,說:“我們走吧!” 豐大業對著內室高喊:“崇厚,我正告你,若不迅速平息騷亂,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都要由你們負責!” 說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三口通商衙門,又氣呼呼地奔回河東,在獅子林浮橋上不期與知縣劉傑猝然相遇。劉傑帶著幾十號兵弁,在教堂周圍已呆了兩個多時辰。他東竄西跑,南奔北突,喊得舌燥口啞,力勸百姓散開,但無一點效果,反招來一聲聲呵責痛罵。夫人怕他出事,打發家人劉七來叫他回去,扯謊說他的獨根苗突然發病了。劉傑四十多歲了,僅這個五歲的獨生子,平日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對帶隊的把總招呼兩句,便急急忙忙帶著劉七回衙門。 “站住!”豐大業極不禮貌地下令,“劉縣令,你到哪裡去?” “我回衙門去一下。”劉傑極不高興地回了一句。 “劉縣令,你身為天津的父母官,這個時候,你能離開教堂嗎?”豐大業怒火又生,嚴厲訓斥著天津知縣。 劉傑不便說回衙門看兒子的病,一時又急得找不出其他藉口,居然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你這個豬玀!”豐大業破口大罵,“你們清國的官員都是豬玀!” “你敢罵人?”劉傑畢竟比崇厚血性足一點,他不能接受一個外國人在百姓的面前對他這般侮辱,氣得衝口而出,“你這個沒有教養的洋鬼子!” “你?”豐大業沒有想到劉傑居然敢回罵他,他立時拔出手槍來。劉傑的家人劉七是他的遠房侄子,一向對堂叔忠心耿耿,見勢頭不對,忙跨前一步,以身擋住劉傑。就在這時,豐大業手中的槍響了,一顆子彈正中劉七的左胸,血流如注。 浮橋頭的百姓見狀,頓時狂怒到了極點,劉矮子大叫:“洋鬼子開槍打死人啦!” 這一聲喊叫,如同一團火把扔進堆放著千萬斤火藥的庫房,憤怒的火焰沖天燃燒;又如一顆開花砲彈擊破海河上的閘門,千百里而來積蓄在這裡的怒濤洶湧奔騰了。天津衛在震怒!人心在震怒!劉矮子一句“宰了狗日的洋鬼子”的話還未喊完,幾百個百姓便衝上浮橋。豐大業、西蒙見勢不妙,忙折迴向橋西跑。哪裡走得脫!橋西也上來幾十個大漢,把迴路截斷了。劉矮子飛跑過來,揚起一腳,豐大業仆倒在橋上,一陣鐵拳如雨點,不過三五秒鐘,豐大業和西蒙都已成肉醬了。 這時,從浮橋邊一艘官船艙裡走出一個高級武官來,那人對著橋上喊:“打得好!”劉矮子朝著喊聲望過去,哎呀,這不是總兵陳國瑞嗎?去年,也是在海河邊口,劉矮子給陳部扛軍糧上船,曾經見過這位人稱“大帥”的陳國瑞。這時他見陳國瑞支持,情緒更高昂了,對著眾人大喊:“鄉親們,陳大帥說我們打得好,咱們衝到教堂去,乾脆,把那幾個洋教士也宰掉!” “對,咱們到教堂算總帳去!” 浮橋上的百姓一齊吶喊著沖向人山人海的教堂。 教堂邊,徐漢龍跳上一個土墩子,向周圍的百姓們喊道:“父老鄉親們,洋鬼子和信教的欺侮俺們,殘殺俺們的孩子,現在又開槍打死了劉縣令的家人,俺們能甘心受他們的宰割嗎?” “不能!”水火會的幾百個兄弟一齊高吼。 “俺們報仇吧!”徐漢龍說完,跳下土墩,帶頭向教堂衝去,上萬百姓一齊行動起來,教堂的門被沖開了,夏福音被抓了出來。徐漢龍說:“把他押起來。”立即就有人猛烈反對。 “打死他!”十多個人一聲喊,夏福音的小命瞬刻上了天堂。另外三個法國傳教士一個都沒跑脫,全部死在亂拳之中。中國教民也有五六個被抓住打死了,另外幾個趕緊扯下胸前的十字架,脫下黑色教袍,換上平時家居衣服,居然混在人群中躲過了。