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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玉座珠簾(30-2)

慈禧全傳 高阳 17005 2018-03-14
既說拖日子,則總還有幾天,不致於危在旦夕。榮祿這樣思量著,也就不再多問。那知道當天下午,皇帝的病勢劇變,入於昏迷。榮祿趕緊派出人去,分頭通知,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師傅以及南書房翰林,紛紛趕到,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儀制了,一到就奔養心殿。但見昏黃殘照,斜抹殿角,三兩歸鴉,棲息在牆頭,“哇哇”亂叫,廊上階下,先到的臉色凝重,後到的驚惶低問。李德立奔進奔出,滿頭是汗。 忽然,有名太監匆匆閃了出來,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見。” 進入西暖閣,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兩宮皇太后已經淚如泉湧,都拿手絹捂著嘴,不敢哭出聲來,只聽得李德立在說:“不行了!人都不認得了!” “怎、怎麼辦呢?”慈禧太后結結巴巴地問。

跪在後面的翁同龢,抬起頭來,看著李德立,大聲問道: “為什麼不用'回陽湯'?” “沒有用。只能用'麥參散'。” 就這時候,莊守和奔了進來,一跪到地,哭著說道:“牙關撬不開了!” 聽得這話,沒有一個人再顧得到廟堂的禮節,紛紛站起,踉踉蹌蹌奔向東暖閣。入內一看,只見皇帝由一名太監抱持而坐,雙目緊閉,有個御醫捧著一隻明黃彩龍的藥碗,另外一個御醫拿著一雙銀筷,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御榻兩旁。 見此光景,一個個也都愣住了。群臣相見,有各種不同的情形,或在殿廷,或在行幄,都知道何以自處,唯有像這樣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有的跪下磕頭,有的想探問究竟,獨有一個人搶上前去,瞻視御容,這個人是翁同龢。

這一看,一顆心便懸了起來,他伸出一隻發抖的手去,屏息著往皇帝口鼻之間一探,隨即便一頓足,雙手抱著頭,放聲大哭。 這一哭就是報喪。於是殿裡殿外,哭聲震天,一面哭,一面就已開始辦喪事,摘纓子、卸宮燈、換椅披,尚未成服,只是去掉鮮豔的顏色。而名為“大喪”,實非大事,大事是嗣皇帝在那裡? 大清朝自從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間,第二次廢太子允礽,禁錮咸安宮以後,從此不建東宮,嗣位新君,在大行皇帝生前,親筆書名,密藏於“金匱玉盒”之中。一旦皇帝駕崩,第一件大事就是打開這個“金匱玉盒”,但是同治皇帝無子,大清朝父死子繼,一脈相傳的皇帝系,到此算是中斷了! “兩位皇太后請節哀!”一直在養心殿照料喪事的榮祿,找個機會到西暖閣陳奏:“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還有大事要辦!”

這一說,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進呈的,“六脈俱脫,酉刻崩逝”的最後一張脈案,慢慢收了眼淚,看著養心殿的總管太監說,“都出去!” “是!” 太監宮女,一律迴避,西暖閣內就是榮祿為兩宮太后密參大計。這樣過了半個鐘頭,才見他匆匆出殿,回到內務府朝房,用藍筆開了一張名單,首先是近支親貴:惇親王奕誴、恭親王奕、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老五太爺”綿愉的第五子襲爵的惠郡王奕詳、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恭親王的長子貝勒載澂,奕詳的胞弟鎮國公奕謨;然後是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南書房翰林、弘德殿行走的徐桐、翁同龢、還有個紅得發紫,現在紫得快要發黑的王慶祺,一共二十九個,算是皇室的“一家人”。 名單開好,榮祿派出專人去傳懿旨,立召進宮。這二十九個人,起碼有一半還留在宮內,要宣召的,幾乎全是漢人,滿洲大臣中,只有一個文祥,因為病體虛弱,又受了這“天驚地坼”的刺激,支持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不用說,這是商量嗣立新君。倉卒之間,不知如何定此大計?亦沒有私下商量的可能,擁立誠然是從古以來保富貴的絕好機會,但卻苦於無人可擁。一個個只是不斷在猜測,兩宮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如果有了,那是誰?大清朝並無兄終弟及的前例,然則一定是為大行皇帝立嗣,看起來載治的兩個兒子,必有一個是大貴的八字。 這時的西暖閣,已換了個樣子,一片玄素,點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燭,光焰為門縫中鑽進來的西北風,搖晃得不停。也不知是由於嚴冬深宵的酷寒,還是內心激動所致?只是一個個的身子都在哆嗦,牙齒震得格格有聲。 ※ ※ ※ 就在這象雪封冰凍的氣氛中,聽得太監遞相擊掌,一對白紙燈,導引著兩宮太后臨禦,只聽見“花盆底”踩著磚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還能聽得“息率、息率”擤鼻子的聲音,兩宮太后並排出現,一式黑布棉旗袍,光禿禿的“兩把兒頭”,沒有花,也沒有纓子,眼睛都腫得杏兒般大。

站班迎候的王公大臣,隨著兩宮太后進了西暖閣,由惇王領頭行了禮。慈禧太后未語先哭,她一哭,慈安太后自然更要哭,跪在地下的,亦無不欷歔拭淚。 慈禧太后在一片哭聲中開口:“如今該怎麼辦?大行皇帝去了,我們姐妹怎麼再辦事?” 這一問大出意外,不談繼統,先說垂簾,似乎本末倒置。惇王、恭王和醇王,都不知如何回奏,首先發言的是伏在墊子上喘氣的文祥。 “邦家不幸,宗社為重。唯有請兩位皇太后,擇賢而立,然後懇請垂簾。” 這意思是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選一個入承大統,這時恭王才想到,正是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了。 就在皇帝駕崩到奉召入西暖閣的這段時間中,他在軍機大臣直廬中,已經跟人商量過,反复辯詰,為了替大行皇帝立嗣,也為了維持統緒,唯有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挑一個入承大統,所以這時便磕頭說道:“溥倫、溥侃為宣宗成皇帝的曾孫,請兩位皇太后作主,擇一承繼大行皇帝為子……。”

他的語氣未完,惇王便緊接著說:“溥倫、溥侃不是宣宗成皇帝的嫡曾孫,不該立!” 不該立,該立誰呢?若論皇室的溥字輩,除了載治的兩個兒子,此外就更疏遠了,惇王向來是想到就說,不問後果的脾氣,而這一說恰好逢合著慈禧太后的本意。 “溥字輩沒有該立的人。”她的聲調顯得出奇地沉著,“文宗沒有次子,如今遭此大變,要為文宗承繼一個兒子。年紀長的,不容易教養,實在有難處,總得從小抱進宮的才好。現在當著大家在這裡,一句話就定了大局,永無變更。”她指著慈安太后說:“我們姊妹倆商量好了,是一條心,姐姐,是不?” 慈安太后一面拿塊白雪絹擦眼睛,一麵點了點頭。 “我現在就說,你們聽好了!” 說著,雙眼中射出異常威嚴的光芒,被掃到的人,不由得都俯伏了。在理應該如此,因為宗社大計,生民禍福,就在她這句話中定局。

