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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6497 2018-03-14
馬營長比大家都小,大家都聽他的,把他當自己的首領。他們唱那首黃土旱塬的悲愴的花兒: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了由不得個家(自己);刀刀兒拿來頭割下,不死還這個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過黃土黃沙黃草黃風,掠過滔滔的黃河和無垠的藍天,跌宕起伏,呈現著一種樸素而鮮烈的美。 馬營長說:“命苦的漢子才唱花兒,跟我馬仲英幹事要流血掉腦袋。” 弟兄們把手紛紛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樣。弟兄們說:“你是我們的尕司令,我們跟你幹。” 尕司令這個稱呼就這樣叫開了。 那年春天,塬上兒子娃娃都聞到自己骨頭的芳香。老人們大叫:娃娃們要反了。 那年春天,塬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紀就顯露出少女的天顏。河冰剛剛消散,柳枝依然黑著,野草依然是枯黃色,女娃娃已經艷若夭桃。她們很小的時候就由父母做主許配人家。她們是有主的人。

那年春天,兒子娃娃的骨頭長硬了,像灌漿的麥穗,顯出鋼刀的鋒利;眉毛長成了一把刀,嘴角長成了一把刀,整個人寒光閃閃,喚醒了少女夭桃般的夢幻。 父親告訴女兒:“本該等你十六歲再送婆家,你男人要開殺戒,得提前過門。” 少女沉默不語,她十四歲,懂事了。母親利利索索收拾嫁妝。父親說:“你男人對你動刀子你不要躲閃,你是他妻子,你的血是屬於他的,他用刀子喝你的血就算跟你過了一輩子。”少女臉色蒼白,血全聚在胸口,鼓鼓囊囊綰成了花苞。父親說:“男人殺你的時候,你要望著他。在妻子的注視下能拔出刀子的都是血性漢子。”父親說:“記牢!”少女說:“記住了。”父親拍拍手到窯外曬太陽,就像幹完一樁輕鬆活。 那年春天,兒子娃娃們穿上黑衣黑褲,去岳丈家行大禮。訂親後每年都要拜見岳父岳母,只有行大禮時才跟未婚妻見面。少女端上茶,遞給未婚夫時互相瞪—眼,對方的品貌由這短暫的一瞬間來判斷。

這一輩子的幸福迅如閃電,雙方都使出生命全部的悟性來解讀這短短的一瞬。 回家路上,小伙子和父母側耳傾聽。要是塬上沒有歌兒響起,男人的一生免不了是荒涼的。因為少女情不遂願,嫁給他是父命難違,憂怨是兩個人的。丈夫的鋼刀快而不柔,與對手拚殺時隨時都會折為兩截。丈夫只能用半截鋼刀去浴血奮戰。那半截鋼刀便是男人殘缺不全的人生。 回家路上,父母會把兒子丟在溝裡,叫兒子再等等。父母是過來人,知道花兒是荒原的生命之所在。花兒縈迴飄轉,兒子的生命才有光亮。 大多男人體驗到的是孤獨。溝樑上除了嗖嗖飛竄的冷風別無他物,更不要說那艷若桃花的女子了。你贏不到女子的歌聲只能怨你自己。你遭受孤獨的同時還要照顧戰馬和鋼刀。沒有女子之愛的騎手是石頭中的石頭。他們沒有生命的春天,破陣時最先倒下的往往是他們。他們帶著殘損的生命去破陣,敵人的兵刃就會從殘缺的地方給他致命一擊。歌手是這樣唱他們的:沒有芬芳沒有睡眠大氣中的火焰焚燒我的家園席捲烈火的烏鴉靜穆地滾過沙漠駱駝流著古老的淚水發出血的聲音和烈火自盡的聲音這首古歌最早沒有歌詞。歌手們唱了好多世紀,唱不出確定的詞來排解騎手的孤獨和悲愴。那是一種真正的孤獨,上天給了他女人,他卻無力從身上抽出那根肋骨。他沖向敵陣時沒有鎧甲,他去拚殺時後背是敞開的;他是那麼易於受到傷害。沒有女人之愛的騎手跟沒有淬火的鋼刀一樣易於折裂。女人是上天降給騎手的清水。騎手沒喝到水,卻要去橫越大戈壁,這樣,他的血液便少了一半;別人是血水,他必須是血塊。