有人從廚房裡抱來一桶油,向耶穌像潑過去,馬上就有人點火,蒙難耶穌像在火中很快化為灰燼。那火越燒越旺,從一樓到二樓,從二樓到三樓,又從三樓燒到塔樓。轉眼之間,一座巍峨壯觀的望海樓教堂,便被熊熊大火所吞沒。 這是一腔不平的怒火,一團復仇的烈火,也是一把自發的野火! 這火從教堂燒到了育嬰堂,一百多個中國小孩子從裡面驚恐萬狀地跑了出來,還有七八個重病在床的嬰兒無人顧及,活活地被煙嗆死,被火燒焦。三個法國修女被拖了出來。她們被這憤怒的場面嚇懵了,嘴裡嘰里哇啦地說著,沒有人懂得她們說的什麼。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走過來,對拉她們的人說:“這是修女,就像我們中國的尼姑,她們也是可憐人,放開她們吧!”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衝著花白頭髮吼:“什麼可憐人,都是妖婆,放了給你做老婆?” 老頭子討了個沒趣,低著頭擠出了人群。有人高喊:“挖眼剖心都是她們下的手,燒死這幾個巫婆!” 一個腰圍一片破布的小子,忽地抱拳,向四周一拱手,說:“各位叔伯兄弟們,我們哥兒幾個都沒有婆娘,求大家行行好,把這幾個妖婆賞給我們哥兒們吧,由我們來折磨,替大夥兒出氣!” “呸,下流混子!滾開,別在這裡給咱們中國人丟臉!”馮瘸子衝過去,一揮手,將圍破布的小子打倒在地,對著人群喊:“誰家有被拐的孩子,都來報仇吧!” 立時有二三十個被頭散發的婦女從人堆裡擠出來。這些婦人一邊痛哭,喊著自己兒女的名字,一邊用牙齒撕咬著修女。片刻光景,三個修女都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禍根在法國領事館!”“搗毀它!”隨即就有千百人呼應。於是人流一齊湧向領事館。領事館裡的人早已逃散一空。大家扯碎了大門上的法國國旗,將裡面的東西打得稀巴爛。領事館旁邊的公館、洋行、美國和英國的幾處講書堂也統統被砸得一塌糊塗。人們還不解恨,仍情緒激昂地在那裡談論著,笑罵著,互相慶賀胜利。大家都覺得,這一輩子就數今天活得痛快! 離天主教堂三里路遠的關帝廟裡,田老二帶著小混混等一班青皮兄弟在這裡蹲著,他們另有打算。就在大家撕毀法國國旗的時候,遠遠地過來三乘轎子。田老二喜道:“到底來了!”說著衝出關帝廟,小混混等緊緊跟上。 “停住,停住!”田老二揚起手中切西瓜的刀,對著轎夫的臉晃了幾晃,轎夫們嚇得魂飛魄散,立即停下。田老二掀起轎帘,裡面坐了一個白皮膚、黃頭髮、藍眼睛的洋婆子。田老二一眼看見了她脖子上戴著一串發光的金項鍊,兩隻手上各戴一隻寶石戒指,心中暗喜。他一隻手伸進轎裡,將那洋婆子拖出轎外,口裡罵道:“你這個妖婆,爺們報仇來了!”說罷,手中的西瓜刀便向那女人的頭上砍去。女人尖叫一聲,倒在地上。 這時,從第二頂轎裡跑出一個男洋人,正趕上項五走過來,二話沒說,掄起長槍,向他的腿上戳去。張國順、段起發跑過來,各自用刀用棍將這個洋人打死。三人在洋人身上亂摸一氣,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 “後面那個跑了!”小混混眼尖,見第三頂轎裡跑出一個足有六尺高的洋大漢,小混混不及他的肩膀高。他也不知哪來的膽量,追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腰上,洋大漢仆倒在地,爬不起來,小混混騎在他的身上,掄起兩個拳頭一頓亂捶。