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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3674 2018-03-14
1934年正月,在天山北麓頭屯河戰場。 蘇聯人的飛機越來越多,又來了二十架,總共七十架大型轟炸機輪番轟炸。 第八天,36師終於垮了,白馬旅斷後,主力繞過迪化城進入天山。白馬旅拼到最後一兵一卒,連最後一匹戰馬,失去騎手的空馬也被飛機截住了。那是頭屯河邊的一塊台地,憤怒的白馬不離開台地,不停地站立,前蹄伸向天空嘶叫著;在爆炸聲中馬的嘶叫飽滿潮潤悠揚而高貴。馬在歡叫聲里四蹄變成白色的翅膀,馬在騰飛,在上升,垂直上升。太陽,那顆古老而新鮮的太陽,終於被馬蹄敲響了,鐘聲浩蕩,莊嚴而神聖的青銅聲!亞洲腹地古老的聲音,被這最後的飛馬馱到蒼穹之頂,炸彈再也找不到它了,連它的影子也沒有了,遼闊的天幕上,馬靜靜地走著,甩著漂亮的尾巴俯視那些可笑的飛機。飛機跟蒼蠅一樣嗡嗡地盤旋著,它們比蒼蠅更噁心,蒼蠅尋找污穢,而飛機製造污穢。連那塊台地也被炸平了。

在河谷的拐彎處,擺放著六百具蘇軍突擊隊員的屍體,整整齊齊臉上蓋著一小塊白布,脖子上有一道勒痕。簡直不可思議,六百名特種兵,沒放一槍,連刀子都沒來得及拔出來,就被勒死了,死得那麼安詳,壓根就沒怎麼反抗,跟宿營似地整整齊齊躺在一起,36師以軍人的禮儀把他們安置在遠離炮火的地方。 “夠了!”蘇軍指揮官一聲大吼,所有的官兵都離開死者,指揮官大叫,“這些亞洲人,野蠻人,毫不留情地殺死他們,一個也不要放過!”指揮官親自駕上坦克,沖向雪地上的屍體,那些36師陣亡官兵被坦克壓碎,所有的坦克裝甲車從屍體上壓過去。失去抵抗力的36師傷兵被捆在坦克裝甲車上,瘋狂的裝甲部隊拚命追趕,還是追不上36師。空軍就順利多了。

36師四列縱隊整整齊齊,進人後峽。蘇軍的飛機被天山冰峰擋一下,再次撲上去時,先朝山路上的36師掃射,投彈。地面上的軍隊不但不亂,反而喊起一二一,一二一,飛行員以為是省軍,就往回飛。追擊部隊遠在百里以外,飛行員得到通知,前邊急行軍的就是36師。炸彈跟白雨一樣落下來。沒人躲閃,炸死算毬!許多沒頭的官兵直突突立在群山的環抱裡,飛機只好繞著圈反复轟炸,跟削平一座山頭一樣,一點一點把他們削下去,直到看不見。 有幾架飛機專門尋找尕司令,大群大群的炸彈呼嘯而來。蘇軍指揮官從望遠鏡裡看見馬仲英和他的參謀變成一片火海,便向邊防軍司令部發報:36師潰逃南疆,師長馬仲英被炮火擊中。 戰報同時發往迪化蘇聯領事館,領事馬上通知盛世才。盛世才不相信。領事說:“飛機投彈五分鐘,機關炮把地面犁了幾遍,他能鑽到地心裡去?”

