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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母子君臣(19-2)

慈禧全傳 高阳 16056 2018-03-14
鑾輿到達正陽門,剛是午後一點,預定兩點鐘吉時進大清門。路程費不到一個鐘頭,有個消磨時間的法子,借關帝廟拈香之便,在那裡等夠了時間再上轎。 清朝的家法,對武聖關公,特表崇敬。早在建都瀋陽時,便為關公建廟。世祖入關,复在京師建廟地安門外,順治九年勅封“忠義神武關聖大帝”,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關公在洛陽及山西解州原籍的後裔,仿崇祀“四配”之例,授五經博士,世襲承祀。 不過,地安門外的關帝廟,靈異不及正陽門外關帝廟。此廟在月城之右,建於明朝嘉靖年間。相傳明世宗在西苑修道,因為禁中關帝廟內的法身太小,因而命木工另雕一座大像。完工之後,準備易像時,曾命人問卜,卜者說是舊像曾受數百年香火,靈異顯著,棄之不吉。明世宗甚以為然,因而在正陽門月城之右,另建一座新廟,而以禁中舊關帝像,移此承受香火。及至李闖破京,大內遭劫,新像不知下落,反不如舊像依然無恙。

更以位居衝要,佔盡地利,所以香火益盛。慈禧太后每遇山陵大事,出入前門,必在此廟拈香,城門內外,警蹕森嚴,唯獨這一次是例外,竟然在正陽門城樓上,有人居高臨下,堂而皇之地俯視慈禧太后的一舉一動。 可想而知的,除卻洋人,誰也不敢,亦就因為是洋人,誰也奈何他們不得。慶王唯有惴惴然捏著一把汗,但願洋人肅靜無聲,而慈禧太后不曾發現,才可免除詰問誰應負此“大不敬”罪名的責任。 入廟之時,由於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發覺,乃至行禮已畢,休息得夠了時候,一出殿,視線稍微上抬,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蹕群臣,無不色變,預料著慈禧太后會勃然震怒,即使當時不便發作,那鐵青的臉色,亦就夠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像那些慈祥喜樂的老太太,看見年輕人淘氣那樣。接著,把頭低了下去,佯作未見地上了轎子。

※ ※ ※ 首扈大臣一路看著表,指揮輿伕的步伐,扣準了時間,準兩點鐘,進了作為紫禁城正門的端門。於是經午門過金水橋入太和門,循三大殿東側,到後左門,外朝到此將盡,再往裡走,便是“內廷”,非有“內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這裡換的軟轎,向東入景運門,越過奉先殿,進錫慶門,便是寧壽宮的區域。慈禧太后在轎中望見九龍壁屹立無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發熱了。 皇帝以及近支親貴,趁慈禧太后在後左門換轎的片刻,先趕到皇極門前跪接,等軟轎過去,只有皇帝跟隨在後,一進寧壽門,觸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來宮眷是在這裡跪接,慈禧太后亦在這裡下轎。領頭的是同治年間與蒙古皇后阿魯特氏爭中宮而落了下風的榮慶皇貴妃,一見慈禧太后,只喊得一聲:“老佛爺!”尾音哽塞,趕緊掩口,已是哭出聲來。

“想不到,咱們娘兒們還能見面!”慈禧太后勉強說了這一句,噙著淚笑道:“到底又團聚了。大家應該高興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沒有人再敢哭,但都紅著眼圈,照平日的規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後,直往樂壽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禮,亂糟糟地不成禮數。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倉皇逃難,慘痛的記憶太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沖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懟,顧不得休息,便從當時出京的情形談起,一發而不可止。 這一談,談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傳晚膳的時刻,方始告一段落。這時慈禧太后才發現有個極重要的人物未在場。 “瑜貴妃呢?” “瑜貴妃病了。”敦宜皇貴妃急忙答說:“她讓奴才跟老佛爺請假,奴才該死,忘了回奏了。”

“什麼病?”慈禧太后很關切地問:“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這讓敦宜皇貴妃很難回答。瑜貴妃不是什麼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說是不能恭迎太后,請她代為奏明。此時如果說了實話,則慈禧太后必然生氣,說不定就會有一場大風波,想到遭難的那一陣子,多虧瑜貴妃維持,亦不忍讓她受譴責。再說,留在宮中的妃嬪,數自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貴妃能接駕而不到,就該說她。照現在的樣子,自己亦有責任。 這樣想下來,便只有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病這麼重!”慈禧太后便喊:“蓮英,你看看瑜貴妃去! 要緊不要緊?拿方子來我看。 ” 李蓮英答應著,隨即到了瑜貴妃所住的景陽宮,宮女一見是李蓮英,都圍著他叫“李大叔”,一個個驚喜交集地,都想听聽兩宮西狩的故事。

“這會兒沒工夫跟你們聊閒天。”李蓮英亂搖著手說:“快去跟你們主子回,說老佛爺讓我來瞧瞧,瑜貴妃怎麼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個宮女答說:“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麼?”李蓮英詫異,“瑜貴妃沒有病?” 進殿一看,瑜貴妃好端端坐在那裡,李蓮英可不知道怎麼說了?反而是瑜貴妃自己先開口:“蓮英,是老佛爺讓你來的嗎?” “是!”李蓮英說:“敦宜皇貴妃跟老佛爺回奏,說主子病了,不能接駕。老佛爺挺惦念的。” “多謝老佛爺惦著。實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點涼,有點咳嗽。不過,我不能去接駕,就不能不說病了。” “是!”李蓮英問道:“奴才回去該怎麼跟老佛爺回奏?”