他彷彿覺得自己就是景陽岡上的打虎英雄武松,在圍觀人群的面前出盡了風頭,口裡一個勁地罵:“打死你這個洋鬼子!誰叫你欺侮咱哥們。” 田老二迅速從女洋人的脖子上扯下金項鍊,又從她的左手指上褪下一隻藍寶石戒指,右手指的紅寶石戒指卻被項五捋下了。段起發什麼也沒得到,不服氣,在她身上胡摸起來,意外地在口袋裡發現一塊金表。眾人見小混混正在打另一個洋人,便都趕來幫忙,幾刀砍下,那洋人就不再動彈了。段起發吸取剛才的教訓,先下手,洋人左手上的金戒指被他死勁取下。張國順在他的上衣袋裡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再摸,沒有了。項五沒撈到油水,氣得憋緊腮幫,用力將死洋人翻了個身,伸手掏他屁股上的小口袋。口袋裡空的。項五恨得吐了一口痰,罵道:“這個窮鬼!比咱哥們好不了多少!” 轎夫早已嚇得不知去向,轎旁也圍了上百人,田老二等正要走,圍觀中有人說:“你們這幾個小子,打死了洋人,搶走了東西,把屍體丟在這裡不管,豈不苦了住在這裡的百姓!” 小混混聽了,對田老二說:“二哥,把這幾個洋鬼子扔到河裡去吧!” 田老二點頭。於是五人一齊動手,將兩男一女三具洋屍全扔進海河。末了,連西瓜刀、長槍也丟進河裡。田老二等四人都得到了好處,唯獨小混混一點東西也沒得到。他不覺遺憾,他很快樂。田老二他們身上藏有金鍊金表,怕遭人打劫,趕緊回了家。小混混無所顧忌,聽到領事館那邊吼聲震天,又跑過去,擠到人堆裡看熱鬧。 望海樓教堂的大火一直燒到深夜才漸漸熄滅,鬧了、看了一整天的人群,儘管亢奮異常,歡快異常,到底太疲倦,凌晨之前也漸漸地散開了。 消息傳到京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震驚萬分,主管大臣、三十八歲的皇叔恭王奕心中恐懼不已。奕這些年辦洋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好比江湖上走繩索的賣藝人,步步都須格外的小心謹慎,即便如此,也常常出亂子,招致朝野不少人反對。 奕在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深知洋人的目標不在中國的江山社稷,而在攫取中國的財富。作為皇室中最重要的成員,奕因此對洋人放下心來,至於銀子,那畢竟好商量。 基於此,奕辦洋務的態度,說得好聽點就是“撫”,說得直爽點就是“媚”。他與洋人保持親密的關係,恪遵與洋人訂立的各項條約,並常常作些讓步,滿足他們貪婪的索取,以求保得相安無事的局面。同時,奕也注意學習洋人的長處,試圖把它用之於中國,使中國徐圖自強。這方面的想法,他與曾國藩的觀點完全一致,在朝中,在各省也不乏支持者,比如文祥、左宗棠、李鴻章、郭嵩燾、沈葆楨、丁日昌等人,就都是他的追隨者。但奕的這番用心,並不能得到天下的諒解。 首先是大學士倭仁就看不慣。這個理學泰斗一心要維護中國傳統禮教的純潔性和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對奕與洋人的拉拉扯扯很覺不順眼。同治五年,當奕提出選用科甲官員入同文館學習天文、算學的主張時,倭仁就堅決反對。他抗詞駁斥奕的觀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古往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倭仁這麼一帶頭,就有一批所謂忠貞之士激昂慷慨地附和,聲稱如果這樣下去,大清非亡國滅種不可。