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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玉座珠簾(28-2)

慈禧全傳 高阳 9179 2018-03-14
會齊到了養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閣召見。她是經過一番冷靜考慮,覺得此事不可冒失,因為皇帝的意向,難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單獨召見後,才跟她談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熱心,並且隱約暗示,此舉怕傷了皇帝的心,以打消為妙。 這一來就很顯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遲疑,慈安太后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照慈禧太后看,“東邊”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釜底抽薪的辦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裡設法說通了。否則事情不成,有損自己的威嚴。 當然,對恭王他們,她另有一套說法,“此事體大,總宜先把利害關係說明白了才好。”她把原奏交了下來,“你們要先口頭奏明皇帝,不可以就這樣子奏請。”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裡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釘子,如果措詞未妥,真的碰了釘子下來,慈禧太后一定會遷怒,而且再要挽回,相當困難,那不是自己給自己出了難題?因此,他這樣答道:“聖躬未安,不宜過勞,容臣等明天一早請安的時候,面奏請旨。”

這個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對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該怎麼跟皇帝說,你們好好兒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來,恭王一言不發就上轎走了。到了傍晚時分,李德立請過了脈,開了方子,帶著藥方草稿去見恭王,面陳皇帝的病狀,說是剛才所見,不如以前之“順”。 不順即逆,恭王大吃一驚,“怎麼呢?”他一伸手說,“拿脈案來我看。” 脈案上說天花“浸漿皮皺,”即是不夠飽滿,而且“略感風涼,鼻塞咳嗽,心虛不寐”,有了外感更麻煩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當歸、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補氣的藥,恭王越覺憂慮,“皇上的身子怎麼樣?”他說:“你照實講,無庸忌諱!” “腎虧!”李德立說,“本源不足,總吃虧了。現在不敢太用涼藥。”他接著又說,“今天大解三次,有點拉稀的模樣,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消失,而臉色憂疑不定,雙眉蹙然,完全是有著難言之隱的神態。恭王的心也懸了起來,“卓軒!”他用相當威嚴的聲音說:“有話你這時候不實說,將來出了亂子,是你自作自受!” 這個警告出於恭王之口,十分嚴重,李德立考慮了一下,毅然下了決心,“王爺!”他向左右看了一下,“有句話,不入六爺耳。”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你來!” 鑑園的隙地上,新起了一座小洋樓,恭王在那里布置了一間養靜深思的密室,他帶著李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甬道,進入一間構築嚴密的書齋。有個聽差進來倒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隨手將一扇洋式門帶上,“喀”地一聲,似乎下了鎖。 說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話,也盡有隱秘的地方,而恭王特地帶他到這裡,是表示格外慎重,好教李德立放大膽說實話。果然,李德立覺得這裡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於是將皇帝生了“大瘡”的症象,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恭王聽得傻了!臉色灰敗,兩眼發直,最後出現了淚光,只見他盡力咬牙忍住,拿一隻食指,抹一抹眼睛問道:“這個病怎麼治?” “緩證或有結毒腫塊,用'化毒散',以大黃為主,急證用'搜風解毒湯'。不過,王爺,這個病,斷不了根的。” “談什麼斷根?能不發,或者發得輕一點,就很好了。”恭王又問:“這個病會不會在這時候一起發了出來?” “這也難說,從來還不曾聽說過這樣的病例。” 恭王的臉色又沉重了,低著頭踱了好一陣方步,突然站住腳問:“卓軒,如今該怎麼治?” “自然是先治天花,今天這服藥保元補氣,能幫著皇上灌漿起頂,即是順症,往後就易於措手了。” 恭王深深點頭:“膽欲大而心欲細,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說。聽說那個病,多在春天發,眼前大概不要緊。”他又問道:

