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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清宮外史上(4-2)

慈禧全傳 高阳 10549 2018-03-14
慈禧太后不作聲,靜靜地靠在軟椅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雙眼一眨一眨地,竟似無視於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這神情像是有什麼大疑難待決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問:“你在想什麼呀?” 慈禧太后緩緩地轉過眼來,眼中感喟無限,“他們爺兒倆,總是想跟洋人拚一拚,好好見個勝仗,才能挺起腰板來舒口氣。這個願心,不知道那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說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沒有。人心不齊!左宗棠要打,李鴻章不肯打;李鴻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說:“咱們倆不也是嗎?” “我沒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說:“不過,即便打仗,總得要有點兒把握才行。就算有人,就算人心齊了,也得要有錢,北洋買兩條鐵甲船,就得二百萬銀子,怎麼得了?”

提到錢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困惑,談海防、談邊防,動輒上千萬銀子的事,她也總是聽從軍機的調度,說給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說得天花亂墜,一旦有事,又總是困難重重。錢都花得那裡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萬銀子的軍餉,到底也還落個“抬棺木拚老命”的報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盤帳了。 她在想,古語說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則是“以天下養”。當初修園,大小臣工,無不力諫,說話在道理上,不能不聽,其實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揮霍大家揮霍,無論如何以垂簾的太后來說,總該與眾不同,“與其別人來花,不如我自己來花!”她這樣在想,然而她也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 為了兩件大事,或者說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戰?慈安太后終於知難而退,不能不請慈禧太后來跟“六爺”及軍機大臣當面商議。

第一件事是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說話的人越來越多,李鴻章、劉坤一這一北一南,疆吏領袖的兩總督,固然早有建議,宜乎赦減,現在則連曾紀澤亦隱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名,為對俄國有和平了結的誠意的起碼表示。同時據李鴻章奏報,英國公使威妥瑪及法國新任公使寶海,亦都要求,唯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結的可能。 如果不願和平了結,自然是不惜一戰,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說的:打仗要人要錢。要人還可以仔細搜羅,要錢則非各省盡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撫塗宗瀛和江蘇巡撫吳元炳,都上奏表明,又要京餉,又要協餉,又要籌撥海防經費,實在是勢難兼顧。由此可見,都是跟李鴻章一鼻孔出氣。朝廷如果一定要開仗,連江蘇這樣富庶的地方,都無法額外解款,那麼一旦決裂,後援不繼,豈非自速其敗?

