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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玉座珠簾(10-2)

慈禧全傳 高阳 11622 2018-03-14
其時三月不雨,旱像已成,兩宮太后和恭王的心境極壞,因為這一旱,不獨本年豐收無望,明年的日子難過,而且這一旱使得運河乾涸,人馬可行,以致回竄在湖北麻城、黃州,河南南陽、信陽、羅山一帶的東捻,突破長圍,由葉縣、襄城、許昌、蘭封、考城,長驅入魯,恰好到了梁山泊,等於恢復了僧格林沁力戰陣亡那時的態勢,由此進逼泰安等處,連濟南都受威脅了。 京畿旱像已成,設壇祈雨,已歷多日,而每天驕陽如火,偶爾有一陣輕雷,幾點小雨,連九陌紅塵都潤濕不了,自然更無助於龜坼的農田。所以召見恭王,一談天氣,兩宮太后都是憂形於色。 “小暑都過了,”慈安太后說,“再有雨也不行了。” “莊稼大概總是不濟事了。不過,下了雨,人心可以安定。”慈禧太后嘆口氣說,“天神、地祗、太歲、龍王都派人拈了香了,雨不下就是不下!怎麼辦呢?”

“我看要'請牌'了吧?”慈安太后問。 “還不到'請牌'的時候。” “為什麼呢?” 這就讓恭王無法回答了。風雨無憑,祈而不至,有傷皇帝的威信,所以根據多少年來的經驗,訂定了一套保全天威的程序,“請牌”是最後一著。以諭旨迎請邯鄲縣龍神廟的鐵牌來京,供奉在都城隍廟,說是一定會下雨。如果請牌不靈,等於龍神不給皇帝面子,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不到觀風望色,快將下雨的時候,決不請牌,而到了可以請牌的時機,不請也會下雨。其中妙用,慈安太后不懂,恭王也不便拆穿。正在無以為答時,想起有件事可以代替。 “汪元方出了個新鮮主意,倒不妨試一試。” “什麼新鮮主意?”慈安太后很感興味地問。

恭王實在不贊成這個主意,但此時為了搪塞,只得說了出來:“汪元方說,找一個老虎頭,扔在黑龍潭,可以起雨。” “這主意可真新鮮了!”慈禧太后因為劉銘傳冒功一案,把鮑超整得舊傷復發,一病幾殆,都是汪元方的過失,所以對他印象太壞,他的話不容易讓她相信,因而又問:“他這個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為什麼能起雨呢?” “大概那本書上有這個說法。”恭王答道,“臣在琢磨,上有'潛龍勿用'的話,把老虎頭扔下去,驚它一下子,也許就能驚潛起蟄,雲騰致雨了。” “啊,我明白了!”慈安太后臉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不是'龍虎鬥'嗎?” 說穿了果然不錯!但龍為帝王的表徵,虎則“矯矯虎臣”,所以附會其說,龍虎鬥可以看作武將反叛之象。恭王怕兩宮太后多心,含含糊糊地答道:“有那麼一點兒意思。”

“唉!”果然,慈禧太后說話了,“還是不要鬥吧!總要上下一條心,才能興旺起來!” 慈安太后卻完全沒有能理會她和恭王的轉彎抹角的心思,對汪元方的新鮮主意,深為欣賞,很起勁地說:“龍,本來有痴龍、有懶龍,必是它睡著了,忘了該興雲布雨。現在扔一個虎頭下去,就跟在馬槽上拴一隻猴子一樣,讓它一淘氣,就偷不了懶啦!這個主意可以試。就一件,那兒去找個虎頭啊?”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不作聲,這是以沉默表示異議,但也不妨看作是為了找不著虎頭而為難。 “我聽先帝說過,康熙爺和乾隆爺在木蘭行圍,都親手用鳥槍打過老虎。”慈安太后看著恭王說,“讓內務府馬上在庫裡找一找!” 慈安太后難得有所囑咐,所以,再為難的事,恭王也得答應,慈禧太后當然亦不好意思反對。於是李鴻藻所薦的軍機大臣汪元方,總算又有了一番獻替。

