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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玉座珠簾(17-2)

慈禧全傳 高阳 10475 2018-03-14
“皇額娘!”皇帝說話一點都不顧忌,“剛過了一道難關,過得還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飯前來要菜時,悄悄告訴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憂,憂的是怕皇帝對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現在聽他這一說,自然明白。但寬慰之餘,也有不滿,只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責備的聲音說道:“什麼難關不難關的!有一點兒事就沉不住氣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訓斥,臉上也總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點都不怕,端個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語地說: “明兒晚上就遞到濟南了。” “什麼呀?”玉子語焉不詳,慈安太后這時才明白:“敢情是丁寶楨上的折子?我還以為是曾國藩奏得來的呢!” “曾國藩膽子小,怕事。丁寶楨是好的,將來……。”

“將來!”慈安太后打斷他的話,語重心長地說:“將來等你一個人能作主的時候再說,這會兒擱在心裡就是了。” 皇帝深深點頭,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著,便低聲把召見恭王和軍機,以及去見慈禧太后的經過說了一遍。 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聽得津津有味,母子倆都忘了時間,卻把個小李急壞了。因為宮門一下鑰,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鑰匙,這一下就得記日記檔,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總得“閱檔”,發覺有這段記載,心裡就會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連帶大家不得安寧。 最後仍然要藉重玉子,“有話留著明兒說吧!”她找個空隙插嘴,“萬歲爺今兒也累了。” 這一來慈安太后才發覺,“唷!”她微微失驚,“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兒睡吧!”

皇帝猶有戀戀不捨之意,經不住傳轎的傳轎,掌燈的掌燈,硬把皇帝架弄出長春宮。 軟轎行到半路,只見數名太監避在一旁,候御駕先行,他們手裡提著鋪蓋、梳頭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隨即問道:“這是乾什麼呀?” “奴才去打聽了來回奏,時候不早了,請聖駕先回養心殿。”說著,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過皇帝剛剛回殿,小李跟著便已趕到。一看就能發覺他神色抑鬱。這天的小李,格外得寵,所以皇帝很關切地問道:“你是怎麼了?哭喪著臉!” 這下提醒了小李,趕緊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奴才沒什麼!” 他不肯承認,也就算了,皇帝只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說:“是替慶兒挪東西。”

“喔,”皇帝自以為明白了,“必是把慶兒給攆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處死了!” 皇帝大驚:“真的?” “聖母皇太后的懿旨,誰敢不遵?” 皇帝沒有作聲,愀然不樂。慶兒是個好女孩,只是仗著她幹哥哥的勢,有點兒驕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這樣的辣手,必是總管太監誤信了她氣頭上的一句話,真個“打死算完”。早知如此,當時拚著再受一頓責備,也要救慶兒一救。 轉臉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鬱何來?到這時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歡慶兒,就不為她本人,為了小李,也該把慶兒救出來。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頓足:“唉!多只為我那時候少說一句話。”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還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為這個意外事故而變得不怎麼樣令人興奮了。

但外廷的觀感,完全不同。從知道安德海抄家開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稱快。當然也有人去打聽消息,但竟連軍機章京,都不明內情。 “是寶中堂親自擬的旨。沈總憲、李師傅幫著分繕,即時封發。不知道裡頭說些什麼?”沈總憲是沈桂芬,這時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軍機章京的答語,越顯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內廷行走的官員,除了軍機章京,另外三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弘德殿、南書房、上書房,對於案情都相當清楚了。於是,話題也便由安德海轉到了丁寶楨身上。 有的說,丁寶楨秉性剛烈,安德海遇著他,合該倒霉;有的說他在剿東捻時,受夠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氣,此舉是有激使然,藉此立威收名。丁寶楨居官雖清廉,但跟沈葆楨一樣,對京中翰林,頗有點綴,因而這一下博得了清議的熱烈讚許,似乎一夕之間,丁寶楨的聲光凌駕曾侯、李伯相、左爵帥而上之了。

但是,在濟南的丁寶楨卻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摺,計算日子,折差應該回來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變?在所有的變化中,最要防備的是,慈禧太后可能會承認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曖昧而明確,事情就棘手了。 因為這時安德海在泰安縣的從屬,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濟南,丁寶楨親自提審安邦太,多方盤詰,約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許的,而“採辦龍袍”不過是一個題目,實際上的任務,正如那面“三足烏”的幌子所顯示的涵意。此外,還要到江南採訪物價,作為將來備辦大婚物件,審核的根據。 照此看來,慈禧太后或許會追認其事,等假欽差變成真欽差,再要殺安德海,罪名可就嚴重了。為此,丁寶楨一直不安,等待諭旨,真如大旱之望雲霓。