“這話你還跟誰說過?” “就只敢禀告王爺。”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聲張。”恭王搖頭微喟,說了一個字:“難!” 幸好李德立這天的方子很見效,一夜過去,皇帝的天花,果然“灌漿起頂”,發得相當飽滿,精神也好得多了,雙眼炯炯,氣色甚盛,即使是虛火上升,也總比兩眼半開半閉,神色萎靡困頓好得多。 卯正叫起,先叫軍機,皇帝已經坐了起來,等恭王等人行了禮,皇帝將手臂一伸,“你們看!發得很好。” 天花確是發得很好,顆粒分明,一個個鼓了起來,即所謂“起頂”,昨天皺皮的那種現象消失了。 “聖躬大安,天下臣民之喜。”恭王徐徐說道:“臣等每日恭讀脈案,也曾細問李德立,說皇上的天花之喜,來勢甚重,千萬疏忽不得,總宜靜心調攝。臣等公議,憂能傷人,總要設法上抒睿慮才是。”

“說要調養百日。”皇帝問道,“日子是不是太長了?” “日子從容,調養得才好。只要皇上調養得體力充沛,百日亦不算多。”恭王緊接著說:“臣等公具奏摺,請皇上俯納微衷。” “什麼折子?拿我看。” 於是恭王將前一天從慈禧太后那裡領回來的、沈桂芬執筆的奏摺,遞了上去,小李持燭照著,皇帝匆匆看完,放下奏摺在沉吟。 “你們先退下去吧!”皇帝不即接受,但也不曾拒絕,“等我想一想再說。” ※ ※ ※ 等退下不久,復又叫起,這次是召見奏摺上列名的十五個人,兩宮太后在御榻左右分坐,臉色都很沉靜,恭王就知道皇帝已經准奏了。 推測得一點不錯,皇帝是這樣說:“天下事不可一日鬆懈,李師傅代為繕折,是權宜的辦法,這百日之內,我想求兩位太后代閱折件,等百日之後,我照常好生辦事。”

“是!”恭王代表大家領旨。 “恭親王要敬事如一,”皇帝用很嚴厲的聲音說:“萬萬不可蹈以前故習!” 恭王依舊只能應一聲:“是!” 接著便是慈禧太后開口:“昨天你們上折子,我因為茲事體大,不便答應,要你們先奏明皇帝。”說到這裡她轉臉向皇帝解釋:“昨天西暖閣召見,是軍機、御前請見,當時我怕你心裡煩,沒有告訴你。” 這是當面撒謊,好在沒有一個人敢去拆穿,皇帝亦信以為真,連連點頭,彷彿感激她的體恤。 “你不必再煩心。”慈禧太后目光掃過,先看慈安太后,再看恭王等人,最後仍舊落在皇帝臉上,哄小孩似地說:“你放心養病好了,當著大家在這裡,我答應下來就是了。” 意思是“勉徇所請”,皇上和諸臣還得表示感激慈恩。等退了下來,一面擬旨,一面商量。皇太后與皇帝到底不同,看折以及跟軍機見面,固無二致,但一般官員的引見,以及祭享典禮,皇太后無法代行天子之職,得要想個章程。

“馬上就過年了,年底太廟祭享,得要遣派親王恭代。”寶鋆一一指明:“元旦朝賀,免是不免?京內外官員引見,怎麼變通?各種差考,誰來出題?” “元旦朝賀,經筵等等儀典,自然暫緩舉行。郊壇祭享,臨時由禮部奏請皇太后欽派人員恭代行禮。差考出題,由軍機辦理。只是京內外官員引見,”恭王想了想說:“改為驗放如何?” 也只好如此。因為皇太后到底不便召見外廷臣子,而且看折也不是攝行皇帝之職。於是照恭王的意思擬定四條,連同沈桂芬所擬的上諭,一起送上去請旨。 旨稿很快地核可了,只改動了少許字樣,拿下來立即送內閣明發,當天就是“邸鈔”,是這樣“通諭中外”: “朕於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經惇親王等合詞籲懇,靜心調攝。朕思萬幾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現在尚難耐勞,自應俯從所請。但恐諸事無所禀承,深虞曠誤;再三籲懇兩宮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資調養,所有內外各衙門陳奏事件,呈請被覽裁定。仰荷慈懷曲體,俯允權宜辦理,朕心實深感幸,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於是從第二天起,兩宮太后便在漱芳齋辦事,批閱章奏,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軍機,裁決軍國大事,這又回復到垂簾的光景了。 當然,慈禧太后大權在手,樂得收買人心,再度聽政的第一天,就問起瑞麟的遺缺。瑞麟死在九月裡,留下兩個缺,一個是兩廣總督,這個缺因為有許多收入與宮廷及內務府有關,非萬不得已,不補漢人,特調安徽巡撫英翰升任。另一個是內閣首席的文華殿大學士,照規矩應該由資序較次的大學士遷轉殿閣,騰出一個大學士缺,歸協辦大學士寶鋆升補,但皇帝因為停園工的案子,跟恭王鬧脾氣,而寶鋆是恭王的心腹密侶,便有意擱置不理。此刻慈禧太后一提起來,自然是照規矩辦事,李鴻章由武英轉文華;文祥由體仁轉武英,寶鋆大拜,榮膺體仁閣大學士。