等退回軍機直廬,文祥和寶鋆都還在,提到汪元方的祈雨之方,文祥頗不以為然,認為一方面講求天算格致之學,一方面弄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將為有識者所笑。但已奉旨照辦,好歹得想辦法敷衍,於是決定讓內務府去找一個虎頭,派兩名侍衛齎到黑龍潭一扔了事,不必聲張,更不必發上諭。 這一下,內務府的官員可又著忙了,好在皮貨庫正在翻曬皮統子,趁此機會大大翻檢了一遍,虎皮褥子倒多的是,就找不到一個完整的虎頭。 找不到虎頭便無法向慈安太后交差,內務府大臣明善和崇綸,都很著急,親自到敬事房找了年老的太監來問。有個老太監在嘉慶末年就已進宮當差,見多識廣,想了半天,記起禦藥房為了取虎骨作傷藥,浸藥酒,在道光年間開剝過一頭老虎,也許會有虎頭。

於是傳了禦藥房的首領太監來,命他查檔細檢,費了整整一天的工夫,終於找到了一個虎頭,是照西法剝制,安在一塊木板上面,張牙怒目,死有餘威。內務府大臣如獲至寶,特為捧到軍機處,請汪元方過目,然後請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派定兩名乾清門侍衛,把它投入西山深處黑龍潭。 誰知龍虎不鬥,雲霓不興,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沒有拿它當笑話講,實在也沒有講笑話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說秋收無望,就眼前糧價飛漲,日子便很艱難,加以保定東南一帶,發現鹽梟殺人放火,搶了三十多個村莊,裹脅到二千餘人之多,擁有八百匹馬,二百多輛大車,以致人心越發浮動。 將次入伏,天氣慢慢在變了,本來每天驕陽如火,此時也常有陰天,以後或者城外有雨,或者城內有雨,雖然不大,亦足安慰。禮部、太常寺和欽天監的官員,看看大降甘霖的時機快要到了,於是奏請祭方澤。這是大祀,冬至南郊祭於天壇,夏至北郊祭於地壇,就是方澤。在此以前,為祈雨祭過社稷壇,派恭王恭代致祭,祭方澤在祀典上比祭社稷又高一級,所以特派惇王代替皇帝行禮。

期前齋戒三日,九城斷屠,宮內從皇太后開始,一律茹素,身上掛一塊玉牌,上刻滿漢合璧的“齋戒”二字。那知祭過方澤,一連兩天,溽暑難當,兩宮太后,大為失望,慈禧太后一向對惇王印像不佳,這時便有了怨言:“一定是老五心不誠!” 那怎麼辦呢?剛剛行過北郊大典,不能接著就南郊祭天,於是慈安太后重申“請牌”之說。 欽天監的官員細細商量,認為天氣悶熱,不久一定有大雨,“請牌”不妨。這面鐵牌懸在邯鄲龍神廟的一口井裡,邯鄲離京師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馳,三天可到,但“請牌”的規矩,一向按驛站走,寧慢勿快,最好未請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靈助順,面子十足。因此這面鐵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鄉。 也真巧,鐵牌真個帶了雨來,但雖大不久,片刻即止。雨是半夜裡下的,兩宮太后從枕上驚醒,無不欣然色喜,提早起身。天氣涼爽如秋,慈禧太后吩咐把吳棠所進的蘇繡旗袍取來,挑了一件月白緞繡大紅牡丹的,對著穿衣鏡穿好,安德海便另捧一面大鏡子,在她身後左照右照,慈禧太后手中握著一塊同樣顏色花樣的手絹,扭過來,扭過去,顧盼之間,極其得意。