撫標中軍緒承是早已準備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開刀,預先在歷城縣衙門和巡撫衙門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裡,撫署轅門外,燈籠火把,照耀得如白晝一般。 在官廳上,臬司潘霨和濟南府知府、歷城縣知縣,亦都衣冠整肅地在伺候著。自鳴鐘已打過十下,正當神思困倦,都想命隨侍的聽差,在炕床上鋪開被褥,預備躺一會時,只聽鸞鈴大振,由遠及近,於是無不精神一振,各人的聽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聽可是京里的驛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專差星夜趕到。緒承親自接著,問明了是“六百里加緊”,那不用說,必是這一案的上諭,隨即親自到簽押房來通知丁寶楨。 恭具衣冠,開讀諭旨,丁寶楨不曾想到,朝廷的處置如此明快!躊躇得意之餘,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樣,不由得激動地對他屬下說道:“真正聖明獨斷,欽佩莫名。”

“是!也見得朝廷對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機奉承了一句,緊接著指示:“如何遵旨辦理?請大人吩咐了,司裡好預備。” “諭旨上說得極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認確實,隨即正法,此刻就辦,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復奏。” “是!”潘霨轉身對歷城縣知縣,拱拱手說:“貴縣辛苦吧!” 歷城縣的縣大老爺,奉命唯謹,疾趨回衙,把刑房書辦傳了來,說明其事。提審倒容易,半夜裡“出紅差”,卻是罕見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麼回事?” “半夜裡'出紅差',只怕'導子'不齊……。” “嗐!”縣大老爺打斷他的話說,“半夜裡出導子,出給誰看?要出,也要出撫台的導子。你只要找到劊子手伺候刑場就行了。”

這就好辦了,刑房書辦一面派人通知劊子手,一面親自去找掌管監獄,俗稱“四老爺”的典吏,辦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續,把安德海、陳玉祥、李平安、黃石魁一起提了出來。 “怎麼著?”安德海的神色,青黃不定,“半夜三更還問話嗎?” “聽說聖旨到了。”刑房書辦這樣告訴他。 “喔!”安德海急急問道:“怎麼說?” “聽說要把你們幾位連夜送進京去。” “怎麼樣?”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準是這麼著。”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綁,典吏很客氣地把他領出了縣衙側門,已有撫標派的兩輛車和一隊兵丁在等著。 “上那兒呀?”安德海問。 “先到巡撫衙門,丁大人還有話說。” 兵丁護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撫衙門一看,內外燈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氣便又不對了,但他似乎不願示弱,昂起了頭直往裡走。

重重交代,一直領到西花廳。廳裡炕床上,上首坐著臬司潘霨,下首坐著撫標中軍緒承。廳裡廳外,除卻潘霨“噗嚕嚕”抽水煙袋的聲音以外,肅靜無嘩。陳玉祥和李平安兩人,神色大變,渾身發抖,安德海卻依舊是桀驁之態,輕聲叱斥著他的同伴:“別這個悚樣!” 一語未畢,簾子打開,接著有人使勁在他身後一推,安德海踉踉蹌蹌跌了進去,再有個人順勢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卻又掙扎著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時開口訓他: “好生跪著!” 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懼,清晰可見,張皇四顧,不知要看些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潘霨慢吞吞地問。 “我……,我叫安德海。” “是從京里出來的太監,安德海嗎?”

