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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清宮外史下(11-2)

慈禧全傳 高阳 11248 2018-03-14
在宮外,全庚的暗中奔走,倒有了很多切實的結果。他是找到玉銘手下的一個工頭,跟玉銘搭上了線。開門見山,直言相談。玉銘聽說有這樣一條終南捷徑,當然願意去走。但是,走得通走不通,卻要仔細看看。 “全大爺,你既然肯幫我這個忙,想來總也知道,我已經託了人在辦。一個'榫頭'一個'竅',總要對得上才行。好不好這樣,等我先問一問我那方面的人,再給你老回話,怎麼樣?” “這就談不成了。”全庚答道,“你那方面的路子,我當然知道。那條路子也很有名,但不見得快。為什麼呢?因為轉手太多,而我這裡,只轉一道手。你想想呢!” 玉銘心想,這面先托高道士,再托李蓮英,而李蓮英得要找機會才能跟慈禧太后提。如果一時不得其便,或者提倒提過了,慈禧太后一時記不起交條子給皇帝,又得找機會提醒她。這樣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願?

這樣想著,便決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可是究竟是真有門路,還是瞎撞木鐘,毫無影響?不能不慎重。否則白白丟一筆錢,還落個話柄,未免太不上算。 他的這番沉吟,全庚自然明白,自己是初幹這個行當,不比高道士、李蓮英,“招牌”已經做出去了,“信譽卓著”,上門“交易”的人,會放心大膽地先付銀子。因此,他亦早就想好了一個可以取信於人的辦法,此時應該明說了。 “玉掌櫃,你不必擔心,事情不成,一個蚌子不要。你不妨先試一試我這面,那條路子把它停下來。等有了效驗,再收你的銀子,你看好不好?” “那太好了。”玉銘欣然答說:“你看半個月,能不能辦成?” “半個月當然可以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同知。” “我已經加捐了'過班'的'部照',這幾天就可以取到。”

“好!從你取到部照那天為始,我半個月替你辦成。”全庚又說,“你先寫張借據給我!” 這張借據是仿照鄉試買槍手的辦法,舉子在入闈以前,寫張借據給槍手,書明銀數及償還日期,下面的“立筆據人”要寫“新科舉人”某某。如果槍法不佳,徒勞無功,沒有能替人掙到一名“新科舉人”,筆據當然無效。此刻玉銘所立的借據,亦須寫明“新任四川鹽茶道”,如果不是這個頭銜,這張借據便是不值一文的廢紙。 “這個辦法好。不過,”玉銘做生意的算盤亦很精,提出疑問:“倘或我從另外的路子上,得了鹽茶道呢?這張借據,不仍舊管用嗎?” “這……,”全庚想了一下答說:“這也好辦。我先請問,你加捐道員的部照,什麼時候可以下來?”

“大概還得十天工夫。” “十天加十五天,一共二十五天。你借據上的日子,扣準了寫第二十五天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如果已經說妥了,可是上諭還得有幾天,我們就再換一張借據。” 玉銘細細想了一遍,認為這樣做法,也很妥當,便點點頭說:“好的,但望在二十五天裡頭成功,借據有用。萬一你那裡行不通,我另外再走路子,補缺的日子不對,這張借據自然就作廢了。” “正是這麼說。”全庚很鄭重的叮囑一句:“但有一件,'法不傳六耳',玉掌櫃,咱們倆的心腹話,你可不能跟第三個人說。” “是,是。我懂!” ※ ※ ※ 懂是懂,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玉銘當天就把這件事跟恩豐說了。事實上也非告訴他不可,不然兩面進行,各自居功,豈不要花雙份的錢?