“託你把我不能接駕的緣故,說給老佛爺聽。” “是!” “喏,”瑜貴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蓮英向裡望去,正面長桌上,端端正正擺著三個黃緞包袱,一時竟想不起是什麼東西,愣在那裡作不得聲。 “你打開看看!” 李蓮英答應著走上前去,手一觸摸到黃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璽?”他看著瑜貴妃問。 “不錯,是玉璽。” 清朝皇帝的玉璽,藏之於乾清宮與坤寧宮之間,共有二十五方。相傳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製“寶譜”中列為第二的那方碧玉璽,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盤龍紐,文曰“皇帝奉天之寶”,被視作傳國璽。此刻就供在長桌的正中。另外兩方,一方是白玉盤龍紐的“皇太后寶”,一方是金鑄的“皇后之寶”。

“我守著這三方玉璽,不敢離開,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爺。 蓮英,請你在老佛爺面前,替我請罪。 ” 一聽這話,李蓮英不由得在心裡說,這位主子好角色!其實,就守著這三方玉璽,又那裡有不能離開之理。她故意這麼做作,無非要表示她負了極重的責任而已。 想想也是,兩宮西狩,大內無主,掌護著傳國璽,便等於守住了祖宗傳下來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璽無用,跟各國訂的約,非要用了寶才作數。這樣說來,瑜貴妃的功勞實在不小。 於是李蓮英莊容說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細細跟老佛爺回奏。真是祖宗積德,當時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爺一定不會埋沒主子的大功勞。” “也談不到功勞。”瑜貴妃矜持地說:“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這三方玉璽,親手交到老佛爺手裡,就算對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蓮英請個安說:“奴才馬上就去跟老佛爺回。” 說著,退後兩步,轉身而去。 “慢點!蓮英,我還問你句話。” “是!”李蓮英站定了腳。 “珍妃的屍首還在井裡。總有個處置罷?” 這話,李蓮英就不敢隨便回答了,“聽說有恩典。”他說:“至於屍首怎麼處置,倒沒有聽說。想來總要撈起來下葬。不過……。” “你還有話?” “這麼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屍首壞了沒有。” “沒有壞!壞了會有氣味。”瑜貴妃說:“我打那兒經過好幾回,什麼氣味也沒有聞見。” “那可是造化!”李蓮英說:“若是主子有什麼意思,要奴才代奏,請吩咐。”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望早早撈上來,入土為安。”

“是!入土為安,入土為安!”李蓮英答應著走了。 回到寧壽宮,只見慈禧太后在迴廊上“繞彎子”。這是她每次傳膳以後例行的功課,陪侍在側,只宜於說閒話,不便談正經,所以李蓮英靜靜等著,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裡,方始去複命。 “瑜貴妃說,讓奴才在老佛爺跟前,代為請罪。她沒有病,可是守著一樣重要的東西,不能來接老佛爺的駕。” “什麼重要東西?” “是老佛爺的玉寶。”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開封的時候還想到過,一回宮,先得看看交泰殿,收著的那些玉璽,可是一顆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貴妃那裡?” “瑜貴妃那裡只有三顆,是最要緊的。”李蓮英說:“除了老佛爺的玉寶,萬歲爺的'奉天之寶'跟皇后的金寶,也在那裡。說實在的,也真虧瑜貴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語,想了一下才問:“你看她的神情怎麼樣? 可有點兒自以為立了功勞的樣子? 瑜貴妃的榮辱就看李蓮英的一句話了。經過這次的風波,李蓮英參透了許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載漪父子的下場,觸目驚心,發人深省,一個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時,平時擅作威福,無緣無故得罪許多人,說不定有一天就會發覺,那簡直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廢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緣,出宮的時候,又何至於那樣難堪? 因此,李蓮英毫不遲疑地答說:“奴才看不出來。想來瑜貴妃也不是那種人!” 慈禧太后點點頭,表示滿意,“她如果是那種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問:“如今該怎麼呢?總算難為她,該給她一點兒面子。” “老佛爺如果要賞瑜貴妃一個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見,當面誇獎誇獎。” “也好!”慈禧太后說:“我也還有些話要問她。” 李蓮英答應著,立即派人去傳宣瑜貴妃,然後又回寢殿,還有話面奏。 “回老佛爺,瑜貴妃還有點事,讓奴才回奏,就是,”李蓮英很吃力地說:“就是珍主子的事。” 這一說,慈禧太后很注意問:“她怎麼說?” “說是屍首該撈上來下葬。” “那當然。不能老擱在井裡。不過……,”慈禧太后沉吟著說:“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不知道該怎麼辦?瑜貴妃有主意沒有?” “瑜貴妃沒有說,奴才在想,這件事全得老佛爺作主,別說瑜貴妃,誰也不敢亂出主意。” “那麼,你倒出個主意!”慈禧太后說,“反正擱在井裡,總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屍身壞了沒有?” “還好,沒有壞。” “你去看過了?” 李蓮英還沒有到珍妃畢命之處去過,不過聽了瑜貴妃所談,已知是怎麼回事,就不妨說幾句假話:“是!奴才去過,雖沒有揭開井蓋看,可是問過,井裡從沒有氣味,可知沒有壞。那口井很深、很涼,屍身就像冰鎮著,壞不了。” “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問著,“你快想,該怎麼辦?” “是!”李蓮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話不能說,只能說個簡單的辦法:“只有交代內務府,看那兒有空地,先埋著再說。” 慈禧太后不作聲,她覺得這樣辦,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則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嬪之禮下葬,又覺得有許多窒礙。