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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清宮外史上(15-3)

慈禧全傳 高阳 14669 2018-03-14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盛昱家園林清幽雅緻,牡丹尤負盛名,陽春三月,正當盛放。主人風雅好客,年年此時,排日作文酒之會,至於三五知好,對花引觴,更幾乎日日如此。然而這一天卻是例外,盛昱短衣負手,低頭疾步,偶而拈花,卻不是微笑而是長吁。 在門前卻又是一番光景,熱鬧與清冷大異其趣。朱諭一傳,震動大小衙門。同治四年恭王被譴,不足與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殺肅順一事來相提並論,對政局的影響差相彷彿,而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因為肅順將有大禍,事先有明顯的跡象,而軍機全班盡撤,連軍機大臣自己都如在夢中。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興趣,也格外濃厚。而唯一的線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話能發生這樣的作用,一方面見得他的筆厲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見他如何為慈禧太后所重視?清流建言,多蒙榮寵,現成的兩個例子:張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個月的工夫,由升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而超擢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張佩綸則更由右庶一躍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後又派為總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將被大用是可預見之事,這個將爇的“冷灶”,不可不燒。再有些人是專為要打聽他的折子中說了些什麼話,這不僅出於對朝政的興趣,而且也關礙著個人的利害得失,因為可超而知的是,他既能劾罷全班軍機,自然曾痛論朝局,其中必定列舉許多腐敗的例證,如果為他的筆尖兒掃著,便得早籌避禍之計。就因為這些緣故,訪客絡繹不絕,而門上奉命,一概擋駕。當然,王仁東跟張華奎是例外,他們是不須通報的熟客,一看門前車馬塞道,徑自敲開花園邊門,在建於假山頂上的月台,見著了盛昱。 “真是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王仁東笑道:“高致真不可及!”

“唉!”盛昱嘆了口氣,怔怔地望著來客,竟說不出話。 見他是這樣的神情,張華奎悄悄拉了拉王仁東的衣服,示意他說話謹慎。王仁東當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輕鬆戲謔的態度,試探著問說:“折子始終沒有發下來?” “就是不發不好!唉,”盛昱又嘆口氣,“我好悔!” 這句話使得兩位來客的心都往下一沉,聽他的話,似乎是說他們倆害了朋友。王仁東性情比較褊急,當時便神色嚴重地說:“伯熙,我不明白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你悔些什麼?” “我悔我太輕率。無形中受人利用。” “什麼?”王仁東越發沉下臉來質問,“誰利用了呢?” 見他聲色俱厲的樣子,盛昱一愣,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對答,不由得啞然失笑:“我不是說你們。

你們不會利用我,我也不會為你們所利用。 ” 這是很兇的一個軟釘子,藐視之意,十分明顯,但因話答話,沒有什麼不對,張華奎深怕彼此的話,越說越僵,趕緊從中解釋。 “大哥,”他一直用這樣親熱而尊敬的稱呼叫盛昱,”旭莊完全是愛朋友的一番意思。這樣的至交,即使有什麼事要請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白相求,如何說得到'利用'二字? 所以旭莊氣急了。 ” “原是如此!”盛昱為了表示待友的誠意,招招手說:“兩位請隨我來。” 到了他那間插架琳瑯,四壁圖書,佈置得極講究的書齋中,盛昱從紅木書桌的抽斗中,取出“折底”來給王仁東看。是張華奎的原稿經過刪改的,一看事由,只塗掉了三個字,原文是:“為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李鴻藻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事”,塗掉了李鴻藻這個名字,便變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還是以劾李鴻藻為主,談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話,說用潘鼎新、張凱嵩,“恭親王等鑑於李鴻藻而不敢言,”是說恭王鑑於李鴻藻輕信張佩綸濫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為用潘、張是“就地取材,用之而當,固不為功,用之而非,亦不為過,濫譽之咎,猶可解免。” “這也不算苛責。”王仁東詫異,“何以恭王會獲以重譴?” “就是這話羅!”盛昱使勁揮舞著手說,“現在我才想通,上頭跟這個,”他做了個七的手勢,“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亂安國的親貴,理當優禮,怎麼樣也說不出不要恭王當國的話,正好有我這個折子,一語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題目。