歌手們只能唱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曲調,誰也無法捕捉曲調的內容。 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禮,看見未婚妻時,他暗暗吃驚,心中陡然響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賽雪哩;紅牡丹紅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實在甜,戈壁上開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裡酸,獨個兒活下可憐!回家時父母把他丟在溝裡,母親對兒子充滿信心,“我兒不會受孤單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隻紅雀落在樹上,尕司令揮手飛石,紅雀落下,血漬斑斑,如燦爛的桃花。塬那邊傳來女子的歌聲:自從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丟了。 瞭見旁人瞭不見你,背轉身兒淚花花滴。 側楞楞睡覺仰面聽,聽見哥哥的駱駝鈴。 聽見路上駝鈴響,掃炕鋪氈換衣裳。 要吃長面妹妹給你擀,要喝釅茶妹妹給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賴,妹妹給你做雙可腳的鞋。 尕司令翻過土塬,在路邊的石頭上看到一雙新鞋襪。沒過門的媳婦膽子再大,也不會跟自己男人見面的。尕司令剛趕回原路,又聽見女子在塬那邊唱歌,那曲調把黃土深溝粉刷得靜穆輝煌:焦頭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對了妹妹我不嫌。 寧叫他皇帝江山亂,不叫咱倆的關係斷。 懷抱上人頭手提刀,舍上性命與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斷,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單。 那女子過門沒幾天,尕司令就拉起隊伍四處飄蕩。炮聲在她心裡引起久遠的迴響,馬蹄聲喊殺聲,悠揚的軍號,常常從夢中突如其來,她一次一次驚醒於黑暗中,整個身子凍得冰涼。北塬寒氣凝重,她熱血奔湧,連個噴嚏都沒打過。 炮聲消失了,丈夫音信全無。準確地說,丈夫從來沒有給她捎過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鐵都硬。聽到的全是馬仲英的死訊。她根本不相信這種死亡,她口氣堅決告訴大家:那是謠言,不要相信謠言。家里人從恐慌中鎮定下來。對他們來說,不相信災難是最明智的辦法。不久遠方戰事又起,尕司令又活來啦。 她的判斷得到證實。相信一個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對丈夫的一種忠誠。 數年後,舅舅接她去很遙遠的地方跟丈夫見面,騎著小毛驢走了好幾天,來到祁連山的盡頭。丈夫在這裡操練軍隊,準備遠征新疆。她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來征戰幾人回。舅舅要外甥給馬家留下一點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壯如同孟姜女千里尋夫。 這個強悍的男人與她共度一個禮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們彼此都明白這個意思,漫長的一生濃縮到六七天之內,生命呈現出奇異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過的胭脂山,是六畜興旺的大草地。一個禮拜的時辰,她用女人的細心和熱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記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縱馬飛馳的雄姿。另一個新生命,丈夫的另一個影子將在她身上誕生!這是一種生命的誓言!是窗前那雄壯無比的山峰所證實了的。她心中湧動著大海般的浪濤,可她的聲音很輕很小,她低聲問丈夫:“那是什麼山呀?”

“祁連山,連著天,就叫祁連山,也連著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證實這座山,她一定要證實這座山!她問丈夫身邊的人,那是個漢人,一臉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學問的人。丈夫說:“讓他給你談,他是俄國留學回來的,學問大。”那個學問大的先生告訴她: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鄉,漢朝有個大將軍叫霍去病,帶兵遠征西域,把匈奴趕到了歐洲,歐洲最古老的帝國羅馬帝國讓匈奴人給擠垮了,“這就叫狗攆兔。” “我們河州不叫狗攆兔,叫馬攆兔。” “我媳婦厲害吧?知道馬攆兔,告訴你洋學生,我十二歲時節騎上大馬,河州地方攆兔攆野雞就沒有人能勝過我,我年年贏,一直贏到十七歲上,拉隊伍打馮玉祥。” 那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祁連山沐浴在血海之中。遠山傳來飽滿的馬群的嘶叫。

她小聲說:“匈奴人離開祁連山很難受啊。” 洋學生隨口吟了一首古歌謠: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輝煌歲月來臨了。她精心養育著丈夫的骨血,孩子虎頭虎腦,活脫脫一個小尕司令。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個能幹的女人,整個宅院呈現著興旺和生機。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拋頭露面的。從老人們的交談中她知道:馬步芳馬步青做了大官,發了大財,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來最大的財富。人們談起馬步青的東公館、馬步芳的宅院就像談北京的王宮一樣。 據說,馬步芳當了青海省長後,衣錦還鄉,打馬仲英家門前過。馬仲英的宅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潔,磚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輕視的氣勢,屋頂的煙囪升起一往青煙,筆直的煙直上雲霄。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來:“他們家煙囪還在冒煙呀!”手下兵將擁過來,“長官,拿炮轟,把他滅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馬步芳摸摸鬍子,把激烈的情緒壓下去,口氣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負寡婦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凱。”