“是啊!”安德海不斷眨眼,彷彿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個人提上來!”潘霨吩咐。 陳玉祥、李平安和黃石魁,卻不敢象安德海那樣託大,一進了花廳,都乖乖兒悚伏在地,有問即答,一個個報明了姓名、身分。 “你們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嗎?” “是。”三個人齊聲回答。 “就是他嗎?”潘霨指著安德海問。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們帶下去吧。”等那三個人被帶走,潘霨向緒承看了一眼,轉臉向下,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為告訴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個糊塗鬼!” 語聲末終,安德海渾身象篩糠似地抖了起來,“潘大人,” 他顯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話說……。” “晚了!”潘霨有力地揮一揮手:“奉旨無須審訊,指認明白就正法。除非你不是安德海,是安德海就難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來拉時,安德海已癱瘓在地,但照舊上了綁,潘霨親自批了斬標,由折署西便門出衙,押赴刑場,在緒承監臨之下,一刀斬訖。 濟南府的老百姓在睡夢中,只聽得“嗚嘟嘟”吹號筒,第二天起身,聽說殺了一個太監,奔到街上,只見鬧市中、城門口都貼了告示,才知道殺的就是一路招搖,煊赫非凡的安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趕到刑場,但見安德海的屍體尚未收殮,用床蘆席蓋著,膽大的便走過去掀席張望,只是不看上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監到底如何與人不同。當然,他們是失望了,褲子外面是看不出什麼來的。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無所顧惜,認為不如趁此機會,雷厲風行辦一辦,反倒能落得一個賢明的名聲。所以,當丁寶楨第二次奏摺到京,召見軍機,當面指示,除了陳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還有幾名太監,交丁寶楨一起查明絞決。黃石魁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審明法辦。 接著,又特為召見內務府大臣,責備他們對太監約束不嚴,說是要振飭紀綱,下一道明發上諭,申明朝廷的決心。於是恭王承旨,根據慈禧太后所說的那番義正辭嚴的話,擬旨發出。前面敘明事實經過,後面申述態度: “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宦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德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種種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後,各太監自當益知儆懼,仍著總管內務府大臣,嚴飭總管太監等,嗣後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併懲辦。並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 京中官員無不頌讚聖明,而事先知道將有這回事發生的人,回想一下,亦無不因為有此圓滿結局而深感意外。 當然,最得意的是丁寶楨,奉到上諭,先遵旨將五名太監“絞立決”。然後審出黃石魁、田兒和通州雇來的那些鏢手,冒充前站官,徵發騾馬的情形,以“幫同招搖、恐嚇居民”的罪名,請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余安德海的家屬,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隨從,夾的夾、打的打,懲罰過後,作成口供清單,請旨治罪。 除了人犯,還有行李。箱籠衣物,編成“金、木、水、火、土”五個字號,共計三十九件,連同徵發來的牲口車輛,派兩名旗籍的候補州縣,解交內務府。整整忙了一個月,丁寶楨才算辦結了這件大案。 這該內務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對於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名太監的遺物,都很注意,特別是“金”字號的箱子,裝的都是珠寶珍玩,所以內務府不敢怠慢,原封交進。打開來一看,好些東西似曾相識。原是從宮裡偷出來的,但此時無可究詰,也就不會發回原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餘的分賜妃嬪。當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賞小李和張文亮等人,作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禍。通州的那些鏢手,還可說是咎由自取,另有些人卻真是無妄之災,第一個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個是安德海花錢買來的妻子馬氏,都被充軍到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 最後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來,認為此人亦不能輕饒,下令由內務府捆交刑部絞決。 ※ ※ ※ 發往各省的上諭,第一個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國藩,實在是聽到。曾國藩事必躬親,加以寫字看書之外,還要圍棋一局,目力大傷,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經他的家人幕友力勸,每日閉目靜坐的時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給他聽。 念到丁寶楨拿獲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發上諭,曾國藩瞿然動容,睜開眼來,“稚璜真是豪傑之士!”他說,“聽了這個消息,我好像目中浮翳一去。” “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說。 