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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恭親王東山再起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9147 2018-03-14
“拜見聖母皇太后。”待太監打起黃緞棉胎門簾後,醇郡王福晉輕移蓮步,跨進養心殿西後閣,跪在棉墊上,向斜靠在躺椅上的慈禧太后請安。 “快起來,柳兒。”慈禧坐起來,臉上泛起親熱的笑容,指了指身旁鋪著大紅牡丹刺繡緞墊的瓷墩說,“坐到這邊來。” 醇郡王福晉柳兒站起來,坐到慈禧身邊的瓷墩上,笑吟吟地說:“姐姐這幾天益發漂亮了。” “死丫頭,姐還有什麼漂亮不漂亮的,該漂亮的是你。”慈禧笑著說,臉上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微露兩排雪白細密的牙齒。這兩個迷人之處,正是她同樣生得花容月貌的妹妹所欠缺的。慈禧娘家只有這個比她小四歲的胞妹,她因為自己喜愛蘭草蘭花而被咸豐帝取名蘭兒,便依此將喜愛柳枝柳葉的妹妹取個小名叫柳兒。柳兒十七歲那年,慈禧剛生下了後來的同治皇帝。本來就受到寵愛,這下更加專寵了。一天,咸豐帝跟她談起七弟奕譞的婚事,她就趁勢提出了自己的妹妹。

出於對她的愛,咸豐帝連柳兒的面都沒見,就定下了這門親事。這樣,柳兒進了醇王府,成了醇王的正室夫人,滿語稱為福晉。慈禧姐妹的際遇,引起了社會上的轟動。人們談起歷史上楊貴妃姐妹的故事,再次生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嘆! 柳兒雖不及姐姐的機敏幹練,卻也比一般女人有主見,能辦事。三年前,在熱河行宮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裡,肅順為獨攬大權,曾嚴密地監視兩宮太后的行跡,柳兒以特殊的身分出入宮中,為兩宮太后傳遞信息。終於通過醇王奕譞,聯絡了在京中主持外交的恭王奕,叔嫂合謀,廢除了輔政八大臣,實行兩宮垂簾聽政。柳兒實為這段歷史中一個神秘而重要的人物。也因為有這個功勞,慈禧對自己的胞妹更加刮目相看。丈夫死了,兒子還小,不諳世事,在這個世界上,慈禧最能推心置腹說話的人,便是妹妹柳兒了。這幾年,她常常召柳兒進宮。談話多為家事,也談些與普通女人無異的養兒育女、穿著打扮等瑣碎話題,間或也談及奕譞。

慈禧對奕譞的感情,自然超過對咸豐帝其他幾個兄弟,她很希望妹夫能成為她處理軍國大事的得力幫手。三年來,她委任他很多職務,一為加重他的權力,二為多給他以磨練的機會,尤其在罷黜了恭王的職務後,慈禧對奕譞更寄與重任。 孰料這個二十七歲的郡王與他的同父異母兄比起來,資質差得太遠了。他既沒有奕過人的才識,更缺乏奕閎闊的器局,頗使慈禧失望。上次召他與僧格林沁一起密謀如何對付湘軍,奕譞雖出了一些主意,但終不能令慈禧滿意,整個計劃還是她自己拿出來的。這時,她就想起賦閒在家的奕來。 在處理軍國大事上,奕遠比奕譞主意多而且穩重。前幾天,她要奕譞到恭王府去一次。今天召妹妹進宮,主要是想問問妹夫所掌握的關於奕的近況。

