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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五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5619 2018-03-14
那年冬天,盛世才離開六朝古都南京,回到老家遼東。蔣總司令手下的作戰科長,在鄉親們眼裡是非常榮耀的。盛世才一點也不榮耀,他淡淡地說:“作戰科長是坐冷板凳的。”老同學說:“蔣介石留學日本軍校,你也留學日本軍校,蔣介石早先做孫大總統參謀部作戰科長,你也做蔣總裁的作戰科長,可見這是一條成功之路。”“一條路上只走一個人,我不想步別人的後塵,我不干科長了,我準備去新疆找出路。” 親友們為之一震。盛世才告別故鄉,騎著大馬走了。他得走八十里地去縣城搭汽車。親友們送了一程又一程,盛世才打馬前行,頭也不回,那情景有點像浪跡天涯的江湖義士,一身的慷慨悲涼。 在瀋陽,他朝拜前清皇陵,努爾哈赤就躺在這裡,面南背北,遙望中原。關東大地王氣很足,遼金清曾崛起於白山黑水,馳騁於大江南北,以至中亞腹地。

遼被金取代後,遼國大將耶律大石率遼國遺民西遷中亞,在巴爾喀什湖周圍建立西遼,長達八十餘年。盛世才要去的新疆曾經是西遼的一部分。他必須乘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從塔城進入新疆。這條路線是耶律大石當年走過的。耶律大石是帶著亡國之痛離開遼東,漂泊萬里去開創契丹人的基業。他盛世才東渡日本學來一身本領投奔蔣介石,科長這條冷板凳擊碎了他的金陵春夢。他內心的痛楚不下於耶律大石。盛世才在東陵站了很久,故國的無數英雄豪傑就這樣從眼前飛馳而過,他們消失在祖國的歷史長河中。 他正扼腕嘆息,有人在他身後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艱,漢高祖之嗟嘆乎,楚霸王之嗟嘆?”那人是他的日本同學崛城雄。崛城雄傾慕中國古典文化,畢業後被軍部派到中國東北關東軍司令部任職。崛城雄說:“你不是給蔣總司令當作戰科長嘛,回東北幹什麼,有特殊使命?”

“真有特殊使命也輪不上我。” “所以就站在帝王的陵前養浩然之氣。” “崛城君真會開玩笑,我有什麼浩然之氣,一肚子鳥氣罷了。”盛世才說,“南京的差事我不干了。” “那是一份好差事啊,在總司令身邊工作,對我們日本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日本有武道,中國祇有帝王術。中國宋朝有個王安石,寧可去邊地小縣當縣令,也不願在京城當侍郎。我準備去新疆。” “好多同學等著中國開戰跟你對陣呢,你跑到新疆不是叫大家失望嗎?當年你可是軍校的高材生啊。” “中日兩國真要打起來,我不會沉默的。” “在遙遠的新疆跟我們交戰?” “日本軍部一直把遼東視為帝國的生命線,遼東曾是遼國的故地,遼國滅亡以後,遼國的大將耶律大石率部西征,在中亞腹地建立西遼,新疆也是遼國的故地。”

“我明白了,盛君憑弔的不是努爾哈赤是耶律大石,盛君去新疆是為了捲土重來,東山再起,盛君會成功的。咱們聚一聚為你餞行。” 崛城雄把盛世才請到一家日本餐館,吃生魚片喝清酒。崛城雄說:“盛君在首腦機關工作,中原大戰給中國帶來難以消除的後遺症,這情況盛君不會不知道吧?” “內戰的結局便是中國北方防務空虛,關東軍可以趁機在東北動手。” “張學良有五十萬軍隊,關東軍只有兩萬多人。” “中國北方最強大的軍隊是馮玉祥的西北軍,而西北軍在這場內戰中瓦解了,五十萬裝備精良的東北軍固然龐大,可他們的統帥張學良是個狗肉包子,他的軍事才能不足以指揮這支大軍。這些情況關東軍司令部肯定考慮到了。” “軍部的情況一點也瞞不了盛君啊。”