恩豐心裡自然不舒服。但跟玉銘的交情太深,不能拂袖而去,只埋怨他說:“二哥,你就有路子,也跟我商量商量再說。如今讓我怎麼跟高道士交代?再說,明擺著是撞木鐘的事,只為你有張借據在人家手裡,就不能不擱下來,等他二十五天。不然這筆帳算不清。可是,這一來夜長夢多,萬一這二十五天之中另有變化,讓別人佔了先,你不是白白耽誤了?” “是啊!”玉銘很不安地,“倒是我太冒失了。”說著,便即變換臉色,陪個笑又說:“做哥哥的錯了!老兄弟,你怎麼想個法子挽回過來吧!” 恩豐緊皺眉頭,思索了好半天,嘆口氣說:“誰叫咱們是磕過頭,換過帖的?只好我老著臉去碰釘子了。” “老兄弟,我知情,我知情。”玉銘連連拱手。

於是恩豐趕到萬福居去訪高峒元。他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激將法,相當毒辣,一方面警告高峒元,這行“生意”,有人來搶了,如果不是上緊巴結,逐漸會沒有人上門請教,一方面又勸高峒元鼓動李蓮英去對付王有,不論軟哄硬壓,反正唯一要堅持的宗旨,就是除卻高、李這條路子以外,不准有任何人做這行“生意”。 “不用理他!他有他的能耐,我有我的神通,大家走著瞧就是。” 高峒元看來處之泰然,其實頗為擔心。因為他在宮中的相知也很多,談起來都說珍嬪相當得寵,大概等不到慈禧太后六十萬壽,加恩宮眷,晉位晉封之時,就會封妃,此人果然如恩豐所說,有王有居中牽線策動,向皇帝求官要缺,可真是一個勁敵。 為此,特地派人通了個信給李蓮英,鼓動慈禧太后傳懿旨,將他召入宮中去講解修煉的道法,找機會私下見了面,將珍嬪亦在替人打點謀幹,以及全庚向玉銘去兜攬的經過,細細地告訴了李蓮英。

“這可是想不到的事。景仁宮的那位主兒,年紀還輕得很,怕不敢這麼做吧?” “可是有王有在中間搗鬼,日久天長,難免動心。”高峒元說:“好兄弟,這個消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尤其是玉銘這件事,我的面子可丟不起。” “你別忙!我保他不能成功。”李蓮英沉吟了好一會,微微笑了,笑得很詭秘,也很得意。 “怎麼?你有什麼絕招?” “也不能說是絕招。景仁宮那位,如果是厲害的,就別開口,一開了口,她就輸定了。” “這話怎麼說?” “就要她開口,咱們省好多事。”李蓮英附著他的耳朵,道明了其中的奧妙。 “真是妙!”高峒元撫掌大笑,“能把那王有、全庚什麼的氣死。” ※ ※ ※ 從這天以後,李蓮英便特別注意皇帝來請安的時候的行動,更注意由皇帝那里送來的“黃匣子”。慈禧太后雖已歸政,但重要的章奏,皇帝依然派人裝在黃匣子裡,送給她過目。

凡有黃匣子,都由李蓮英親自照管,雖不敢先打開來看,但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時,只要稍微留點神,便能知道。他特別關心的是吏部的奏摺,因為官員調補和處分都由吏部議奏。四川鹽茶道的參案,自然亦由吏部處理,所議的處分是革職。 “這個缺可不得了。”慈禧太后自語著,“兩年工夫,摟了三四十萬,那裡找這麼好的缺去?” 這是在談議革的那鹽茶道被參的緣由,李蓮英裝作不解地問道:“老佛爺說的那個缺呀?” “四川鹽茶道。” “原來就是這個缺!” 聽他語聲有異,慈禧太后便看著他問:“這個缺怎麼樣?” “奴才也是聽來的,不知道真不真。”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 “聽說有人在想這個缺,願意出五萬銀子。這個人的名字,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是個木廠掌櫃。如果有這回事,老佛爺可得防著一點兒。”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等拿了名單來,我該怎麼說呢?” “請老佛爺交代下去:先擱著,看一看再說。” 慈禧太后默喻於心,不再多說,將吏部的奏摺交了回去。過了兩三天,皇帝攜著一張簡派差缺的單子來請示,四川鹽茶道下面注著兩個字:玉銘。 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指著這一行字說:“先擱著!四川鹽茶道是個緊要缺分,看一看再說。” “或者……,”皇帝試探著說,“先派這個人署理吧?” “當然應該由川督就近派人署理。” 皇帝不敢違拗。內心覺得愧對珍嬪。玉銘之由珍嬪舉薦,原是經過一番苦心設計的。珍嬪一再考慮,原已決定不攬這種是非,無奈王有軟求硬逼,最後只要她跟皇帝提一句,成不成都看運氣,珍嬪才勉強答應下來。