你們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原來如此!”王仁東才知自己誤會得不識高低,既感安慰,亦覺自慚,勉強笑道:“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由張華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個疑問:“醇王會不會進軍機呢?” “誰知道?”盛昱緊接著用很有力的聲調說:“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折子力爭。” “不知道這趟會不會有人替恭王講話?” 這一問,使得盛昱深感興趣。然而細細想去,卻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嚴譴,頭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兩王仗義執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兩次回天,只因為都是“鬧家務”,第二次近乎兒戲,所以易於排解。而這一次看起來是兄弟爭權,但題目上爭的是國事,爭的是公是公非,沒有人敢說慈禧太后的決定不當,要求收回成命,否則就是乾預大政,僭妄太甚。 這樣想著,便不住搖頭:“不會的!沒有人敢講話,也沒有人好講話。”

“解鈴繫鈴,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張華奎試探著說。 盛昱心中一動,倏然舉目,看著王仁東問道:“你以為此舉如何?” 王仁東也覺得軍機全班盡撤,未免過分,連帶使翁同和受池魚之殃,內心更為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選賢能,果然勝於已撤的一班,那末此舉就是多事了。 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正辦,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這麼做,也還不到時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來接替?” “這也說得是。”盛昱問張華奎,“你的耳朵長,可曾聽說?” “這自然是由醇王來擬名單。”張華奎答道:“我看孫萊山一定有分。” “孫萊山?他還沒有出京?” 湖北鄖西縣有一名姓餘的秀才,為一個姓幹的書辦痛毆至死,知縣包庇書辦,草菅人命,言官參劾,朝旨特命孫毓汶會同內閣孝士烏拉布赴湖北查辦。這是十幾天以前發的明旨,而且孫毓汶和烏拉布已經“陛辭請訓”,現在聽張華奎的語氣,孫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詫異。

“我也今天才聽說。”張華奎答道:“孫萊山這一陣子,都是整日盤桓在適園。” 盛昱深深吸口氣:“原來是他為修私怨搗的鬼!那就越發令人不平了。”他說,“兩位請為我去打聽打聽。這件事,我難安緘默!” 看樣子盛昱已決心要反過來為恭王說話,王仁東不明白他出爾反爾的態度,何以如此堅決?不免私下要問張華奎。 張華奎平日最留心這些事,自然知道,“也難怪盛伯熙,他實在太冒失了。他是肅王的七世孫,算起來是恭王的侄子……。” “這我知道。”王仁東不耐煩地搶著說:“你只說他為什麼前後態度大不相同?” “因為恭王待他很不錯。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報的,王府裡的人都叫他'熙大爺'。你想,以後他怎麼還有臉上恭王府?”

“搞成這樣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東悵惘不甘地說,“濫保匪人的張幼樵,倒安然無事,更令人氣結。” “慢慢來。”張華奎說:“從前有人測字問休咎,拈得一個'炭'字,卜者脫口答道,'冰山一倒,一敗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嗎?” “看著再說吧!你倒去打聽打聽,看軍機是那班新員?打聽到了,直接給盛伯熙去送個信。” “今天大概不會有信息了。有朱諭總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經過徹夜的碾轉反側,盛昱決定要做個“解鈴人”,彌補自己輕率繫鈴的咎歉。 於是一早起身,連澆花餵鳥的常課都顧不得,匆匆漱洗,立即進入書房,鋪開紙筆,捧著一盞茶出神。這道奏摺頗難措詞,構思久久,方始落筆:

“為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嚴予責成,以裨時難,恭折仰祈聖鑒事:竊奴才恭讀邸鈔,欽奉懿旨:將恭親王等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仰見宸謨明斷,盡義極仁。伏念該親王等仰荷聖恩,倚畀既專且久,乃辦事則初無實效,用人則徒採虛聲,律以負恩誤國之條,罪奚止此?猶复曲蒙高厚,許以投閒,該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奮勉!惟是該王等既以軍國重事,貽誤於前,若令其投老田園,優游散局,轉遂其逸之念,適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罰。方今越南正有軍事,籌餉徵兵,該王等於檔案尚為諸練,若概易生手,聖躬既恐煩勞,庶務或虞叢脞。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他族逼處,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於目前大局殊有關係。