看夠了自己,她才想起天氣,“去看看!”她說:“天兒怎麼樣了?” “喳!”安德海放下鏡子,到殿外去觀望天色。 雨早停了,但天黑如墨,把一鉤下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見,而且有風,看樣子還有雨。 於是安德海興匆匆地回來復奏:“天黑得像塊墨,雲厚得很,風也大。還要下大雨,非下不可。” “下吧!”慈禧太后揚著臉,輕盈地笑著,倒像年輕了十來歲,“痛痛快快下吧!” “主子這片誠心,感召神靈,那能不下?一定下夠了才算數。” “看吧!看邯鄲的那方鐵牌,靈驗到怎麼樣?”慈禧太后吩咐:“去看看那一邊,起來了沒有?” “那一邊”是指慈安太后。兩宮太后此時同住長春宮,慈安住綏履殿在東,慈禧住平安室在西。太監、宮女私底下便用“東邊”、“西邊”的稱呼來區別。但慈禧太后卻不願說那個“東”字,所以安德海他們,也跟著她用“那一邊”來指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已經出殿了,她也穿著夾旗袍,依舊是明黃色,正站在簷前觀望,一見安德海便問:“你主子起床了沒有?” 安德海先給她請早安,然後答道:“早起來了。特地叫奴才來看一看。” “你就請她來吧!” “喳!”安德海匆匆回去禀報。 於是慈禧太后裊嬝娜娜地,從平安室來到長春宮後殿,一見慈安太后便笑盈盈地說:“姐姐大喜!” “可不是大喜事嗎?”慈安太后跟她一樣高興,“現在還是給個喜信兒,鐵牌還在良鄉,等一請到京拈了香,那時候才真有大雨。” “說得是。”慈禧太后這天特別將就,順著她的口氣說,“今兒就把它請到京。” “派誰去拈香呢?” “老五、老六都派過代為行禮的差使了,老七不在京里。

派老八去吧! ” “好,回頭就說給他們。傳膳吧!” 這時已近卯正——早晨六點鐘,依夏天來說,早該天亮了,但只有從濃雲中透下來的微弱光芒,所以殿裡殿外燈火通明,兩宮太后心情舒暢,加以天氣涼爽,越發胃口大開。吃完飯,慈禧太后照例要繞彎兒消食,從前殿到後殿,一面走,一面思索著這天召見軍機,有些什麼話要交代? 走到後殿,大自鳴鍾正打七點,突然間,閃電如金蛇下掣,接著霹靂一聲,小錢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灑了下來。安德海為湊她的趣,便不怕喧嘩失儀,領頭歡呼:“下了,下了!” 他這一嚷,便是個號令,太監、宮女紛紛跟著他歡呼,兩宮太后覺得熱鬧有趣,格外愉悅,雙雙坐在殿前望著溟濛的雨氣,心裡有著說不出來的痛快。

可惜,雨下得仍不夠多。鐵牌還是要趕快請進京,供奉在都城隍廟,派定鐘王拈香祈雨。他也知道這是兩宮廑念,萬民矚望的大事,一天工夫去上了三次香。雨雖未下,但云氣蓊鬱,悶熱特甚,這仍舊是個好兆頭。 這樣過了兩天,天氣終於大變,一早就陰沉沉地飄著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後,狂風大起,黑雲越堆越濃,夾雜著轟隆隆的悶雷,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無不歡然凝望,望著白茫茫的雨氣出神。 這一場快雨,解消了旱象,也移去了壓在恭王心頭的石塊,加以江浙等省奏報,入夏以來,雨水停勻,豐收有望,便越發放心。兩宮太后當然也是喜不自勝,一再向大臣表示,神靈庇佑,於是分遣諸王,到各處壇廟,拈香報謝。 ※ ※ ※ 也就是這一場快雨,似乎把大家心頭的火氣澆滅了,倭仁已經銷假到弘德殿入直,批評同文館的話,也不大再聽見。這對恭王是一種安慰,也是鼓勵,他與文祥相約,希望文祥多關注各地的軍務,他要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洋務上。 