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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六叩謁嘉祥宗聖祖廟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7939 2018-03-14
河防戰略部署後,曾國藩將欽差大臣行營由徐州遷到濟寧。在赴濟寧途中,他查看了利國驛煤礦、運河、微山湖。在鄒縣,拜謁亞聖孟子廟,接見孟氏宗子孟廣鈞。在曲阜,拜謁至聖先師廟,會見衍聖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國藩參觀了金絲堂所藏各種古樂器,又把他領進了金絲堂旁一座建築堅固的房子裡,這裡珍藏著孔府的重寶。那是乾隆皇帝當年親來曲阜祭孔時,賜給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銅器:木鼎、亞尊、犧尊、伯彝、冊卣、蟠夔敦、寶簠、夔鳳豆、饕餮甗、四足鬲。這些東西,曾國藩過去當京官時,也只有在大祭儀式上才能遠遠地窺視,今天能在自己的手裡撫摸,作為一個對古禮十分尊敬的前禮部侍郎,曾國藩心中甚為歡欣。他愉快地應衍聖公所請,提筆贈聯:“學紹二南,群倫宗主;道傳一貫,累世通家。”

為報答欽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將孔府寶藏的畫聖吳道子所畫的至聖像、趙子昂所畫的至聖像,還有一冊前明君臣畫像集,集中繪有太祖、成祖、世宗、憲宗、徐達、常遇春、湯和、劉基、宋濂、方孝孺、楊士奇、于謙、王守仁、李東陽等人像,另有大軸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兩朝衍聖公及孔氏達官所遺留之冠帶衣履,拿出來讓曾國藩看。這些東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國藩大開了眼界。他還在曲阜城拜謁了复聖顏子廟。然後戀戀不捨地離開曲阜,住進了濟寧城。 曾國藩準備在濟寧州住兩三個月後,再到河南歸德府,估計那時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了。以後再由歸德府到周家口,在那裡召開河防成功的祝捷大會,犒勞有功文武。 這天上午,曾國藩在行營裡忙著批閱文件。這幾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來的明諭中有楊岳斌在陝甘平回無功,具疏自請治罪,另簡賢能的話。他為楊岳斌的處境擔憂。劉松山來信,禀告捻軍近來在南陽大敗新湘軍郭松林部,豫軍有兩營也參與了這場戰爭,丟盔卸甲敗逃許州。偏偏總兵宋慶又來函,說豫軍近日在南陽獲勝,已向皇上請賞。曾國藩對照這兩封來函,心裡很不安,既為九弟出師不利而焦慮,又為宋慶冒功請賞而激憤。他本想在宋慶信上狠狠地批幾句退回去,又怕宋慶因此而生怨恨,誤了河防大事,落筆時語氣又變得和緩,批駁變成了詢問。