“醇親王的兒子載湉,今年四歲,承繼為文宗的次子。你們馬上擬詔,商量派人奉迎進宮。” 話還沒有完,肅然跪聆的王公親貴、元老大臣中突然起了騷動,只見醇王連連碰頭,繼以失聲痛哭,是絕望而不甘的痛哭,彷彿在風平浪靜的湖中,突然發覺自己被捲入一個湍急的漩渦中似的。本性忠厚的醇王,一直以為“家大業大禍也大”,如今片言之間成為“太上皇”,這禍是太大了! 憂急攻心,一下子昏迷倒地,他旁邊就是他的同母弟孚王,同氣連枝,休戚相關,急忙上前攙扶,而醇王形同癱瘓,怎麼樣也不能使他好好保持一個跪的樣子。 於是匆匆散朝,顧不得慰問醇王,都跟著恭王到了軍機處。一面準備奉迎四歲的新皇帝進宮,一面商量,如何將這件大事,詔告天下。

有的說用懿旨,有的說應該在皇帝的遺詔中先敘明白。結果決定即用懿旨,也該在遺詔中指明。而新皇帝到底是以什麼身分繼承皇位,又要先說明白,不然就會像明世宗以外藩繼統那樣,搞出尊崇“本生”的“大禮議”,遺患無窮。 “一定要說明白,新君承繼為文宗之子。”潘祖蔭說,“這樣子統緒就分明了。” “還要敘明是'嗣皇帝',詔告天下,皇位由繼承大行皇帝而來。”翁同龢說,“這才不負大行皇帝的付託。” 大行皇帝臨終並無一句話,何嘗有所付託,但大家都明白,這是為了永除後患,不得不有所假託的說法,尤其是在醇王震動、大失常態的景象,記憶正新之際,無不覺得潘、翁兩人的見解,十分正確。 “就這樣吧,”恭王作了結論:“承繼文宗為子,接位為嗣皇帝。”

於是分頭動筆,潘祖蔭、翁同龢受命撰擬遺詔;“欽奉懿旨”的“明發”,則是軍機所掌的大權,他人不便參與,同時也不便由值班的“達拉密”動筆,所以恭王囑咐文祥擬旨。 這樣分派定了,一屋子的人分做三處,翁、潘二人與南書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遺詔,文祥由榮祿陪著在東屋執筆寫旨,其餘的都在正屋商量喪儀。 “我不行!”病後虛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擱筆搖頭:“簡直書不成字了。” “中堂!”榮祿自告奮勇,“你念我寫。” “好吧!你聽著。”文祥把座位讓給榮祿,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念道:“'欽奉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

寫到一半,進來一個人,是沈桂芬,起先詫異,不知榮祿在寫什麼?及至看清楚是在擬旨,頓時變色,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氣憤,覺得榮祿擅動“'樞筆”,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時何時?皇帝初崩,嗣君未立,為了榮祿擅動樞筆而鬧了起來,明明自己理直,亦一定不為人所諒,說是不顧大局。看起來竟是吃了個啞巴虧。 沈桂芬的氣量小是出名的。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從天津奉召入京,帶了好些海鮮,分贈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獨獨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後發覺,深為惶恐,趕緊又備了一份補送,沈桂芬拒而不納。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個來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識面,主人為雙方引見時,那陪客一時忽略,未曾意會到“沈尚書”是“大軍機”,禮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沈桂芬亦大為不快,竟致悻悻然不終席而去。 禮節細故,尚且如此,何況擅動“樞筆”?要發作實有未便,不發作心裡堵得發慌,所以在東屋坐立不安。而榮祿一向幹練機警,這時因為新逢大喪,心裡有許多大事在盤算,竟不曾發覺沈桂芬的神色有何異狀?至於文祥,體力衰頹,心神受創,當然更顧不到了。 “行了!”文祥還將旨稿遞了給沈桂芬,“經笙,託你拿去跟六爺,還有幾位商酌一下,就遞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沈桂芬答道:“仲華的大筆,自然是好的。何用再斟酌?” 壞了!榮祿恍然大悟,自己越了軍機的權,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更不能說要回來撕掉,請沈桂芬執筆重寫,只好以後等機會再說。 於是扶著文祥走到外屋,只見恭王正與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遺詔”,最後定了稿,為大行皇帝留下的話是:“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載隆恩,付畀神器;衝齡踐祚,寅紹不基。臨禦以來,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維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十餘年來,禀承慈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粵捻各匪,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亂,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瘡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 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攝,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 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特諭! '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託。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憂勤惕勵,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思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 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 這一道懿旨,一道遺詔,性質都重在為文宗承繼次子,為國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又有禦名在內,所以用黃面紅裡的護封。等安排妥當,御前大臣所擬的奉迎嗣皇帝的禮節,亦已用紅單帖寫就,於是遞牌子請起,面奏兩宮太后定奪。 當文祥與榮祿擬懿旨,南書房翰林擬遺詔的時候,恭王與親貴大臣,曾有成議,大行皇帝無子,將來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這個打算與兩宮太后的意思,完全相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為加上了這一筆。 “奉迎嗣皇帝的禮節,臣等公議,”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補褂,進大清門,由正路入乾清宮,到養心殿謁見兩位皇太后,然後在後殿成服。” “可以!”慈禧太后問,“派誰去接?你們商量過沒有?” “商量過了。想請旨派孚郡王率領御前大臣,到'潛邸' 奉迎。 ”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后又說,“天氣太冷,可當心,別讓孩子著了涼。” 慈禧太后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歲,是醇王福晉,也是小名“蓉兒”的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雖然行二,實同長子。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賞了頭品頂戴,一個月前又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親貴近臣,賞食輔國公俸。公爵是寶石頂,醇王福晉特為替他做了一頂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補褂,預備新年進宮賀節之用,這時卻先派上了用場,老早將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等候宮中派人來接。 ※ ※ ※ 奉迎新君的儀仗,是午夜時分出宮的,由孚王率領,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這座曾為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吟詠之地的園林,人傑地靈,龍“潛”於此,如今得改稱“潛邸”,欽使到門,只見大門洞開,燈火輝煌,孚王捧詔直入,先宣懿旨,後敘親情。 “七嫂!”孚王請著安說:“大喜!” 醇王福晉不知道怎麼說了?又淌眼淚、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覺。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擱,放下手裡的茶碗,站起身來說:“請駕吧?” “奶媽呢?”醇王福晉問,“可是一起進宮?” “內務府已經傳了嬤嬤了。”孚王答道,“一起進宮也可以,請懿旨辦吧!” “千萬請九爺面奏皇太后,還是得讓奶媽照料孩子……。” “嗐!”一句話不曾完,醇王大聲打斷,“什麼孩子?皇上!” “一時改不過口來。”醇王福晉很費勁地又說:“皇上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話,代奏兩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請轎!” 等一頂暖轎抬了進來,醇王福晉親手抱著睡熟了的“孩子”交與孚王,嗣皇帝就這樣睡在孚王懷中,進入深宮。 進宮叫門,交泰殿的大鍾正打三下,兩宮太后還等候在養心殿西暖閣,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謂“謁見”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緒不寧,四歲的新君,便由鍾粹宮的太監抱著,暫時歸慈安太后撫養。潛邸來的奶媽,跟著到鐘粹宮當差,可以教醇王福晉放心了。 這一夜宮中燈火錯落,許多人徹夜未眠,身有職司,忙忙碌碌在料理喪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閒談來打發漫漫長夜的,卻也不在少數。於是,有個離奇的傳說,便在這些太監的閒談中,很快地傳播開來。 傳說中皇帝的“內陷”,是由受了驚嚇所致。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後,皇后到養心殿東暖閣視疾。皇帝見她淚痕宛然,不免關切,問起緣故,皇后一時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太后責備的經過,哭著告訴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后接得報告,已接踵而至,搖手示意太監,不得聲張,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偷聽。聽得皇帝安慰皇后:“你暫且忍耐,總有出頭的日子!”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忍不住要“出頭”了。 據說她當時的態度非常粗暴,民間無知識的惡婆婆的行徑無異,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后的頭髮,劈面就是一掌! 皇后統率六宮,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當此來勢洶洶之際,但求免於侮辱,難免口不擇言,所以抗聲說道:“你不能打我,我是從大清門進來的。”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卻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就是不能正位中宮,皇后的抗議正觸犯她的大忌,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厲聲喝道:“傳杖!” “傳杖”是命內務府行杖。這只是對付犯了重大過失的太監宮女的辦法,豈意竟施之於皇后!皇帝大驚,頓時昏厥,這一來才免了皇后的一頓刑罰,而皇帝則就此病勢突變,終於不起。 這個傳說,悄悄在各宮各殿傳布,沒有人敢去求證,所以其事真偽,終於不明。但慈禧太后在皇帝崩逝以後,定策迎取嗣皇帝進宮,始終不曾讓皇后參與,卻是有目共見的事實。今後皇后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宮中,算是什麼身分?統攝六宮的權職,究竟還存在不存在?這些都是絕大的疑問。 內廷如此,外間的議論,自然更多。就事論事,懿旨頗費猜疑,說是“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將來此一皇子,是繼嗣而不一定繼統。因此有人以宋初皇位遞嬗的經過為鑑,憂慮著大行皇帝會成為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像明世宗那樣,自成一系,這一來將會生出無數糾紛。同時,居孀的皇后,也就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因為嗣皇帝將來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後,同時承受大統,接位為帝,則此時的皇后阿魯特氏,便是太后,否則便僅僅只有一個兒子,而不是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為皇后不平。前朝帝皇,英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致新寡的皇后總能受到相當的尊重,像這位同治皇后那樣,彷彿有罪被打入冷宮似的,卻是絕無僅有,特別是與醇王一家相比,榮枯格外明顯。在王公親貴中,頗有人存著這樣一個疑問,文宗的胞侄有好幾人,何以偏偏選中醇王福晉所出的這一個?