和既不甘,戰則難敵。慈禧太后應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臨,接見軍機,要徹底定一和戰大計。 國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臨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職有虧,慚愧惶恐,無地自容。接著便根據各方的報告,以及報紙的記載,分析俄國的動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納林河,一面派出兵艦巡弋吉林沿海一帶。陸路猶可一戰,海防空虛,萬難抵擋,因此,目前總須設法促成和局。 “海防籌辦了不至一兩年!”慈禧太后問道,“當初是怎麼定的議?你們自己說吧!” 海防之議,定於光緒元年四月,以兩江總督沈葆楨、直隸總督李鴻章,分別督辦南北洋海防事宜。由總理衙門與戶部會商奏定,年撥“海防專款”四百萬銀子,由粵海關洋稅四成,江海關洋稅兩成,以及稅源最靠得住的江浙兩省釐金中撥出。恭王奏明了當初原議的辦法,便又陳述這五六年來籌辦的情形。

“海防專款雖說每年有四百萬銀子,收解並不足額。西征的軍費每年六七百萬,借洋債支應,由粵、江兩海關的洋稅作擔保,按年撥還。江浙兩省的釐金,有時移作別項緊要之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專款撥給兩洋的,每年每處不過數十萬銀子,購辦砲船,派遣留洋學生等等,都在這筆專款之內,陸續開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說:“即使款項有著,購辦鐵甲兵船,操練純熟,亦非好幾年的工夫不可。北洋為京畿門戶,比南洋更重,有李鴻章在那裡主持,部署比較周密,南洋則重在製造、訓練,防務較為空虛。臣等不是敢推諉,實在是這幾年專心經營西北,海防尚難兼顧。自兩位皇太后垂簾以來,十幾年間削平發匪、捻子、回亂,元氣大傷,國力未充,於今不得不委屈一時,力圖振興。”

“'委屈一時'自無不可,只怕'力圖振奮'四個字,又是空話!” 慈禧太后的聲音雖然平靜,但語氣中的責備甚嚴,恭王大感局促,唯有低頭垂手,表示惶恐。 “唉!”慈禧太后嘆口氣,由於精神不濟,無力辯駁,想了好一會,這樣交代:“崇厚的罪名,是大家公擬的,不能由我們姊妹赦減。雖說權操自上,也不能不顧公意。”說到這裡,因為氣喘,不能不停下來。 “是!”恭王已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還得費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見機,所以接著便說:“臣請旨,議減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會議復奏。” “醇親王也該參與。”慈禧太后又說,“張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會。”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會以備諮商。”

這是特意確定張之洞在會中的身分,不是參加會議,只備顧問。慈禧太后點點頭,認可了恭王的意見。 於是隔了兩天內閣會議,由大學士全慶主持,事先備好一個折稿,派人朗聲宣讀,是拿外間的議論作為減罪的理由,完全是針對著俄國及各國公使做文章,說“近聞外間議論,頗以中國將崇厚問罪,有關俄國顏面,此則大非朝廷本意。” 接著便聲明與俄國和好多年,不失友誼。崇厚的錯處是不將中國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國詳細說明。現在以中國之法,治崇厚之罪,本與俄國不相干,但恐遠道傳聞失實,引起誤會,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紀澤知照俄國。這就是中國對俄國和好的證據。 此外,醇王又單獨上一奏摺,也主張崇厚暫免死罪,仍予監禁,等到條約議妥,再行加恩。他的意思是:你們俄國人當崇厚是朋友,幫他說話,果真如此,則要救崇厚的命,就該和平訂約。否則,崇厚仍難免一死,你們就是不夠朋友!

兩個折子到了慈禧太后那裡,唯有依從。兩折合而為一,頒發了一道上諭,崇厚到秋決的時候,就可以不死了。 ※ ※ ※ 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於病體不宜,加上恭王福晉病歿,妯娌之情,固增傷感,而將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於這些憂傷莫釋,於是略見好轉的病症,突然反复,不能下床了。 御醫李德立請脈,開出來的脈案是:“氣血兩虧,心脾未復,營分不調,腰腿時熱,早晚痰帶血絲,食少氣短。”近支親貴在內奏事處看了方子,無不憂心忡忡,當天都遣福晉進宮視疾。 “養病,養病,總要靜養!”慈禧太后對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說:“這個亂糟糟的局面,教我怎麼靜得下心來?” 慈安太后拙於言詞,不知如何勸慰,只著急地說:“總得想個辦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行!”