盛世才冷笑。 崛城雄說:“蔣介石也是日本留學生,軍部的意圖同樣瞞不過他。” 盛世才說:“日本是個統一的國家,天皇有無上的權威,中國四分五裂,蔣介石既要掃平軍閥完成國家統一,又要填補帝制滅亡後的權威,還要應付帝國主義,遼東這顆棋子他鞭長莫及。面對日本進攻,他會收縮兵力,避其鋒芒,在中原與日本交手。所以,關東軍很快會在東北動手的,我估計關東軍已經開始製定這項計劃了,到時候只要找個小藉口就可以向北大營開火。” “關東軍確實有這個計劃。盛君如此坦率,就不怕關東軍暗算你嗎?” “因為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告訴張學良,張學良會把我當瘋子,關東軍殺我有什麼用呢?再說有你崛城君在,我不會出事的。”

“為什麼?” “崛城君首先是個武士,其次才是軍人。” “承蒙盛君如此看待我,說來慚愧呀。武士與軍人本來是一體的,自從西洋新式武器傳入日本,象征軍魂的日本刀,日見式微,軍界上層與財界金融界沆瀣一氣,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首先從首腦機關受到侵蝕。日清戰爭,日本軍隊憑著武士道打敗中國,日俄戰爭,武士道精神發展到頂峰,參加過那場大戰的老兵至今懷念東鄉元帥和乃木希典大將。在旅順口203高地上,倒下了八萬日本軍人,乃木的兩個兒子也死在那裡,戰爭結束後,天皇向乃木詢問戰爭情況,天皇絲毫沒有責怪他,給他頒發了勳章。那場大戰以後,武士道精神逐漸失去它的意義,僅僅剩下一種形式。今天,在軍部很難找到東鄉和乃木那樣的統帥了,武道與軍道相分離,這是日本軍人的悲哀。日本已經很難恢復純粹的武土道精神。除非來一次慘敗,失敗有時候也是一條拯救之道啊。盛君剛才訴說耶律大石復國的壯舉,確實令人感動。希望盛君在中亞腹地重振武道,盛君成功了,這也是我們日本的驕傲。”

“我在日本求過學,原田先生對我的教誨令人難以忘懷。” “原田先生是漢高祖劉邦的後代。” “是嗎?” “東漢末年,曹操篡權,漢獻帝的族人為了躲避戰禍,遠渡日本,天皇陛下賜給他們封地和貴族的爵位,改劉姓為原田氏。原田家族在日本勢力不小呢。所以原田先生對中國留學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確實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加今的日本跟中國一個樣,不學會投機是很難找到進身之道的。” “我明白崛城君為什麼來遼東了,你是被排擠出來的,對吧?唔,我原以為受冷落的就我一個人呢。我跟著蔣介石在南京坐了幾年冷板凳,英雄無用武之地,我遠走新疆實在是迫不得已。” “新疆自古就是英雄豪傑馳騁的地方,盛君一定能成功。”

崛城雄從腰間取下盒子槍贈給盛世才。 “龜在我們日本是神物,這把手槍是日本的新產品,叫王八盒子,盛君佩帶它做個吉祥物吧。” 盛世才在崛盛雄手上打一下,把手槍收起來。 “有神物保佑,我一定能成功。” 這年冬天,盛世才從滿洲里乘上國際列車,進入西伯利亞。在漫長的鐵路線上,盛世才第一次對妻子訴說自己早年的宏願,白山黑水,大平原,剽悍與血性之美,古代的關外英雄,遼金蒙元和滿洲八旗。對於一個知識女性來說,最迷人的時刻莫過於傾聽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滔滔不絕地談自己的心裡話。這個男人不是別的什麼人,是自己摯愛著的丈夫,是在緩緩行駛的列車上,北方,大地之北的泰加森林帶,白雪,貝加爾湖的巨浪,蘇武牧羊的傳說。讀過許多書的邱毓芳一句話都不說,她手托下巴,披著華貴的大披巾默默地看著丈夫。丈夫情緒高漲,在許許多多的關東豪傑中,丈夫最終選擇耶律大石,丈夫覺得自己就是當年的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手下只有二百壯士,就能橫掃西域,大敗阿拉伯大軍,在遙遠的海押立和撒馬爾罕建立西遼帝國,在伊斯蘭教最興盛的時候,把中原文化揳進中亞腹地,後來的伊斯蘭學者和歷史學家總想躲開西遼帝國,那個龐大的帝國千百年來壓得阿拉伯學者們喘不過氣。這太痛快了!這才是英雄所為!”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個契丹少女。” 盛世才差點說出叔叔的戰地筆記,不知為什麼,他的舌頭頂不起那個秘密,那一定是個很可怕的秘密。他離開故鄉,投軍之前,把那本戰地筆記燒了。 他相信它的每一頁每一個字都牢牢地刻在他腦子裡了。他將去投軍,對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來說,這是一個大膽而誘人的舉動,他還未動身就感覺到自己是個真正的軍人了。他就像個了不起的軍人一樣,一把火燒掉自己的秘密和誓言。 他覺得叔叔的戰地筆記是一種誓言。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誓言。遼東,夾在兩個帝國主義之間的沃野,一個野心勃勃的少年把夢想與誓言投進大火。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他奔向北大荒。 一個契丹少女的夢想肯定是耶律大石。 他始終沒有對妻子說出那本戰地日記。

