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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五章幕府才盛一《挺經》。 “如夫人”與“同進士”。五百兩銀子洗冤案

曾國藩-野焚 唐浩明 4123 2018-03-14
有陳春燕的精心照料,曾國藩的飲食起居大有改觀,精神狀態好多了,癬疾也日漸好轉,每天夜裡也能安穩睡上兩個時辰了,中午再小睡片刻,一天到晚顯得神采煥發。曾國藩沒有料到,春燕對他有如此大的幫助,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感激。時常給她點錢,要她寄回咸寧老家去,補貼老母和哥嫂。閒時也跟她講點前朝故事和身邊發生的瑣碎事,春燕很愛聽。過去只知道他是威風凜凜的湘軍統帥,殺人不眨眼的曾剃頭,與他相處久了,春燕逐漸看出曾國藩也有細膩體貼的一面,尤其是對小事細節的思慮周到,春燕自認她這個女人亦不及。她對曾國藩由敬生出不少愛來,她希望早點生個一男半女,既討得曾國藩的歡心,又可以使自己在這個顯赫家族中站住腳。 安慶城自古以來便是皖省第一大鎮,這里水陸交通便利,物產富饒,人文發達。曾國藩最崇敬的文人姚鼐,就出生在離安慶不遠的桐城縣。桐城文派曾影響過全國,也對曾國藩影響甚深。近一二十年來,桐城文派日趨衰微,曾國藩為此痛心。好了,現在有一個較安定的省城和一大片歸於自己治理的土地,兩江總督是有義務,也有力量對桐城文派起衰救疲的。為了向文人學士們表達這個心願,他特地下令,為因戰亂,死而未葬的桐城名士方東樹、戴鈞衡、蘇厚子等人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下葬那天,他親率全體幕僚參加,並為他們撰寫墓誌銘,盛讚他們的道德文章。這一舉動,使所有文人們感激涕零。不僅要挽救桐城文派,曾國藩還要挽救整個兩江的世風吏治,並以兩江作為基地,造成一個好風氣,推廣到全國去,從而實現自己的最高理想,做一個像周公、孔子那樣的人,將整個國家治理為一個風俗淳厚、人心端正、四海昇平,文明昌盛的社會。曾國藩知道這一理想的實現,光靠自己一人不行,要有成百上千個志同道合的人一同去做,那樣才可以使舉世為之和,天地為之應,釀成一種氣氛,造成一種形勢。

為此,他一方面向朝廷上奏,請選擇一批品學兼優的六部官吏和新科進士來安慶,他將視其才情,因量器使;另一方面廣貼告示,多發書信,向全國招延人才。聽說功高震世的兩江總督思賢如渴,愛才如命,短短的幾個月裡,從京師,從地方,甚至從偏僻的邊微之地,懷著各種目的文人武夫紛紛來到安慶。武夫來了,曾國藩或當面考核,或叫將官測試後,立即派往軍營,能幹的馬上就可作甚長哨長,一般的則充當勇丁。文人來投的,曾國藩不管多忙,一律親自接見,與之交談。在察言觀色中掂量著來人的斤兩。這些人,大部分派往三省各州縣,對其中較為傑出的人,則留在自己的身邊,經過一段時期的熏陶、栽培,再予以重用。即使是那些毫無一技之長,或不中意的人,曾國藩也好言勉勵,打發盤纏讓他們回去。

曾國藩又親自作勸誡淺語十六條。其中勸誡州縣四條,上而道府,下而佐雜以此類推:治署內以端本,明刑法以清訟,重農事以厚生,崇儉樸以養德。勸誡營官四條,上而將領,下而哨弁以此類推,禁騷擾以安民,戒菸賭以儆惰,勤訓練以御寇,尚廉儉以服眾。勸誡委員四條,向無額缺,現有職事之員皆歸此類:習勤勞以盡職,崇儉約以養廉,勤學問以廣才,戒驕惰以正俗。勸誡紳士四條,本省鄉紳,外省客遊之士皆歸此類:保愚懦以庇鄉,崇儉讓以奉公,禁大言以務實,擴才識以待用。每條下又詳作一百餘字的具體說明。曾國藩命人分別寫在四塊一丈高四尺寬的大木板上,插在總督衙門大門兩旁。一時引得安慶府裡的人都來觀看,齊聲稱道湖南來的總督為官正派,辦事有方。派到各地的官吏委員,初時還有所畏憚,不敢放肆,時間一久,便近墨者黑,同流合污了。只有留在身邊的幕僚,一來本有不少操守較好的人,二來處在曾國藩的嚴密監視之下,不能亂來。兩江總督幕府,一時人物茂盛,才俊眾多。