“六爺罷職以後,七爺一直想去看他,但又不敢去。後來姐姐說要他去瞧瞧,他很高興,第二天便去了。”柳兒細聲細語地說。 “對罷職一事,六爺說了些什麼?”慈禧輕輕鬆鬆地問,順手挑了一個精巧的西洋糖果給妹妹遞過去。 “一提起這事,六爺就很痛悔,說自己年輕不懂事,辜負了太后的信賴,對不起先帝。說著說著,還掩面哭了起來,七爺安慰了好一陣子。”柳兒慢慢剝開花花綠綠的玻璃紙,露出一枚魚形粉紅色透明糖果來,她仔仔細細地把糖果端詳一眼後,才輕輕塞進嘴裡。 “這些日子,有些什麼人去過恭王府?”對奕的態度,慈禧較為滿意,她還要更多地了解小叔子家居反省的情況。 “六爺說,除幾個自家兄弟外,旁人來恭王府,他一概不見,也不讓他們進王府。據九爺講,他也沒有見過多少人來恭王府拜訪他。”

孚郡王奕譓的王府離恭王府很近,他提供的情報應該是準確的。 “那麼,六爺這段時期在家裡做些什麼呢?”慈禧偏著臉問。窗外溫暖的陽光照在她兩把頭髮式上,狀如烏雲般的秀發光亮可鑑。 “七爺問過他,六爺說唯閉門讀書而已。七爺看到六爺案桌上擺的是聖祖爺的御批、乾隆爺的御制詩和先帝的詩文。” 柳兒的這些回答,都與她從別的途徑上所了解的情況大致相合,慈禧很滿意。她站起來,滿面春風地對妹妹說:“跟我來,我帶你看看前些日子他們送給我的賀禮。” 十月初十,是慈禧的生日。她是一個很講臉面的人,又有貪財愛貨的癖好。咸豐帝在世時,每到這一天都要親自為她賀生,還要送她一點小東西,皇后也送她一兩件禮品,妃子們就更不消說了,人人都送她禮物。她把這些禮物珍藏好,一有空閒,便一件一件拿出來欣賞。每到這時,她便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之中。這兩年當了太后,地位高多了,生日期間,收到的禮物更多,但終因江南戰事未結束,不敢太鋪張奢侈。

今年可不同,江寧收復了,心腹大患摘除了,滿蒙親貴、文武百官,莫不異口同聲稱讚這是託了太后的如天洪福和英明調度的結果,且又逢三十大壽,應該熱熱鬧鬧慶賀一番。於是宮中上自慈安太后,下至有頭面的宮女、太監、外官二品以上的大員及各省督撫、將軍、提督,人人都備了一份厚厚的禮物。從初六開始,禮物便一擔擔、一盒盒地抬進養心殿後閣。慈禧先看一下禮單,她覺得稀奇的,便看一看實物,一般的便揮手讓太監、宮女直接收起來。初八日起,宮中又唱起大戲,一連唱五天,初十為高潮。前前後後、宮內宮外緊張忙碌了十天,壽星自己也辛苦了十天。她的辛苦,是忙著看禮物,看戲,接受大家的祝賀。雖辛苦,但她異常興奮。她想妹妹雖貴為郡王福晉,很多東西也未必能看得到,便興致濃厚地帶著妹妹到她的珍寶室去。

姐妹倆走出寢宮,進入一條狹長的巷子,走到巷子的盡頭,又進了一座宮殿。宮殿不大,殿裡擺著一個接一個的書櫃。在一面繪著彩色山水圖案的牆壁前,姐妹倆停了下來。慈禧叫隨後跟著的太監對著壁端用力一推,居然推出一個門來。 柳兒吃了一驚,想不到神聖的紫禁城內竟然有這等詭秘的暗室。慈禧帶著柳兒進了門。這是一間不大的房子,四周再沒有門窗,光線和空氣都藉助屋頂的通氣孔而來。房子裡擺滿了一人多高的木架子。 “這是什麼殿?”柳兒問,她終於忍不住了。 “這是前明留下來的密室。朝廷有什麼機密大事,則在此殿內計謀。世祖爺、聖祖爺當年都用過,到乾隆爺時就再沒有用過了。那年先帝一時高興,領我到這間屋子裡來玩,又把開啟的暗號告訴了我。我現在就用它來珍藏珠寶。”

“姐姐,這太可怕了!”柳兒心惴惴地。 “知道了就不可怕。怕就怕皇宮裡還有這樣的密室,我們不知道,外人反而知道,那就可怕了。”走了幾步,慈禧又說,“柳兒,我真不願意長年呆在這裡,當年先帝每去圓明園,我就高興得不得了。可惜,圓明園給洋鬼子燒掉了。” “花點銀子把它恢復起來吧!”柳兒建議。 “是要修復的,只是前些年要對付長毛,國庫緊。現在長毛滅了,是到修園子的時候了。” 說著說著,姐妹倆走到屋中間。慈禧指著四壁木架說:“這裡面收藏著三千多盒珠寶首飾,全是他們這次送的,你今天也看不了這麼多。這樣吧,你信手到架子上拿下五盒來,這五盒就送給你。好不好,就看你的運氣了。” “姐姐的東西哪有不好的,任哪一盒都是稀世之寶。”