而且她也還不甚明了妃嬪葬禮的細節,一時更無法作何決定。 就在這時候,宮女來報,瑜貴妃晉見,等打起簾子,只見前頭走的不是瑜貴妃,而是一名太監,手裡捧著一個托盤,上覆黃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顆玉璽了。 進了殿,捧璽太監往旁邊一站;瑜貴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說道:“奴才恭請老佛爺萬福金安!” “起來,起來!”慈禧太后就像見了親生女兒似的,“快過來,讓我看看你!” “是!”瑜貴妃從從容容磕了頭又說:“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寶繳回。” 帶來的那名太監,是瑜貴妃宮中的首領,人很能幹,這套自定的繳璽儀注,就是他斟酌出來的,此時便不慌不忙地將托盤捧了過去,彎下身子,等瑜貴妃接了過去,他才後退兩步,跪在側面遠處。 接托盤在手的瑜貴妃,連璽帶盤,往上一舉,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當了四十年的太后,什麼隆重的儀注都經過,就沒有見過眼前這一套。不過,也難不住她,略想一想,站起身來,一面向李蓮英使個眼色,一面將托盤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於是,李蓮英躬著身子,將托盤捧了過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順手拉了瑜貴妃一把,笑容滿面地說:“真難為你!” 瑜貴妃卻是眼圈紅紅地,強笑著說:“到底又在老佛爺跟前了,奴才一顆心可以放下來了!老佛爺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離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淚,“那一路上艱難,跟你三天三夜都談不完。” 於是慈禧太后又開了“話匣子”,從京師談到懷來,從懷來談到太原,又談西安行宮的狹隘局促,話中反似有羨慕安居深宮中人之意。 李蓮英先不敢攔她的興致,直到看她有點累了,方找個空隙,提醒她說:“老佛爺也該問問瑜貴妃,在宮裡的情形。” “對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虧得還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過怕亦無用,只好硬著頭皮,找了內務府的人來商量。奴才擅專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連連搖手,“如今再別說這話,我還要獎賞你。” “老佛爺的恩典已經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過,有件事,奴才斗膽要跟老佛爺回。” “你說,你說!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貴妃說:“這件事得求老佛爺格外加恩。” “當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過了,追封她為貴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還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爺回。” “什麼事?” “珍妃兩次託夢給奴才,三魂六魄飄飄蕩蕩的,沒有個歸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宮跟榮壽宮之間晃來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說到這裡,窗戶作響,西風入戶,吹得燭焰明滅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臉色都變了。 李蓮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關緊了窗戶,又叫人添燈燭。慈禧太后等驚魂略定,方又問道:“那,該怎麼辦?珍妃託夢給你的時候,說了什麼沒有?” “說了。奴才不敢辦。” “怎麼?” “她說,魂魄無依,都只為沒有替她設靈位的緣故。她想要在井旁邊的那間小屋子裡,替她設個靈位。這怎麼行?奴才跟她說,榮壽宮是老佛爺頤養的地方,怎麼能替她設這個?” “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她的靈位應該設在哪兒呢?總也不能設在景仁宮吧?” “奴才問過內務府的人,說妃嬪都是下葬的時候,在園寢的饗堂設靈位。” 這就難了!還得替珍妃造園寢才能設神主,而妃嬪園寢附於皇帝陵寢,當今皇帝一直未曾經營山陵,又何能單獨為珍妃造園寢? 這個難處,瑜貴妃當然也能想像得到,而且有了辦法,只是不便直接說出口。她所能採取的手段,唯有旁敲側擊,或者說是危言聳聽,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話來。 “奴才心裡在想,珍妃託夢的時候,只說對不起老佛爺,愧悔之心,確是有的。如今老佛爺回宮了,她當然不敢驚駕,只是飄泊無依,游來逛去,難免跟太監、宮女碰上了,大驚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這一說,慈禧太后更覺毛骨悚然,想一想問道:“照這麼說,今天就得給她安神主?” “若是能讓她即刻有個歸宿,不受那飄泊之苦,想來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爺天高地厚的恩典。” 慈禧太后為難了,好一會才說:“我也願意她三魂六魄有個歸宿,只是照她所說的,在那間小屋子裡設神主,行嗎?” 聽語氣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諱,而是怕為宮規所不許。 李蓮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說話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輩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還不是在偏屋裡供靈設位。只要不是在正廳,一點關係都沒有。” 慈禧太后心想,這話不錯。如果有上人在,小輩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設靈?天下沒有這個道理。於是斷然作了決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間小屋子供靈好了。” “是!”瑜貴妃答應著,怕惹誤會,她不敢代珍妃謝恩。 “今晚上總不成了!”李蓮英說:“奴才有個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給瑜貴妃託夢,不如就請瑜貴妃到井邊祝告,把老佛爺的恩典告訴她,讓她好安心,好歹委屈這一晚,別出來亂逛。” “好,今天就這麼辦。