因而懷疑慈禧太后與醇王早有聯絡一樣,就像十三年前,慈禧太后與恭王早有聯絡一樣。而居間傳話的人,自然是榮祿,醇王與榮祿的關係之深,是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於真的懷疑,還是妒嫉,或者遷怒,一時從親貴到朝士,對醇王持著反感的,大有其人。妒嫉與遷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懷疑,醇王就無法保持緘默了。 不說前代,只談本朝,現成就有個“皇父攝政王”的稱呼在,醇王與多爾袞情況不同,但論身分,卻是名符其實的皇父。眼前雖由兩宮太后垂簾,但嗣皇帝總有親政的一日,如果他是像明世宗那樣“孝思不匱”,授以“皇父”的名號,畀以攝政的實權,那時就誰也不能想像醇王會如何生殺予奪,但憑愛憎地作威作福? 這些疑慮別人想得到,醇王本人當然也想得到,從西暖閣初聞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才會震驚而致昏迷。事後越想越不安,深怕從此多事,決定自己先表明心跡,情願閒廢終身,不聞政事,所以寫了那樣一道奏摺: “臣侍從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時值天下多故,嘗以整軍經武,期睹中興盛事,雖肝腦塗地,亦所甘心。何圖昊天下吊,龍馭上賓,臣前日瞻仰遺容,五內崩裂,已覺氣體難支,猶思力濟艱難,盡事聽命。忽蒙懿旨下降,擇定嗣皇帝;倉猝間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戰心搖,如痴如夢,致觸犯舊有肝疾等病,委頓成廢。惟有哀懇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無遺;曲賜於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使臣受幈幪於此日,正邱首於他年,則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鴻施於無既矣。” 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親筆寫成初稿,特為請了幾位翰林來替他潤飾,情哀詞苦,看過折底的人,都覺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膽小、謹慎、忠厚——他就是要給人這樣一個印象。 奏摺上達慈禧太后,提筆批了一句:“著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議具奏。”交到軍機,轉諮內閣。 從十二月初六起,內閣天天會議。首先是議垂簾章程,這有成案可循,不費甚麼事,議到醇王的這個折子,是由恭王親自主持。其實醇王的這個奏摺,主要的,亦是為恭王而發,彼此心裡都明白,恭王是個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態,率直說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開去。以親王世襲罔替。” 與議群臣,相顧默然,只有禮部尚書萬青藜說了話,但與開去醇王所有的差使無關。他問:“醇親王的稱謂如何?” 這一問絕不多餘,相反地,正要有此一問,才能讓恭王有個表達意見的機會,他加重語氣答道:“但願千百年永遠是這個名號。” 這就是說:醇親王永遠是醇親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稱號,身後亦不會被追尊為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禮議”的覆轍,決非國家之福。 定議以後,少不得還有許多私下的議論,特別是翁同龢的話多。自從皇帝一病,連番召見。每每與軍機、御前“合起”,儼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與近支王公、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一起為皇帝穿孝百日,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覺得遇到自己該說話,可說話的時候,應該當仁不讓。 他要說的話是:醇王別項差使可開,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不可開。因為神機營是醇王一手所經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夠的,未見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夠。然而這話他又不肯在閣議中說,怕恭王不高興,只在事後預備上一個奏摺,專門陳述這個建議。 這天晚上正在燈下寫折子,聽差來報,說“崇公爺來拜。”這沒有不見的道理,於是翁同龢具衣冠,開正門,親自出迎。 崇綺貴為公爵,但論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禮節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臘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廳上太冷,延入書房款待。 崇綺新喪“貴婿”,心情自然不好,決不會無因而至,翁同龢意會到此,便很率直地動問來意。 “聽說老前輩預備建言,留醇王在神機營?”崇綺這樣問說。 翁同龢很機警,話說半句:“有是有這個想法,還待考慮。” “我勸老前輩打消此議。”崇綺說道,“神機營的情形,沒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著,他便滔滔不絕地大談神機營的內幕,章程如何荒謬、人材如何蕪雜?他在他父親賽尚阿因貽誤戎機被革職時,連帶倒霉,以後在神機營當過文案,所說的話,雖不免張大其詞,卻非無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視。 但是,崇綺的攻擊醇王,所為何來?卻費猜疑。以他此刻的處境而論,真叫“沒興一齊來”,韜光養晦,猶恐不及,無緣無故開罪醇王,豈非不智之至? 這就見得內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個未寫成的折子擱了下來,第二天進宮,找著榮祿,把崇綺夜訪的經過,略略一提,向他徵詢意見。 如果說神機營腐敗,醇王固然不得辭其咎,榮祿卻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榮祿卻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著看吧!”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自不便深問,敷衍了些閒話,已離了內務府朝房,預備回弘德殿時,榮祿卻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榮祿將他拉到一邊,“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說完,他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素箋,遞到翁同龢手裡,打開來一看,是一份折底,寫的是: “竊維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微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大行皇帝衝齡禦極,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將享太平之福。 