寶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和小廉曲謹,斷不能振作有為,力圖晚蓋,均無足惜。恭親王才力聰明,舉朝無出其右,徒以沾染習氣,不能自振。李鴻藻……。 ” 寫到這裡擱筆躊躇。為了救恭王,必須有個陪襯,平心而論,自然還是李鴻藻。但救李鴻藻不是救張佩綸,所以這兩句“考語”有一番斟酌,要明說李鴻藻,暗指張佩綸,方合本心。 偶爾抬頭一望,不覺一驚,是張華奎悄然坐在那裡,便訝然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我竟一無所覺。” “來了一會了。見大哥正在用心的時候,叫管家不必驚動。” “你來得正好!有個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聽聽消息,今兒總該有明發了,軍機是那些人?” “我先念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張華奎朗然念道:“丹青不知老將至!”略停了一下又說:“這裡頭就有了兩位了。”

盛昱想了一會,疑惑地問:“是閻丹初、張子青?” “是的。” 盛昱接著問:“下聯呢?” 張華奎應聲吟道:“雲山況是客中過。” “雲山、雲山?”盛昱攢眉思索了一會,“想來是烏少雲、孫萊山。孫萊山入摳廷,是在意中,烏少雲則匪夷所思了。” “烏少云不相干。這無非拿他們湖北查案來湊個對子而已。倒是領樞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請猜一猜,猜著了我廣和居做東。” “自然是親貴?” “那還用說!” 盛昱一路想,一路說道:“不會是五太爺,心泉跟適園很處得來,不過人太沉靜,也從未任過煩劇,莫非是老劻?” “五太爺”就是“五爺”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爺”綿愉之子貝子奕謨的號,親貴中的賢者,好學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決非廟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為與慈禧太后外家是“患難”之交,最近也很紅,最近有由加郡王銜正式晉封為慶郡王之說,論經歷倒也有領軍機的資格了。 “都不是。”張華奎說,“是禮王。” 這是太不可思議了。禮王世鐸不但談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沒有王者氣象,曾以敵體待李蓮英,對跪相拜,朝中詫為奇聞。這樣的人,何能執掌政柄? “我不信。你一定弄錯。” “有上諭為證。”張華奎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白紙,遞了過去。 接來一看,寫的是: “奉朱諭:禮親王世鐸,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學習御前大臣,並毋庸帶領豹尾槍班。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均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著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完了!”盛昱頓足長嘆:“真想不到搞成怎樣子的局面。 什麼人不好用?用禮王! ” “這還不容易明白,禮王聽醇王,醇王聽上頭。所以用禮王即所以自用。” “這說不定是李蓮英出的主意。”盛昱又指著名單說:“閻丹初銳意進取,志氣不殊盛年,倒也罷了。張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娿取容,何所作為?難道竟不疏辭嗎?” “白頭相公,自古有之。何必辭?” “這真是所謂'丹青不知老將至'了!”盛昱看著名單又說:“拿'腰繫戰裙'來抵景秋坪,廉謹倒也相當,用張子青抵李蘭蓀,賢愚不肖,相去就遠了。還有,許星叔何以沒份?” “你算算人數看,滿二漢三,已經多了。再說,軍機向來忌滿六個人。”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這裡頭夾了個閻丹初,格格不入,我看此老恐怕不安於位,遲早必去。” “是啊。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之中,何以放下一條黑鱺魚?” “好一個'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 盛昱相當激動,說了這一句,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對著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思,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下筆疾書: “李鴻藻昧於知人,暗於料事,惟其愚忠,不無可取,國步阽危,人才難得,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則弗如遠甚。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而不敢輕言罷斥,實此之故。可否請旨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責令戴罪圖功,洗心滌慮,將從前過錯,認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當立予誅戮,不止罷斥,如此則責成既專,或可收使過之效,於大局不為無益。奴才愚昧之見,恭折瀝陳,不勝戰栗待命之至!” 寫完,將筆一丟,看著張華奎說:“你替我看一看!” 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張佩綸未有處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鴻藻,亦等於是挫他的氣焰,應該適可而止。