柳兒興高采烈地看了好一陣子。只見每個盒子都是黃燦燦的,僅有大小之別,無精粗之分。柳兒隨手拿了五盒中等大小的盒子,慈禧叫太監捧著,然後一道出了這間神秘的房子,重新來到寢宮。 太監把五個盒子放到案桌上。慈禧笑著說:“看你的運氣如何?”說罷,自己動手打開一個。 這個盒子裡裝的是一朵美麗的牡丹花。醇郡王福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首飾,比她後花園的真牡丹還要好看。她從姐姐手裡接過,細細地欣賞。這朵牡丹的花瓣全用血紅色的珊瑚薄片製成,四片綠葉子配的是碧綠的翡翠。那葉子雕得真好,對著窗戶一照,裡面細細的暗黑紋路都可以看得清楚。花瓣、葉片之間以頭髮絲般的細銅線連綴而成。柳兒越看越愛。 “把它別到髮髻上看看。”慈禧含笑說。

柳兒把牡丹花插在左邊髮髻上,問姐姐:“好看嗎?” “好看。”慈禧很高興,彷彿仍是一個十六七歲在娘家做女的大姑娘。 “你自己對著鏡子照照。” 柳兒走到玻璃鏡邊。鏡子裡那位臉龐端正、身材窈窕的少婦,在牡丹花的襯托下更顯得俏麗。 “插到右邊去,可能會更好看些。”慈禧走到妹妹身邊,把花插到她的右邊鬢髮上。柳兒看到玻璃鏡裡的形象更美了。 “姐姐,你真會打扮!”柳兒歡喜地問,“為什麼插到右邊要好看些呢?” “傻丫頭,你沒看到你右邊的頭髮梳得太緊了嗎?” 真的,柳兒自己不覺得,經姐姐一提醒,果然發現右邊是梳緊了一點,插上這朵牡丹花,就與左邊顯得很協調了。她不由得深深佩服姐姐目光的銳利。

柳兒打開第二盒。盒子裡裝了兩隻金釧,每個金釧上鑲著八顆珍珠。金釧閃黃光,珍珠閃白光,交相輝映,甚是耀眼。柳兒很喜歡。打開第三盒,是一隻純金打成的鳳簪。鳳頭鑲以紅珊瑚,鳳眼裡嵌兩顆黑珍珠,鳳嘴裡叼一串光溜溜、紫瑩瑩的玉葡萄。柳兒愛極了。第四盒是一塊花玉雕的蝴蝶佩飾。第五盒裝的是一根珠纓。柳兒把珠纓提起來,立刻光彩四射。原來這是一根梅花珠纓,淡黃色的纓帶上精細地結了五朵梅花,梅花的每個花瓣上鑲一顆淺黃珍珠,正中是一顆直徑半寸的白色明珠,兩朵梅花之間以一個金環連結,環上鑲著赤、橙、黃、綠、青、藍、紫七顆瑪瑙,整個珠纓近半人長。柳兒心想,這根珠纓的價值決不會低於二萬兩銀子。 柳兒拿在手裡,不忍放進盒子裡去。慈禧看出她的心思,拿過珠纓,親手把它掛在外衣鈕扣上:“好啦,就這樣掛著,不要取下來了。” 柳兒歡喜無盡,說:“謝謝姐姐了!” 慈禧將眼前亭亭玉立的妹妹看了又看,說:“這件外褂的花色不對,我再送你一件合適的。”轉臉對一旁的宮女說,“去把僧王福晉送的那件褂子拿來。” 過一會兒,宮女捧出一件衣服來。柳兒接過,打開來。這是一件深紫色薄呢大褂,前胸後背各繡一朵很大的紅牡丹,牡丹邊飛著幾隻活潑的小蝴蝶。柳兒把自己的外褂脫下,換上這件。身上的牡丹花與頭上的牡丹花恰好配合成一體,顯得又嬌豔又莊重。慈禧對妹妹說:“我於穿著打扮上,就是細微處也不厭精詳。戴牡丹花頭飾,就要穿繡牡丹花的衣服。你不管國事,比我有時間,更要注意打扮。要知道,女人打扮,不僅是給男人看的,也給自己看。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著也舒服。