明天就有旨意,到時候傳繼祿來,我當面交代他。” ※ ※ ※ 第二天召見軍機,只有兩道上諭:一道是扈蹕有功的直隸總督袁世凱,加恩賞了“宮銜”與“朝馬”,另外一道就是有關珍妃的:“欽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師之變,倉猝之中,珍妃扈從不及,即於宮內殉難,洵屬節烈可嘉。加恩著追贈貴妃位號,以示褒卹。該衙門知道。” 應該“知道”的衙門有三個,一個當然是內務府。一個是禮部,因為封妃照例有金冊金印,如果生前晉封,便須重新鑄冊鑄印,遣使行禮,死後追贈則用絹冊,以便焚化在靈前。再有一個便是工部,須為珍貴妃預備下葬。 不過,這一回事無先例,不按常規,工部不必插手,禮部亦只須辦理追贈貴妃的儀典,不用擬議貴妃的喪儀,因為上諭中並未宣示為珍貴妃治喪。 喪事當然要辦的,歸兩個人負責,一個是李蓮英,一個是內務府大臣繼祿。事先曾經由慈禧太后當面指示,以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作為治喪之所,並准設靈致祭,為珍貴妃立神主。 “這件事可怎麼辦?”繼祿愁眉苦臉地跟李蓮英說:“無例可援,竟不知道該怎麼樣下手?李總管,寧壽宮有老佛爺在,錯不得一點兒,可全仰仗著你了!” “事情可還是要內務府辦……。” “是,是!”繼祿搶著打斷,“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東西有東西,只待你老吩咐下來,無不照辦。” “如今先要一塊墳地。” “有!你說在那兒。西直門外行不行?” “可以。”李蓮英沉吟著自語:“要不要通知珍貴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這就是為難的地方!”繼祿恰好訴苦:“照規矩,大殮之前,得通知珍貴妃娘家的女眷,進宮瞻仰遺容。如今是不是照規矩辦呢?” “進宮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這個釘子。不過墳地可以讓他們去看,你多撥幾處地方,讓他們挑一塊,挑定了,我來回奏。這件事馬上得辦,不然來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墳地,我記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殮?” “這得問欽天監。不過,越快越好,倘或沒有什麼大衝克,最好今天就辦。” “是了。”繼祿又問:“第三件,大殮的時候,該有那些人在場?” “瑾妃總少不了的,瑜貴妃也得請了來。”李蓮英想了一下說:“這件事你別管了,我來請旨。” “那再好不過。可有一件,今兒一早,我到養心殿,皇上叫住我問,珍妃的事,皇太后可有交代。我回說還沒有,不過皇太后已經傳旨召見,大概就為這件事。皇上這麼關心,到時候也許會來。李總管,你心裡可得有個數兒。” “我想過了,不要緊!到時候我請老佛爺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隨駕,不就避開了。” “到西苑不如到頤和園,能在頤和園住一兩天,咱們在這里辦事就方便了。儀鸞殿燒掉了,到西苑當天還得回宮,又接駕、又辦珍妃的大事,都擠在一塊兒,怕施展不開。” “這也可以。不過,我得跟著老佛爺走,這兒照料不到,可全歸你了。” “只要商量妥當了,辦事用不著你老下手。到那天,咱們各管一頭,頤和園歸你,寧壽宮歸我。” “好!就這麼說定了。如今兩件大事,一件挑大殮的日子,一件看墳地,請趕緊去辦,最好今天就給我個信。” 等繼祿一走,李蓮英靜下來從頭細想,發覺有個不可原諒的疏忽,頤和園先後經俄、英兩國軍駐紮,大受摧殘,雖然勉強可以駐駕,但觸目傷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更不用說去巡視。繼祿的意思,大概以為這一來便可提到興工修復的話,內務府又能大嘗甜頭,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過,珍貴妃屍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開為宜,這一點無論如何不錯。好在現成有“西六宮”的長春宮在,不妨早早奏請移駕。 ※ ※ ※ 為珍貴妃盛殮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兩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長春宮,要住到年下再回來,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賀。 珍貴妃的喪事,既不能照天家的儀制,亦不可依民間的習俗,為了遷就種種禁例,唯有從權處置。為了招魂,未曾殯殮,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面西設置供桌。小小的神龕之中,供著一方木主,題的是“珍貴妃之神位”,位字上的一點,照例應由孝子刺血點染,再以墨填,此時自亦無法講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宮中各處皆顯得有些異樣,太監、宮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看一看周圍,若是沒有什麼要避忌的人,便會悄悄相語,提出許多好奇而無法解答的疑團。 “不知道珍貴妃出井,是怎麼個模樣?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閉。” “誰知道呢?泡在井裡一年多了,你想想會成個什麼樣子?” 這是怎麼樣也不能設想的一回事,唯有當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攔著不准進去。得想個什麼法子才好?” “只有到時候看。能進去最好,不能進去也沒法子。” 又是個沒有結論的話題,徒然惹得人心癢癢地更想談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這也不見得。你想,能在寧壽宮給珍貴妃設供桌,這話說給誰也不信。可是結果呢?” “話是不錯。不過,這件事也許瞞著皇上,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見珍貴妃一面,老佛爺真的攔住不許?” “老佛爺或許不會攔,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說。” 這個說法,看起來一針見血,誰知適得其反,慈禧太后對於料理珍貴妃身後這件事,不但不打算瞞著皇帝,而且是採取很開明的態度。 “你知道我為什麼挪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用此一問,作為開頭。 “兒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說。 “我是打算在貞順門那間穿堂裡面,替珍貴妃供靈。”慈禧太后又說:“屍首擱在井裡,總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辦的,就是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了,十二月初三丑時大殮。