不過盛昱解鈴繫鈴,再為李鴻藻請命,他覺得大可不必。只是乾預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於知人”這句話,雖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因而更不願再多說什麼。 然而就事論事,卻不能不進忠告,“禮不如恭,張遜於李,盡人皆知。上頭既然這麼進退,當然通前徹後想過,無煩陳詞。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無用'這個短處。我看,回天甚難!”張華奎略停一下,“文章雖懇切,卻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我知道,壞處是徒然得罪禮、張二人。我不在乎!”盛昱使勁搖著頭,“連恭王都得罪了,我還怕得罪那一個?” “這麼說,就遞吧!我來替你抄。” 張華奎一面繕折,一面在尋思,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幹,能夠分別賢愚的人,等大局更壞,那班人搞不起來時,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內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 因此,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燒。現在看盛昱的意思,上這個折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后會收回成命,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切實些? 打定了主意,便等寫完折子,校對無誤,幫著封緘完畢,才又說道:“劾恭王是為國,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不過,大哥,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 盛昱一愣,兩眼眨了好一會,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身: “你說得對!我馬上就去。” “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張華奎又問:“平時上恭王府,是公服,還是便衣?” “除了婚喪喜慶,或者逢年過節致賀,總是穿便衣。” “那還是便衣為宜。” 盛昱接納了建議,不但穿的便衣,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嗶嘰夾袍,直貢呢馬褂,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這就頗有小帽青衣,待罪聽訓的味道了。 一到大翔鳳胡同鑑園,王府的護衛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得傳聞:“王爺碰了大釘子,都只為熙大爺上了個折子,不知說了些什麼?”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與平日裘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 當然,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依舊殷勤接待。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什麼?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氣的客人。總得半個時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閒敘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裡。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不然,縱使不會像榮祿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會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在小書客房裡也就不會像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怪裡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盛昱正在出神,驀然聽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隻白鸚鵡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態沉靜,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聲:“六叔!”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有一會了。”盛昱答應著,跟了進去。 到了裡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聽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簾子放下。春日遲遲,蛺蝶雙雙,爐煙裊裊,市聲隱隱,是好閒適的光陰,但盛昱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來請罪。” “言重,言重!請起來,請起來!” 