等我們老了坐在火爐邊一起回憶西伯利亞回憶中亞細亞草原回憶那條大鐵路那條大鐵路從東往西從西往東下邊墊的都是骨頭都是中國勞工的骨頭盛世才猛然坐起,妻子已經睡了,他也睡了,他蓋著大衣,大衣被揭一邊,列車跟搖籃一樣輕輕晃著,大地遼闊寬厚的手在搖這個大籃子。他忽然感到沮喪和悲愴。做了好多年勞工的叔叔一筆一劃記下了激烈的戰鬥,卻沒有記載修路的生活。他就奔馳在這條中國勞工修築的大鐵路上,叔叔不記它是因為大鐵路無法忘記,而衝鋒陷陣的壯烈場面總會淪為過眼煙雲。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悲愴什麼呢?他為誰而悲愴。他又睡著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他睡得多沉啊,一直沉到地心又被一股神力馱上去。他看見太陽在列車後邊奔跑,好像列車拖著的一個大火球。跟做夢一樣,太陽這個大火球追上列車的時候又滅了。天總是黑不踏實,天藍汪汪的,大地無限地遼闊著,很可怕地遼闊著,列車無比憂傷,好像撲進墳墓,大地總要把所有的東西收進去,包括人的誓言和夢想。

妻子說了一句夢話,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後,他確實寫了本書,叫《牧邊瑣記》,是他到台灣以後寫的。他在新疆執政十一年,殺人如麻,他的政府廉潔高效,他調離新疆時,上繳給國庫的黃金白銀把蔣介石嚇一跳。儘管告他的人很多,蔣介石只認錢,一個邊疆省區上繳中央的黃金白銀比江浙兩省還多,所有咒罵聲都被巨大的財政收入隔擋開了。到台灣寫《牧邊瑣記》時他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打工仔,給老蔣掙了很多很多錢。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蘇聯政府得到的實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條西伯利亞大鐵路了。 “我是一個勞工”,“我是一個打工仔”。他就是這種雙重角色。 《牧邊瑣記》裡沒有寫這些,他也沒有對夫人講。一個男人總要把一些話埋在心底,帶進墳墓的。 他未來的對手馬仲英正馳騁在青海寧夏甘肅一帶,與國民軍血戰。華北的報紙上登有馬仲英部的活動情況。據報紙介紹國民軍在邊都口受挫,死傷慘重。盛世才不由吃一驚,馮玉祥的部隊長於野戰善打硬仗,報紙的標題是“七條槍吊民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後裔”。到新疆後,盛世才問當地回民:“百家姓裡沒尕姓嘛。”回民說:“尕是年輕的意思。”盛世才又問尕司令是誰,當時馬仲英沒來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誰,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驚,“西北的土匪這麼兇,敢拉桿子跟馮玉祥打。”關東紅鬍子不少,卻不曾聽說有誰拉桿子打張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中馬超的西涼兵,打得曹丞相丟盜卸甲,狼狽逃竄。這裡民風強悍,與關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裡果然是乾事業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給他的晦氣一掃而光。 從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綠洲跟汪洋裡的小島一樣,車子從小塊綠洲邊擦過,漂蕩在無邊無際的石頭堆裡,很平坦很遼闊的石頭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亞更遼闊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遠遠沒有新疆戈壁給人如此強烈的感覺。