“他會死而復生。” “你的恐懼心理太嚴重了,放鬆一下,你要明白,馬仲英敗了,他在逃命,一個逃命的英雄是不可怕的。” 盛世才命令他的裝甲分隊加速前進,盯住36師,“對匪首馬仲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總領事笑,“這就是中國人所謂的轎草除根。” 盛世才告訴總領事,“我們中國人從古就講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東山再起,死灰復燃,一個人只要有三寸氣在,就能扭轉乾坤。” “噢喲,多麼可怕的複仇精神,我完全理解督辦的心情。” 迪化新政府已不是金樹仁當主席時的爛攤子了,甚至連那個精明能幹的第一任邊防督辦楊增新也比不上新政府。新政府全是進步青年,思想活躍,在軍事之外,更注重宣傳和教育。新政府的政工人員成功地策反了馬仲英的盟友和加尼牙孜阿吉與虎王饒勒博斯。

36師剛進入天山,就遭到饒勒博斯哈密軍隊的襲擊。在飛機坦克追擊下逃命的36師跟一頭受傷的猛獸一樣,被攔路的小獵狗激怒了,吼叫著撲上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把哈密軍隊打垮了。從激戰的場面來看,沒有發現馬仲英,馬仲英和他的大灰馬太醒目了。但也沒有發現擔架或者哀悼的跡象。盛世才幾乎要相信馬仲英死亡了,36師雖敗,但尚有實力,群龍無首,收編他們就是了。 盛世才過了一個安寧之日。僅僅一天一夜,他什麼也沒幹,倒床就睡,他的弦繃得太緊啦,稍一鬆懈就一鬆到底,漫無邊際地沉下去,一片漆黑,悶頭往下沉,跟無底洞一樣。他正在飛速下墜,無底洞有了底,他大叫叫不出聲,他被人猛地搖醒,是夫人邱毓芳,有重要情報,機要參謀就在客廳等著。盛世才不顧一切衝出去,看電文。 36師在鐵門關與和加尼牙孜血戰一天一夜,雙方死傷慘重,激戰最關鍵的時候馬仲英和他的大灰馬出現在陣地上,36師士氣大振,一鼓作氣攻克天山最險要的雄關鐵門關,和加尼牙孜的部隊損失數千人馬,逃向尤都魯斯大草原。這只猛禽又浮出了水面。鐵門關之戰跟頭屯河之戰一樣將會傳遍天山南北,傳遍整個中亞細亞。從古到今,破鐵門關者只有清朝的左宗棠和這個娃娃司令馬仲英。中亞有兩個鐵門關,一個在新疆,另一個在烏茲別克,據說當年馬其頓王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時在鐵門關前遭到慘敗,馬其頓軍隊進攻的狂潮終於平息下來。盛世才慢慢地品味著這場出色的戰役,他簡直難以容忍自己的腦袋,想什麼問題都想得那麼精闢那麼透徹。也只有他這種軍事專家才能體會到鐵門關之戰的深遠影響。在這塊尚武的土地上,一場氣壯山河的大戰就意味著一切。在盛世才心潮起伏的時間裡,夫人和參謀悄悄地站在一旁,盛世才終於平靜下來,“給我電話,接蘇聯領事館。”總領事已經知道鐵門關之戰。盛世才說:“馬仲英活著,親自指揮這場戰鬥。”總領事說:“我也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36師已經被強大的紅軍趕出天山,平坦的塔里木盆地沒有任何屏障,飛機和裝甲部隊將大顯身手,古老而神秘的塔里木馬上要變成屠場,變成墓地,多麼遼闊的墓地呀!”