比如說我吧,我愛打扮,每天要花一個多時辰在打扮上,先帝大行了,我給誰看呢?還不是求得自己舒心。” 姐妹二人正說得興起,安得海進來,低頭禀報:“六爺正在外面等候召見。” “母后皇太后呢?”慈禧問。 安得海禀道:“母后皇太后說,她今天有點不大舒服,六爺的事情,就由聖母皇太后一人作主。” “你去請皇帝出來,我一會兒就去。” “喳!” 待安得海出了門,柳兒吃驚地問:“六爺進宮來了?” “是的,我要重新起用他。你這就回府去吧,過幾天,我們姐妹再好好聊聊。” 當恭親王奕跪在養心殿東暖閣正中軟墊上時,東暖閣東面牆壁邊的龍椅上,已坐著九歲的同治小皇帝。南北兩邊牆壁前懸掛著兩幅薄薄的黃幔帳,黃幔帳後面也各有一張龍椅。南邊坐的是母后皇太后鈕祜祿氏,也就是慈安太后。北邊坐的是聖母皇太后葉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今天,南邊黃幔帳後的龍椅空著,慈安太后未到。她對政事興趣不大,身體稍有不適,她便不參加,慈禧太后則從不缺席。小皇帝登基已三年了。三年來,無論召見任何人,他都一言不發,如同一座木雕似地坐在那裡。慈安不來,今天就只有慈禧唱獨腳戲了。 “六爺。”黃幔帳後面轉來慈禧清脆的聲音。 “臣在。”奕趕緊磕頭答應。 黃幔帳後面的太后注目看著跪在墊子上的小叔子。有兩個多月不見了,他顯得削瘦了一點,然而正因為此,更加突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儒雅開闊的氣質。他極像先帝,卻比先帝更添三分男子漢的氣概。頓時,年輕太后又忘情地想起她早逝的丈夫來。略停片刻,她的聲音變了,變得格外的柔和溫馨,彷彿是當年與先帝對話的蘭兒,而不是兩個多月前那位用嚴厲措詞指責軍機處領班大臣的威不可犯的皇太后。 “近來過得還好嗎?” “這段日子裡,臣閉門謝客,反省思過,所獲良多。”奕回答,聲調裡帶著懺悔的味道。 “六爺,先帝龍馭上賓,將祖宗基業扔給我們孤兒寡母,外頭洋人欺侮,內裡賊匪又四處作亂,我們姊妹好難啦!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們姊妹倆沒別的能耐,只有內靠五爺、六爺、七爺你們這班親叔子,外靠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批文臣武將,才勉強把這幾年支撐過來。現在雖說江寧收復了,但捻子、回民的氣焰仍很兇,祖宗江山還在危難中。六爺,你要和我們母子一條心呀!” 奕聽出了慈禧的話中之話,遂再次磕頭奏道:“臣年幼不懂事,前向對兩位太后多有冒犯之處,心裡十分悚慚。近日重溫列祖列宗的教誨,深感祖宗創業之艱難,兩百多年來,江山維繫不易。當此內憂外患之時,臣辦事不力,有負太后重托,理應譴責。臣處周公之位而不能行周公之志,不僅將來愧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亦對不起臣僚百姓。臣心痛苦萬分。”說到這裡,奕不覺失聲痛哭起來。 奕的表現使慈禧十分滿意。究其實,她與奕並沒有多大的衝突,根本不是江寧城裡的曾國藩想像得那樣嚴重。 兩宮垂簾聽政後,奕以皇室中的有功人員被封為議政王,食親王祿雙份,總領軍機處,成為事實上的攝政王,權傾當朝。恭王府成了京城裡除皇宮外的第一府第。一天到晚大門外車水馬龍,冠蓋如雲,王府支出浩繁。這時,任過總督的岳丈桂良給女婿出了個主意:收門包。