正好寶廷有個奏摺,建議降旨各省,博訪名醫,舉薦來京。先怕這一來風聲太大,引起外間猜疑,影響局勢,此刻實在顧不得了。慈安太后徵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發了一道五百里加緊的廷寄,密諭各省督撫: “諭軍機大臣等:現在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聖躬欠安,已逾數月。疊經太醫院,進方調理,尚未大安。外省講求岐黃,脈理精細者,諒不乏人,著該府尹督撫等,詳細延訪,如有真知其人醫理可靠者,無論官紳士民,即派員伴送來京,由內務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奏明請旨。 其江蘇等省諮送乏人,即乘坐輪船來京,以期迅速。 ” 徵醫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鴻章,首先奉詔,保薦前任山東濟東道薛福辰;接著是山西巡撫曾國荃,保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汪守正;江蘇巡撫吳元炳,保薦常州名醫馬文植。等湖廣總督李瀚章、湖北巡撫彭祖賢的複奏一到,保薦的亦是薛福辰。

於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萬壽之前到京。因為諭旨中有“由內務府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的話,所以伴送人員直接將薛福辰領到內務府,由總管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里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還客氣,口稱“撫屏先生”,為他們彼此引見。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覺委屈,兩人心裡都不是味道,但官場禮節自然要顧,所以都還含笑招呼。 “撫屏先生是無錫世家。”恩承對李德立說,“醫道高明,想來你總聽說過?” 李德立自然聽說過,早在十幾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豐五年順天鄉試中的舉人,名次很高,差一點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闈極不得意,竟致榜上無名。

那時東南血戰方酣,回不得家鄉,他父親薛曉帆在湖南當州縣,道路艱難,一動不如一靜,便捐了個郎中,分發工部,一面等著補缺,一面等著下科會試。不久丁憂,而且禍不單行,薛福辰千里奔喪之際,忽然得到消息,無錫淪陷,老母倉皇避難吉凶莫卜。於是喪事粗了,又間關跋涉,在揚州府屬的寶應縣尋著了老母,安頓家事,重複進京,在工部候補。 補缺甚難,因為捐官的花樣越來越多。為了籌措軍餉,想出各種名目來號召,往往今天是最優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後了,要保持優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幾乎成了騙局。薛福辰沒有錢來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銘一樣,坐等補缺,每月分幾兩“印結銀子”,苦苦度日。 日子雖苦,閒工夫卻多的是,薛福辰就在這時候開始涉獵醫書。他的秉性,用心極專,一事不當於心,窮思極研,廢寢忘食,非要將疑團剖解,看個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來,各家醫書,無不精讀,融會貫通,成了無師自通的名醫。 看看補官無望,科場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廣總督李瀚章幕府。督撫每年總有幾次“保案”,加上一個名字,美言幾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為知府,分發山東。 這時的山東巡撫是丁寶楨,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寶楨的幕府,以此淵源,升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勞績,升為道員,接著便補了實缺,放為濟東泰武臨道。光緒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憂守制,三年服滿進京。就在這時候補缺不得,預備歸隱的時候,得到這麼一個意外的機緣。 這篇履歷,李德立是在李鴻章的原奏中看到過的。雖說他是舉人的底子,當過實缺的道台,但此刻以醫士的身分被薦,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諭,則當仁不讓,無須客氣。 於是,李德立儼然以考官的身分,“請教”醫道。一番盤詰,知難而退,因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雖不懂醫,眉高眼低是看得出來的。被問的人從容陳詞,反是發問的人語氣遲疑,彷彿該問不該問都沒有把握似的,則此兩人的腹笥深淺,不問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斷了他們的話,轉臉又問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請脈?” “無須亟亟。”