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該跟她見最後一面。” 聽得這話,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為慈禧太后的話是真是假,是體諒還是試探,一時亦覺不辨。從西狩共過這一場大患難以後,雖然國家大政,她還是緊緊把持,毫不鬆手,但處家人母子之間,已非從前那種一見面便板起了臉的樣子,常是煦煦然地頗有慈母的詞色。可是有關珍妃的一切,應該是個例外。 “怎麼?”慈禧太后用鼓勵的語氣催問:“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到時候我讓蓮英陪了你去。” 這不像是虛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識抬舉,因而答說:“皇額娘一定要讓兒子去,兒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應該去!她也死得挺可憐的。”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喔,我還告訴你,內務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門外挑了一塊地,替她下葬。入土為安,你說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說:“兒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靈,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願她有個歸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說:“等晚膳過了,你早早歇著去吧,到時候我讓蓮英到養心殿去。” 於是傳膳以後,宮門下鑰;皇帝回到養心殿,已是掌燈時分。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夠旺,皇帝吩咐:“多續上一點兒!” 結果還是不夠多,偌大的雲白銅火盆,只中間一小圈紅。 皇帝忍不住生氣,找了首領太監孫萬才來罵。 “你聽見我的話沒有?叫你多續上點兒炭,為什麼還是這麼一星星鬼火?” “回萬歲爺的話,炭不多了,後半夜更冷,不能不省著用。” “炭不多了?分例減了?” “分例倒沒有減,就是不給。” “誰不給?”皇帝問說。 就在這皇帝忍無可忍,震怒將作之時,門簾一掀,閃進一個人來,一面請安,一面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晚安!” 見是李蓮英,皇帝胸頭一寬,怒氣宣洩了一半,他對李蓮英視為教滿洲話,教騎射的旗人,稱之為“諳達”,他說:“你看看這火盆!屋子裡那裡還有熱氣兒?問起來,說是領的炭不足數,得省著用。到底是誰在搗鬼?” 李蓮英一看是孫萬才,心裡雪亮,此人是崔玉貴一夥,以為皇帝還是從戊戌政變到興和團鬧事那段期間的倒霉皇帝,這就大錯而特錯了。不過崔玉貴在太后面前說話,十句之中還是能聽個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們那一夥,因而陪笑答道:“萬歲爺請歇怒!內務府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們沒有弄清楚,要裁減什麼,也決不能裁到寧壽宮、養心殿這兩處。”說到這裡,扭臉向孫萬才輕喝:“還不快到茶膳房取紅炭來續上。” 孫萬才見機,趕緊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帶著小太監另外抬來一個極旺的火盆。李蓮英親自動手,幫著替換妥當,然後倒了一碗熱茶,用托盤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動,又快又穩,而且悄無聲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執役的態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無不同。 等皇帝喝過兩口熱茶,臉上顯得比較有血色了,李蓮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說道:“老佛爺派奴才來請旨,打算什麼時候去看珍貴妃的最後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覺得心亂如麻,而又像胸頭有塊大石頭壓著,氣悶得無法忍受,直一直腰,仰著脖子長長吁了一口氣,想出一句問話:“撈起來了沒有?” “撈起來了。” 平淡無奇的四個字,落入皇帝耳中,心頭便是一震,有句話急於想問,而又不敢問,怔怔地好一會,方鼓足勇氣開口:“人怎麼樣?還像個樣子不?” 見此光景,李蓮英不敢說實話,慢吞吞地答道:“沒有變,衣服也是好好兒的,只掉了一根扎腳的帶子。” “這太好了。”皇帝又皺眉問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麼會沒有變?” “那是因為井底下太冷的緣故。” “對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時候,仁宗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後仁宗會查問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鍊子在四角拴住,臨空懸在開封大相國寺的一口井裡,也就是取其寒氣,能夠保住屍身不壞。” 屍棺臨空懸於井內,與屍首泡在井水之中,是兩回事,李蓮英心想,皇帝如果以為珍貴妃的容貌,雖死如生,則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難抑。不如想法子攔住,不讓他臨視為宜。 想是這麼想,卻不敢造次進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經此一番巨變,洋人更偏向於皇帝,而太后則不免有孤立之勢。回鑾之前,總算外有李鴻章與慶王,內有榮祿與瞿鴻磯,多方調護,不讓洋人說一句對太后不滿的話,也沒有提出歸政的要求,體面得保,大權不失,真正是來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礎並未穩固。回鑾以前,可以將皇帝與洋人隔絕,而母子之間依然貌合神離,辦易於遮掩。到京之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誰也不知道。積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盡被剪除,誠然不能有何作為,可是,皇帝積憤難平,只要發幾句牢騷,經新聞紙傳布,便如授人以柄,為反對太后的人,出了一個極好的題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別叮囑李蓮英,回鑾途中,一切供禦,要格外檢點,決不可以顯得太后與皇帝有所軒輊。