每天早晚兩次正餐,曾國藩常和幕僚們在一起吃飯。席上,國事、兵事談得少,大多談學問文章、野史軼事,甚至街談巷議。這一天早上,兩江總督衙門餐廳裡,曾國藩又和幕僚們一起有說有笑地吃早飯。 “十年前,恩師只是一個以文名滿天下的侍郎,這十年間,恩師創建湘軍,迭復名城,門生不知,天下士人亦不知,恩師何以能建如此赫赫武功?”問話的是浙江德清才子俞樾。道光二十七年,俞樾參加會試複試,曾國藩是閱卷大臣。詩題為“淡煙疏雨落花天”,俞樾的試帖,首句為“花落春仍在”。 曾國藩讀後激賞之,稱讚道:“詠落花而無衰颯意,與'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限量。” 遂將俞樾拔置第一。俞樾為報答曾國藩的知遇之恩,將自己所作的詩文集命名為《春在堂集》。曾國藩一到安慶,他便棄官前來投奔。

“是蔭甫在問吧!我告訴你,我有一個秘訣,今天傳授給你,你千萬莫輕授別人。”曾國藩微笑著,放下筷子,大家都笑了起來。俞樾說:“請恩師傳授,門生決不外洩。” “外人都不知,我有一部兵書,是一位道行精深的仙師傳給我的。憑著它,我才能帶兵打仗,由文人行統帥事。” 幕僚們第一次聽曾國藩講仙師授兵書的事,都很驚訝,不少人腦子裡立即浮起鬼穀子傳書給蘇秦、圯上老人贈書給張良的傳說,還有人想起《水滸》裡九天玄女送書給宋江的故事,大家將信將疑,都聚精會神地聽下文。 “這部兵書名叫《挺經》。”曾國藩端起小湯碗,慢慢地喝。 “《挺經》?”幕僚中有人小聲地念著。有的在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好奇怪的書名。”

“從沒聽人說過。” “《挺經》有二十四條經文,我先給你們講第一條。”曾國藩放下小湯碗,右手作五指梳,緩緩地梳理著胸前的長須,慢悠悠地說,“荷葉塘有個老頭,一天,家裡來了貴客。老頭叫兒子到蔣市街買酒菜款待客人。兒子挑一擔空籮筐出去了,一直到太陽偏西還不見回來。老頭子急了,自己出門去找。在半路一丘水田田塍上遇到了兒子。” 曾國藩說到這裡停下來,又端小碗喝湯。大家尖起耳朵聽著,不知老頭的兒子買東西和“挺”有什麼關係。 “誰知兒子擔著一擔東西站在那裡,在他對面也站著一個挑擔子的人。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動。老頭一見急壞了,板起面孔罵兒子:'你這不成器的東西,家裡等你的酒菜,等得人都跳起來了。你卻死了一樣地站在這裡不動,你到底要做什麼?'兒子委屈地說:'他不讓我過去。'老頭對那人說:'兄弟,你下田放他過來吧!'那人怒道:'你好偏心!你為什麼不叫他下田,放我先過去呢?'老頭說:'兄弟,你人高,他人矮,你可以下田,他不能下田;再說你是雜貨,他是吃的東西,你的貨可以浸水,他的貨不能浸水。'那人越發氣了:'你看不起我的貨!他小我大,他越要讓我,我不能讓他。'老頭也氣了:'罷,罷!只有我下田了。'老頭脫去鞋襪,站到水田裡,用手托過那人的擔子。這才把那人打發了,和兒子挑著擔子回來。這就是《挺經》中的第一條。”