這一下便連帶有了變動,寶鋆的吏部尚書,為六部之首,例規是協辦大學士的候補者;有人該升協辦,便得先調吏部。論起來兵部尚書英桂的資格夠了,因而寶鋆改為“大學士管部”,仍管吏部,而以英桂調任吏部尚書。英桂的遺缺,由弘德殿行走的廣壽,以左都御史調補。空出來的一個缺,與尚書同等,為“八卿”之一,慈禧太后問恭王:“你看補誰呀?” 恭王因為皇帝的告誡,記憶猶新,在這些加官晉爵的事上,要避把持的嫌疑,所以這樣答道:“臣心目中並無合適的人,請懿旨辦理。” “左副都御史,是新補的,當然不能馬上就坐升左都御史,照規矩應該在侍郎裡頭挑。現在倒是些什麼人呀?” 六部侍郎,共計二十四人之多,恭王也記不清楚,寶鋆原是吏部尚書,自然念得出全部名單,所以他回頭說道:“你跟皇太后回奏。”

於是寶鋆便念:“吏部左侍郎魁齡。” “對了!”剛念了頭一個,就讓慈禧太后打斷:“就讓魁齡去吧!” 這是間接示惠於恭王。魁齡曾在七月底由恭王保薦,升任工部尚書,已經擬旨奉準,就因為停園工之故,皇帝一怒收回成命,此刻到底當上了一品官兒了。 再有兩個升官的,就是太醫院的左右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黨候補。莊守和以四五品京堂候補。旨意一下,在太監中就引起竊竊私議,說李、莊兩人升官升得出了格,而且值不值得如此酬庸,也大成疑問,因為皇帝的天花,不見得治得很好,飲食甚少,“歇著”的時候也不多,整夜能夠熟睡的,只不過亥子之交的個把時辰。 照李德立的診斷說,這是“元陽不足,心腎不交”的證象,所以用的藥是“保元湯”,有鹿茸、有肉桂,這也引起好些太監,特別是年紀較長,略知藥性的人的非議,說皇帝才十九歲,血氣方剛,不宜用這些熱性的補劑。 處廷的大臣,當然比太監要明理得多,他們所重視的是脈案,既然“元陽不足”,則用“保元湯”是理所必然之事。但十九歲的少年,何以有此證象?以前的脈案中,也曾一再指出“腎虧”,這是少年放縱,酒色斫喪,進入中年才有的現象,而竟出現在十九歲的少年身上,是件很難索解的事。 於是,“天花之喜”所帶來的憂慮,反而擱在一邊,擔心的是皇帝的體質。而真正了解“病情”的,卻又有難以言說的隱憂,覺得皇帝的病情,要比已知的情形嚴重得多,李德立如此處方,便隱然存著卸責的餘地。 這些看法,兩宮太后自是毫無所聞,亦毫無所知,所看重的仍是皇帝的天花,認為危險未過,唯在普施恩澤,感召天和,猶之乎民間所說的,“做好事,積陰功,”庶幾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所以慈禧太后先用皇帝的名義,為自己加“徽號”,作為起端,由軍機承旨,發了這樣一道上諭: “朕於本月遇有天花之喜仰蒙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調護朕躬,無微不至,並荷慈懷曲體,將內外各衙門章奏代為披覽裁定,朕心實深欣感,允宜崇上兩宮徽號,以冀仰答鴻慈於萬一,所有一切應行典禮,該衙門敬謹辦理” 緊接著又連下三道恩詔,第一道以“奉懿旨”的名義,將慧妃晉封為皇貴妃,瑜嬪、珣嬪晉封為妃。第二道是“優加賞賚內廷行走”,第一名是惇王“賞食親王雙俸”;第二名是恭王,本已賞食雙俸,再賞加一分。王公親貴之後是軍機大臣,都賞戴雙眼花翎;再下來是內務府大臣,或者賞雙眼花翎,或者賞“宮銜”,或者兩者得兼。 之後就是“弘德殿行走”諸臣及南書房翰林,亦各蒙榮典此外“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員,均賞加二級,京師八旗及各營兵丁,均賞給半月錢糧”。凡此都表示“行慶推恩至意”。 第三道恩詔是惠及囚犯: “奉皇太后懿旨,所有刑部及各省已經結案監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所不原者外,著軍機大臣會同刑部,酌量輕重,分別請旨減等發落。其軍流徒杖以下人犯,一併分折減等完結。俾沾寬大之恩,勉圖自新之路,用示子惠兆民,法外施仁至意。” 在慈禧太后及軍機大臣是如此“推恩”的想法,蒙恩的大小臣工,當然亦覺得感奮,但有些比較冷靜的,卻有異樣的感覺,感覺不祥。因為似此普遍推恩,像是“易代”之典——新君登基,才會頒發這樣的恩詔。 除了尊崇太后,推恩臣工以外,還有對鬼神的崇功報德,在十一月初一診斷確定為天花那天起,慈禧太后就根據內務府的建議,在大光明殿供奉痘神。痘神或稱“痘母”,宮裡稱為“痘神娘娘”,又簡稱“娘娘”。皇子、皇女出天花,照例要上祭,由皇子、皇女的生母行禮。這一次是天子出天花,更非同小可,最初有人翻出陳年老賬來建議,說“順治爺出天花的時節,曾經下詔,禁止民間炒豆燃燈。似宜照行。”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慈禧太后最忌諱的,便是拿“順治爺”來比當今的皇帝,“順治爺”就是出天花駕崩的,如何好比? 