恭王親手來扶,盛昱抓著他的手說:“六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心裡難過,我闖這場禍,對不起列祖列宗。” 聽得這話,恭王的臉色沉重了,“你起來!”他的聲音帶著點嘶啞,“你不必難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對盛昱來說,自是絕大的安慰,答一聲:“是!”起身又問:“六叔,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折沒有?” “還沒有看見,聽人說了。你的折子沒有。”恭王說道,“我在軍機眼總署二十三年,國事如此,自然難辭其咎。” “話雖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勝扼腕地說,“激出今日的局面,實在意想不到。贖愆補過,責無旁貸,我一定還要上折子,只怕力薄難以回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勸道,“無益之事,何苦枉拋心力。” “六叔!”盛昱固執地,“我一定要試一試。” 恭王大為搖頭,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懶得再說的神氣。 “六叔!”盛昱彷彿好奇似地問,“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 “今日的局面,由來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讓他試一試也好。今天我聽見一句南方的俗語,很有意思,'見人挑擔不吃力。'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這一層,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規制最為嚴整,軍機承旨,機密異常,事權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義,如何過問樞務?” “現在那裡還談得到規制?”恭王苦笑,“垂簾又豈是家法?” “這……,”盛昱愣了半天說:“這我就更要力爭了。不過,我也實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 恭王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道:“近來看些什麼書?” “在重溫春秋三傳。” “喔!”恭王走向書架,抽出來幾個本子,“我這裡有些抄本,你不妨帶回去看。” 盛昱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著,其中頗有精鏨孤本。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於舉以相贈了。 看到書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內心益覺惶恐,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內容。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心神別有所屬地應付著,頗以為苦。 幸好,有人來解了他的圍,是王府的門上,送進來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恭王看過丟開。拆到寶鋆的一封信,門上說道:“寶大人府上的人,在等著回話。” 恭王不答,將信看完了,順手遞給盛昱,“寶佩蘅也太過分了。”他說,“你看看。”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說預備了“行廚”,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興致顯得極好似的,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閒豫之態。 “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矯揉造作。” “正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轉臉對門上說:“你跟來人說,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 這就是回絕的表示,門上答應著退了出去。恭王繼續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細。盛昱探頭略一張望,發現字句中有“雙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因為這必是提到上諭,才會用“雙抬”。 看完,恭王默無一言地將信遞了過來,盛昱的疑問有了解答。軍機章京送信告知:已有慈禧太后的朱諭,軍機處遇緊急要件,著即會同醇親王商辦。 “這不成了太上軍機大臣了嗎?” “先帝龍馭上賓的第二天,議上皇帝本生父的尊號,定議仍為醇親王,加世襲罔替。我當時說過一句話以'但願世世代代,永遠是此稱號。'今天,我還是這句話。” 恭王的意思很明白,但願“太上軍機大臣”,不會成為“太上皇”。然而皇帝未親政前已經如此,親政後,又誰會知道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因此,他決定本乎初意,上疏力爭。朝士中亦頗有與他持相同見解,主張預作裁抑的,這更加深了盛昱的決心。回家以後,立刻擬了個奏稿: “欽奉懿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欽此!仰見皇太后憂國苦心,以恭親王等決難振作。以禮親王等甫任樞機,輾轉思維,萬不得已,特以醇親王秉性忠貞,遂違其高蹈之心,而被以會商之命。