同文館的事是不礙了,另一項“船政”卻還有麻煩。在福州馬尾山麓,沿江設廠造輪船,原是左宗棠的創議,未及開辦,左宗棠調督陝甘,上奏薦賢,說非丁憂在籍的沈葆楨不能勝任,沈葆楨誠然是人才,但說非他不可,則是左宗棠的私意。左、沈二人都與曾國藩不和,而沈葆楨在江西巡撫任內,生擒洪福瑱,給了左宗棠一個足以攻擊曾國藩的口實,以此淵源,最喜鬧意氣的左宗棠,才力保沈葆楨當“總理船政大臣”。 但是,沈葆楨雖用公款結交御史和同鄉京官,他本人卻像繼閻敬銘為山東巡撫的丁寶楨一樣,以清操為人所稱,因此與新任閩浙總督吳棠,氣味不投。船政大臣衙門,每月有五萬兩銀子的經費,而且指定由關稅撥付,是最靠得住的來源。一切造船器材,甚至燃煤,都自外洋採辦,如果浮報價款,連查都沒處去查的。吳棠看準了這是個“利藪”,卻苦於沈葆楨不讓他染指,而船廠的提調是福建藩司,為吳棠的屬下,他拿沈葆楨沒奈何,遷怒到藩司頭上,必欲去之而後快。沈葆楨自然不讓,他也是可以專折奏事的,於是上疏力爭。這樣,吳、沈衝突的形跡就非常顯然了。 慈禧太后為此又生苦惱。她當然要回護吳棠,但也決不能說沈葆楨不對,剛剛接事,何來功過可言?所以朝廷只能以調人的立場,勸他們“和衷商辦”。 這時吳棠已另有打算,他認為福建地方太苦,還要受沈葆楨的氣,竟還不如當漕運總督。因此托安德海進言,活動調任。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廣總督,而恰好兩廣總督瑞麟參劾左宗棠所保的廣東巡撫蔣益澧,“任性妄為,劣跡彰著,署理藩司郭祥瑞,朋比迎合,相率欺矇”,於是慈禧太后趁此機會,先把吳棠調離福建,命他“馳赴廣東,秉公查辦”。 督撫同城,往往不和,若有彼此參揭的情事,總是由京里特派大臣前往查辦,改派另一個疆臣去處理,是罕見的事例。但吳棠的關係不同,了解內幕的人,都在替瑞麟擔心,怕的是兩敗俱傷,便宜了查案的欽差。 但這個“內幕”,在極少數真正了解滿洲八大貴族淵源的人看來,卻是可笑的。瑞麟的情形跟吳棠相彷彿,如果吳棠能夠不倒,瑞麟也一定不會垮。 他跟慈禧太后是同族,都姓葉赫那拉氏,筆帖式出身,在主管一切典禮的太常寺當個“讀祝贊禮郎”。道光二十七年,太廟祫祭——歲暮對祖宗的大祭,瑞麟讀滿洲話的祝文,聲音宏亮,精神十足,宣宗最注意這些小節,一高興之下,賞了他五品頂戴和花翎。不久,又升太常寺少卿,再下一年春天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由九品官兒跳到二品大員,前後只有十五個月的工夫,而所得力的只是一條宜於唱黑頭的嗓子。 瑞麟後半世的富貴,得力於他的慷慨憨厚。當慈禧太后在清江浦,受了吳棠的無心之惠,扶柩回京,母女姊弟,寡婦孤兒,不大有人理睬。瑞麟念於同族之誼,常有周濟。在慈禧太后看,這雖不比吳棠的援手於窮途末路之中,也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其時慈禧太后的娘家,只有兩個人照應,一個是瑞麟,一個是宗室奕劻,但奕劻自己也窮,只能替她娘家幫些代筆寫寫信之類的忙,自然比不上瑞麟那樣令人心感。 因此,文宗即位,慈禧太后——那時的懿貴妃,得寵於圓明園“天地一家春”時,瑞麟的官運,便越發扶搖直上,入軍機,署直督,咸豐九年正月就是一品當朝的文淵閣大學士了。 那時正是英法聯軍入侵,以後由海道北犯,進據天津,京師大震。瑞麟奉旨率領京兵九千人守通州,朝廷和戰之議不決,而僧格林沁已一路敗退,聯軍前鋒,抵達通州張家灣,瑞麟和勝保在八里橋拒敵,接戰即潰,退守京師,在安定門外又打了一仗,依舊大敗,因此瑞麟被革了職,跟著文宗逃難到了熱河。 