正在這時,親兵來報:“大人,門外有一貧苦讀書人模樣的,自稱是大人的本家,請求接見。” 他覺得奇怪,此地哪來的本家?難道是湘鄉有人長途跋涉來山東找?吩咐親兵:“你叫他在門房裡坐一坐,過會兒再來見我。” 親兵答應一聲出去了,曾國藩繼續批閱文件。批到一半時,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縣里來的人呢?若真是的話,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筆,起身向門房走去。 剛走出幾步,只見一個人從門房裡走出,急急忙忙迎面向他走來。在離他還有十多步遠的地方便跪了下來,口裡念道:“嘉祥縣宗聖宗子五經博士曾廣莆拜見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聖的後人,得罪,得罪!曾國藩心裡想著,迅速走前幾步,雙手扶起那人,說:“國藩早就想到嘉祥縣叩謁先祖宗聖廟,只因軍務太忙,一時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責我不敬祖之罪,親來城里相見,令國藩慚愧,請到書房敘話。”

曾廣莆抬起頭,曾國藩細看了一眼,只見此人五十多歲年紀,面容黃瘦,精神萎靡,全不像宗聖之後的樣子,頗令他失望。他拉起曾廣莆的手,一道走進書房。親兵獻茶,曾廣莆拘泥地接過,站著不動,不知坐在哪裡是好。曾國藩笑容可掬地指著對面一張雕花棗木靠背椅說:“請這裡坐。”待曾廣莆告謝,小心翼翼地坐下後,他又說,“廣莆先生,你到我這裡來,就是在自己的家裡,我們以家人相稱,千萬不要拘謹才是。” 一聽這話,曾廣莆的心裡輕鬆了許多,恭敬地問:“大人尊諱不用派號,在下不知如何稱呼才是。” “國藩為傳字輩,派名為傳豫。”曾國藩微笑著說。 “叔祖在上,孫兒不知,罪該萬死!”曾廣莆說著,慌忙離開坐席,端端正正地站在曾國藩面前,整肅衣帽,然後行一跪三叩禮。

曾國藩端坐不動,任他跪拜。待曾廣莆拜畢,曾國藩依舊笑著說:“論輩分,我是你的祖父輩,你要講究家法,行跪拜大禮,我也受了。論年紀,你我差不多,用不著太客氣,請問你的表字?” “叔祖雖然這般說,孫兒豈敢壞了家規。”曾廣莆誠惶誠恐地說,“回叔祖的話,孫兒賤字伯仕。” “伯仕,你是廣字輩,從宗聖傳到你這一代,應是七十二代了。” “是的,是的。”曾廣莆連連點頭。 “在嘉祥,現在見到哪一代了?” “孫子昨天從嘉祥啟程,駝八爺紀霖說,他的孫媳婦生了個兒子,要我求大人給他取個名。紀、廣、昭、憲,”曾廣莆扳著指頭數,“現在到了憲字輩。駝八爺好福氣,剛好碰上叔祖駐節濟寧州,請叔祖開恩,賜個名字給他吧!”

“好哇!”曾國藩高興地說,“我們奉命北上剿捻,圖的是天下得安寧,這孩子的名字就叫憲寧吧!” “孫子代駝八爺謝謝叔祖。過幾年,孫子還要親自訓誡憲寧,告訴他,這名字是他的老祖宗宮保大人給他取的,要他好生唸書,日後光宗耀祖,莫負宮保大人的期待。” “你說得好。”曾國藩心裡很高興,“鄒縣孟氏宗子也是廣字派,曲阜孔氏的衍聖公已到祥字派了,不知顏氏宗子到了哪個字派?” “顏氏宗子是紀字派,宗子名叫顏紀清。”曾廣莆答。 曾國藩笑著說:“還是孔老夫子的後人發達得快呀!” “是的。”曾廣莆說,“孫子有一事不明白,今天特為來濟寧州面問大人,求大人賜教。” “什麼事,你說吧!” “我曾氏族譜已有三代沒有修了。大家都說,如今我們曾家出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偉人,不僅是宗聖之後無第二人可比,就是由宗聖上朔到軒轅黃帝那六十六代中,也只有黃帝、顓頊、大禹等幾位先祖可以比得。這樣一位使我曾家列祖列宗大增光輝的功臣未上族譜,怎麼行?嘉祥曾氏家族幾個頭面人物會議,要重修一次族譜。眾人說,過去的族譜只載明宗聖之後第十五代曾據生於西漢末造,封關內侯,王莽篡位時因恥事新莽,於庚午年十一月十一日挈家遷廬陵之吉陽鄉,曾氏一族自此南遷。叔祖這一支一定是這次南遷的,但南遷後的派係就不清楚了。孫子這次來,就想問問這個事。”