曾國藩想起來了。這年四月,薛福成應邀到保定,路過濟南,因為他的弟弟在丁寶楨幕府中,所以有半個月的勾留,當時就听丁寶楨親口說過,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說,倘或經過山東,一定饒不了他。薛福成曾把這話告訴過他。 “雖在意中,還是難能可貴。相形之下,我應該慚愧。” 曾國藩已引咎自責,幕友們就不便再談這件事了。接著再念別的公文,然後又念各處的來信。第一件是李鴻章從夔州寄來的,有人參了四川總督吳棠一本,說他貪黷,鑿鑿有據。恭王礙於慈禧太后的關係,不能認真,但又不能不辦,幾經斟酌,奏請派湖廣總督李鴻章就近查辦,因為李鴻章最會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奧妙,會替吳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且湖北靠四川以鹽課接濟,每年有上百萬銀子之多,以“公誼”來說,李鴻章亦不能不替吳棠遮蓋。 由於往返需要四、五個月,所以李鴻章是奉旨“帶印出省”的,舟車所到之處,就是湖廣總督的行署,照樣有全班幕僚替他辦理文牘。這封寫給曾國藩的信,除了問候以外,便是替吳棠解釋。念完一段,曾國藩擺一擺手,示意暫停,他要把李鴻章的話,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這些信是不容易為幕友看到的,李鴻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心裡體會。現在既已公開,不妨進一步談一談,於是他喊著薛福成的號問:“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經成竹在胸,照你看,他這些話,何必先告訴我?” “這也是尊重師門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處事,爵相深知,何勞下問?” 曾國藩點點頭,心裡在想,李鴻章常常有話自己不肯說,善借他人之口,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為吳棠辯白幾句,為他將來替吳棠開脫作伏筆。此事不急,擺著再說好了。 “請念下去。”他說,“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沒有?” 鮑超是夔州人,蓋了一座極大的宅子,家居養病,已有兩年,李鴻章自然沒有不跟他見一面的道理。 “下面正就是談春霆,”薛福成看著信笑了,“春霆有復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幹什麼?” 曾國藩沉吟了一會問道:“莫非想開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帥想當云貴總督,未免匪夷所思。” 這確是有些匪夷所思。歷來封疆任用漢人,在資格上雖不比部院大臣那麼嚴,通常都須兩榜進士,吏、禮兩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撫下馬治民比上馬治軍的時候多,不通文理,無法勝任。現在的雲貴總督劉岳昭,是曾國藩的同鄉,以軍功起家,業績多在四川、雲南、貴州一帶,他能夠做到總督,雖多少是靠官運亨通,畢竟也還是秀才的底子。至於鮑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幾乎不識什麼字,想當總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國藩涵養功深,為人忠厚,而且鮑超是他的“愛將”,所以不肯露一點誹笑的神色,“這也無非是想以遣功自見。”他說,“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憐了!薛福成知道曾國藩不喜歡聽刻薄話,便笑笑不言,繼續往下念李鴻章的信。 信中談到四川酉陽州的教案,朝命李鴻章就近查辦,已有和平了結的希望,他特為告訴曾國藩,也就是期望“老師”對他支持。曾國藩以大學士兼領直督,國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諮詢他的意見,如果問到酉陽州的教案,有了李鴻章所提的辦法,他就易於作答了。 聽完信,曾國藩不勝感慨地說:“洋務不難辦,難在辦教案,教案亦不難辦,難在自己人的意見太多。” 這已是含蓄的話,“意見太多”四個字,實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國之外,還有外洋的道學先生,是真道學也還罷了,還有徐桐那班聽見“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學。薛福成和他在曾國藩幕府中的同事,通達的居多,這時便因為曾國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長的議論。 教案之起,由來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極一時,這是因為聖祖的祖母孝莊太后,就篤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個德國人,華名叫做湯若望,明朝天啟年間到中國來傳教,由徐光啟的舉薦,入翰林院供職。崇禎二年五月初一日蝕,用“大統歷”、“回回曆”推算時刻,統通不准,只有徐光啟用西法推算,有如預見,於是特開“歷局”修新歷,由湯若望參與工作。他又會修“火器”,所以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師,輔臣李廷泰督師勦賊,特地把湯若望帶入軍中管槍砲。 入清以後,湯若望一面傳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專門掌管天文曆法的欽天監監正。孝莊太后和世祖母子對他極其信任,聖祖能正儲位,就因為湯若望一句話,說他已經出過天花,可保無虞。順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駕崩,越顯得湯若望有先見之明。因此,聖祖對他亦異常尊信,修明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親倡行。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國大行其道的緣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對了!閩浙總督滿保首先於雍正元年上疏,說“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聞見漸淆,人心漸被煽惑,請將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員外,餘俱安置澳門。 