當初是否供過痘神,已不可考,不過供奉了“娘娘”,皇帝的天花出了出來,足見已獲保佑,所以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十二日,特地又將“娘娘”從大光明殿接到養心殿,預定供奉三天,恭送出宮。 “娘娘”啟駕,要用轎馬,內務府弄了九副紙紮的龍船,陳設在乾清宮。在這三天之中,宮內“一片喜氣”,只見到處都是紅地毯、紅對聯。 “聖天子百神呵護”,所以還有許多祭儀,照太監的說法,到處都有日久成精的神怪,到處在保護皇帝,自然須有酬報,上祭以外,內務府特地行文禮部,請奏請將諸天眾聖,普加封號。禮部接到咨文,頗為為難,因為供例無據,事涉怪誕,但亦不便公然駁复,只有擱著不辦,好在還不是出於慈禧太后的本意,擱置也就擱置了。 到了十一月十五那天,是送聖的日子,諸王貝勒,皆有執事,一早進宮,先到內奏事處看脈案及“起居單”,李德立前一天上午的診斷是: “前數日痂結外剝腐爛,故用溫補峻劑,令化險為平;痂疤漸紅,徵候大佳。惟氣血不充,心腎交虧。” 下午的診斷是: “除毒未清,兩脈浮大,此系感涼停食之症。憎寒發熱,胸堵氣促,務須即解為安。” 雖有外感,天花的症狀還算是正常的。於是諸王貝勒,先趕到景山壽皇殿,侍候兩宮太后行禮,遞瞭如意。然後又趕到大清門外去“送娘娘”。 ※ ※ ※ 慈禧太后特別禮遇“痘神娘娘”,用皇太后的全副儀駕鼓樂前導,引著九條紙紮龍船,以及無數紙紮的金銀玉帛,送到大清門外,那裡已預先搭好一座土壇,“龍船”送上壇去,由惇王領頭行了禮,然後舉火焚燒,一霎時烈焰飛騰,紙灰四散,樣子很像“祖送”。 “祖送”是大喪的儀節之一,是滿俗的舊俗,稱為“小丟紙”、“大丟紙”。當皇帝初崩,百官哭臨,首先就是焚燒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器用珍玩,稱為“小丟紙”;到了“金匱”出宮,奉安陵寢時,儀仗中有無數龍亭,分載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等奉安以後,一火焚淨,稱為“大丟紙”。送娘娘焚燒龍船的景象,與大小丟紙,正相彷彿,因此無不竊竊私議,認為又是一個不祥之兆。 到此只剩下三天,就過了十八天最危險的時期,上上下下都鬆了口氣,因為最後這三天結疤落屑,實亦等於脫險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內奏事處既無脈案、藥方,亦無起居單,而且奏事太監孟忠吉口傳諭旨:“不用請安!”照這樣看,竟是喜佔勿藥。但李德立卻照常進宮請脈,然則沒有脈案、藥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處?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細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蹺,頗想仔細打聽一番,略想一想,覺得有兩個人好找,一個是新補了內務府大臣的榮祿。從慈禧太后代閱章政、裁決大政的詔旨下達,便奉懿旨:“多在內廷照料”,是新興的大紅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談得來,如果找到了他,養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了。無奈他奔走於長春宮、養心殿之間,一時碰不著面。 那就只有找李鴻藻了。翁同龢還特地找個因由,翻了翻很僻的醫書,抄了些痘後調養的方子,帶到李家,預備請李鴻藻得便口奏。 一見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異,眉字間積鬱不開,不斷咬著嘴唇,倒像那裡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說明來意,李鴻藻接過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語,這是根本沒有心思來管這些方子的態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蘭翁!”翁同龢說:“如果不便口奏,無妨作罷。” “說實話吧,天花是不要緊了。” 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無脈案、藥方、無起居單那回事,同時也驚駭地發覺自己的猜測,多半不錯,果真有不便示人之處。 “唉!”李鴻藻搖頭嘆息,頓一頓足說,“我竟不知從那裡說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突起的波瀾,不但萬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難信。然而,不信卻又不可。”李鴻藻的情緒算是平靜了些,拿出一張紙來遞給翁同龢說:“你看!” 