惟是醇親王自光緒建元以後,分地綦崇,即不當嬰以世事,當日請開去差使一節,情真語摯,實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茲奉懿旨入贊樞廷,軍機處為政務總匯之區,不徒任勞,仰且任怨,醇親王怡志林泉,迭更歲月,驟膺煩巨,或非攝養所宜。況乎綜繁賾之交,則悔犬易集,操進退之權,則怨讟易生,在醇親王公忠體國,何卹人言?而仰度慈懷,當又不忍使之蒙議。奴才伏讀仁宗睿皇帝聖訓,嘉慶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奉上諭,'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者。正月初間,因軍機處事務較煩,是以暫令成親王永瑆入直辦事,但究與國家定制未符。成親王永瑆,著不必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誠以親王爵秩較崇,有功而賞,賞無可加,有過而罰,罰所不忍,優以恩禮而不授以事權,聖謨深造,萬世永遵。恭親王參贊密笏,本屬權宜,況醇親王又非恭親王之比乎?伏懇皇太后懍遵祖訓,收回醇親王會同商辦之懿旨,責成軍機處臣盡心翊贊。遇有緊要事件,明降諭旨,發交廷議。詢謀僉同,必無敗事。醇親王如有所見,無難具折奏陳,以資採擇,或加召對,虛心廷訪,正不必有會商之名,始可收贊襄之道也。” 稿子是擬好了,但一時還不能遞。因為前一個“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的拆子,遞上去以後,還沒有著落。果然感格天心,恭王能夠復用,那麼會同醇王商辦,也未始不可,因為有恭王從中裁抑,醇王或他的左右,縱有異謀,亦必不能實現。 等了五天,消息沉沉。前一個折子一定是“淹”了,盛昱覺得不必再等,毅然決然將後一個折子遞了上去。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折子,覺得話說得有道理,要駁很難有堂堂正正、理直氣壯的理由,只好留中不發。但是第二個折子卻又到了。 此人是個蒙古名士,名叫錫鈞,字聘之,鑲白旗人,光緒二年丙子恩科點的庶吉士,現任翰林院編修,兼充日講起注官,照例得以專折言事。 “奴才知醇親王決疑定計,一秉大公,斷無游移畏葸之弊。所慮者軍機處為用人行政之樞紐,機勢所在,亦怨讟所叢,醇親王既預其事,則凡緊要事件,樞臣會商,即非緊要事件,樞臣亦須商辦。若令醇親王時入內廷,聖心固有未安,若令樞臣就邸會商,國體亦有未協。況事之成敗利鈍,本難逆暗,萬有一失,樞臣轉得所藉口,在醇親王不避嫌怨,即歸過於己,亦所不辭。第恐頌王之功者多,規王之過者少,即有忠直敢諫之臣,念及朝廷有難處之隱。亦無不括囊,於是揣摩之輩,窺此竅要,媚王左右,蔽王聽聞,百計營謀,不售其術不止。即王不墮其術中,而以尊親之極,值嫌疑之交,以視王之初心,似未相副。奴才以為事與其難處於後,何如詳審於今。” 這番議論,比盛昱的折子,更來得透徹宛轉,但亦更難折中協調。依然只有留著再說。 不想第三個折子又來了。這次是個漢軍,名叫趙爾巽,字公鑲,號次珊,也是下五旗的正藍旗人,同治十三年成進士,點翰林,現任福建道監察御史。他的見解與錫鈞相彷彿,詞氣卻更銳利。慈禧太后將這三個折子並在一起看,看出異樣來了。這件事反對的都是旗人,反而平日動軋上折的那班漢人名士,倒默無一言,豈不可怪? 不論如何,已經有了三個折子,如果不能明白宣諭,一定還有講話的人。奏摺留中,本是不得已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毫無表示,倒顯得彷彿有難言之隱,輸了理似的。因此,她決定將這三個折子都發了下去,交軍機議奏。 就這幾天的工夫,軍機處的辦事規制,已出了新樣。醇王自然不進宮,軍機處掌權的是照多少年來的規矩,不是首輔問到,不得發言的“打簾子軍機”孫毓汶。張之萬向來善說模棱兩可的話,額勒和布沉默寡言,而禮王世鐸只有一樣差使,居間將發下來的奏摺及孫毓汶的話傳到適園,請醇王拿主意。這樣的辦事方法,叫出一個名堂,名為“過府”。 “這都是'那邊'指使的。王爺,你想,”孫毓汶說,“怎麼漢人都不說話?” “那邊”是指恭王,世鐸當然明白。不過他向來任何人都不肯得罪,所以聽得這話,不願附和,只這樣問道:“萊山,你只說怎麼辦吧?最好寫封信,省得我傳話說不清楚。” 首輔幹的差使,比新進的軍機章京還不如。額勒和布聽在耳朵裡,覺得很不是滋味,然而也只有摸摸發燒的臉而已。 孫毓汶的感覺,跟他卻好相反,當仁不讓而得意洋洋地答道:“當然是'應毋庸議'。此中委曲,外人豈能盡知,朝廷又何能盡行宣宗?等我親自來'票擬'。” '票擬'是明朝內閣所用的成語,代皇帝批答奏章,屬於宰相及秉筆司禮太監的職掌,孫毓汶用這句成語,儼然以首輔自居。世鐸聽了亦覺得不是滋味,無奈一方面醇王信任,另一方面自己也真拿不出主意,只好裝聾作啞,坐在孫毓汶旁邊,看他提筆寫道: “欽奉懿旨:據盛昱、錫鈞、趙爾巽等奏,醇親王不宜參預軍機事各一折。並據盛昱奏稱:嘉慶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聖訓,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聖謨深遠,允宜永遵。惟自垂簾以來,揆度時勢,不能不用親藩進參機務。此不得已之深衷,當為在廷諸臣所共諒。” 寫到這裡,孫毓汶停筆問道:“王爺,你看我這段意思如何?” “我不大明白。你說給我聽聽,回頭七爺要問到,我好有話說。” “這是指當初'誅三凶',不能不用恭王領軍機,是不得已之舉,大家不都體諒朝廷的苦衷嗎?” “是啊!這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幹嗎又提一筆?” “當然要提。以前不得已,如今也是不得已,大家體諒於前,又為什麼不能體諒於後?” 接著,孫毓汶又提筆寫道: “本月十四日諭令醇親王奕譞與諸軍機大臣會商事件,本為軍機處辦理緊要事件而言,並非尋常事件,概令與聞,亦斷不能另派差遣。醇親王奕譞再四推辭,碰頭懇請,當經曲加獎勵,並諭皇帝親政再降諭旨,始暫時奉令。此中委曲,爾諸臣豈能盡知耶?