等和議一成,被革職的官員,紛紛起用,瑞麟以侍郎銜派到僧格林沁軍中效力,在山東剿捻,攻鉅野羊山集匪巢不利, 而且馬失前蹄受了傷,逃到濟寧。這一下又被革職。 第二年文宗崩逝,接著發生“辛酉政變”,瑞麟由於慈禧太后的提攜,以鑲黃旗漢軍都統,調為熱河都統,不久又調為廣州將軍。毛鴻賓降調,瑞麟更兼署兩廣總督,在廣州賣缺納賄,毫無顧忌。公事都交給一個幕友徐灝,他自己躲在衙門裡,除了講究飲食和欣賞順德女傭的天足以外,便是不斷鬧笑話,為廣州人上茶樓“一盅兩件”之餘,平添許多有趣的話題。 旗人的笑話,以認白字為最多,瑞麟的官大名氣大,所以認白字的笑話更出名。有一次遇到廣州的米價大漲,他問屬員,是何緣故?那人答了四個字:“市儈居奇。”居奇是聽懂了,市儈二字卻不懂,他詫異地問道:'四怪'是什麼人哪? ” 不過他為人憨厚,頗有自知之明,所以一個姓宓的同知,分發到省,初次謁見總督時,他拿著“手本”老實說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個什麼字。請你自己說吧!”聽見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瑞麟的這些笑話,朝廷當然有所聞,他在廣州的“官聲”,朝廷更有所聞。但是他“好官自為”,能屹然不倒,這不僅因為內有慈禧太后的眷顧,而且從恭王以下,凡是滿洲的王公大臣,都願意維持瑞麟。這固然由於他出手大方,人緣極好,而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開國至今,兩百年來,漢人勢力之大,前所未有,十五省巡撫,只有一個安徽巡撫英翰是滿洲人,包括“漕運”、“河道”在內的十個總督,亦只有湖廣總督官文和兩廣總督瑞麟是滿洲人。及至官文為曾國荃不顧一切,斷然奏劾,由查案的譚廷襄接署以後,瑞麟更成了一名碩果僅存的督臣。倘或再由吳棠接替,則天下總督,盡為漢人,滿洲臣民,自然不服,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貪墨,仍舊要維持在位。誠然,瑞麟不足以勝任此職,但滿洲大員,幾乎都是一丘之貉,倒不如順從慈禧太后,把他留在任上的好。 這是內幕中的內幕,了解的只有極少數的人,而此“極少數”的人,連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內,包括在內的,自然有恭王。 奉到赴廣州查案的上諭,吳棠知道自己決不會再回任了,所以離開福州時,就像奉調那樣,把眷屬行李,掃數帶在身邊,並且親筆點派兩百名兵丁護送。由福州坐輪船到上海,派人把眷屬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然後由上海再坐輪船到香港,轉道廣州去查案。 在上海的時候,吳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樣,而且他是旗人,比自己更佔便宜,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也因為如此,他把廣州查案,當作珠江攬勝,從容不迫地慢慢行去,到了廣州,也不講欽差大臣應有的“關防”,雖然表面上不便公然與總督酬酢,暗地裡卻是輕車簡從,日日歡敘快飲。 瑞麟和吳棠都是天生福人,健於飲啖,瑞麟家廚所烹調的魚翅,是連“食在廣州”的富家都自嘆不如的,所以吳棠大快朵頤之餘,對瑞麟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案子當然也要查,查明的原因是蔣益澧有左宗棠撐腰,借裁陋規與總督爭權,而杯酒言歡之間,得知瑞麟亦無意與蔣益澧為難,只要他離開廣州,餘非所問,於是吳棠奏复: “蔣益澧久歷戎行,初膺疆寄,到粵東以後,極思整頓地方,興利除弊;惟少年血性,勇於任事,凡事但察其當然,而不免徑情直遂,以致提支用款,核發勇糧及與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求例案,請交部議處。” 