接來一看,是抄出來的三張脈案,一張是: “脈息浮數,痂落七成,肉色紅潤,惟遺洩赤濁,腰疼腿酸,抽筋,系毒熱內擾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張寫的是: “痂已落、洩漸止,而頭暈發熱,腰腿重疼,便秘抽筋,系腎虛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張註明,是這天酉刻的方子: “頭暈發熱,餘毒乘虛襲入筋絡,腰間腫疼,作癰,流膿,項脖臂膝,皆有潰爛處。藥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藥敷之。”所開的藥有生耆、杜仲、金銀花、款冬之類,翁同龢看完驚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癰了呢?”他說,“莫非餘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餘毒。”李鴻藻搖搖頭。 天花的餘毒可轉化為癰,在翁同龢從未聽說過,所以當李鴻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潰爛之處,可能是梅毒發作時,他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這到底是一件駭人聽聞,不易置信的事,“蘭翁,”他必得追問:“是聽誰說的?” “李卓軒。” “他不會弄錯了吧?” “不會的。”李鴻藻說,“這是什麼病,他沒有把握,敢瞎說嗎?” “真是!”翁同龢還是搖頭,“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鴻藻說,“夏天聽榮仲華說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還有下三濫的地方,當時我心裡就嘀咕,據李卓軒說,早在八月裡就有徵候了。此刻的發作,看似突兀,細細想去,實在其來有自。” “那麼,李卓軒怎麼早不說呢?” “他不敢。前幾天悄悄兒跟恭王說了,這會兒看看瞞不住,才不能不實說。”李鴻藻又說:“其實早說也無用,這是個好不了的病。” “不然!諱疾總是不智之事,早說了,至少可以作個防備,也許就不致於在這會兒發作。照常理而論,這一發在痘毒未淨之際,不就是雪上加霜嗎?” 李鴻藻覺得這話也有道理,然而,“你說諱疾不智,”他黯然說道:“看樣子還得諱下去。” “難道兩宮面前也瞞著?” “就是為此為難。”李鴻藻問,“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瞞。” “大家也都如此主張。難的是這話由誰去說?誰也難以啟齒。” “李卓軒如何?” 李鴻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暫且丟開,跟翁同龢淒然相對,嗟嘆不絕。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場茫茫大雪,翁同龢雖無書房,卻不能不進宮請安。依然一大早衝寒冒雪,到懋勤殿暫息一息,隨即到內奏事處去看了脈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於昨天從李鴻藻那裡,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盡信脈案,決定到內務府朝房去看看,如果榮祿在那裡,便好打聽,到底被諱的真相如何? “別處都不要緊,就是腰上麻煩。”榮祿皺著眉,比著手勢,“爛成這麼大兩個洞,一個是乾的,一個流膿,那氣味就不能談了。” 翁同龢聽這一說,越發上了心事,愣了好一會問道:“李卓軒怎麼說呢?” “他一會兒就來,你聽他說。”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內務府朝房的,開方用藥,都在那裡斟酌。這天一到,但見他臉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為皇帝的這個病,不知急得如何寢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補缺無望,連眼前的頂戴都會保不住。 “脈息弱而無力。”李德立聲音低微,“腰上的潰腫,說出來嚇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敘述皇帝的“癰”,所談的情形,跟榮祿所見的不同,也遠比榮祿所見的來得嚴重,腰間腫爛成兩個洞是不錯,但不是一個流膿一個乾,幹是因為剛擠過了膿。 “根盤很大,”李德立雙掌虛圈,作了個飯碗大的手勢,“正向背脊漫延。內潰不能說了。” “原來病還隱著!”榮祿問道:“這不是三天兩天的病了。 你是怎麼治呀?總有個宗旨吧? ” “內潰是這個樣子,壓都壓不下去,硬壓要出大亂子。”李德立茫然望著空中,“我真沒有想到,中毒中得這麼深。” 榮祿和翁同龢相顧默然。