“哦,你問的這個事,我可以答复你。”曾廣莆剛才的頌揚使曾國藩滿腹興奮,嘉祥的族人竟然把他與黃帝、顓頊、大禹、曾參來相比,作為曾氏後人,還能有什麼比得上這種榮耀! “道光十九年,我從京師回家,湘鄉曾氏正在重修家譜,族裡公推我為主持人,因此我對湘鄉曾氏的來龍去脈比較清楚。南遷的曾氏始祖為曾據。據公有二子,二房名闡。闡公傳二十七世到孟魯公。孟魯公這一支在北宋慶曆年間,由江西吉安始遷湖南茶陵。再傳四代到南宋紹興年間,由茶陵遷到衡陽唐福,再傳十八代到了孟學公手裡,先由衡陽遷衡山白果,繼遷湘鄉荷葉塘。孟學公之後第四代元吉公,定居於荷葉塘大界。荷葉塘曾氏奉元吉公為始祖,建有專祠。元吉公之後為輔臣公,輔臣公之後為竟希公,竟希公之後為星岡公,星岡公之後為竹亭公,竹亭公生我兄弟五人。”

“經叔祖這一細說,曾氏南遷以後這一千八百多年代代相傳的歷史,我們就大致清楚了。下半年,孫子派人到叔祖家鄉荷葉塘去,把這份族譜抄下來。” “伯仕,我也正要問問你嘉祥宗聖廟的情況。”曾國藩望著顯得寒傖的宗聖宗子,和藹地說,“我這次由徐州來濟寧,沿途叩謁了至聖、亞聖和復聖三廟,了卻了生平一大心願。至聖廟氣宇輝煌,令人直慾不敢仰視。亞聖廟雖不及至聖廟之氣概,但廟宇整肅、古柏森森,亞聖及其父母之墓都保護完好,孟氏後人在墓旁築室讀書。書聲朗朗,傳詩禮家風,也令人敬仰。复聖廟規模比亞聖廟又略小一點,清靜安謐。陋巷井旁唐人植的大檜,仍枝葉蒼翠,兩廡所配享的顏歆、顏子推、顏真卿兄弟的塑像也都完好。兵火年代,三聖廟都能保持到這個樣子,已足今天下讀書人欣慰了。昨天閻撫台、丁藩台來,我還著實讚揚了他們一番。我心裡一直在牽掛著嘉祥的宗聖廟,不知它現在保存得怎樣了,總想抽空叩謁,只是軍務太忙,抽不出身來,伯仕,你先對我講講吧!”

曾廣莆來濟寧城拜見曾國藩,明里說是問曾氏一族南遷後的派系,其實質就是為著先祖宗聖廟而來的,但聽了曾國藩剛才的話,他又有點緊張起來:宗聖廟那個樣子,說出來會不會引起這位大人物的惱怒呢?片刻之間,曾廣莆腦中浮起了嘉祥曾氏族人的一再叮囑:“你一定要把這個財神菩薩接到嘉祥縣來住兩天!”“若能求得他施捨幾萬兩銀子,把宗聖廟修理得堂堂皇皇,超過亞聖廟复聖廟,你就是我們曾氏家族的大功臣!” 曾廣莆定定神,說:“回禀叔祖,嘉祥的宗聖廟也保護完好。孫子這次來,就是受嘉祥所有宗聖後人的委託,恭請叔祖大人回老家住兩天,聊表曾氏族人對叔祖的敬意,同時也請叔祖看看宗聖廟。” “嘉祥曾氏族人的厚意,國藩深為感謝。”曾國藩想了想說,“不過現在實在太忙,過一段時期軍務稍閒時再去如何?”

曾廣莆急了,忙說:“叔祖肩負剿捻重任,被皇上倚為長城。要說空鬧,孫子想一年四季都可能沒有,不如乾脆把公務暫擱一下,到宗聖廟去燒燒香,求宗聖在天之靈保祐叔祖早平捻亂,國家早得安寧,孫子以為其作用會比辦兩天公務大得多。” 這番話說到曾國藩的心坎裡去了。早在安慶時,曾國荃圍攻金陵,曾國藩一顆心天天掛念著金陵戰事。每天傍晚時,他便獨自一人跪在衙門三樓的小房間裡,默默地對天祈禱,呼喊著他最崇拜的英雄——祖父星岡公,向祖父的在天之靈訴說著心中的憂愁。說來也真有靈,每經過一番祈禱訴說之後,再走下樓來,曾國藩的心裡舒坦得多了。他彷彿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祖父的指示,信心增強了,主意增多了。曾國荃圍金陵整整兩年,在那些提心吊膽的日子裡,曾國藩就靠這種辦法維持了心靈上的平衡。曾國藩由此相信,只要心誠,就可以與祖先相溝通,就可以得到他們的庇護。他想,為什麼幾千年來人們都要虔誠地祭奠祖宗,其原因大概就在於此吧。