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邊緣,古城庫爾勒,與城池相連的是聞名中亞的大海子博斯騰湖,大草原一般遼闊無垠的蘆葦包圍著滾滾波濤,很容易被人看成大海。 鳥兒都飛不過去的遼闊水域。長途征戰的36師官兵佇立在潮潤的海風裡,一場蕩滌靈魂的沐浴,默默地祈禱。追擊而來的蘇軍裝甲部隊看到這景象驚呆了,飛機坦克的轟鳴聲根本不存在。 “他們在幹什麼?” “他們在祈求真主安拉。” “誰也保佑不了他們,該死的野蠻人,飛機坦克要好好教訓他們。” 蘇軍官兵的談論很快被打斷了,是那些被俘的36師傷兵。俘虜從暈目中甦醒,甦醒後的生命平靜而安詳,“大海朝我們湧動,我們愛慕大海。” “去愛慕死亡吧!”一名蘇軍軍官拔出手槍,頂在俘虜的腦門上。俘虜失去了一條腿,雙手被捆在砲塔上,他的神情矜持而孤傲,他根本不看軍官和那把槍,他眼瞳裡很平靜地展開了整個博斯騰湖,他臉上露出微笑,一下子把軍官惹火了,“你愛慕的是死亡!”“死亡是最深邃最古老的大海。”槍響了,挨槍的人僅僅偏了一下腦袋,好像故意拋掉了另一半腦袋,剩下的這一半酣然入睡,根本不理這個瘋子。瘋子又放一槍,竟然打偏了,連打三槍,都沒打著。上司及時制止了他的瘋狂,不能在中國人面前露出蠢相。上司開始用另一種方式顯露蠢相: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官兵親手教訓中國人。跟一個勇士一樣,不能光靠飛機坦克裝甲車,俄羅斯有的是小伙子。

騎兵一直在後邊跟著,現在趕上來了。每個騎兵前面帶一個36師的俘虜,槍頂著俘虜的後心。騎兵列隊向前,逼近36師。 36師陣地上沒有動靜。第一排槍響之後,一百多俘虜栽倒在血泊裡,另外三百多俘虜喊著撲向馬蹄子,撲向馬背上的騎兵。 36師陣地上機槍猛烈掃射,青馬旅躍出戰壕,暴雨般的子彈擊落大批騎手。那匹大灰馬最先沖上去,衝進蘇軍騎兵部隊,更多的36師騎手衝上來,真正的騎兵之戰拉開序幕,在坦克裝甲車前邊展開激戰,不到一小時,紅色騎兵團全被砍掉了。 坦克裝甲車愣了片刻,在等飛機。飛機很快過來了。飛機盯著大灰馬。大灰馬很快跑遠了。 在博斯騰湖南邊,塔克拉瑪干沙漠橫在眼前,無路可逃。維吾爾人告訴大家這是死亡之海,進去出不來。尕司令勒緊馬韁,馬要衝進大沙漠,尕司令得問清楚塔克拉瑪幹到底有多大?維吾爾漢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們,我們從河州起兵找的就是這條路,兒子娃娃跟我上啊。”36師官兵以戰鬥隊形衝進死亡之海。

尾隨而來的飛機盤旋一下,請示後方指揮官,指揮官大叫,“騎兵能去你們不能去嗎?衝進去,狠狠地打。”飛機坦克很快就追了上來。 飛機果然有大用場,騎兵能擺脫坦克裝甲車,卻擺脫不了飛機。飛機放開手腳低空飛行,專打大灰馬和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飛機都認識尕司令,這個傲慢的傢伙,炸彈和機關炮老逮不住他。現在飛機從四個方向圍上來,織起一張火網跟捕魚一樣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馬,大灰馬栽倒了,機關炮打出一團血光,炸彈緊隨其後,大灰馬被炸沒了。硝煙慢慢散盡,在遠方失去駿馬的騎手甩開雙腿狂奔,飛機大吃一驚,繞圈子衝上去。還是四架,很快就到了騎手的頭頂,彈雨潑下去,在騎手的腿腳間濺起一團團白煙,這個傢伙跟羚羊一樣敏捷靈活,又竄出去了。飛機俯衝盤旋,火網撒下去,方圓幾百米,硝煙瀰漫,這個傢伙正爬一道沙梁呢,飛行員連他的領章都看清楚了,接著是他的面孔,一張英武漂亮的面孔,一個佩劍的美男子,竟然是個美男子。長眠在死亡之海吧!飛行員按下按鈕,炸彈跟鳥群一樣飛向金黃的沙梁,沙浪翻滾散開,沙漠換了個樣子,跟一張大床換了床單一樣,所有的痕跡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瑪幹,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實更神秘。飛行員給上司的報告簡潔明了,“我親手埋葬了馬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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