他們都懂得一點病症方劑,但無非春瘟、傷寒之類,皇帝中的這種“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氣血兩虛、腎虧得很厲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里之法,先扶助元氣。”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藥。”榮祿問道:“這種'毒',有什麼管用的藥?” “沒有。”李德立搖搖頭:“只好用紫草膏之類。” 談到這裡,只見一名蘇拉來報,說恭王請榮祿談事。一共兩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體弱,奏請開缺,慈禧太后降諭,賞假三月。恭王吩咐榮祿,年下事煩,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應。這是他義不容辭,樂於效勞,而且並不難辦的事。 難辦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鴻藻和翁同龢所談到的難題,恭王經過多方考慮,認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榮祿最適當,因為他正得寵,並且機警而長於口才。 榮祿是公認的能員,任何疑難,都有辦法應付,這時雖明知這趟差使不好當,也不能顯現難色,壞了自己的“招牌”。當時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你預備什麼時候跟上頭去回?”恭王問說。 “要看機會。第一是上頭心境比較好的時候;第二是沒有人的時候。”榮祿略想一想說,“總在今天下午,我找機會面奏。” “好!上頭是怎麼個說法,你見了面,就來告訴我。” “當然!今晚上我上鑑園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氣就是哭,誰知榮祿的報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氣,亦未流淚,神態雖然沉重,卻頗為平靜,說是已有所聞,又問到底李德立有無把握? “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聽誰說的呢?” “我想,總是由李卓軒那裡輾轉過去的消息。”榮祿又說:“慈禧太后還問起外面有沒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薦。”“我看李卓軒也像是沒有轍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薦。” “是的。我去打聽。” 榮祿口中這樣說,心裡根本就不考慮,這是個治不好的病,保薦誰就是害誰,萬一治得不對症,連保薦的人都得擔大干系。這樣的傻事,千萬做不得。 談到這裡,相對沉默,兩人胸中都塞滿了話,但每一句話都牽連著忌諱,難以出口。這樣過了一會,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皇后怎麼樣?今兒崇文山來見我,不知道有什麼話說?我擋了駕。”接著加上一聲重重的嘆息:“唉……!” 提到這一點,榮祿腦際便浮起在一起的兩張臉,一張是皇后的,雙目失神,臉色灰白,嘴總是緊閉著,也總是在翕動,彷彿牙齒一直在抖戰似的;一張是慈禧太后的,臉色鐵青,從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時,嘴角一定也斜掛了下來。世間有難伺候的婆婆,難做人的兒媳婦,就是這一對了。 “皇后的處境,”榮祿很率直地用了這兩個字:“可憐!”他說:“只要皇上的證候加了一兩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話,我不敢學,也不忍學。” 恭王又是半晌無語,然後說了聲:“崇家的運氣真壞!” “還有句話,”榮祿湊近恭王,放低聲音,卻仍然遲疑,“我可不知道怎麼說了?” “到這個時候,你還忌諱什麼?” “太監在私底下議論——我也是今天才聽見,說皇上的這個病,要過人的,將來還有得麻煩。” 果然將這種“毒”帶入深宮,是曠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麼說了。 又說:“慧妃反倒撿了便宜。敬事房記的檔,皇上有一年不曾召過慧妃。” 如說慧妃“撿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該倒霉?恭王也聽說過,凡中了這種“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帶了病來,皇嗣不廣,已非國家之福,再有這種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氣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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