“好吧,你明天在濟寧州玩一天,我把手上的事處理好,後天一早,你帶我去叩謁宗聖廟。” 濟寧州到嘉祥縣只有四十八里。午正時分,曾廣莆以及隨行護衛隊員簇擁著一頂簡單布轎停在嘉祥書院。曾國藩青衣布履走出轎門,進了書院。嘉祥書院為著接待曾國藩,特為放了幾天假,書院裡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老者佇立在門口。曾廣莆介紹:“這是在書院裡教書的曾老先生,也是宗聖的後人。他是興字輩的。” “老先生是我的叔輩了。”曾國藩和氣地說。 “豈敢,豈敢!”曾老先生慌得忙打恭作揖。 曾國藩看這老先生約有六七十歲年紀,頭頂已基本禿光,幾根細長的白頭髮鬆鬆垮垮地扭在一起,用一根舊黑布條紮住,身上一件藍不藍、白不白的長衫,大大小小有七八個補釘,腳上的布鞋破舊,鞋梁用草繩代替,左腳還露出一隻黑瘦的光腳趾。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抬頭打量著四周。這裡號稱嘉祥書院,是縣城裡唯一一個讀書之處,其實只有一間正屋,供學生們上課用。另有一間低矮的偏房,是曾老先生的臥房兼廚房。牆腳邊開出一塊兩丈長、一丈寬的菜土,種了些青菜瓜豆之類。 曾國藩剛剛坐定,嘉祥縣令程繩武帶著縣衙門的官吏和曾氏家族有點頭臉的人物都來了。程縣令一再道歉未能遠迎。 曾國藩說他是回嘉祥謁祖廟,並非辦公事,事先未通知,不怪他。少頃,從縣衙門抬來了兩桌酒菜。程縣令和曾廣莆一左一右地陪著,殷勤相勸。吃完飯,稍為休息片刻,眾人簇擁著曾國藩前往宗聖廟。 一到嘉祥縣,見到嘉祥書院和書院裡的教書先生之後,曾國藩就開始對宗聖廟擔心起來。走了一會,曾廣莆指著前面一座小屋說:“這就是宗聖廟。” 曾國藩先是一怔,不敢相信,繼而是一股淒涼悲哀的情緒湧出。這是一棟魯西南常見的莊稼人的住宅。正面一扇矮簷木門,四周圍著一道一人高的土牆,牆頂糊著用來擋雨水的高粱稈,牆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隨處可見。推開大門,現出一間年久失修的舊瓦房。瓦隙里長著高高低低的茅草,鳥雀在草叢中飛來飛去。左右兩個窗戶,窗櫺殘缺不全。大門兩邊的楹柱似乎漆過油漆,但已剝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黑黑的干裂的柱身。倘若不是門頂上掛著一塊“宗聖廟”的豎匾,怎麼也不可能令人想起這便是建於曾參老家的聖廟。不要說遠遠不如孔廟,就是比起孟廟、顏廟來也相差得太遠了。但這畢竟是祭祀先祖的廟宇,曾國藩仍整肅衣冠,對著正面那座色彩斑剝、通體不成比例的泥塑曾參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曾廣莆帶著族人跟在後面跪滿一大片。 心緒蒼涼的曾國藩本想對著宗聖說:“曾氏後裔式微,至使祖先蒙塵,與孔、孟、顏族相比,羞愧難容,擬捐銀二萬兩,重建聖廟、書院,振興曾氏家族。”轉念一想,二萬兩銀子從何處拿出?自己的養廉費大部分都分寄給了那些陣亡將領的遺孤,剩餘部分也周濟給各地書院,供那些窮民小戶的士子膏火之資。大半生的積蓄也最多不過二萬餘兩銀子,還有許多必不可少的開銷,不能都用在這裡。軍餉雖多,但那是絕對不能用來修曾氏一族祖先廟宇的。再說,宗聖誕生之地貧困到如此地步,宗聖後人衰敝到這等模樣,也是天數,非人力所能遽振。曾國藩在曾參塑像前沉思多時,最後祝道:“宗聖在天之靈安妥,七十代不肖孫國藩虔誠禱告,願我聖祖保祐剿捻軍事順利,捻亂早日平息,百姓早得安樂,國家早得昇平,待海晏河清、國泰民安之時,不肖孫再來叩謁我聖祖,率合族人重修廟宇,擴建書院,讓聖祖道德文章世代相傳,永不中斷。” 禱完起立,曾廣莆打開後門。後面還有一間屋,名曰啟聖廟。傳說當年曾參在這裡“吾日三省吾身”,並為之取名曰養志樓。曾國藩見啟聖廟更不如宗聖廟,半邊牆已倒塌,未倒的部分也朽敝不庇風雨。他在院中站了站便出來了。