並說地方上的督撫衙門、兩司衙門乃至府道衙門莫不都如此,否則,應酬的開支從哪裡來?奕接受了這個建議。這樣一來,王府增加了一筆很大的收入。但時間一久,弊端也越來越大。大家都出門包,門包就有了數量大小之別。數量大的先得接見,數量小的往後挪。有的外官為了早得接見,不僅出門包,且賄賂門房,門房又乘機敲榨。到了後來,見一次奕,甚至要交一千兩銀子的門包。這樣一來,京師物議甚多。有次,安得海有要事要見奕,門房不認識,開口便要他拿三百兩銀子出來。安得海說他是宮裡的,門房說宮裡的也要出。安得海不便說出慈禧的名字,只得打出三百兩銀票。過一會兒,門房出來說:“恭王事多,安排在五天后接見。” 安得海急了:“煩你再去通報一聲,就說有要緊事,請恭王務必在百忙中見一下。” 門房笑嘻嘻地說:“那好,既有要事,再拿兩百兩出來吧,作特急安排。” 沒法子,安得海咬緊牙,又拿出二百兩來。 就這樣,安得海見一次奕,用去了五百兩銀子。他氣不過,將此事告訴了慈禧太后。慈禧心裡頗為不悅。 御史蔡壽琪得知官員們對恭王府收門包一事普遍不滿後,向太后、皇上告了一狀。慈禧將折子給恭王看。恭王看後,追問是誰上的。慈禧告訴他是蔡壽琪。奕脫口而出:“蔡壽琪不是好人!”慈禧聽後皺了皺眉頭。 奕既以攝政王自居,每議及軍國大事時,便常常發表與慈禧觀點不同的言論,而且侃侃高談,引經據典,頭頭是道,慈禧辯不過他。她心裡嫉妒,深怕自己被架空。平時在後殿議事,時間一久,太監除給兩宮太后上茶外,也給奕上一碗茶。有次太監忘記上茶了,奕慓講得口乾,順手端起慈禧的茶碗一飲而盡。喝完後,奕才知拿錯了,忙賠罪。慈禧一笑置之,然過後想起,心裡不是味道。 後來,奕鑑於軍費支出大,提出裁抑宮中開支的建議,慈禧同意了。她想到裁抑的是別人,不會到自己的頭上來。一次,安得海到內務府去領餐具。管事的太監說,奉恭王命,太后的餐具一個月發一次,早幾天才領過,這次不能發。安得海不作聲。第二天御膳房給慈禧開餐,端上來的盤盤碗碗全是缺邊裂口的。慈禧驚問是何緣故。安得海為泄私憤,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大堆恭王如何剋扣等壞話。慈禧聽了很生氣。 就這樣幾件事情,慈禧把它聯繫起來,暗自思考了很久。 她認為奕為皇帝的親叔叔,又在辛酉年起了扭轉乾坤的作用,見識很高,才幹超群,受到內外上下的普遍尊敬,且又這樣膽大驕傲,不把她放在眼裡,要不了多久,他會把她們母子當作傀儡,玩弄於股掌之中,到時候,甚至會把孤兒寡母趕下去,自己做起大清王朝的皇帝來。他是道光帝的親兒子,當皇帝名正言順,而自己弄的這一套垂簾聽政,本是祖制所不容的。慈禧越想越覺得可怕,必須先下手為強!這個處事果決、心狠手辣的女人於是先動了手。她加給奕的罪名是貪墨受賄、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一紙詔命,將奕所有的職務全部剝奪乾淨。 從本質上來說屬於懦弱型性格的奕,驟然遭此重大打擊,措手不及。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場大變動,想起肅順、載垣、端華的被殺,想起執政三年來這位太后的手腕,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她的對手,要保全權力地位,唯一的出路是真正徹底地跪倒在她的腳下,順從她的旨意。趁著慈禧三十大壽的機會,他投其所好,送了一份重禮:一整套法國進口的妝具和一雙繡花鞋。