至軍機處政事,委任樞臣,不准推諉,希圖卸肩,以專責成。經此次剴切曉諭,在廷諸臣,自當仰體上意,毋得多瀆。盛昱等所奏,應毋庸議。” 寫完封好,並在原折一起,連同其他“緊要事件”,“尋常諸事”的章奏,一起打個“包封”,由世鐸“過府”去“取進止”。 對於盛昱等人的奏摺,醇王另有看法,“這是因為軍機上,漢人用得太多了,他們有點掛味兒。”他說,“肅順自然該死,不過用人不分滿漢,這一點不能不說他眼光獨到。當年僧王不喜漢人,尤其不喜南邊的漢人,可是他帶兵這麼多年,造就了什麼人才?如今咱們要保住大清江山,還非重用漢人不可。就拿眼前來說,中法交涉不能不借重李少荃,越南的軍事,也不能不起用湘淮宿將。咱們旗人的軍隊,除非我親自帶神機營到前方,還有什麼人能用?再講指授方略,我跟你老實說,我也只能靠許星叔,不說別的,只說那一帶的山川形勢,咱們旗人當中,就沒有人能弄得清楚。” 世鐸唯唯稱是,毫無主張。醇王亦不願跟他深談,依照自己的意思,施展漢人恩威並用的手段,奏請將刑部侍郎許庚身派在軍機處“學習行走”,專管軍務。同時改組總理衙門,以奕劻“管理總署事務”,約略等於恭王以前的地位。寶鋆、李鴻藻、景廉所空下來的三個位子,派了閻敬銘、許庚身,以及翁同和的得意高足,內閣學士周德潤接替。 越南戰事失利的責任,自然也要追究,一連發了兩道密諭。第一道是:“前已有密旨令潘鼎新馳赴廣西鎮南關外,備旨將徐延旭拿問,並令王德榜傳旨將黃桂蘭、趙沃革職拿問。現計潘鼎新應已抵廣西,著該撫派員迅將徐延旭解京交刑部治罪;並著潘鼎新會同王德榜將黃桂蘭、趙沃潰敗情形,切實查訊,如係棄地奔逃,即行具奏請旨懲辦,毋庸解交刑部。已革總兵陳得貴,防守扶良砲台,首被攻破,副將黨敏宣,帶隊落後,畏縮不前,均著即在軍前正法。其餘潰敗將弁,一併查明,分別定擬,請旨辦理,毋稍徇隱。” 第二道是:“雲南邊防緊要,迭經諭令唐炯出關督率防軍,堅守邊疆門戶,乃該撫並未奉有懿旨,率行回省,置邊事於不顧,以致官兵退扎,山西失守,唐炯不知緩急,遇事退縮,殊堪痛恨。前已密諭張凱嵩馳赴雲南,傳旨將唐炯革職拿問,現計張凱嵩應已至滇,即著派員將該革員迅速解京,交刑部治罪。” 廷寄到達廣西、雲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無語,遵旨將逮,不會有什麼變故,但是王德榜卻大為緊張。因為黨敏宣全師後遁,不但所部三千五百人,屯在諒山,而且黃桂蘭服毒自殺,所節制的兩萬人,目前亦在黨敏宣掌握之中。陳得貴是馮子材的舊部,手下雖只一千人,卻是打不散的子弟兵。如果公然宣旨,逮捕黨敏宣、陳得貴就地正法,勢必引起叛亂。因此,接到廷寄,秘而不宣,只召集了極少數的部將,商議對策。 有個千總叫寧裕明,湖南衡陽人,卻投身淮軍,又輾轉歸入王德榜部下,機智驍勇,是大將之材,這時自告奮勇,願意擒黨敏宣來獻。至於陳得貴,到底只有一千人,王德榜決定包圍繳械,說不得要“硬拚”了。 商定步驟,分頭進行。寧裕明只帶了一名馬弁出鎮南關,直投黨敏宣大營,聲稱奉王德榜之命,邀他到龍州會商籌措軍糧的辦法。 這是當時軍中第一大事,黨敏宣自然該去。他也防到有什麼不測之禍,自具戒心,不過對鏡自照,氣色不變,他精通星相之學,自己算自己的命,當死於刀下,所以每逢打仗,望敵先退,這時候又算了流年,認為能從北寧逃出來,災星已退。而且看到寧裕明單騎來迎,料想無他。就這樣,為防萬一,還是帶了兩把手槍防身。 等到一進鎮南關,守關稽察出入的一名把總,上前迎接,寧裕明一下馬便嚷著:“快快備水洗臉!先洗臉,後吃飯,請你趕快預備。” 一路僕僕風塵,天氣又熱,飢渴交加而汗出如漿,那名把總很會辦差,很快地備好了大桶涼茶、大批蒲扇,熱水新手巾。黨敏宣的幾十名親兵,解下武器,洗臉的洗臉,喝茶的喝茶,乘涼的乘涼,戒備全弛。 黨敏宣這時已被請到關上休息。寧裕明一看時機已到,努一努嘴,他的隨從馬弁,立刻從背後捷步而上,將黨敏宣的雙手一抄,反剪在背。守關把總直撲而前,奪下他的兩把手槍,扔到寧裕明面前,撿起一看,子彈已經上膛,“保險”也都拉開了。 “寧裕明!”黨敏宣知道著了道兒,臉色蒼白,語聲卻能保持鎮靜,“你叫你的人放手!” 寧裕明根本不理,親自動手替他扣上一個“口勒”,讓他不得出聲,接著另外來了兩個人,拿麻繩將黨敏宣捆得結結實實,從側門抬上一輛黑布圍裹的棚車,疾馳而去。 然後寧裕明才向黨敏宣的親兵宣布:“黨副將已經奉旨逮捕。大家願意'吃糧'的,照舊當兵,不願意當兵的,按路程遠近發盤纏回家。” 親兵們面面相覷,接著交頭接耳商議了一會,都說願意照舊吃糧。 “照舊吃糧的跟我走……。” “怎麼?不出關回原地方?”有人搶著問。 “吃糧那裡都一樣。”寧裕明說:“你們不要出花樣,武器讓我暫時收著,跟我到了龍州,自然發還給你們。” 事起倉卒,不知寧裕明還有什麼佈置?倘或不聽命令,惹惱了寧裕明,翻臉不認人,白白送了性命,未免不值。因而都乖乖地繳了械。 將黨敏宣解到龍州,陳得貴亦已被捕。潘鼎新在貴縣接了巡撫大印,已經進駐龍州。所以一切都由他主持,黨敏宣自知難逃一死,俯首無語。陳得貴卻大為不服,說扶良一戰,他苦戰半日,其他各軍都作壁上觀,袖手不救。又說扶良砲台撤守,奉有“黃統領”的將令,果然呈上一張“手諭”。黃桂蘭已經服毒畢命,死無對證,而字跡卻像,到底真有這道手諭,還是出於偽造?已莫可究詰。 “好了,”潘鼎新說:“有人告你剋扣糧餉,總有這回事吧?” 聽得這話,陳得貴知道自己死定了,勃然變色,大聲說道:“天下十八省,那裡有不剋扣軍餉的營官?要我的命,我給,這樣的罪名,我不服。” “服不服,誰管你。既然承認剋扣軍餉,那就情屈命不屈了。” 於是五月初一那天,黨敏宣和陳得貴,駢肩被斬,正法軍前。雖無補於前方的士氣,卻激勵了廣西的民心。 在京里,和戰大計,躊躇難決。慈禧太后與醇王自然渴望大張天威,但孫毓汶表面迎合,心裡卻早有了定見,能和不能戰。清流則因李鴻藻的挫折,同時鑑於唐炯、徐延旭的有名無實,不敢再放言高論,因此,主戰的論調,反倒消沉了。 恰好粵海關稅務司客卿,德國人德璀琳得到法國駐越南的統帥福祿諾的同意,出面調解,打了個密電給李鴻章,說中國願和,可以請法國止兵。慈禧太后與醇王心雖不願,但亦無奈,只好責成李鴻章“保全和局”。孫毓汶和許庚身商量擬定的密旨,告誡“李鴻章再如前在上海之遷延觀望,坐失事機,自問當得何罪?