她的做法是,盡量使人覺得宮廷之間,母慈子孝,融洽無間。這樣,不但易於脫卸縱容拳匪的過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說不出請太后歸政的話,因為母子同心一德,歸政不歸政無關緊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與皇帝之間,畫一條截然不同的界限,說“訓政”與“親政”有如何如何的差異,亦可課以“離間”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 這一切做法的成敗關鍵,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為安撫。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母親的身分,任何嚴厲的要求,為人子者承歡順志,都當逆來順受,只有兩件事,自己做得不像個母親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擺著打算廢立,籌於做母親的要將兒子攆出大門。既然如此,做兒子的亦就可以不認自己這個出於繼承關係的母親。俗語說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樣做法,未免過於絕情。不過,這個錯誤已經彌補過來了,在開封驅逐溥儁出宮,皇帝內心的感激,是可以從詞色中清清楚楚地覺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將珍妃處死,如今追贈為貴妃,為她設靈,重新殯殮,都是補過的表示,皇帝當然不能無動於衷。但最要緊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願。珍妃既然為他所寵愛,而又死得這麼慘,那麼當此唯一可以讓他見最後一面的機會,而竟加以阻抑,無論如何是件說不過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來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屍體出井,聽說形容可怖,便要考慮讓皇帝看到,會有什麼感想? 很顯然的,驚痛悲憤之餘,一定會問,這是誰的罪過?舊恨本已快將泯滅,無端加上刺激,拿它勾了起來,決非聰明的辦法。因此,慈禧太后變了主意,決定還是不能讓皇帝看到珍貴妃的面目。不過,話已說出口,不能出爾反爾,只好交代李蓮英來見皇帝,見機行事。 這是個很難辦的差使。李蓮英一直到此刻才能決定,以皇帝見了珍貴妃的遺容,定會傷感作理由而諫阻,徒增反感,並無用處。唯有採取拖的辦法,拖過入殮的時刻,皇帝亦就無可如何了。 拖又有兩種拖法,一是陪著皇帝閒談,談得忘了時候,再一種是設法讓皇帝熟睡,睡得誤了時候。這兩個法子,那個比較好,一時還無法斷定,眼前亦只有拖著再說。 於是,他精神抖擻地,只在珍貴妃的喪事上找話題;而忘不了時時提到,慈禧太后是如何關切。由此又有意無意地談起,珍貴妃入宮之初,在長春宮、在西苑、在頤和園侍奉遊宴時,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寵愛? 這卻不是假話,因為皇帝自己就曾見過,此刻聽了李蓮英的話,很容易地勾起了記憶。記得最清楚的是,那時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繆太太入宮不久,太后學畫每每命珍貴妃侍候畫桌,自己親眼見過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貴妃也能畫得像個樣子了,有時太后賜大臣的畫,由她代筆,經繆太太潤飾以後,便發了出去。其後,珍貴妃由怡情書畫一變而為喜歡照相。於是,大禍由此而起了。 他記得那是甲午戰後,慈禧太后正開始痛恨洋人的時候,珍貴妃傳了一個照相鋪子的掌櫃,悄悄兒到景仁宮來照了幾張相,事為慈禧太后所知,大為不悅,傳了珍貴妃來,很責備了一頓。如果就此改過,也還罷了,偏偏不改,而且變本加厲。說起來,珍貴妃也有點兒咎由自取。 不過有件事,皇帝始終在懷疑,此刻想到,不妨一問:“諳達,會照相的那個太監,後來傳杖處死的,你總記得,叫什麼名字?” “是……,”李蓮英想起來了,“叫戴安平。” “說他在東華門外開了一家照相鋪子,可有這話?” “有。確實不假。” “他開舖子的本錢,說是珍貴妃給的。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李蓮英答說:“不過是不是真的珍貴妃給的本錢,那就難說了。” “莫非以後就沒有查個水落石出?” “這件事,奴才記不大清楚了。”李蓮英說:“等明兒查明白了來回奏。” “不必!”皇帝搖搖頭,慢慢拉開抽屜,取出一張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視著。 自然是珍貴妃的照片,不過不是在景仁宮,而是在西苑所攝。皇帝記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長袍,上套月白緞子琵琶襟的坎肩,鑲著極寬的玄色絲織花邊。慈禧太后都曾說過,這樣嬌嫩的顏色,宮裡只有珍妃一個人配穿,可見得寵愛猶在。而曾幾何時,杖責、降封、幽閉、入井,這變化不是太厲害了嗎? “諳達,”皇帝痛苦地問:“我實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老佛爺高興呢?” 這能讓李蓮英說什麼?母子之間的不和,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決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勸慰,一方面為慈禧太后解釋。 “如今不慢慢兒好了嗎?順者為孝,萬歲爺凡事遷就一點兒,老佛爺沒有不體恤的。”李蓮英略停一下又說:“怪來怪去怪那些小人,從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膽跟萬歲爺提一聲,有些話不妨跟老佛爺當面回奏,找人去說,或許就會變了樣兒。 好好的一句話,變得不中聽了。 ” “這倒是真的。”皇帝點點頭,“以後有話,我如果自己不便說,就說給你!” “是!”李蓮英有些誠惶誠恐似地,“萬歲爺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樣轉奏。” “喔,有件事,我要問你。如今有六國的公使,都是打咱們離京以後才到任的,照條約得要見我,面遞國書。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看老佛爺的意思怎麼樣?” 這話驟聽不解,李蓮英細細琢磨了一會,才辨出意思。所謂“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說應該持何態度?儘管慈禧太后自己對洋人,今非昔比,頗假以詞色,但皇帝與洋人相見之時,如果態度上較為親切,就會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顧慮這一層,才會發此疑問。