李德立說,“西聖的病情,總要先跟薛觀察說一說明白。” 於是,李德立與薛福辰又在內務府談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還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說出症狀,卻說不出病名。薛福辰頗為困惑,便直截了當地要求閱讀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脈案。 “脈案在內奏事處。明兒請脈,你當面跟上頭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聽過太醫請脈的規矩,脈案照例用黃紙謄清呈閱,太醫院存有底稿,不肯公開而以內奏事處推託,顯見得是故意留難。這樣子猜忌,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薛福辰便問明了第二天進宮的時刻,仍由伴送的委員陪著,回到西河沿客棧休息。 這位委員姓胡,是個候補知縣,為人善於交際,人頭很熟,李鴻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經當面囑咐:“內廷的差使不好當。此去小錢不要省,內務府跟太醫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宮裡的太監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觀察的事,招呼應酬是你的事。有什麼為難之處,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棧,便打聽晤談的經過。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氣!他們當我來搶他們的飯碗,處處敵視,豈有此理!明天看請脈情形怎麼說,如果他們從中搗鬼,我得請你回去禀告中堂,這差使我幹不了。” “撫公、撫公!”胡知縣急忙相勸,“你老千萬忍耐,我去設法疏通。這是天字第一號的病號,撫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這樣一個盡展平生所學的機會,豈可輕易錯過?” 這句話打動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語,意思是首肯了。胡知縣安撫了他,還得有一番奔走。找著內務府的朋友,送過去三個紅封袋,內有銀票,一個大的一千兩,另外兩個小的都是二百兩。小的送內務府在內廷照料的人和宮裡的太監、蘇拉,大的一個孝敬長春宮總管李蓮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縣陪著薛福辰到宮門口,已有人在迎接。將薛福辰帶入內務府朝房,只見李德立之外,還有兩個四、五品服色的官員在,彼此請教,才知道也是太醫,一個是莊守和,一個是李德昌。 接著,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說:“走吧!上頭叫起了。” 於是恩承領頭帶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員,無須客氣,緊跟在後頭,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著西二長街牆根陰涼之處,直往長春宮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進入深宮,也是第一次謁見太后,自不免戰戰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幾的天氣,雖說是早晨八點鐘,暑氣也很厲害了,一件實地紗的袍子,汗已濕透。心粗氣浮,如何能靜心診脈?想想茲事體大,便顧不得冒昧,搶上兩步向恩承說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來再請脈?” “這……,”恩承遲疑著答道,“這可不能從命了,上頭在等著。” 薛福辰無奈,只好自己盡力調勻呼吸,跟著進了長春宮。 “這位就是薛老爺嗎?”有個太監迎了上來,指著薛福辰向恩承問。 等恩承證實無誤,那太監便將薛福辰延入殿側小屋,恩承也跟著在一起。未及坐定,竹簾一掀,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昂首闊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當然猜得到,這就是人稱“皮硝李”的李蓮英。 “恩大人好!”李蓮英招呼著,作出要請安的樣子。 “蓮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勢握著他的手問:“今兒個怎麼樣?” “今兒精神還不錯,聽說李中堂薦的人到了,問了好幾遍了。”接著,便又問:“這位就是薛老爺吧?” “是的。”薛福辰答應著,“我是薛福辰。” “薛老爺,你請過來,我有兩句話跟你請教。” 將薛福辰拉到一邊,他悄然關照,說話要小心,如有所見,須識忌諱,又說是李鴻章薦來的人,他會格外照應,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雖耿直,對於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這不止是一千兩紅包的力量,必是李鴻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會說這樣的“體己話”。