此次務當竭誠籌辦,總期中法邦交,從此益固,法越之事,由此而定,既不別貽後患,仍不稍失國體,是為至要。如辦理不善,不特該大臣罪無可寬,即當此總理衙門王大臣亦不能當此重咎也。” 這樣措詞是瞞過慈禧太后和醇王,以及搪塞清議的一個障眼法,在嚴峻的責備之中,暗示李鴻章可以放手辦事,只要能和就行。 但是法國卻另有打算,派出八艘軍艦,過廈門向北而去。做過崇厚使俄參讚的上海道邵友濂輾轉得到消息,急電總理衙門告警。在此以前,法國軍艦曾開到基隆,派人上岸測繪地圖,強要買煤,因此,這八艘軍艦的目的何在,是很容易明白的。 這一下又要備戰了。而所謂“備戰”,新政府與恭王當政之日的做法,並無兩樣,無非發一道“六百里加緊”的“密諭”,通飭有關省份的督撫“力籌守禦,務臻嚴密”。再就是“聞鼙鼓而思將士”,醇王想起一批宿將。楊岳斌是決計不肯復出的了,無須問得,四川的鮑超,安徽的劉銘傳,應該可用,傳旨丁寶楨和李鴻章察看近況復奏。 這時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已經平伏。張佩綸早在政府改組之初,就上了一個折子作為試探,說是“樞臣不兼總署,窒礙難行”,說“恭親王為朝廷懿親,各國親與立約,服其威信;是以二十年來外侮迭出,卒能化大為小,化有為無者,軍機大臣兼總署之明效也。”用意是為恭王復起開路,希望提醒慈禧太后,主持洋務,還預恭王,讓他重回總署。既回總署,則又須重回軍機,後者才是這個折子的本意,用心甚深。 誰知為恭王試探,沒有成功,意外地張佩綸本人倒試探出一個足以欣慰的跡象。折子一上,當天就有明發,派軍機大臣閻敬銘、許庚身在總理衙門行走,足見得張佩綸的慈眷猶盛,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如響斯應,威風如昔。 因此,從三月底邵友濂的電報一到,備戰的密諭既發,他立刻又閉門謝客,寫了一通洋洋灑灑,不下三千言之多的奏摺,暢論設防與謀和的關係與方略。 奏摺中的警語是:“即慾和,亦須趕緊設防。防軍強一分,敵焰必減一分,防餉惜一分,賠兵費轉加一分。”以下又分列設防六事,對李鴻章似貶實褒,說“李鴻章辦理洋務,最遭詬病,而能戰能和,緩急足恃者,亦僅僅北洋一處。”對張樹聲,則報張華奎鼓勵盛昱掀起軒然大波之怨,很放了兩枝暗箭,說越南軍務的軍火,本“責成張樹聲經理,乃該督僅能自顧東防。即如此次滇軍所需軍火,該督以在梧州者留待潘鼎新;而以在廣州者,應解滇軍,略一轉移,豈不直捷?臣實百思不得其解。”意思是軍火有好有壞,好的留給同為淮軍的潘鼎新,壞的解交漠不相關的岑毓英。以下提到奉旨主持瓊州防務的彭玉麟,請求“飭下張樹聲,同心合力,無掣其肘”,攻訐得更露骨了。 這個奏摺頗為醇王所重視,承旨所發的密諭,完全引伸其義。同時召集廷議,諮詢和戰大計,張佩綸又慷慨陳奏:“夫中國以平粵捻、定新疆之餘威,二十年來,師船火器,糜餉以巨萬計,出而保一越南不能,非唯疆場諸臣之咎,老成宿將及凡有血氣者,當亦羞之。今事機孔迫,宵旰獨憂,危急艱難之際,而內外諸臣,猶复塗飾觀聽,不能推誠相與,安望其以後之臥薪嘗膽哉?然則今日之事,和與不和,當以敵情兵力為定,法言可許則和,不可則不和,兵力可戰則不和,不可戰則和。” 這段議論,字字打動慈禧太后的心。當然也有她不以為然的,特別是翰林院代奏編修梁鼎芬的一個奏摺,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震怒——梁鼎芬主張殺李鴻章。 梁鼎芬籍隸廣東番禹,是粵中名儒陳澧的學生。陳門高弟,最有名的三個人:江西萍鄉的文廷式、廣西賀縣的於式枚,再有一個就是梁鼎芬。這三個人的交情也最厚,厚到於梁甘讓艷福於文道希,因為這兩個人跟翁同和、潘祖蔭一樣,都是天閹。 三個人當中梁鼎芬的年紀最輕,但科場很得意,光緒六年中進士、點翰林,年方二十二歲。他的房師是湖南人,名叫龔鎮湘,有個侄女兒,從小父母雙亡,為母舅家所撫養,龔小姐的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東華錄》的王先謙。 龔鎮湘看中這個門生年少多才,托王先謙做媒,將侄女兒許了給梁鼎芬。龔小姐美而能詩,又畫得一手花卉,梁鼎芬敬之如佛,特題所居為“棲鳳苑”,然而名為雙宿,實同孤棲。隔了兩年文廷式赴北闈進京,住在梁家,不知如何協議,梁夫人做了不居名義的文太太了。 三年散館,梁鼎芬當了編修,也是名翰林之一,其時廣東在京的名士,以李文田為魁首。但是,這樣一位通人,卻深信風水星相,他的“子平之術”,在京里名氣甚大,這年為梁鼎芬排八字,算他二十七歲必死。 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術?李文田告訴他:除非有什麼大禍發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禍從何而來?想來想去想通了,“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闖一場大禍。恰好廷議和戰大計,便拿李鴻章作題目,上折說他有“可殺之罪八”。奏摺寫成,為他的舅舅所發覺,極力阻止,而梁鼎芬執意不從。他的想法是:此折一上,多半會得充軍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個直聲震天下的大名,一舉兩得,十分合算。只是這個打算不足為他人道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震怒之下,要重重治梁鼎芬的罪,而閻敬銘要救他,說他書生之見,不足計較。多方勸解,慈禧太后才不追究,不過心裡已記住了梁鼎芬的名字。 此外還有許多折子,大都主戰。最有力的兩個,一個是鄧承修領銜,連名的八個人,都是清流,另一個是浙江道御史聖裔孔憲谷領頭,列銜的更多,主戰以外,還論籌餉之道,主張以內務府的經費,全部移作軍餉,至於宮廷的供應,只要責成內務府大臣師曾和文錫以私財承辦,就綽綽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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