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麼,怕說得不對。”他說:“依奴才的拙見,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應該客氣一點,不過到底也是外邦之臣,萬歲爺也得顧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說,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蓮英順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嚴,可也不太隨和。” “我懂了。不過,”皇帝忽然皺起了眉,“我實在有點怕見他們。” 李蓮英不知道他為什麼怕?但宮中的規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詢,否則像這樣的話是不必也不該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們問起咱們逃難的情形,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不會的!”李蓮英答說:“如果是那樣不知趣的人,也不會派來當公使。” “這話倒也是。”皇帝點頭同意,“不過,就人家不說,咱們自己不覺得難為情嗎?” 李蓮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藥!永遠不知道慈禧太后心裡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當初不是送給長毛,就是為肅順所篡奪。安邦定國都虧得有她!四十年臨朝聽政,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內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驕慢也好,誰不是俯首聽命,感恩懷德?至於國事之壞,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騖遠,新進之輩,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為,新舊相激,以至於鼓搗成這麼一場空前的大禍,而收拾殘局,還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儘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實是藉題發揮,不曾安著好心。 總而言之,論到治國,慈禧太后決不肯承認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說這種“滅自己威風,長他人誌氣”的話,雖非有意譏訕,但傳入慈禧太后耳中,當然不是滋味,再經人一挑撥,便越發恨在心裡了。 他很想勸一勸皇帝,卻苦於難以措詞,正在思索之際,只聽得“噹啷”一聲大響,餘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隻銅盤掉在磚地上的聲音。 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過驚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卻嚴重了!只見他嚇得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手扶著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樣。 這種情形,李蓮英見過不止一次,聽慈禧太后說過更不止一次。皇帝從小身體弱,抱進宮來時,肚臍眼上一直在淌黃水,慈禧太后親自撫育也頗費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靂一下,必是往太后懷中躲,在書房裡,就得翁師傅將他摟著。 及至長大成人,膽子更小,雷聲以外,就怕金聲,所以聽戲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戲,因為怕大鑼。此外,打槍的聲音也怕,拳匪與虎神營圍攻西什庫教堂時,槍聲傳到瀛台,害他通宵不能入夢,是常有的事。 這樣的皇帝,實在不能讓任何有魄力、有決斷的人看得起,但也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可憐。李蓮英真不忍見皇帝那副慘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皇帝總算緩過氣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窩囊,怔怔地望著李蓮英,是一種乞求諒解的眼色。 “萬歲爺早早歇著吧!”李蓮英試探地說。 皇帝想說:那裡睡得著?而終於只是抑鬱地點點頭。 於是,李蓮英招手喚了小太監來,為皇帝卸衣脫靴,預備上床,李蓮英便退後兩步,打算悄悄溜走。 “諳達!”皇帝突然喊住他說:“你能不能替我辦件事?” 皇帝提出一個看似意外,其實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蓮英替他找一件珍貴妃的遺物來,不論什麼,釵環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過的就行。 這是一個難題。因為景仁宮早就封閉,珍貴妃貼身的宮女,亦已打發得一個不剩,更從何處去求地的遺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實在不忍說實話,且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出得養心殿,撲面一陣凜冽的西北風,李蓮英打了個寒噤,但腦子卻清醒了。一下子想起兩處地方可以取得珍貴妃的遺物,一處就是貞順門穿堂中,珍貴妃殯殮之處,入井的舊綢衣與鞋子已經換了下來,現成取來就是;再一處就是瑾妃那裡,必有她妹妹遺留下來首飾玩物之類。 只稍作考慮,李蓮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憶,但觸目心驚,怕皇帝所受的刺激過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來,慈禧太后知道也會不高興。只有到瑾妃那裡找一兩樣東西送上去,比較適宜。 掏出表來看,長短針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時,瑾妃宮中早已下鑰熄燈,這一夜因為要送珍貴妃大殮,事先已經奏准慈禧太后,宮門可以不上鎖,瑾妃亦尚未歸寢,去了一定可以見得著。 通報進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當然,沒有不見之理。 李蓮英照宮中的規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話,“奴才剛打養心殿來,萬歲爺想要一樣珍貴妃留下來的東西。想來瑾主子這裡,一定能夠找得出來。” 聽得這一說,瑾妃的眼圈又紅了。