後雖經慈禧太后支持,事情總算進行下去了,但已鬧得舉國不靖。這還罷了,最令奕頭痛的是遍及全國的教案,把他弄得焦頭爛額,舉止無措。而這些教案中,又以與法國天主教的衝突最大。奕記得,咸豐十年的南昌教案、同治元年的衡陽湘潭教案、同治四年七年的酉陽教案等等,都是與法國天主教發生的流血衝突。酉陽教案因打死一個法國傳教士,激起教堂報復,居然死了一百四十五個中國百姓。這場慘案,至今尚未了結,眼下法國的損失比哪次都要大,他們怎會善罷甘休!這場亂子如何結局呢?奕不敢想像。他只得立即給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下令,要他迅速查明事件的原委和後果,並對受影響的外國領事館致以歉意。 消息更使法國和其它幾個在天津駐有本國人員的西方國家震驚,他們紛紛派員前往天津。 崇厚奉命查明,這次事件中,包括豐大業在內,共打死法國人九名、俄國人三名、比利時人二名、英國美國人各一名,另有無名屍十具,燒毀法國教堂一座,毀壞法國領事館一處、育嬰堂一處、洋行一處、英國講書堂四處、美國講書堂二處。法國駐京公使館公使羅淑亞認為蒙受了空前未有的奇恥大辱,他聯合英、美、俄、比利時等六國,向清廷提出嚴重抗議。法國政府停泊在遠東的三艘軍艦也集結於天津、煙台一帶,揚言要把天津化為焦土。剛剛出了一口怨氣的天津士民,頭頂上正壓著一塊沉重的戰爭烏雲。 這塊戰爭烏雲,尤使慈禧、奕害怕。在崇厚的“愚民無知,莠民趁勢為亂,地方官失職”的奏摺上,慈禧批令嚴厲處治肇事匪徒,將天津地方官員先行交部分別議處,並將派崇厚出使法國賠禮道歉。總理衙門向各國駐京使館發出照會,重申遵守各項條約,保護各國在華利益,嚴懲肇事兇手,公正處理天津事件。 但各國公使,尤其是法國公使對清廷態度的誠意表示懷疑,羅淑亞警告奕:法蘭西帝國的艦隊正在升火待發,隨時都可以越過重洋,進入天津。當奕把外國人的態度禀報給慈禧時,年輕的西太后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慢慢地說:“得派一個壓得住檯面又顧全大局的重臣前去天津迅速處理,以寬洋人之心。” “太后的決定英明。”奕期望的正是這個決定,他心裡已想好了人選,只是太后未問,他不便輕易先提出。自從罷去“議政王”頭銜後,他處事謹慎多了。 “六爺。”慈禧客氣地叫了一聲奕,“你看派誰去為好呢?” “臣看曾國藩去比較適宜。”奕裝著思考一下後再回答,“不過,曾國藩現正在病假中。” “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只得麻煩他了,別人誰去都不濟。 況且他是直督,也是他分內的責任。 ”慈禧說。奕的奏對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是的。臣也相信曾國藩一向不畏艱難,以國事為重,是不會推辭的。”奕心頭壓著的石頭落了地,彷彿曾國藩一去,戰爭陰雲就會立即被驅散。 “六爺,你去叫內閣擬旨來。”慈禧也心寬了,她把右手舉起,極有興致地欣賞無名指上的金指套。這指套昨天才打好,金光燦燦的,足有三寸半長,她很滿意。 “是。” 奕正要跪安,西太后又以悅耳的聲音補充:“要內閣把朝廷的旨意擬明白些,語氣要堅決些,好讓曾國藩到天津後,辦起事來有所依憑,不致因百姓和地方官的情緒亂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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