天主堂改為公廨。誤入其教者,嚴行禁飭。 ” 世宗準了滿保的奏請,給了半年的限期來遷移,同時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這還都是因為聖祖崩逝未久,他仰體親心,格外寬厚之處。到了雍正三年,更嚴禁入“西洋教”,這個禁令,過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發生的鴉片戰爭,先勝後敗,結果訂了賠款割地的《江寧條約》,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口通商”,這“五口通商事務”由兩江總督兼理,兼授的官銜,稱為“南洋通商大臣”。 英國人一心想通商,法國人注重在傳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黃埔的一條法國兵船上,簽訂了三十五條的《中法商約》。接著,法國公使克勒尼,向兩廣總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據情轉奏,禮部議定,准在五個通商海口,設立天主教堂,但“不許姦誘婦女,誑騙病人眼睛”,洋教士為人治病,有時會動刀,所以民間有洋人挖眼睛的傳說,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別申明約束。 自此以後,信教的人漸漸又多了,此輩被稱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從士大夫到老百姓,無不深惡痛絕。 “忘本”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同時教民中亦難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勢力,欺壓鄉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則群毆,大則殺教士、燒教堂的“教案”,層出不窮,沒有一個地方官聽見“教案”二字不頭痛。 到了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內犯京師,文宗倉皇逃難到熱河,訂了城下之盟,由恭王出面所訂的中法條約,准許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國教士得在各省租買田地,起造教堂。這一來,“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楊的腹心大患,不敢再跟洋人起釁,同時中法條約中又規定地方官“濫行查拿”教民,須加處分,因此,遇到“教案”,總是教民佔上風。民教相仇,積漸成了難解難分之勢。眼前就有貴州遵義和四川酉陽州兩起,遷延日久,使得法國公使羅淑亞無可忍耐,竟自稱“外臣”上奏,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居然亦為他代遞“外臣”的奏摺。兩國的交涉,變成內部的糾紛,好像部院之間,各有主張,唯待軍機議奏,皇帝裁決。為此,把文祥氣出一場病來,亦為此,加派沈桂芬在“總署”行走,免得董恂再胡鬧。 曾國藩的幕友,議論教案到此,無不浩歎。由董恂又談到崇厚——他是鹹豐十年新開的北方三個通商口岸:天津、牛莊、登州的“辦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務好手,但他辦洋務,只是一味媚軟,縱容得洋人氣焰甚高。大家都認為這不是好現象,總有一天因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變故來。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開,誤會益深,這才是隱憂。” 曾國藩接著便舉了個例,從他到任以來,好幾次有人攔輿告狀,說有小孩走失,是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採生配藥”,請求伸冤。 “這是野番兇惡之族都不忍為的事,西洋文明各國,如何會有此殘忍的行為?以理而論,決無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說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帶,不斷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實,曾國藩接到狀子,除了嚴飭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麼處置。雖然有好些狀子中,指控天津東門外,運河西岸的“慈仁堂”,收養孤兒、棄嬰,不懷好意,曾國藩卻未肯輕信。只是有個打算,等有機會要親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機會很快地到了,這年十月間,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總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縣,一起隨著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曾國藩接上岸,駐節在長蘆大鹽商查氏的水西莊。查勘了鹽政、校閱了崇厚所統率的洋槍隊和洋砲隊,然後請查獄訟。 這是他到任以後,決心要辦好的一件事。曾經親手編寫了一篇“清訟事宜”,通飭各州縣,限期將積案辦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親自審閱,每次出巡,亦必定要親臨州縣衙門,查核辦理積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狀子。 因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狀,越來越重,他依舊只能聽,不能看,聽完天津縣知縣劉傑的“面禀”,他說:“拐走孩子的狀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總有個說法,我倒要聽聽。” “回中堂的話,實在慚愧。”劉傑滿臉惶恐地說,“盜案都破了,就這拐案不能破,卑職也困惑得很,唯有嚴飭差役,加緊緝捕。只是其中有一層關礙,卑職跟崇大人回過,崇太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關礙?