她正在檢點她妹妹留在她那裡的衣物,那些可以帶入棺,那些不妨留下來送親戚作遺念?皇帝來要,當然盡先挑了送去。不過,她有極大的顧慮。 “東西有。”她遲疑著說:“只怕送上去了,會有麻煩。”言外之意,李蓮英當然能夠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緊! 交給奴才就是。 ” 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詰問,自有李蓮英擔待。 “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裡說:“你自己進來挑吧!” “奴才不必進屋子了,請瑾主子自己作主。” 這下,瑾妃大費躊躇。照她的想法,最好將她妹妹被幽禁時所用的,連鏡子都已破了一塊的那個舊梳頭匣子,交李蓮英帶去,好讓皇帝時時記得,他的寵妃曾經受過怎樣的虐待?可是她不敢!因為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萬一知道了這回事,問一句:“為什麼不拿別樣,偏拿個破梳頭匣子給皇上,是何居心?”那一來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細細搜索,終於找到一樣好東西。這本來是瑾妃想自己留下來作遺念的,如今送給皇帝,自然比留在自己身邊,更得其所。 拿起那個製作得十分精細美觀的金荳蔻盒,瑾妃真有些愛不忍釋。然而畢竟還是找了珍貴妃用過的一方紫羅手絹包了起來,又灑上些珍貴妃用剩下來的香水,找個黃匣子盛好,親手隔窗遞與李蓮英。 “煩你勸勸皇上,人死不能複生,又道是'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請皇上千萬別傷心。” 李蓮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但仍舊答一聲:“是!” “還有,”瑾妃又說:“聽說老佛爺準皇上親自臨視珍貴妃的遺容,這,實在可以不必。你務必給攔一攔,皇上是不看的好。”說到最後一句,瑾妃的聲音哽咽了。 “奴才知道。”李蓮英心想,這倒是很好的一個勸阻的藉口。 於是,讓隨行的小太監捧著黃匣,李蓮英又回到了養心殿。西暖閣中一燈熒然,窗紙上映出晃蕩的影子,想是皇帝等得有些著急了。 李蓮英微咳一聲,窗紙上的影子立刻靜止了,接著門簾打起,他從小太監手裡接過黃匣,疾趨數步,走到門口說道: “奴才給萬歲爺復命。” “好!拿進來。” 李蓮英將匣子放在桌上,然後退後兩步請個安說:“是瑾妃宮裡取來的。瑾妃還有話,讓奴才回奏。” “什麼話?” 李蓮英將瑾妃所說的話,前面一段,是照樣學了一遍,後面一段就全改過了:“瑾妃又說“半夜裡寒氣很重,那兒是個穿堂,前後灌風,萬一招了寒,聖躬違和,那就讓珍貴妃在地下都會不安。萬歲爺如果體恤珍貴妃,就千萬別出屋子了。 '”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很吃力地說:“既是這麼說,我就不去。 “是!”李蓮英如釋重負,問一聲:“萬歲爺可還有別的吩咐?” “你跟皇太后回奏,就說我沒有去看珍貴妃的遺容。” “是!” “這,”皇帝指著黃匣說:“這東西,別跟皇太后提起。” “奴才知道。” “好!你回去吧!” 李蓮英便即跪安退出,順便向屋裡的太監使個眼色,示意他們盡皆退出。 於是皇帝親手打開盒蓋,一陣濃郁的香味,直撲到鼻,頓覺魂消骨盪,剎那間,眼、耳、口、鼻、意,無不都屬於珍貴妃了。 那曾聞慣了的香味,將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一下子都勾了起來。他記得這瓶香水是張蔭桓出使回來,連同幾樣珍奇新巧的玩物,一起託一個太監,彷彿就是開照相館的戴太監,轉到景仁宮去的。 由於皇帝喜愛那種香味,從此珍貴妃就只用這種香水,算起來已四五年不曾聞見過了。 解開羅巾,觸目更不辨悲喜,金盒中還留著兩粒荳蔻,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詩句:“娉娉裊裊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正是珍貴妃初入宮的光景。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但感覺中猶如昨日。那年——光緒十五年,珍貴妃才十四歲,雖開了臉,梳了頭,仍是一副嬌憨之態。皇帝想起她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不時亂轉,而一接觸到皇帝的視線,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強自矜持忍笑的神情,便不由得神往了。 那四五年的日子,回想起來真如成了仙一樣。煩惱不是沒有,外則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縱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壯志,卻是什麼事都辦不動;內則總是有人在太后面前進讒,小不如意,便受呵責,而皇后又不斷嘔氣,真是到瞭望影而避的地步。可是,只要一到景仁宮,或者任何能與珍貴妃單獨相處的所在,往往滿懷懊惱,自然而然地一掃而空。也只有在那種情形之下,才會體認到做人的樂趣。 如今呢?皇帝從回憶中醒過來,只覺得其寒徹骨,一顆心涼透了!一年半以前,雖在幽禁之中,她仍舊維繫著他的希望,想像著有一天得蒙慈恩,赦免了她,得以仍舊在一起。誰知胭脂井深,蓬萊路遠,香魂不返,也帶走了他的生趣! 人亡物在,摩挲著他當年親手攜贈珍貴妃的這個荳蔻盒子,心裡在想,這不就是楊玉環的“鈿盒”嗎?將古比今,想想真不能甘心,“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在珍貴妃並無這樣非死不可的理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誠然悲慘,但自己竟連相救的機會都沒有,甚至不能如玄宗與玉環的訣別,這豈能甘心。 而況“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玄宗與玉環畢竟有十來年稱心如意的日子,而自己與珍妃呢?轉念到此,皇帝不但覺得不甘心,且有愧對所愛而永難彌補的哀痛。 “說什麼'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唉!”皇帝嘆口氣,將荳蔻盒子合了起來,不忍再想下去了。 可是湧到心頭的珍貴妃的各種形像,迫使他不能不想,究竟她此刻在何處呢?是像楊玉環那樣,在“樓閣玲瓏五云起”的海上仙山之中? 也許世間真有所謂“臨邛道士鴻都客”,當此“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苦思之時,翩然出現,為自己“上窮碧落下黃泉”,去覓得芳踪,又如漢武帝的方士齊少翁那樣,能招魂相見。 果然有這樣不可思議之事,自己該和她說些什麼呢?皇帝痴痴地在想,除了相擁痛哭以外,所能說的,怕只有這一句話:“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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