這天皇帝駕臨景仁宮,珍嬪故意將一張字條放在妝台上,皇帝見了當然要問,珍嬪便即答道:“有人拿了這張名條來,說這個玉銘挺能幹的,如今四川鹽茶道出缺,倘或將這個人放出去,必能切實整頓。求奴才跟皇上要這個缺。奴才豈能理他?用人是國家大政,奴才不敢干預。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決不能聽奴才胡說。” 皇帝知道珍嬪心思靈巧,明明是替玉銘求缺,卻故意以退為進,推得一干二淨。為的是即或碰了釘子,也不傷顏面,說起來也是用心良苦。 這樣一轉念間,心自然就軟了。將那張名條順手揣了起來,決定給珍嬪一個恩典,誰知在慈禧太后這里通不過!當時雖未公然允諾,但收起名條的意思,已很明顯。如今在珍嬪面前,倒有些不好交代了。

回宮想了好一會,覺得還是說實話為妙,“你可別怨我!”他對珍嬪說,“老佛爺交代,這是個緊要缺分,得看看再說。 恐怕不成了! ” 聽得這話,珍嬪才知道皇帝果然寵信,內心自然感激而感動。但是對慈禧太后自不免怨恨在心,同時也很清楚,這完全是李蓮英在中間搗鬼。此人不除,皇帝就永無親掌大權的可能。 當然,這只是她藏在心底深處的想法,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與力量,還遠不到能除李蓮英的時候。 ※ ※ ※ 王有空歡喜了一場。到了期限,將“新任鹽茶道玉銘”的那張借據,註銷作廢,退了回去。玉銘倒算是個厚道的人,想想麻煩了人家一場,過意不去,預備送幾百銀子,聊表謝意。但恩豐勸他不可如此,說這麼做法,讓李蓮英知道了,會不高興。 “那就只好對不起他們了。”玉銘問道:“好兄弟,如今該看高老道這面了!你倒去問問看,到底什麼時候能見上諭?” “不用問。你出銀票就是,不出三天,準有上諭!” 於是玉銘開出十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十萬是正項,兩萬是高峒元的好處。恩豐將這兩筆款子,存在一家相熟的銀號中,取來兩張打了水印的票子,上面是“四川鹽茶道玉銘”寄存銀若干兩的字樣,隨即轉到了高峒元手裡。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皇帝照例進儲秀宮問安,慈禧太后閒閒問道:“四川鹽茶道放了誰啊?” “還沒有放。”皇帝答說:“兒子遵慈諭,先讓川督劉秉璋派人署理。” “噢,”慈禧太后又問,“上次你跟我提的,打算放誰來著?” “打算放玉銘。” “好吧!就放玉銘好了。” 皇帝喜出望外。當天召見軍機,便交代了下去。軍機大臣相顧愕然,竟不知這玉銘是何許人?但這兩年的“升官圖”中盡出怪點子,不必問也不能問,唯有遵旨辦理。當天便諮行內閣,明發上諭。 消息傳到景仁宮,王有既驚且喜,而又異常不安,托詞告假出宮,趕到內務府去找全庚。相見之下,十分奇怪,全庚的臉色難看極了,又像死了父母,又像生了一場大病。見了王有,只是扭著頭微微冷笑,然後站起身來走了。 王有會意,悄悄跟了出去,往南一直走到庋藏歷代帝后圖像的南熏殿後面,四顧無人,只有老樹昏鴉。全庚站住了腳,向“呱呱”亂叫的老鴉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媽的,活見鬼!” 王有已經忍了好半天了,此時見他是如此惡劣的態度,萬脈僨張,無可再忍,出手便是一掌,揍在全庚臉上,跳腳大罵:“姓全的,你什麼意思?誰挖了你的祖墳,還是怎麼著?” 這一掌,打得全庚自知理屈,捂著臉,連連冷笑:“哼!哼!你跟我逞兇,算什麼好漢?是好的,找姓李的去拚命,我才服了你!” “姓李的”三字入耳,將王有的怒火壓了下去,“你說誰?” 他問。 “誰?還有誰,你惹不起的那一個。白花花十二萬現銀子,叫人捧了去了。哼,”全庚跺一跺腳,帶著淚聲發恨,“一個子兒沒有撈到,還叫人耍了!我死了都不閉眼。” “耍了,你說是誰耍了你?我嗎?” “王老有!”全庚睜大了眼睛問:“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著玩兒?” “我不明白你的話!來,來,你說給我聽聽。” 等一說經過,王有的氣惱,較之全庚便有過之無不及了。他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雙唇翕動,渾身哆嗦,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 “明明就是這個主兒,我們這面說了,不行,他說了就行!可又不早說,要等我們這面替他開路,那不明擺著是欺負人嗎?” “就是這個,能把人肺都氣炸!王老有,這口氣非出不可!” 王有不響,緊閉著嘴想了好半天,才突如其來地說:“我聽你的!” 這一下又讓全庚愣住了:“慢慢兒想,總有辦法!”他靈機一動,脫口說道:“對!'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就是這麼辦!” “怎麼辦?” “王老有,我先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可別動氣,咱們這是談正經,可不敢瞧不起你們主子。