那雙鞋子上每隻都綴著一顆徑長一寸的東珠。管事太監告訴慈禧,光這兩顆珠子就不下於五十萬兩銀子。慈禧對這份重禮滿意。她今天就穿著這雙舉世無匹的繡花鞋,眼睛望著鞋尖上的珠子,一邊欣賞,一邊思索。 罷了奕職務後不到幾天,以惇親王奕誴為首的滿蒙親貴,以軍機大臣文祥為首的文武大臣便不斷上折為奕說情,認為他功大過小,不應受此嚴懲,且國步維艱,正賴他砥柱中流,罷掉他,於國家大不利。甚至慈安太后也來講情了,說我們姊妹終究是女流,天下還得要靠爺們支撐著。慈禧對王公大臣的說情置之不顧,尤其對慈安的話氣惱。她嘴裡不說,心裡鄙夷慈安沒出息:“女流又怎麼樣?女流就不能做事業嗎? 武則天不是女流嗎,有幾個爺們趕得上她?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聖母皇太后的本事! ” 心裡雖有這個雄心壯志,但兩個多月下來,禦政不久的慈禧太后深覺自己的能力不濟。首先是她的書讀得太少了。她親手擬的那篇罷恭王的詔命,短短的兩百來字,錯字白字就有十多處,她自己不知。半個月後,妹夫悄悄告訴她,她羞得滿臉通紅。臣子們上的奏摺,只要一涉及到冷僻一點的歷史典故,她便不懂,又不好意思下問軍機處,許多奏摺她常常似懂非懂。再就是對六部官員,對地方上的督、撫、兩司、將軍、都統等重要官吏的出身資歷、才學品性,她都缺乏了解,對於他們的遷升處置,她常常拿不定主意。尤其令她難堪的是,凡有關軍事方面的奏報,她幾乎不能置一字可否。她深深感覺到,作為一國之主,她欠缺的太多了,她的細嫩的肩膀遠不能挑起這副破爛而沉重的擔子。這麼多人對恭王罷職不滿,也使她意識到自己目前的威望,還不到使臣僚們誠惶誠恐、畏之懍之的地步。三十歲的慈禧比後來的老佛爺幼稚得多,但也明智得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還需要學習,還需要培植黨羽,樹立權威,而在這個過程中,是要有人替她把這副擔子挑起來的。環視皇室四周,先帝的兄弟們,惇王奕誴愚憨、醇王奕譞淺薄、錘王奕詥放蕩、孚王奕譓年紀還小。再看近支王族中,也無一才幹突出之人。比來比去,再無人超過奕了。 慈禧太后近來的心緒很好。這是因為,一來她對曾國藩所施加的一誣二揭三逼,旨在促使其加速裁撤湘軍的手腕,完全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曾國藩自己的奏摺報告湘軍正在一批批地遣散,富明阿、德興阿的奏報也予以證實。她放心了。二是沈葆楨報告,他的部下席寶田活捉了小天王洪天貴福,請求押來北京獻俘。這兩樁喜事都為她的三十大壽大壯顏色。再加上奕自己的表現。諸多因素的綜合,使得慈禧決定寬免奕的過失,重新起用。 “六爺,先帝在日,常常在我面前稱讚你的忠心和才幹,我們姊妹對你是完全相信的。先前的過失,既然已經認識了,今後不再犯就行了。皇帝年幼,我們姊妹閱歷也不夠,往後還要靠六爺多多輔佐。” 這分明是要再起用的話,奕又驚又喜,連連磕頭,說:“太后寬宏大量,臣肝腦塗地,不足以報。” “自家手足,不必說這樣的話。”慈禧的話很懇切,聲調也恢復了過去的親熱,“有幾件事,六爺幫我們姊妹拿個主意。” “請太后示下。” “江南方面,最近有兩件大事。一是曾國藩裁湘軍。他折子上說要裁去九成,甚至可以一個不留。二是沈葆楨抓了偽幼天王,他說要押來獻俘。這兩件事,六爺談談你的看法。” “太后,”奕思索片刻後禀道,“江寧攻下不久,曾國藩便立即著手裁軍,足見曾國藩對太后、皇上忠心耿耿。此人乃宣宗爺特意為先帝破格簡拔的重臣。