河州人都說是尕司令血脈旺,煙囪壯,把馬步芳熏黑了。 東公館也好,西公館也好,再高的門樓都沒煙囪裡的煙高嘛。 過了好幾年,從新疆逃回來一群尕司令的兵,河州城的回回漢人都跑到城牆上,跑到大夏河邊的千年古渡口古橋頭去看啊。城西的大道上,煙塵高高揚起,馬蹄聲越來越碎。戰馬,一群戰馬,都是西域的草原馬,焉耆馬,伊犁馬,馱著一群衣衫破爛的漢子奔向河州古城。 異鄉的駿馬不能讓人小看了它們的主人,它們揚起前蹄,打出優雅至極的突嚕,然後輕輕地走進城門。發呆的河州人如夢方醒喊叫著去找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兄弟和親人。 喝了三砲台熱茶。這些老兵清醒過來,反反复复地訴說著,“大沙漠那個大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維子說那沙漠是進得去出不來,咱36師進去出來了好幾回,老毛子的飛機跟老鴉一樣,遮天蔽日呀,在頭頂上嗒嗒嗒嗒,機槍子彈比毬還粗,跟胡蘿蔔一樣,嗒嗒嗒嗒,坦克,裝甲車,盛世才的東北騎兵,天上地上四面圍追堵截,砲彈子彈跟下白雨一樣,嗒嗒嗒嗒,我們硬是從大沙漠裡跑出來,跑進阿爾金山,順著祁連山,長長的祁連山呀跑了整整二十年。”

這些傷痕累累的老兵帶著一身的光輝回到河州。河州人的意識裡,一個男人一輩子一定要活出這麼一身光輝。跟炭火一樣,跟天上的日頭一樣。尕司令的兵把幾百年來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光輝給改變了。過去,河州漢子總是赤手空拳走四方,十年八載,騎著高頭大馬,帶回許許多多東西,大家就把他當好漢,最讓人看不起的是空手而歸。 人們瞪大雙眼,驚訝得說不出話,心中湧動著大海般的熱血,嘴拙得就是掙堪不出一句話。孩子們多聰明,孩子們從老兵的肩胛骨上掰下一塊閃閃發亮的金屬:“我的爺爺,金子疙瘩埋在骨頭里啦!” 那是一塊彈片,蘇聯飛機的炸彈留在身上的紀念品。人們呀地叫起來。孩子們從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壯的子彈頭,跟孩子的雞雞那麼大。