招呼打在前頭,話我可說得不大客氣了,你們主子'成事不足','敗事'總'有餘'吧?” 話果然不中聽,但此非爭辯之時,王有隻答一句:“你說你的!” “我只有一句話,讓你們主子怎麼把原先的話收回來,要說玉銘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更別說三品道員啦!” “這,”王有大為搖頭:“怕難!” “你試試!都說你們主子厲害,也許她有一套說詞。” ※ ※ ※ 珍嬪在初聽皇帝告訴她,玉銘外放一事,為慈禧太后所擱置時,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釋重負的輕快之感。大錯幸未鑄成,真是可慶幸之事,雖然為玉銘關說,已留下了一個痕跡,但自覺措詞巧妙,還不致落個把柄,也就不管它了!總之,這是個不愉快的記憶,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復燃的情況,為她帶來的是極深的憂慮。再聽王有細說內幕時,更覺得事不尋常,顯然的,在慈禧太后與李蓮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會有這番始而拒絕,終於同意的變化。李蓮英翻手為雲覆手雨,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他以為自己擋了他的財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真能有不測之禍。 轉念到此,不寒而栗,實在不敢再得罪李蓮英。然而冷靜地想一想,縱令如此,亦不能免禍。玉銘的出身如此,得官的來歷又如此,一到了任上,遲早會因貪黷而被嚴參。到了那時候,李蓮英不說他自己得了十萬銀子,只慫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誰向皇帝保薦了玉銘?豈非還是脫不了乾系? 一誤不可再誤,補過的時機不可錯失。這又不僅是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輔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著,皇帝能默運宸衷,專裁大政,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飭綱常,樹立威權的一個機會,倘或放過,一定會慚恨終身。 但是,這樣做法,在李蓮英看,就是公然與慈禧太后為敵,這一層關係太重,禍福難料,珍嬪實在不能不深切考慮。 徹夜苦思,終無善策,而決於俄頃的時機,卻逼人而來了。 為了珍嬪替玉銘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於心,覺得對她懷著一份歉意,如今隨著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種慾望,很想看一看珍嬪所願得遂的嬌靨,是如何動人? 因此,這天一大早在儲秀宮問安既畢,臨禦乾清宮西暖閣召見臣下以前,特地來到景仁宮,等珍嬪跪迎起身,他隨即攜著她的手笑道:“玉銘的運氣不壞!到底得了那個鹽茶道。” “這,”珍嬪愣了一下,失聲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話,話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於是笑容立即收斂,舉步入殿,同時揮手示意,摒絕所有的侍從,只與珍嬪單獨在一處時,方始問道:“這是怎麼說?” 事到如今,什麼都無所顧忌了,珍嬪悔恨地答道:“奴才糊塗,不該跟皇上提起這個玉銘。這個人是個市儈,決不能用!” 皇帝好生惱怒,想責備她幾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頓覺於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說:“不要緊!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干。” 說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宮西暖閣與軍機大臣見過了面,接下來便是引見與召見。引見是所謂“大起”,京官年資已滿,應該外放,或是考績優異,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見,一見便是一群,每人報一報三代履歷,便算完事。 召見又分兩種,一種是為了垂詢某事,特地傳諭召見,一種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謝恩,尤其是放出京去當外官,照例應該召見,有一番勉勵。