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籲天呼地;幸賴兩宮皇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 惟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侄,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 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百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皇太后詒厥孫謀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奏議,頌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謨。 ” 翁同龢一氣讀完,對這道奏摺,雖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覺得文字雅潔,立言有法,頗為欣賞。自稱“奴才”,可知是旗人,隨即問道:“是那位的折子?” “請你先不必問。我要請教,你看這個折子怎麼樣?” “遞了沒有?” “沒有。” “沒有遞,最好不遞。”翁同龢說,“如今頗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實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將來繼統的,仍是今上的皇子。傳子傳侄,是一回事。那天擬懿旨,我主張加上'嗣皇帝'字樣,即是繼文宗的統緒之意,應該很明白了,無須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榮祿很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又悄悄囑咐: “不足為外人道!” “是的。” “還有,你可知道王某人,這兩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說,“懶得提他。” 翁同龢是懶得提他。王慶祺,而茶坊酒肆,卻正拿他作為話題,成了眾矢之的,因此,王慶祺不敢出門,只坐在家裡發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個絕大的忌諱,等一摘纓子,號咷痛哭之餘,少不得要問一聲,究竟是什麼病而致“棄天下”?這一來就瞞不住了,首先太監喜談是非,內務府的官員好談宮禁以自詡其消息靈通。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添枝加葉,把王慶祺說得異常不堪。 太監跟內務府的人說話,向來誇大其詞,所以比較持重的人,還是存疑的態度,及至有個人說了一句話,連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來是由“寡人之疾”上來的! 這個人就是李德立。在龍馭上賓的第二天,就有個姓餘的御史,奏劾“將醫員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則其勢有所不能,治罪卻不可免,降旨說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圖保護,厥咎甚重!太醫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莊守和均即行革職,戴罪當差。” “大行皇帝駕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將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綁到菜市口,沒有話說!列公也有在東暖閣瞻仰過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嗎?”李德立在南書房發牢騷,“人人曉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嘗是我請脈不謹?” “那麼,”有人問了一句:“'六脈俱脫',總有個緣故在裡頭?” “自然有緣故。”李德立指著南書房翰林孫詒經說:“最好請孫老爺去問貴同年。” 這就是指王慶祺。孫詒經跟王慶祺是同年,但鄙其為人,不甚來往。當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細的,私下閒談,談出來一副對聯,上聯是:“宣德樓、弘德殿,德業無疆,幸喜詞臣工詞曲。”下聯是:“進春方、獻春冊,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 ※ ※ ※ 這副刻薄的對聯,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那班“都老爺”自然不會不知道。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但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有難言之隱,因而都躊躇未發。 有個湖廣道的御史叫陳彝,字六舟,揚州人,卻想出來一條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個同年叫謝維藩,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慶祺的父親。王祖培也是“詞臣”,道光二十年點了庶吉士,一直當窮翰林,爬到內閣學士,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廣東的鄉試,因為賭“闈姓票”的緣故,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無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王慶祺得到消息,自然連夜奔喪。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父子兩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欽差接待,劉峴莊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應盡哀守禮,照規矩說,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徑回直隸寶坻原籍,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到了廣東。 “到廣東幹什麼?”聽到這裡,陳彝問道:“告幫?” “你想還有什麼別的事?” “難道,”陳彝有些不信,“熱孝在身,就一點不怕人家忌諱,到廣州去亂闖轅門?” “怕什麼?打著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賣帳。