曾國藩微笑著閉住嘴,大家聽後似懂非懂。俞樾說:“恩師,你老剛才講的只是《挺經》中的一條,還有二十三條呢?” “今天只講這一條,以後再慢慢地講給你們聽。”曾國藩端坐著,不再說話了。大家繼續低頭吃飯,一邊嚼著飯菜,一邊也在咀嚼著這條經文的含義。二十二歲的桐城才子吳汝綸,先是抱著聽傳奇故事的心情來聽《挺經》的,現在覺得乏味,他一貫耐不得沉默,左右張望了一眼,指著旁邊的武昌古文家張裕釗對大家說:“諸位發覺沒有,廉卿兄的頭髮都變青了。” 張裕釗雖只三十九歲,卻頭髮花白,他不滿意自己未老先衰,昨天特地染了。於是眾人的眼睛都轉向正在吃飯的張裕釗,弄得張裕釗很不好意思。 “陸展染鬚髮,欲以媚側室。”吳汝綸調皮地背了兩句南朝何長瑜的詩來譏笑他。

“我哪有什麼側室啊!”張裕釗大笑起來,望了一眼對面的李善蘭說,“我看壬叔兄比我大十多歲還滿頭烏髮,不染,對不起他呀!”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過後,曾國藩說:“摯甫提到側室,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幾天有人跟我說,'如夫人'失對。我想了幾天想不起,你們想想有什麼好的下句。” “有!”曾國藩話音剛落,吳汝綸便急著嚷起來。 “快說呀!”大家催促。 “同進士!”吳汝綸衝口而出。 “對得妙!”有人喊。 曾國藩聽了,臉色一變。俞樾看在眼裡,暗暗罵道:“這個魯莽的吳摯甫,賣弄小聰明,這下闖大禍了。”他沉下臉,舉起筷子指著吳汝綸說:“你混說些什麼!” 這時,吳汝綸才意識到失言了,滿臉通紅,局促不安。

“摯甫,你幫我解了一個大難題。”曾國藩很快恢復了常態,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今後好好努力,桐城出了你這樣才思敏捷的後起之秀,桐城文派的振興大有希望。” 聽了這句話,吳汝綸和在座的全體幕僚無不感動不已。吳汝綸心想:今天假若是遇到黃祖那樣的人,說不定無意之間便把腦袋丟了! ” “中堂大人,你老說起桐城文派,我記起前天接到吳南屏的信。”說話的是二十六歲的年輕人黎庶昌,貴州貢生,以上書論時事受朝廷重視,派來安慶軍營。曾國藩見黎庶昌氣宇不凡,古文尤其作得好,甚是喜愛,便留在幕府中。黎庶昌與吳南屏是文字之交的好友。 “南屏信裡說了些什麼?”曾國藩一向看重吳南屏的文才。 吳南屏為人疏懶,極少寫信,這次來信,必有要事。

“他說要與中堂打官司,先叫我露個信給你老。”黎庶昌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一齊停下筷子注意聽。 “他有什麼事要跟我打官司?”曾國藩不解。 “為《歐陽生文集序》一文。”黎庶昌答。 前兩年,歐陽兆熊將其早逝的兒子歐陽勳的文章彙編起來,刻了個集子留作紀念。歐陽勳曾向曾國藩請教過學問,於是歐陽兆熊便請老友作篇序言。那時曾國藩還在建昌,一口答應。 “這篇文章犯著他什麼了?”曾國藩覺得有趣,笑著問。 “吳南屏說,他對中堂未經他允許,就將他列入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大為不滿。他說一則根本就不存在桐城文派,二則他素不喜歡姚鼐,中堂硬要把他劃為姚鼐派,他很憤慨。還說什麼果以姚氏為宗,桐城為派,則中堂之心,殊未必然。”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他想起咸豐二年回湖南,在岳州城裡聽歐陽兆熊講“岳州四怪”的往事,真是個“怪才吳舉人”! “我說什麼事,就為這個。蓴齋,你給他回一封信,就講曾某人說的,他吳舉人的大名列入桐城文派傳人一案已定讞了,他要跟我打官司,會無人受理。最好還是照我們荷葉塘有錢人的樣子,拿出五百兩銀子來賄賂我,我再寫篇文章,為他洗刷這個冤案,私了算了!” 當黎庶昌還在作古正經地說“南屏是個窮書生”的時候,滿廳幕僚早已捧腹笑開了。 “大人,有兩個士子要拜見。”荊七進來說。 “好!叫他們稍等一下,我換了衣服就來。”曾國藩起身,四面掃了一眼,客氣地說,“大家慢慢吃,我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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