玉銘自然也不會例外。 儀注是早就演習過的,趨蹌跪拜,絲毫無錯,行完了禮,皇帝看著手裡的綠頭簽問道:“你一向在那個衙門當差?” “奴才一向在廣隆。” “廣隆?”皇帝詫異,“你說在那兒?” “廣隆。”玉銘忽然仰臉說道:“皇上不知道廣隆嗎?廣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廠。奴才一向在那裡管事,頤和園的工程,就是廣隆當的差。”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這樣說,你是木廠的掌櫃。”他說,“木廠的生意很好,你為什麼捨了好生意來做官呢?” “因為,奴才聽說,四川鹽茶道的出息,比木廠多出好幾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但強自抑制著問道:“你能不能說滿洲話?” “奴才不能。” “那麼,能不能寫漢文呢?” 這一問將玉銘問得大驚失色,囁嚅了好一會,才從口中擠出一個能聽得清楚的字來:“能。” “能”字剛出口,御案上擲下一枝筆,飛下一片紙來,接著聽皇帝說道:“寫你的履歷來看!” 玉銘這一急非同小可,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拾起紙筆,伏在磚地上,不知如何區處? “到外面去寫!” “喳!”他這一聲答應得比較響亮,因為事有轉機,磕過了頭,帶著紙筆,往後退了幾步,由御前侍衛,領出殿外。 乾清宮外,海闊天空,玉銘頓覺心神一暢,先長長舒了一口氣,接著便舉目四顧;領出來的御前侍衛,已經不顧而去,卻有一個太監從殿內走來。認得他是御前小太監,姓金。 “好兄弟!”玉銘迎上去,窘笑著說:“你看,誰想得到引見還帶寫履歷?只有筆,沒有墨跟硯台,可怎麼寫呀?” “你沒有帶墨盒?” “沒有。” 小太監雙手一攤:“那可沒有辦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個方便?”說著,他隨手掏了一張銀票,不看數目就塞了過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監去而復轉,縮在抽子裡的手一伸,遞過來一個銅墨盒。玉銘大失所望,他所說的“行方便”不是要藉個墨盒,而是想找個槍手。 事到如今,只有實說了。他將小太監拉到身邊低聲說道:“好兄弟!文墨上頭,我不大在行,你幫我一個忙,隨便找誰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銀子。喏,錢現成!” 說著又要去掏銀票,小太監將他的手按住,平靜地答道:“一千銀子寫份履歷,誰不想幹這種好差使?可是不成!萬歲爺特地吩咐,讓我來看著你寫。你想我有幾個腦袋,敢用你這一千銀子?再說,萬歲爺也許當殿複試,讓你當著面寫個字樣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嗎?” 這一來,玉銘才知事態嚴重,面色灰白,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年,站在那裡作不得聲。 “快寫吧!萬歲爺在那兒等著呢!等久了!不耐煩,你寫得再好,也給折了!” “那裡會寫得好?”玉銘苦笑著,蹲下身去。 於是小太監幫他拔筆鋪紙,打開墨盒,玉銘伏身提筆,筆如鉛重,壓得他的手都發抖了。 “快寫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法。” “好吧,你寫:奴才玉銘……。” 玉銘一筆下去,筆劃有蚯蚓那樣粗,等這“奴”字寫成,大如茶杯。小太監知道不可救藥了,儘自搖頭。 “奴才玉銘”四個字算是寫完了,這裡多一筆,那裡少一筆,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寫的是這四個字,就再也無法辨識。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監問,“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鑲藍旗。” “那你就寫上吧!” 已經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銘,央求著說:“好兄弟,請你教給我,'鑲'字怎麼寫?” 那小太監心有不忍,耐著性子指點筆劃,而依樣葫蘆照畫,在玉銘也是件絕大難事,結果成了一團墨豬。接下來,藍字很不好寫,旗字的筆劃也不少。勉強寫到人字,一張紙已經填滿了。 “交卷吧!”小太監已經替他死了心了,覺得用不著再磨工夫,所以這樣催促著。 “好兄弟,你看,這份履歷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為履歷,那還談得到寫得好壞?不過,小太監知道他此時所需要是什麼?亦就不吝幾句空言的安慰,“你們當大掌櫃的,能寫這麼幾個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說,“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頭。你放心吧!” 果然,這幾句話說得玉銘愁懷一放,神氣好看得多了,隨即問道:“我還進去不進去?” “不必了!你就在這兒候旨吧!” 於是小太監捧著他那份履歷,進殿復命。皇帝已經退歸東暖閣,正在喝茶休息,一見玉銘的筆跡,勃然震怒,“什麼鬼畫符?真是給旗人丟臉!”他重重地將那張紙摔在炕几上,大聲吩咐:“傳軍機!” 於是御前侍衛銜命到軍機直廬傳旨。禮王世鐸大為緊張,他對太監、侍衛,一向另眼看待,此時訝異地低聲問道:“這會兒叫起?是為了什麼呀?” “大概是為了新放的鹽茶道。皇上生的氣可大了。” “為什麼呢?玉銘說錯了什麼話?” “倒不是話說錯了,字寫得不好。”侍衛答道,“皇上叫寫履歷,一張紙八個大字,寫得七顛八倒,皇上說他是'鬼畫符'。” “是了!辛苦你,我們這就上去。” 進見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準備,“玉銘那十二萬銀子,扔在汪洋大海裡了。”孫毓汶說,“看樣子,那個缺得另外派人。” “這得讓吏部開單子啊!”世鐸說道,“咱們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給吏部送個信,讓他們預備。”說著,孫毓汶便吩咐蘇拉:“請該班。” “請該班”是軍機處專用的“行話”,意思是請輪班的軍機章京。照例由達拉密與值日的“班公”進見。這一班的達達密叫錢應溥,浙江嘉興人,曾是曾國藩很得力的幕友,在軍機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盡獻言之責,不同於一般的軍機章京,此時便說:“單子亦不必吏部現開,原來就送了單子的,因為特旨放玉銘,單子不曾用,檢出來就是。不過,皇上似乎有藉此振飭吏治之意,所以繼任人選,請王爺跟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間,要見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幾廉頑立懦,有益治道。” “卓見,卓見!”孫毓汶很客氣地說,“請費心,關照那位將單子開好,隨後送來吧!” 交代完了,全班軍機進見。玉銘還在乾清宮下,苦立候旨,望見世鐸領頭,一行紅頂花翎,顫巍巍地由西面上階,認得是全班軍機大臣。心想“禮多人不怪”,上前請個安,或許能搭上句把話,打聽打聽消息,總是件好事。 念頭轉定,撩起袍褂下擺,直奔台階,只聽有人喝道: “站住!” 站定一看,是個藍翎侍衛,便即陪笑說道:“我給禮王爺去請個安。” “給誰請安也不管用了!”那侍衛斜睨著他說:“找一邊兒蹲著,涼快去吧!今兒個,你還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聽這話,玉銘嚇得魂飛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藍翎侍衛問一問吉凶禍福,人家已經走得老遠了。 ※ ※ ※ “這個玉銘,”皇帝氣已經平了,思前想後,玉銘總是自己交派下去的,誰也不能怪,所以只簡略地說道:“文理不通! 根本就不能補缺。 ” “是!”世鐸答道:“讓他歸班候選去吧!” 皇帝點點頭問:“他那個缺該誰補呢?” “這得要看資序。吏部原開了單子的。” “單子在那兒?” 世鐸不敢說,已經在檢了。因為天威莫測,預知召見為了何事,是犯忌諱的,所以他只這樣答說:“得現檢。不過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檢來!該什麼人補就歸什麼人補,你們秉公辦理。” “是!”世鐸回頭向孫毓汶低聲說了一句:“萊山,你看看去。” 孫毓汶心裡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補了鹽茶道這個缺,是防著慈禧太后另有人交下來,也許仍是玉銘一流的貨色。那時候既不能違慈命,又不能振紀綱,會形成極大的難題。同時有“秉公辦理”的面諭,可見皇帝的本心正如錢應溥所說的,有藉此振飭吏治之意。既然如此,軍機樂得辦漂亮些,也買買人心。 