瑞制軍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軍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話甚多,但一生官運亨通,得力在寬厚慷慨。凡有京官過廣州,一定應酬,何況是放到廣東來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當時除掉自己致送一份豐厚的奠儀以外,又叫人授意這年辦“闈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斂了一筆錢送給王慶祺。 “忘哀嗜利,一至於此!光憑這段劣跡,我就可以參他了。” “光憑這一段是不夠的。”謝維藩說:“還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請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說。你最好去請教請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陳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慶祺同治九年夏天丁憂,三年之喪,照例只算二十七個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闕赴京,補上了翰林院檢討,這年冬天就有宣德樓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樓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謝維藩所說的去問河南京官,必是指王慶祺上年在河南鄉試中玩了什麼花樣?若是出賣關節,則有鹹豐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頭的罪名。生死出入,關係太大,陳彝倒有些躊躇了。 一打聽之下,並沒有那麼嚴重,但確是少見的荒唐。好幾個河南京官,異口同聲地告訴陳彝,說王慶祺在開封入闈,撤棘以後,微服冶遊,在什麼地方,招呼的那個姑娘,真所謂“指證歷歷”,看來絲毫不假。 這一下陳彝可不必再躊躇了。字斟句酌地寫好一道奏摺,邀請至好公同商酌,無不大為稱賞,認為措詞得體,必可成為一篇名奏議。 這道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裡,一看之下,覺得是從十二月初五以來,少有的痛快之事,當時就將慈安太后請了來,拿陳彝的奏摺念給她聽: “侍講王慶祺,素非立品自愛之人,行止之間,頗多物議。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試廣東,病故於江西途次;該員聞喪之後,忘哀嗜利,復至廣東告助。去年王慶祺為河南考官,撤棘後公然微服冶遊。舉此二端,可見大概;至於街談巷議,無據之詞,未敢瀆陳,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 念到這裡,是一個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頓之際,慈安太后問道:“'街談巷議',指的是什麼呀?” “你想呢,指的是什麼?”慈禧太后緊皺著眉說,“你再聽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陳彝自敘心境,語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聽不明白,念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緣伊系內廷行走之員,有關國體,躊躇未發;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亶,日久必洞燭其人,萬不料遽有今日!” 念到這裡,慈安太后的淚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紅了,擤一擤鼻子,繼續念道: “悲號之下,每念時事,中夜憂惶。嗣主衝齡,實賴左右前後,罔非正人,成就聖德。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側,為患不細!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念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齒地說:“王慶祺這個人!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裡。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為來為去,為的是'有關國體'這四個字,竟拿他沒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 “怎麼辦呢?還能要他的腦袋嗎?” 慈禧太后沉吟著說:“論他'忘哀嗜利'、'微服冶遊'這兩款罪,當然不能處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議罪,只能革他的職,還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說道:“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也夠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陳彝的奏摺拿起來看了一下,指著一處問道:“這句話怎麼講,'左右前後,罔非正人。'” “這是說,在皇上身邊的人,要個個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聖德。” “這麼講就對了。”慈安太后說,“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 “當然!”慈禧太后的那種目光如電,額間青筋隱隱躍動的,能令人不寒而栗的威顏又出現了,“小李那班人,都要嚴辦!” “內務府的人,何嘗不應該辦?”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說: “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終於點頭同意,而且舉一反三,很冷靜地察覺到,陳彝的奏摺中的所謂“街談巷議,無據之詞”,包括著許多不堪聞問的話。外頭可能認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這種荒唐事來,真正是天威掃地!如今再度垂簾,責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見軍機時,她自動提到:三海一切工程,無論已修未修,盡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從。 “進貢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後再說。” 各省督撫、鹽政、織造、關監督,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產,稱為“方物”,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於御用的一份,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層層騷擾分潤,送到京里,還要應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頭上,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因此這道上諭,可以說是恩詔。 