有此有力的奧援,無須顧慮李德立從中搗鬼,心裡寬鬆得多了。 經過這一陣折衝,等於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來,隨著恩承進見。行過了禮,跪著等候問話。 “你的醫道,是跟人學的,還是自己看書,看會的?”慈禧太后的聲音很低。 “臣也曾請教過好些名醫。不過,”薛福辰答道,“還是自己體會得來的多。” “醫家有好些個派別,你是學的那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黃元禦,這個人是山東人,他因為誤於庸醫,壞了一隻眼睛,發憤學醫,自視甚高,確有真知灼見。他為人看病,主張扶陽抑陰,培補元氣。” “喔,”慈禧太后問道:“你看過婦科沒有?” “看過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東服官,親友家內眷有病,都請臣看。” “這麼說,你的經驗多。”慈禧太后欣然說道,“你替我仔細看看脈,該怎麼治就怎麼治,用不著忌諱。” “是!” 慈禧太后似乎還要問什麼,讓李蓮英攔住了,“佛爺歇歇,多說話勞神。”他屈一膝,將雙手往上平舉,虛虛作個捧物的姿態,“讓薛福辰請脈吧!” 於是慈禧太后將右手一抬,李蓮英雙手托著,將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墊黃緞小枕,上覆一方黃綢,然後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個頭起身,低頭疾行數步,跪著替慈禧太后按脈,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罷磕頭說道:“臣斗膽!瞻視玉色。” 慈禧太后沒有聽懂,問李蓮英:“他說什麼?” 李蓮英也沒有聽懂,不過他會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爺的氣色!”他說。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說:“把那邊窗簾打開。” 薛福辰聽這一說,便又磕一個頭,等站起身來,東面的窗簾已經掀起,慈禧太后的臉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於是薛福辰抬頭望去,但見慈禧太后面色萎黃,眼圈發青。她生來是一張長隆臉,由於消瘦之故,顴骨顯得更高,加上她那一雙炯炯雙目,特顯威嚴。薛福辰不由得就將頭低了下去,不敢逼視。 “你看我,到底是什麼病啊?” “望、聞、問、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個字,雖然聽聞不真,但只憑自己三隻指頭,一雙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經過一次嚴重的血崩,而下藥未能對症,虛弱到了極點。幸虧遇著自己,及今而治,還可挽回,否則仍舊由那些太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診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藥又沒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種原因,而李德立始終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再想起李蓮英的警告,便越發不敢說真話。略想一想答道:“皇太后的病在肝脾。肝熱,膽亦熱,所以夜不安眠,脾不運行則胃逆,所以胃口不開。” “你說得倒也有點兒道理。”慈禧太后問道,“該怎麼治呢?” “以降逆和中為主。”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改了一種說法,“總要健脾止嘔,能讓皇太后開胃才好。”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深為嘉許:“吃什麼,吐什麼,可真受不了。你下去開方子吧!” 於是李德立等人,接著請脈。薛福辰便被引到內務府朝房去寫脈案、開方子。他凝神靜思,用了半夏、乾薑、川椒、龍眼、益智五味葉、以竹葉為引。寫完由筆帖式用黃紙謄清,立刻裝入黃匣,進呈御覽。 隔了有半個時辰,只見恩承攜著黃匣走了來,一見面就問:“薛老爺,你這個方子,跟你跟上頭回奏的話,不相符啊!” “喔!”薛福辰有些緊張,“請恩大人明示,如何不符?” “你說皇太后肝熱,膽也熱,怎麼用的熱藥?川椒、乾薑,多熱的藥!” 原來如此!薛福辰放心了。從容答道:“薑的效用至廣,可以調和諸藥,古方中宣通補劑,幾乎都用薑,跟半夏合用,是止嘔首要之劑,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氣,導熱下行。而且有竹葉作引子,更不要緊。” 儘管他說得頭頭是道,恩承只是搖頭,“薛老爺!”他放低了聲音說,“你初次在內廷當差,只怕還不懂這裡的規矩,藥好藥壞是另一回事,不能明著落褒貶。這個方子有人說太熱,你愣說不要緊,服下去出了別的毛病,誰擔得起責任?” 薛福辰明白了,是李德立他們在搗鬼。因而平靜地問道: “那麼,請恩大人的示,該怎麼辦啊?” “上頭交代,跟三位太醫合定一張方子,回頭你們好好斟酌吧!李卓軒他們,也快下來了。” 等李德立退了下來,對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態,連聲稱讚“高明”。