因此等將單子拿到手裡,先細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張元普,下面注的簡歷是:“浙江仁和;戊辰進士;刑科掌印給事中;加級五次、紀錄兩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這一榜中,吳大澂現任漕督,寶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因為“江山九姓美人麻”而自動被放,早已黃粱夢醒,而此人連個“四品京堂”亦還未巴結上,也太可憐了。 當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還著眼在“加級五次”上面,便即問道:“他這個加級是怎麼來的?” “是京察上來的。”軍機章京答說。 三年考績,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級,張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帶著筆沒有?拿單子重新寫一張,第五改成第一。” 於是在孫毓汶一手安排之下,當天就由軍機處承旨發出一道上諭:“新授四川鹽茶道玉銘,文理欠通,不堪任使,著即開缺,歸班候選。該缺著由刑科給事中張元普補授。” 張元普從同治七年中了進士,分發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補為山東道御史,轉刑科給事中,為人碌碌,一無表見,除了忠厚謹慎以外,別無所長。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窮得家無長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論缺分好壞,總比借債度日來得強。誰知平地青雲,居然放了四川鹽茶道。這個缺不談陋規“外快”,光是額定的養廉銀,照“縉紳錄”所載,每年就是三千五百兩。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債”可以還清,而且還能多幾千兩銀子,回鄉置幾十畝薄田,可免子孫凍餒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過望,感激皇恩,至於垂涕。玉銘也曾哭了一場,只是同樣一副眼淚,哀樂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實在不能甘心,玉銘逼著恩豐找高峒元去辦交涉,要討回那十二萬銀子。 “十二萬銀子小事,我賠也還賠得起。不過,將來宮裡有什麼大工,廣隆還想不想承攬?他得琢磨琢磨。” 這是一種威脅,如果玉銘一定要索回原銀,他的廣隆木廠,就再也不用想做內務府的生意。所失孰多?這把算盤當然要打。不過,“善財難捨”。恩豐說道:“平白丟了十二萬銀子,還丟了一回人,高道爺,請你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也咽不下這口氣吧?” “丟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見是何等大事?怎麼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再說,煮熟了的鴨子,憑空飛了,其中自然有鬼,而這個'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誰。這且不去說它,他那十二萬銀子,也不算白丟。”高峒元招招手將恩豐喚近了又說:“頤和園雖花了兩三千萬銀子下去。工程還沒有完。跟當年的圓明園一樣,頤和園是個無底坑,多少銀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總管反覺得欠了他一個情要補報,將來隨便替他說句話,就十個十二萬兩都不止了。” “是,是!”恩豐連連點頭,“我回去開導他。” 玉銘一經“開導”,恍然大悟,轉怒為喜,索性又備了幾樣古玩,托高峒元送進宮去,打算著切切實實交一交李蓮英。 ※ ※ ※ “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蓮英把玩著玉銘所送的那一個羊脂玉的鼻煙壺說,“總得想個法子,給他弄點兒好處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機會。”高峒元問道,“我就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間有人搗鬼?” “當然!”李蓮英向東面努一努嘴,“景仁宮。” “這可得早早想辦法。”高峒元低聲問說,“老佛爺怎麼樣?” “還看不出來,彷彿不知道這回事兒似的。” 高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你得提一提! 