你說!” “拐了孩子去,總有個著落,男孩子賣給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來斂錢,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賣入娼家,長大了好作搖錢樹。”劉傑加重了語氣說:“卑職派人明查暗訪,就是沒有這樣事,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錯,慈仁堂!”曾國藩很注意地,“我正要問慈仁堂,是個育嬰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規模大得很,有念經的、有讀書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嬰堂,收容的也不盡是嬰兒,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都有。雖說是做好事,不過,花錢買好事來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錢買好事來做',此語甚新,我倒有點想不明白。” “是這樣,凡有人送孤兒棄嬰到堂,堂裡的洋尼姑發錢獎賞。中堂請想,不管育嬰堂、養濟院,送進一口人去,總要說好話,才肯收容,博施博眾,堯舜猶病,洋尼姑買好事來做,豈非不近人情?” “這也不盡然。”曾國藩想了想說,“你是說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當作孤兒、棄嬰,送到慈仁堂去領賞了?” “正是!”劉傑答道,“卑職跟幕友商量過不知多少次,想來想去,只有慈仁堂是個可疑之處,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過崇大人……。” 他雖沒有再說下去,曾國藩心裡明白,是崇厚怕此舉引起交涉,不准劉傑這麼做。 “進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見形跡可疑的,加以盤詰,有何不可?” 劉傑何嘗不知道這麼做?只是慈仁堂每天進出的人,不知凡幾,一入堂門,便成禁區,遇有形跡可疑的,要想盤詰,亦有不能。不過這話要照實而言,便變成與“中堂”抬槓,所以劉傑這樣答道:“是,卑職原也這樣辦過,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結果。現在既奉憲諭,卑職再著力去辦。” 這些懸案,對劉傑的督飭,也只能到此為止。但在高一級的層次上,曾國藩另有打算。他想親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為民教相仇,癥結就在百姓對教堂的誤解,到底這誤解何由而生?非親身體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後可以對症發藥,逐漸消弭。 他跟崇厚談了這層意思,崇厚極力勸他打消此意,認為以他的身分,不宜輕臨非堯舜孔孟之教所許的西洋教堂,否則,一定會有言官,以“大臣輕率,有傷國體”的話頭,上奏參劾。曾國藩一向憂讒畏譏,想想不錯,聽了崇厚的勸。 等回到保定,因為舟車勞頓,公事又多,曾國藩的眼疾,越發重了,而歲尾年頭,不如意的事,紛至沓來。先是貴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李鴻章帶兵入黔。李鴻章萬分不願,以貴州多山地,不便馬隊馳騁,必須“改馬為步”,重新編練步營,又說“苗疆軍務,雍正、乾隆、嘉慶三朝,皆未能剋期底定,今蹂躪更久而廣,餉源更狹而絀”,必須先籌餉運糧為藉口,遲遲不肯出省。這些令人煩心的事,李鴻章都要寫信給“老師”發牢騷。 不久,甘肅的軍務,又受大挫,老湘營的名將劉松山,陣亡金積堡。朝廷怕左宗棠支持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鴻章赴陝援剿,這一下李鴻章越發不願。他最頭痛的事,就是跟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舊在“馬、步”之間做文章,說已將馬隊撤改為步營,如今奉命西征,身邊竟無一騎,何以平亂?而能征善戰的劉銘傳馬隊,則要留著拱衛京畿。這樣藉故拖延著,希望“老師”從中斡旋,朝廷能夠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國藩煩憂莫釋的,還是兩江的情形。戡平大亂,急流勇退,曾國藩當時首要的舉措,就是裁撤湘軍。他自覺這件事做得很乾淨,但湘軍在江寧的無數,剛剛被裁時,手裡都有些從戰亂中得來的財貨,而曾國藩又頗討厭湘軍回湖南去求田問舍,所以在江寧落戶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空,不免有流為盜匪的,而馬新貽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序,對散兵游勇,約束極嚴,尋常盜匪,還可以照例一層層審問,如果是散兵游勇搶劫,一經被捕,責成“該管道府,就地正法”,這是奏明在案的。 為此,被裁的湘軍,對馬新貽大為不滿。在他們的想法,“九載艱難下百城”,江寧的克復,洪楊的被滅,都是曾家和湘軍的功勞,曾國藩當兩江總督都“太細了”,既然朝廷要調他為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那麼兩江總督應該仍舊歸湘軍領袖接充,最有資格,也是最理想的人選,自是“九帥”。不得已而求其次,讓李鴻章來當,也還說得過去,因為他跟湘軍關係很深。誰知會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馬新貽身上,這是從何說起? 本來就心懷不平,加上馬新貽的處置過於嚴峻,因此在江寧的湘軍舊人,跟這位籍隸山東,身在教門的總督,感情搞得很壞,不斷有人來向曾國藩訴苦。他除了勸慰以外,不願再有什麼表示,其實也是無法有什麼表示,人已離開兩江,再去過問兩江的事,不但為情理所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忌。這一來,五中憂煩,右眼失明,而且得了個暈眩的毛病,唯有在黑頭里閉目靜臥,人才覺得舒服些。 於是,各方所薦的醫生,紛至沓來,文祥薦了一名七世祖傳的眼科,崇厚也薦了一名洋人來看。用藥各異,但有個看法是相同的,曾國藩必須好好調養。因而在四月間,奏陳病狀,請假一個月調理,期滿又續假一個月。他的打算是,這樣續假幾次,便要奏請開缺,縱使不能無官一身輕,回湘鄉安度餘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隸總督的關防,回京去當大學士。位尊人閒,在昌明西學、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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