這也許是真的覺得他高明,也許是因為慈禧太后對他嘉許之故,薛福辰無從明了,只能謙虛一番。 談到方子,李德立說道:“上頭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撫屏先生有何卓見?” “自以培補元氣為主。當務之急,則在健脾。”薛福辰說,“今日初診,我亦不敢執持成見。” 李德立不置可否,轉問莊守和、李德昌:“健脾之說,兩公看,怎麼樣?” 莊守和比較誠懇,點頭稱是,李德昌資格還淺,不敢有所議論。於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來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湯'加半夏,如何? ” 李德立這幾個月為慈禧太后下藥,一直以四君子湯為主。 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一則是要表示他用藥不誤,二則是半夏見功,則四君子湯連帶可以沾光。好在這是一服很王道的藥,與培補元氣的治法,並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 於是他說:“很好,很好。不過,人參還以暫時不用為宜。” 於是開了白朮、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藥。等送了上去,有太監來傳旨:賜飯一桌。由恩承相陪,一面吃,一面談值班的辦法。 “內廷的章程,薛老爺怕還不盡明了。”恩承說道,“聖躬不豫,除非是極輕極輕的病,不然就要在內廷值宿,隨時聽傳請脈。如今除了三位太醫以外,外省舉薦到京的還只有薛老爺一位,如何輪值,請各位自己商量,暫時定個章程。等各省的人都來了,再作道理。 薛福辰心想,就算兩個人一班,隔日輪值,用藥前後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殫精竭力,方不負舉主的盛意。因而毫不遲疑地答道:“皇太后的病證不輕,為臣子者,豈敢偷閒?我日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老爺,真有你的。”恩承翹一翹大拇指,然後又問李德立:“三位如何?” 李德立酸味衝腦,脫口答道:“撫屏先生這樣子巴結,我們更不敢偷懶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這麼定規了。吃完飯,我派人跟薛老爺回去取行李。” 飯罷各散,李德立趕到禦藥房去監視煎藥,薛福辰出宮回客棧。剛一坐定,恩承帶著內務府的筆帖式和兩名蘇拉,坐一輛大車趕到了。 相見禮畢,恩承將他拉到一邊,含著微笑,悄然說道: “薛老爺,恭喜,恭喜!” “喔!”薛福辰不知怎麼回答。 “一來是李中堂的面子,二來是李總管的照應,上頭很誇獎你,說你忠心!不過,”恩承放出極懇切的神色,“李中堂有信給我,我拿你當自己人,內廷當差,總以謙和為貴,也別太掃了李卓軒他們的面子。” 這自是一番好意,但薛福辰稱謝之餘,不免懊惱。自覺滿腹經綸,未見展佈,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誰知還要再屈己從人,想想實在無趣。 過不了幾天,又有個薦舉來京的到了。此人是山西巡撫曾國荃應詔所保,名叫汪守正,字子常,杭州人。汪家以經營典業起家,號稱“汪百萬”。在乾隆年間,汪氏“振綺堂”,與寧波范氏“天一閣”,為海內知名的浙西浙東兩大藏書家。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遠孫,字小米,承乾嘉的流風餘韻,廣接賓客,喜歡刻書,他自己也有好幾種關於考訂古史的著作。這個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捐班知縣出身,分發河南,補了實缺,頗見才幹。以後調到山西,為曾國荃所賞識,由簡縣虞鄉調補一等大縣平遙,接著又調陽曲,是太原府的首縣,也是山西全省的首縣。 當首縣的真正是做官,不會做的,苦不堪言。明朝末年有個陽曲縣令叫宋權,常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縣官與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縣,等於督撫、將軍、監司的“帳房”兼“管家”,婚喪喜慶,送往迎來,都由首縣辦差。伺候貴人的顏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錢之外,還要受氣,所以說“惡貫滿盈,附郭省城”。 但長袖善舞,會得做官的,當首縣卻是件極有興頭的事,因而又有首十字令: “一曰紅;二曰圓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認識古董;五曰不怕大虧空;六曰圍棋馬將中中;七曰梨園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齊言語從容;九曰主恩憲德常稱頌;十曰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備,外加醫理精通,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員。如今由曾國荃舉薦為慈禧太后看病,是飛黃騰達,千載一時的機會。他早已盤算過,病看得好,一定升官,看不好,不如自己知趣辭官,反正回任是決不可能的了,所以奉召入京時,盡室而行,行李輜重,相當可觀。 到了京師崇文門,照例驗關徵稅。