不然要不了兩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 那時候是誰的天下?會是珍嬪的天下嗎?這個疑問似乎是可笑的,而細想一想不然。李蓮英很了解,如果說權勢的相爭如一架天平的兩端,一端是儲秀宮,另一端是景仁宮,而皇帝雖為樞紐,卻無偏倚,那就不足為慮,“水大漫不過橋去”,珍嬪永遠無法蓋得過慈禧太后。 可憂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顯的跡象,皇帝不甘於母子如君臣的情勢,他要做一個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撫心說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話,慈禧太后確也侵奪了皇帝不少的權力,無形之中就會逼得他傾向景仁宮,變成以二對一。這樣,天平兩端的消長之數,就不問可知了。 這一連串的念頭,風馳電掣般在心頭閃過,李蓮英覺得悚然於高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願也不便承認高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視。 “你放心吧!”他說,“成不了氣候。” “成了氣候就難制了。” “成氣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李蓮英又說:“一切都跟平常一樣,你就當沒有這回事,該怎麼著怎麼著,內裡都有我!” ※ ※ ※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宮一個王有,內務府一個全庚,一條線通過珍嬪,直達天聽。玉銘大碰釘子那天,事先珍嬪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談。事後,全庚稱心快意地四處揚言:“早就知道玉銘那傢伙非落得個灰頭土臉不可!”這些情形擺在一起來看,內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蓮英覺得栽在珍嬪、王有和全庚手裡,是絕大的屈辱,一記起這件事,心頭就會作惡。然而他還是忍著,忍著等機會。 這個機會是可以預見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會問起:“外頭有什麼新聞吶?” 這天問到,李蓮英平靜地答道:“還不都是談玉銘那件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慈禧太后問道,“我聽崔玉貴說,珍嬪想使人的錢,沒有使成,所以攛掇皇帝給了玉銘一個難堪,是這樣子嗎?” “不是。說珍嬪想使人的錢,是有些人造出來的,崔玉貴就信以為真了。” “那麼,是為什麼呢?” “是,”李蓮英低聲答道:“珍嬪勸萬歲爺要自己拿主意。該用誰就用誰,不用誰就不用誰!讓大家都知道,是萬歲爺當皇上,大權都是皇上自己掌著。”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額上青筋暴起,眼下抽搐得很厲害,盯著李蓮英看了好一會,忽又放緩了聲音問:“你不說玉銘原是珍嬪保舉的嗎?可怎麼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是,原是珍嬪保舉,只為老佛爺……。”李蓮英磕個頭說:“奴才不敢再往下說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著,好半天不言語。淡金色的斜陽照著她半邊臉,明暗之際,勾出極清楚的輪廓,寬廣的額頭,挺直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是顯得那麼有力,那麼深沉。李蓮英在想:生著這樣一張臉的人,似乎不應該生那一雙受驚生氣了便會發抖的手。 “翅膀長硬了,就該飛走了。飛吧!飛得遠、飛得高,飛個好樣兒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語著,然後轉臉吩咐:“你記著提醒我,等皇帝來了,我要告訴他,那兩姊妹該晉封了。” 李蓮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只答應一聲:“是!” “飛吧!飛得高、飛得遠,飛個好樣兒的我看!”說著,慈禧太后站起身來走了,沉著地踩著“花盆底”,灑落背上的冉冉斜陽,悄悄沒入陰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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