曾廣莆說:“孫子家就在廟邊不遠,已備下涼茶,請叔祖賞臉,到孫子屋裡坐坐。” 曾國藩也想見見宗子家的情況,便點頭同意了。 出宗聖廟向左拐,走過百來步,便到了五經博士的家。住宅佔地面積倒不小,但只有兩間舊屋,從地面上保存的痕跡可以看出當年鼎盛時期的概貌:高大的頭門、二門,寬廣的堂屋、迴廊,以及約有百把丈長的圍牆。可是現在一概頹毀無存。曾廣莆在空坪上擺了兩張桌子,上面放了些茶水、果點。曾國藩略坐一坐,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宗子的內室。 內室窄小陰暗,擺設簡陋不堪,就連雍正皇帝親賜的“省身念祖”匾也無懸掛之處,只度置於一張舊桌上。曾國藩在心裡嘆息不已:宗子家尚且如此,宗聖後裔的狀況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再在嘉祥縣呆下去,擬明早就回濟寧州,經不住曾廣莆和另外幾個曾氏長者的苦勸,第二天只好又到了嘉祥城外四十里的南武山曾參的墓地。 此處也有一個宗聖廟,比起縣城裡那個廟來要強多了。廟在南武山下,周圍一帶全是頑石,不生草木,因而廟內外二百多株嘉慶年間所植的柏樹,顯得特別珍貴,襯托出一派森森古柏繞聖廟的肅穆氣氛,令曾國藩稍覺欣慰。廟宇保管得還算是完好,曾參的塑像無損壞,兩廡還有弟子陽膚、樂正、子春等人的塑像,中有宗聖門,前有石坊三座,還有兩座碑亭。一座是明萬曆年間太僕少卿劉不息的《重修宗聖廟記》,一座是乾隆皇帝親撰的《宗聖贊》。從廟裡走出來,曾國藩又去看了看曾參的墓。 墓道兩旁豎立著幾個石馬、翁仲,但享堂已片瓦無存,長著亂草的圓墳前有一塊石碑,碑上刻著“郕國公宗聖曾子之墓”九個字。曾國藩對著墓碑又一次恭行三跪九叩大禮。曾廣莆帶著一批人在墓旁擺上供果,焚化錢紙。禮畢,曾國藩圍著墓走了一圈。 曾廣莆對他說:“因為年代久遠,宗聖公墓早已佚亡,不知葬在何處。前明成化初,南武山有個打漁的老頭子,一次走路不小心,掉進了一個千年古洞,意外地在古洞中發現一具懸棺。懸棺邊的石壁上刻著'曾參之墓'四個字。漁翁爬出洞後,立即把這一發現告訴了曾氏後人,並由山東守臣上奏朝廷。曾氏後人把懸棺取出來,就在古洞邊為宗聖公建了一座墳墓,同時把古洞填塞了。弘治十八年,山東巡撫金洪奏請建享堂、石坊,一直到道光年間,都還保存得很好。這些年來逐漸敗壞,也無人再修了。” 說罷,連連嘆氣。 曾國藩問:“南武山一帶住著多少宗聖後人?” “三百來戶。”曾廣莆答。 “都做些什麼事?” “過去都種莊稼,從道光末開始,不種莊稼,改種鴉片了。” “種鴉片?”曾國藩搖了搖頭,“獲利大嗎?” “雖然有些收益,但縣里官吏勒索太多,比種莊稼強不了多少。”曾廣莆說,“不過要清閒點。” 曾國藩不再問話了。他登上一個小山坡,縱目望去,只見周圍山石頑獷,地勢散漫,全無一點山水環抱、氣勢團聚之象,對墓裡葬的是不是真正的宗聖遺骸甚表懷疑,但他沒有說出來。 回到嘉祥書院,曾國藩只是和縣令程繩武談嘉祥的經濟民生以及前兩年捻軍在這裡的活動情況,再不問及宗聖的事。 曾廣莆急了,他和族人們商議著。好不容易挨到縣令告辭,曾廠莆忙進來,對曾國藩說:“叔祖這兩天回籍朝祖,曾氏闔族倍感榮幸,大家在一起計議,都說這次重修族譜,非請叔祖出面不可。” 曾國藩道:“我雖是宗聖後人,但我家這一支遷到南面已近二千年了,再由我出面修嘉祥境內曾氏族譜不太合適,且我軍務在身,也無暇辦這個事。” 一開頭就碰了個釘子,曾廣莆大為失望,他仍不甘心:“叔祖一族雖說早已南遷,但畢竟我們是宗聖一脈所傳,骨肉之親是改不了的。倘若叔祖過忙,何不叫兩位叔父中的一位來擔任呢!” 曾國藩笑道:“他們年紀輕輕,懂得什麼!” 