宣宗爺和先帝都看重他既有才幹又有血性,故而畀以重任。他果然不負所望,創建湘軍,歷盡十餘年艱難,平江南巨憝。現在他又不居功自傲、擁兵自重,主動裁軍,正是千古少見的忠貞之士,人臣之楷模。太后、皇上宜大力表彰,以培風氣。倘若所有帶兵的將帥都效法曾國藩,則祖宗江山將固若金湯。” “喔!”慈禧點頭贊同。奕真不愧是曾國藩的知己,短短幾句話,句句說到點子上。慈禧想起與奕譞、僧格林沁的合謀,心中不免有點慚愧。是的,奕說得好,假若帶兵的將領都像曾國藩這樣,那真可高枕無憂了,應該大力表彰他! 奕接著說:“為了表示太后對曾國藩忠心的酬勞,應當降旨讓湘軍保留一部分。這一方面表示朝廷對曾國藩的充分相信,同時也是形勢所必需。因為長毛尚有餘部,淮河兩岸還有捻寇,湘軍不能全撤。” “你看要保留多少人呢?”慈禧問,她覺得奕的話有道理。 “我看至少要保留三萬人左右,太少了不起作用。” “好吧,就讓曾國藩保留三萬。” “基於這一點,臣建議偽幼天王不必押來京師獻俘。” “為什麼?”慈禧一時不明白這二者之間的關係。 “偽幼天王是從江寧城裡逃出來的。前些日子,左宗棠、沈葆楨等人為此彈劾曾國荃。現在若把偽幼天王押來京師,弄得沸沸揚揚,這不是讓沈葆楨大添光彩,而令曾國荃大失臉面嗎?太后既然要表彰曾國藩的忠心,同時也就要寬諒他的弟弟的疏失。偽幼天王畢竟只是個小頑童,不能和偽天王相比,可以援石達開、陳玉成、李秀成均未獻俘的先例,命沈葆楨在南昌就地處決算了。” “就依你的意見辦。”慈禧明白了個中關係,爽快地答應了。 “還有一件事,戶部奏請按旗兵、綠營例,命湘軍將十餘年的軍費開支情況逐項禀報,以憑審核。六爺看如何辦理為好?” “太后,戶部這是無事生事。”奕斷然答道,“湘軍既不是朝廷經制之師,就不能按旗兵,綠營成例。十多年來,湘軍軍費大部分都是自籌,朝廷所撥有限。自籌的經費,何必去管它的開支!且這些湘軍將領,起自閭里,從未受過朝廷的正規訓練,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保留過往來明細帳目。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一時叫他們逐年逐項申報,這不是給他們出難題嗎?再說,湘軍正在裁撤之時,裁則一了百了,還提這些事做什麼!朝廷只希望他們早點裁掉為好。倘若他們藉此拖延時日,或乾脆不裁,豈不因小失大!” “六爺說得對!”慈禧由衷贊同奕的見解,為了追回幾個錢而誤了裁軍大事,真是得不償失!她由此更感到奕人才難得,遂鄭重宣布:“六爺,從即日起,你仍回軍機大臣本任,總理軍機處。” 奕先是一喜,忙磕頭:“臣奕謝太后聖恩。”繼而又想:“議政王”頭銜為什麼不還給我呢?是無意疏忽,還是有意扣留?正在亂想時,慈禧已下令了:“你跪安吧!” 奕頗為失望地磕頭,托起三眼花翎大帽,面對著黃幔帳後退。剛走到門簾邊,正要轉身出門時,又傳來慈禧的聲音:“六爺。”奕連忙站住,心想:一定是太后記起了我的“議政王”,要還給我了。忙跪下,答道:“臣在。” “曾國藩奏江南貢院即將建好,定於十一月初舉行甲子科鄉試。江南鄉試中斷了十多年,今年恢復,是一樁大事,主考、副主考放何人,你與賈楨、倭仁等人商量一下,看著辦吧。” “是!”奕悵然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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