接著便是談陳彝的那個奏摺,慈禧太后問道:“陳彝是什麼出身?” 陳彝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曾經嚴劾過內務府的官員,已是響噹噹的“都老爺”,這一次搏擊天下隱憾所聚於一身的王慶祺,諫草未焚,傳遍都下,越發聲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對他的生平,頗有了解,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歷,接著又說:“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裡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淚,亦就因為恭王的這句話,慈禧太后對陳彝更有好感,“他這個折子寫得很好。”她將原折交了下來,“看得出來是個忠臣!” “是!”恭王趁機答道:“言官當中,固然有不明大義、為人'買參',或者不明大勢,膠柱鼓瑟的,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鬱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難言之痛,臣請俯納陳彝一奏以外,更要請兩位皇太后,廣開言路,擇善而從,庶幾收拾人心,重開盛世,不負'光緒'的年號。”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到後來——唉!”她彷彿不忍言似的,只用一聲長嘆作結。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裡,再從深一層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仍舊是垂簾之局,就不致於有今天。 懂是懂了,卻沒有誰敢附和“頌聖”,因為女主聽政,始終是國之大忌。也就因為這個原因,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老謀深算如文祥,細密謹微如沈桂芬,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禁軍的兵權,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這一天要談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機營,正是其中之一。但首先要對陳彝的奏摺有個了斷,王慶祺革職永不敘用,恭王完全贊成,只是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這一節,他認為是蛇足。當然,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慶祺品誼有虧,已是本朝的廢物!”恭王這樣措詞,“臣以為不如隨他自生自滅,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反倒留下一個痕跡。數年以後,萬一有那不知輕重的地方官,為他奏請起復,反倒難於處置。”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很服善,“這一案就這麼了掉了,倒還落個耳不聞、心不煩。” “是!”恭王接著從懷裡取出一張單子,“醇王奏請開去所有差使,已蒙兩位皇太后,念其至誠,準如所請。空出來的各項差使,臣等公議,分簡王公大臣接替,現在開了個單子,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 單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先拿手按著不看,向慈安太后用徵詢的語氣說道:“醇王的差使,只有一個頂要緊,神機營得好好找一個人管。” “是啊!”慈安太后順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爺自己管。” 這句話中,就有些分量了。慈安太后未及答言,恭王搶先回奏:“臣實在分身不開,而且軍務方面,臣亦隔膜。臣等公議,由伯彥訥謨詁跟景壽管理神機營,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 這是獲得親貴重臣一致支持的一個決定,作用是防微杜漸,不讓慈禧太后有假手醇王,掌握禁軍的機會。伯彥訥謨詁是僧王之子,家世資望都還相當,而最重要的是籍隸蒙古,由他來掌管神機營,一則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於猜疑,再則是對蒙古人的一種安慰,表示他們雖失“貴婿”,朝廷依然優禮尊重。事實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對此亦頗重視,由崇綺出面來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堅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們的公意。 其實慈禧太后自己,倒並沒有想掌握禁軍之意,她只不願意將神機營交給恭王一系,如今由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是個很妥當的安排,所以當時便表示同意,不過卻為醇王留下了捲土重來的餘地。 “醇王經管神機營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她說,“以後應興應革,比較有關係事,仍舊該跟他商量。這一層意思,也寫在上諭裡頭好了。” 恭王口中答應,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會帶兵,其實不懂剛柔相濟之道,對部下但以恩結,不用峻法,以致軍紀廢弛,簡直成了笑柄。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較有遠識的重臣,認為不能再讓醇王管理神機營的原因之一。當然,伯彥訥謨詁受命之先,是有承諾的,答應一到了差,立即開始切實整頓。 詔諭一下,少不得還有一番謙讓,伯彥訥謨詁復奏,“請簡派近支親王佩帶印鑰”。慈禧太后心裡明白,這是指惇王而言。換了別的近支親王,還有考慮的餘地,這位“五爺”,連慈安太后都覺得他的腦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議,“毋庸固辭”。 伯彥訥謨詁原來管著“火器營”,這也是很要緊的一個差使,改由親貴中正在走紅的禮親王世鐸和貝勒奕劻管理。交了那面的差使,接這面神機營的差使,由榮祿代表醇王,移交印鑰。伯彥訥謨詁接了事,隨即下了一張條子:神機營官兵嗣後出操,不准隨帶閒雜人等。所謂“閒雜人等”其實是那些“黃帶子”、“紅帶子”的“伺候大爺下操”的聽差,有的牽馬,有的管鷹,還有帶著鴉片煙槍的。 從這上頭,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帶來的新氣象。