旁人聽說是山西來的“汪大老爺”,不免訝異,山西連年大旱,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豐富?有人說他辦賑發了大財,也有人說他本來是富家,無足為奇。不論如何,那番鮮衣怒馬的氣派,洋洋自得的神態,與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語,卻是眾目昭彰的事實。 進了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接著便是與薛福辰同樣待遇,在內務府受李德立的“考校”,預備第二天進宮請脈。 退出宮來,回到客棧,汪守正打點禮物,分頭拜客,曾國荃替他寫了十幾封信,分托京中大老照應,一時也拜不完,只好先揀要緊的人去拜。此外還有兩個要緊人,也是非拜不可的,一個是李德立,一個是薛福辰。 一打聽,李、薛二人都在內廷值宿,這天是見不到了。汪守正無奈,只好打聽到李德立的寓所,派人投帖致意。同時送上一隻紅封袋,外寫“冰敬”,內裝銀票二百兩。 非常意外地,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棧,李家跟著就送來四樣菜,然後李德立來拜。相見寒暄,彼此都極親熱,汪守正特意致歉,說是由於他在內廷值宿,所以不曾親自拜訪,十分失禮。 “不敢,不敢!”李德立拱手答道:“內廷值宿,亦有放回家的日子,今天正好輪著兄弟歇工。幸會之至。” “真是幸會!二十年來,久仰'李太醫'的大名,識荊之願,一旦得償,真正快慰平生,無論如何要好好請教。” 於是汪守正留他便酌。一則是看在二百兩銀子的份上,再則有心結納,好對抗薛福辰,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辭。燈前把酒,談得相當投機。 這一談自然要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李德立對薛福辰有意賣關子。在汪守正面前,卻無保留。然而他所知亦實在有限,並不比薛福辰憑一雙眼睛,三隻指頭察覺所得來得多。 而在汪守正,獲益已經不淺,此刻所要明了的,是薛福辰如何下藥? “說起來亦算別創一格,那位撫屏先生用的竟是姜椒,又說出自古方,連西聖自己都認為不妥,終究另擬了方子。”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請脈所擬的兩張方子,以及這幾天仍以健脾益氣的治法為主的情形一說,汪守正便已了然,薛福辰確是高明。同時也料準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只是脈案上不肯說破而已。 “撫屏先生最初學的是黃坤載,不過能入能出,博究諸家,能得其平。”汪守正又說,“其學大致宗東垣,自然以溫補為主。” 這是汪守正的老實話。李東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是河北富家子弟,所交都是嗜欲逸樂的貴介,起居不時,飲食失調,往往傷於脾胃,所以發明補中益氣,昇陽散火的醫道,成為“溫補”一派,而所重特在脾家。慈禧太后纏綿久病,氣血兩虧,從健脾入手,使得飲食能夠漸歸正常,培元益氣,崩漏自然可以止住,是極好的治法。 因此,汪守正打定了主意,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才能見功。不過李德立對他不滿之意,溢於言表,自己的打算,決不可洩露。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還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工夫。 這一夜自是盡歡而散。第二天一早進宮,在內務府朝房會齊,見著了薛福辰,他恐怕李德立猜疑,不敢過分親熱。一經請脈,越覺薛福辰入手便正,只是健脾以外,還須潤肺,同時也覺得人參未嘗不可用,因而開了一劑以人參、麥冬為主,與溫補差相彷彿的甘潤之劑。 方子呈上,所得的“恩典”與薛福辰一樣,賜飯一桌,由恩承陪著吃完,然後搬行李入內廷值宿。是內務府的空屋,與薛福辰同一院子,南北相望。 行客拜坐客,汪守正只送了幾部醫書,但都是極精的版本。最名貴的是一部明版的,刻印於萬曆年間,是李時珍這部名著的初刊本。原是汪守正行踪所至,不離左右的,此時毅然割愛了。 薛福辰不肯收受,無奈汪守正意思誠懇,卻之不恭。收是收下來了,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想有所補報,只以身在客邊,無從措辦,唯有不斷稱謝。當然,有此一番結交,自有一見如故之感。 到得夜深,薛福辰一個人在燈下打圍棋譜,汪守正卻又不速而至。這次是專門來談慈禧太后的病情的。 “薛先生!”他年紀比薛福辰大,但稱謂很謙恭,“上頭既然忌諱崩漏的字樣,總得安上一個病名。”他說,“有人問起來,聖躬如何不安,到底什麼病?莫非也像那班太醫,支吾其詞?” “說得是!”薛福辰沉吟了一會答道:“病呢,也可以算是'骨蒸'。” 汪守正點點頭:“這一說就對了!我也覺得可以說成骨蒸。 得薛先生一言,就算鑑定了。 ” “子常兄,你太謙虛了。”薛福辰微感不安。 “實在是要請薛先生指點提攜。” “指點”也許是客氣話,“提攜”則薛福辰心甘情願。因此,第二天奉旨會診,合擬方子,薛福辰便支持汪守正的看法,仍舊用了人參、麥冬這幾味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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