“這是啥東西,這是子彈嗎?” 老兵們說:“這是蘇聯的水連珠步槍子彈。” 大家都笑了,“蘇聯人把子彈造得這麼大就是為日你呀!” 老兵們就這樣成了英雄好漢。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來的駿馬,在河州的山川大溝裡奔跑,長鬃飄拂,叫聲悠揚,老人們情不自禁叫起來:“這就是漢朝皇帝要找的天馬呀。” 馬步芳馬步青的兵將看見這些馬,老遠站住,低下頭,都是穿軍裝扛鋼槍的軍人,把兵當到這個份上太有意思了。 馬步芳也見過幾回伊犁馬,羨慕得不得了。後來從新疆逃難到青海的哈薩克人給他送來伊犁名馬;他騎上轉幾圈,轉著轉著就在馬背上發呆。 “挨毯的馬仲英呀,你娃這輩子把威風可是耍扎了。” 馬步芳吐幾口乾唾沫,回到辦公室查地圖,日本人繪製的五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天山南北盡收眼前。躍馬天山的夢想只能留在腦殼裡,白手套在手裡輕輕地拍打著。 尕司令的消息是衛兵帶回來的。只回來一個衛兵,沒騎馬,拄著一根棗棍,是沙漠裡的沙棗樹杈。他走到大夏河邊,沒人的地方,赤條條地下去洗身子,跟剝了層皮一樣,從河裡上來一個新嶄嶄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頓飯的工夫,好像吃了天上的雲。心滿意足,抖開羊皮袋子,換上一身新軍裝,一個乾淨利落的尕司令的衛兵,腰上別著一把奇怪的手槍。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著,她隔著門簾聽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蘇聯,下落不明,隊伍被打散了。衛兵只管跟老人談話,沒看見里屋門簾裡邊的人。衛兵說:“蘇聯人心著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衛兵交給老人一樣東西,說了幾句安慰話就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動手解那件東西,一層一層裹在羊皮里,羊皮軟得跟綢緞一樣,最後一層果然是綢緞,和田地方出產的名貴綢緞;解開綢緞,裡邊是一塊玉佩,跟一團月光一樣,像從月亮的心裡掏出來的月精,在大白天裡都能現出亮光。婆婆說:“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給你留下的寶貝,你收下吧。”老人平靜得跟水一樣,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臉上,老人說:“這是前定的事情,誰也沒辦法,留下這麼一個寶貝也是咱的一個嚮往。” 她開始收拾東西,到了晚上,安頓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訴老人:“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頓好啦,我問候不成你老人家啦,我給你老人家磕頭。” 她跪在地上給老人磕頭,“往後屋裡的事情就託給老三媳婦啦。” 老人驚訝得說不出話,媳婦要做的這件事太大了,老人心裡清楚媳婦要做啥,老人還是驚訝得不得了。 媳婦從容大方,跟個將軍一樣,“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沒死,我尋他去呀,孟姜女能尋到長城,我就能尋到崑崙山。” “娃娃呀,從古到今,出陽關走西域都是男人裡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紗摀住臉,“娃娃呀,你男人的衛兵都回來啦,他本人沒回來,你還不明白嗎?” 媳婦不說話,媳婦給孩子餵奶。孩子已經兩歲啦,早斷奶啦,孩子的記憶裡還有這麼一對熱奶頭,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熱奶頭,不知世上發生了啥大事情,眼睛睜得圓圓的望阿娘的臉。 媳婦這麼抱著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發亮,天從東方一點一點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夢裡的孩子放到被窩。她在天光落下來之前,把院落掃淨,灑上清水,做好早飯,給老人請個安,夾上個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實在是邁不動她那雙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那條溝了,河州的深溝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婦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河州城就遠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來,老人隱隱糊糊聽見溝樑上迴旋起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這麼個調調子:懷抱上人頭手提上刀舍上性命與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斷,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單。 佩著月光玉的女子歷盡艱險,一直走到玉的產地和田,居住在崑崙山與塔克拉瑪干沙漠之間的小村莊里,孤身一人,守著一個乾淨整潔的黃泥屋子。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當地的老人只記得她曾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空手來到這裡,給人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後來置了屋子。一個孤身女子,嚴守婦道,美麗紅潤,直到高齡,豐韻猶存,當地的維吾爾人、漢人、回回都說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們還知道她的丈夫活著,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由於種種原因回不到故鄉。一個如此熱愛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們想像著她的丈夫,那一定是個男人裡的男人,一個魁力無窮的漢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遙遠的河州,民國以來的新疆,從楊增新到金樹仁到馬仲英都是從河州地方來的,可誰也把她跟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 她微笑著任憑大家去猜測。她身上活著兩個人,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大家的區別。她偶爾也跟大家談起河州,她說那是她娘家,女人對娘家的記憶總是有限的,一個好女人在出嫁以後跟河流匯入大海一樣,總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生命。 “你是我們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幾十年了,我肯定是個和田人,因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乾什麼的?” “他是個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驚,叱吒風雲的尕司令一下子變成了采玉石的手藝人,跟淘金客和跑生意的馱夫一樣,走西口的男人都是這種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時候肯定被美麗的群山打動了。高高的崑崙山,寸草不生,冰雪覆蓋,連綿起伏的群山只產美玉和安寧,血性男兒來到這裡都會收心的。和田人是那麼平和,不管男女老少眼神裡都閃爍著世所罕見的寧靜,在太陽底下流動著清涼的月光,這就是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來到這裡,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洗禮。塔克拉瑪幹裡既有高僧的足跡又有伊斯蘭聖徒的。美玉在群山頂上閃閃發亮,連太陽也要收斂其光芒,跟個熟睡的嬰兒一樣漂浮在大漠上空。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裡的大海,大海就在這裡。從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漢子們,一路衝殺,就是為了這麼一片安寧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夢想裡,女人的情愛會變成戈壁上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個來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不是河州人了,她開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裡,有高大的白楊,有火紅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時,忍不住拉緊蓋頭,那麼熱烈的一簇紅花,怒放在太陽底下,毫不掩飾它們的美麗!憑女人的細心她直感到這裡是黃土的故鄉,粗礪的黃土有一千丈一萬丈,也是大風從崑崙山下吹過去的。瞧一眼沙石裡生長的玫瑰,潑辣的玫瑰與靜謐的玉石,多麼奇妙的結合!我的丈夫,我給你唱和田的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維吾爾歌曲的熱烈中夾雜著黃土高原的靜穆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連山;祁連山里也有玫瑰花,這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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