不過此時中外所矚目的,還在整肅宮禁,王慶祺革職以外,嚴辦了好些太監,然後是御史參奏貴寶和文錫,“承辦公事,巧於營私”,亦都被革了職。 宮中還有件事,為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后的身分,從來兄終弟及,最尷尬的事,無過於處置這寡居的皇嫂。臣下亦曾議及,只是慈禧太后態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預備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諡和廟號議定了再說。 廟號的第二字,自然稱“宗”,第一個字,在閣議中,原來擬的是“熙”或“毅”,寶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對,說前朝只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殺,人人危懼,以後為完顏亮所弒。至於“毅宗”,則是崇禎帝的廟號,亡國之主,更不可用。結果廟號擬的是“熙、肅、哲”三字,尊諡擬的是“順、穆”二字,奏請兩宮太后裁定。 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后自覺不甚在行,所以召集軍機、弘德殿、南書房等處的臣子,公同商議。於是徐桐建議:廟號“穆宗”,尊諡則用“毅”字。 明朝也有個穆宗,年號隆慶,明世宗的第三子。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諸臣,優恤死難,減賦息民,邊境寧靜,大體說來,是個繼體守文之主,可惜在位只有六年。與大行皇帝的不永年,情況相似。但明穆宗傳位神宗,卻享國四十餘年之久,這對當今的嗣君來說,是個好兆頭。而且神宗初年,太后垂簾,與張居正內外相維,重用戚繼光,蕩平倭患,在歷史上頗露光采。這些故事,慈禧太后曾經在以前南書房翰林許彭壽、潘祖蔭編纂的《治平寶鑑》中讀到過,所以欣然首肯。 ※ ※ ※ 穆宗毅皇帝的稱號是定了,穆宗皇后,亦須有一封號,這用不著臣下參贊,慈禧太后在內閣擬呈的字樣中,用朱筆圈定了“嘉順”二字。熟悉宮闈的人說,這是對“嘉順皇后”的一個警告,順從始可嘉。但又有人說,即使順從,嘉順皇后以後的日子也很難過。直須逆來順受,熬到慈禧太后賓天,才有出頭之日。 在體順堂日夕以淚洗面的皇后,得此封號,不但不足以為慰,而且別有一件傷心之事。在大行皇帝生前,皇后若有比較舒暢的心情,便是跟她的兩個大姑子相聚的那片刻,榮壽公主跟她同年,榮安公主比她小一歲,但仍舊得稱姐姐。兩個姐姐中,皇后又比較跟榮安公主更來得親近,因為她嬌憨隨和,不似榮壽公主那樣有棱角。 由於捨不得她的生母麗貴太妃,榮安公主雖早已指婚給世襲一等雄勇公苻珍,卻直到上年八月,十九歲才下嫁。這年夏天傳出喜訊,當大行皇帝病重時,因為身懷六甲,竟未能親臨探視。凶信一傳,姊弟情深,也不知哭了多少場,悲痛過度,竟致早產,嬰兒夭折。說也奇怪,產後跟大行皇帝一樣,得了天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醫生不肯開方子了。兩宮太后得報,親臨公主府視疾,榮安公主已經昏迷不醒,連一聲“皇額娘”都不會叫。延到除夕上午咽了氣,府裡的人傳說:病中囈語,道是文宗相召,命她與大行皇帝同行,一起追隨於泉台——從此世間就沒有文宗的親骨血了。 於是愁雲慘霧的宮中,又添一個傷心人:麗貴太妃,與嘉順皇后相擁號咷,哭得死去活來。當然,這也須瞞著慈禧太后,因為這一天大年三十,不論如何,也得討個吉利。 這個年當然是過得滿目淒涼。到了二月二十,恰是四歲的嗣君,登極後的整整一個月,忽然傳出消息,說嘉順皇后在這天寅初,也就是半夜三更時分,香消玉殞。因何崩逝?卻不分明,問起來,說是嘉順皇后因為大行皇帝之崩,哀傷過甚,纏綿病榻已久。然則何以不見御醫請脈的藥方?這又有個解釋,說嘉順皇后拒絕醫療。這樣看起來,她是抱著必死之心的了。 翁同龢因為奉旨相度陸地,尚未復命,不便入宮,但這天去拜了幾處客,每一處都在談著嘉順皇后,私底下的說法各有不同,一種說法是嘉順皇后在十二月初五,就曾吞過金屑自盡,遇救不死,所以判斷此番崩逝,依然是自裁。 另一種說法是,從大行皇帝一崩,慈禧太后就歸罪於嘉順皇后,甚至誣賴她房帷不謹,以致大行皇帝發生“痘內陷”的劇變。嘉順皇后遭遇了這樣難堪的逆境,無復生趣,懨懨成病,終於不治。 再有一說是慈禧太后決心置嘉順皇后於死地,尤其是廣安的奏摺一上,繼嗣繼統之爭,於大行皇帝是“身後是非誰管得?”而在嘉順皇后,則有一天或將會有個做皇帝的兒子,一為太后,總可以想出辦法來發號施令。慈禧太后從《治平寶鑑》中,聽過宋朝宣仁太后被誣的故事,所以持著戒心,認為嘉順皇后在世一日,便有一日的隱憂後患,因而秘密下令,斷絕嘉順皇后的飲食。 后妃的母家,照例是可以進食物的,嘉順皇后的得以不死,據說就因為靠崇綺進奉食物,得以苟延殘喘。然而處境越來越艱困,嘉順皇后悄悄寫了一張紙條,秘密傳到母家,問她父親,她應該如何自處? 傳言中說:皇后絕命的那一天,接到母家的食物,掰開一個餑餑,裡面有一張小紙條,看得出是承恩公的親筆,寫的是:“皇后聖明”四個字。這是讓嘉順皇后自己拿主意。於是她方始恍然於孤立無援,因而拿定主意,追隨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也是跟她最談得來的大姑子大公主去作伴了。 大喪百日之內,又逢皇后之喪,這在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例子,體順堂不是辦喪事的地方,內務府的官員,搞得手足無措,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將大行皇后的“吉祥轎”先移到慈寧宮以西的壽康宮。這座宮與它後面的壽安宮,是專門安置先朝年老妃嬪之處,兩宮太后商量了一下,決定傳旨,就在壽康宮斂奠辦喪事。 除了乾清宮門外,如果左右各懸一面白幅,忒嫌喪氣,所以西首不再懸旐以外,大行皇后的喪儀算是隆重的,當天便有內閣發抄的一道上諭,一道懿旨。上諭是這樣說: “嘉順皇后於同治十一年作配大行皇帝,正位中宮,淑順柔嘉,坤儀足式。侍奉兩宮皇太后,承顏順志,孝敬無違。上年十二月,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毀傷過甚,遂抱沈痾,於本日寅刻崩逝,哀痛實深。著派禮親王世鐸,禮部尚書萬青藜,總管內務府大臣魁齡,工部右侍郎桂清,恭理喪儀。” 另外一道懿旨,所敘的內容相彷彿,卻另有深意: “兩宮皇太后懿旨:嘉順皇后孝敬性成,溫恭夙著,茲於本日寅刻,遽爾崩逝。距大行皇帝大喪,未逾百日,复遭此變,痛何可言!著於壽康宮行斂奠禮,擇期移至永思殿暫安。所有一切事宜,著派恭親王會同恭理喪儀王大臣,暨各衙門,查照例案,隨時妥籌具奏。” 同為治喪一事,何以又發上諭,又發懿旨?而且既然派了禮王世鐸領頭辦理,何以又忽然加派恭王主持?因此又有許多議論和猜測。 一派是往好的方處去看,說加派恭王治喪,正見得兩宮皇太后重視嘉順皇后的身分地位。而另一派不以為然,認為正以事出非常,所以必得恭王照料。懿旨中不說“毀傷過甚,遂抱沈痾”,卻用“遽爾崩逝”的字樣,可見其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后之喪,既然“查照例案”,又何必再“隨時妥籌具奏”?這也是其中必有隱情的明證。 這是永遠莫可究詰的宮闈秘密,而宮闈的秘密是永遠不會終止的,終止的只是一個年號——“同治”結束了,代之而起的是慈禧太后的獨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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