曾廣莆本是個木訥而無主見的人,被曾國藩這兩下一堵,就不知如何說下去了,嘴裡囁嚅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曾國藩又是氣惱,又是憐憫,說:“伯仕,嘉祥縣曾氏重修族譜,我們湘鄉曾氏就不參與了,還是由你為頭,把族譜修好。日後國家承平,我也還沒死的話,我倒有個心願,弄清楚宗聖公的後裔,目前除嘉祥、吉安、湘鄉外,還族居在哪些地方,再邀請他們一起來合修一個曾氏全族譜。如果那時族人看得起我,推我出來主辦此事,我也樂意。你看呢?” 曾廣莆心裡怏怏地,口裡只得說:“那當然是我們曾家的大慶。” 曾國藩說:“這兩天看了嘉祥和南武山兩處宗聖廟和墓地,為宗聖後裔的衰微深感痛心。這固然是國家不安定、嘉祥貧瘠所致,更因曾氏族人淡忘了宗聖公的教誨,也忘了雍正爺'省身念祖'的聖諭。宗廟不修,祖宗不祀,還有什麼曾氏家族可言?更不必去指望它興旺發達、人才輩出了。根本之事不辦好,汲汲皇皇去修族譜,族譜修得再完備,又有什麼用呢?” 曾廣莆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這才是曾國藩不主持修族譜的原因,後悔不該請他來嘉祥。先以為他看到宗廟凋敝,會動心而捐巨資,誰知分文未給,還招來一頓教訓。事已至此,曾廣莆只得說:“叔祖教訓的是,孫子作為宗子,未把全族人團結好,愧為宗聖後人。” “當然,這不能怪你一人。”曾國藩嘆了一口氣,說,“嘉祥曾姓闔族人都有責任。曲阜的孔廟誠然不可去高攀,但鄒縣孟廟那樣的規模,是可以做得到的。鄒縣並不比嘉祥富裕,但孟氏後人對先祖恭敬之心,遠遠超過了我們曾家。我們難道不覺得慚愧嗎?” 曾廣莆的臉通紅通紅的,低下頭,無言可答。隔了很久,曾國藩才說:“我雖通籍二十多年了,官居一品,帶兵這些年裡,幾百萬兩銀子在手頭過是常事。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所積的銀子也不過就只二萬來兩,有心資助你們重建宗聖廟和書院,也無力做到。我只能捐祭產銀千兩,你們用它去買點田地,養活幾個管理廟宇的人,一年四季給宗聖公上幾道祭菜。再有點剩餘,則資助給嘉祥書院,培養幾個舉人、進士出來,光大嘉祥曾氏門第。伯仕,你作為嘉祥曾氏宗子,所居也太簡陋了,雍正爺的賜匾都不能懸掛,未免使人太酸楚。我再送你四十兩銀子,你把房子修繕一下,再添一套新衣服,平時也好體面地會見外來的客人。” 先以為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現在又得到一千零四十兩銀子,五經博士在大失望之後得了一點小滿足。 這一夜,曾國藩在嘉祥書院裡想了很多很多:嘉祥縣曾氏後裔如此衰微,宗聖公在天之靈何能心安!湘鄉曾氏現在雖說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稱,但世人哪裡知道,這“第一家”其實是空的。且不說個中的辛酸苦辣,就說目前的剿捻戰局,前途未卜,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取勝,這第一家便要立即中落了。殺人攻城得來的榮耀畢竟是短暫的,這中間有著許多偶然性,家族傳之長久的興旺,靠的是禮義詩書! 曾國藩這樣想著想著,便更加掛念武昌城裡的九弟。河防的成敗,很大程度取決於新湘軍在鄂北豫西對捻軍的作戰。 然而,曾國藩此時做夢都未想到,正是這個曾經給他帶來巨大榮耀的九弟,眼下與湖廣總督官文徹底鬧翻了,終於導致河防之捷成為畫餅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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