感覺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幾次從車子站起來揮手,不停地揮,“太壯觀了,太平洋也不過如此。” 天山山脈越來越近,盛世才指著山下的開闊地,不容置疑地告訴妻子,“看到沒有,那是薛仁貴當年彎弓射箭的地方,連射三箭,三員大將應聲落馬,幾十萬大軍伏地而降,部下揮戈吶喊: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揮戈入漢關。” 大漠和群山合攏,綰起一個疙瘩,把迪化城圍起來,天山最險峻的主峰,博格達峰與妖魔山豎在城郊,城中央挺著一座紅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條河穿城而過,河水冰冷湍急跟冷嗖嗖的劍刃一樣。 “冰河入夢,險峰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這座城相比?” 盛世才輕聲告訴邱毓芳,“夫人,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我一直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夫人的美,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才輕輕地拍著邱毓芳的肩頭,博格達峰與妖魔山同時看著邱毓芳,“那兩座山都在看我。” “夫人不要緊張,是你在看它。” “它從石頭縫裡看我,這麼厲害的眼睛,我從來沒有讓人這麼看過我。” “不是人是山,是天山的主峰在看你呀我的夫人。” 當時,盛世才是迪化最高的軍事人才,省主席金樹仁問他有何打算,盛世才願意去最艱苦的地方工作。金樹仁說:“迪化就已經很艱苦了,你留迪化工作。邊疆軍事落後,軍事人才奇缺,我任你為軍校總教官,兼省軍參謀主任。”盛世才立正緻禮。人們發現盛世才腰間掛著一支奇怪的手槍。盛世才說:“這是日本造的盒子槍,叫王八盒子,是我的日本同窗送的。” 第二天,軍校學員也目睹了這支奇怪的手槍。迪化城在議論這支王八盒子槍。 盛世才打馬而過,雙眼炯炯有神,臉盤上一圈黑鬍鬚,威風凜凜。那正是隆冬季節,巡夜的更夫發現黎明時分,盛世才來到河邊,砸開堅冰,用冰水沖洗身體。 不久,軍校的學員也開始在野外用冰水沖洗身體。據盛世才介紹,這是日本軍校士官生的基本功。崇尚武道的學員很喜歡冰水浴與刀術。盛教官成為他們心目中理想的軍人。 金樹仁了解這些情況後說:“只要不給他兵權,他教些學生對我們有好處。” 幕僚們說:“蔣介石當年就是從辦軍校起家的。”金樹仁說:“軍校校長是我,盛世才只是個總教官嘛。盛世才怎麼能跟蔣委員長相提並論?” 軍校學員對盛世才說:“以老師的水平應該擔任新疆軍事首腦,金主席分明是讓你坐冷板凳嘛。”盛世才沉默不語,學員們越說越氣憤。盛世才突然說:“以後不許議論長官,我是金主席請來的,軍校是軍人的搖籃,當教官有什麼不好,嗯?你們如此放肆,不是害我嗎?”學員們把這種不滿擱在心裡,一擱就是三四年。三四年以後,他們都是省軍的骨幹力量了,哈密發生民變,省軍連連敗北,許多高級將領不能上陣指揮,全迪化只有盛世才一人可以支撐局面,金樹仁只好任盛世才為東路總指揮,率部出征。盛世才平生第一次執掌兵權,手下軍官大多是當年的軍校學員。部下效力,盛指揮有方,捷報頻傳,盛世才脫穎而出。 那是幾年以後的事情,而在民國十九年至二十二年,盛世才卻陷在絕境中。 金樹仁跟蔣介石一樣,給他一個空頭銜,絲毫也不重用。與南京不同的是,他可以在軍校學生中培育自己的勢力。只要保持這種優勢,他就以靜待變。那些年,盛世才的日子清苦而耐人尋味。在迪化人眼裡,他始終是個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軍人。這裡民風淳樸,一點沒有南京的蕭殺陰森之氣。盛世才已忘記了在南京時對黑夜的恐懼。軍校學員們談起新疆政治腐敗,盛世才就感到無比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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