吏部議复,請將蔣益澧降四級調用,慈禧太后知道蔣益澧在這一案中有所委屈,改了降二級,由巡撫變為候補按察使,發往陝甘總督左宗棠軍營差委。 不久,四川總督駱秉章病故,不用說,當然由吳棠調補。空出來的閩浙總督一缺,由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他是山東的荷澤人,李鴻章的同年。在陝甘回教內部大起糾紛之時,馬新貽的新命,頗為人所矚目,因為他是清真。 對於這番調動,大家的看法是,吳棠的終身已定,而蜀中的百姓卻要遭殃。以吳棠的出身、才具和抱負來說,不可能拜相封侯,也不可能會調兩江或兩廣總督,這樣以天高皇帝遠的四川總督終老,盡不妨大事搜括,所以說蜀中的百姓要遭殃。 但在李鴻章來說,讓他暗暗驚心的,卻是與此同時的另一個疆臣調動的消息,曾國荃的湖北巡撫垮了,說“因病辭職”,是朝廷看他長兄曾國藩的分上,為他留面子。直隸總督劉長佑就沒有這麼便宜,硬是革職的處分。曾、劉二人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都是因為剿匪無功的緣故。專責剿治東捻,現駐山東濟寧的李鴻章知道,倘或再不打一場切切實實的大勝仗以上慰朝廷,只怕將會成為劉長佑第二。 ※ ※ ※ 捻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集中在壽光以北的王胡城,北面是海,西面是防備嚴密的黃河,南面是斷層錯綜,突兀峻拔的沂、蒙諸山,唯有往東南走,卻又為一條源出臨朐縣沂山西麓的彌水所阻斷,如果不肯投降,便只有死戰,而四面重重被圍,死戰的結果,多半是戰死。 在官軍,各路人馬都匯齊了。銘軍和武毅軍會師於彌河兩岸,外圍自東徂西,由潘鼎新、楊鼎勳和“東軍”布成一條防線,作為接應。如果這一次再讓東捻突圍而走,不但從此不必再談剿捻,也從此不必再談軍功,等著“革職查辦”好了。 形勢對雙方來說,都到了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的最後關頭。決戰必須謀定後動,所以劉銘傳和郭松林都不急,調兵遣將,務求穩當。在部署將近完成時,李鴻章派了他的幼弟,也是他的“營務處”總辦李昭慶,專程趕到前方。此來的任務有兩件,一件是宣達“溫諭”,嘉獎劉銘傳“忠勇耐勞,追賊迅速,加恩賞給白玉柄小刀一把,火鐮一個,大荷包一對,小荷包兩個。”善慶和溫德勒克那兩個因僧格林沁陣亡而連帶倒霉的副都統,也時來運轉,除去“開復原官”,另有恩典。 李鴻章個人有所獎賞,每人一包,或是珍玩、或是現銀,看各人的需求愛好而定,銖兩相稱,毫無偏頗,光是安排這幾份禮物,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 “家兄原來期望在明年能夠克竟全功,想不到諸公用命,看樣子年內就可凱旋。”李昭慶停了一下又說:“等大功告成,家兄預備步曾侯的前塵,裁撤淮軍,讓大家先好好過兩年舒服日子。” 一聽這話,除了郭松林以外,無不大感興奮。裁軍是裁兵不裁將,當提督的依舊當提督,當總兵的依舊當總兵,補成實缺,各歸建制,看看操,吃吃空,出入綠呢大轎,不必披星戴月,終年無一天不在馬上,那不是舒服日子是什麼? “不過家兄有句話,特別囑咐我一定要轉達:將來的舒服日子,全靠眼前的艱苦去換取。眼前這一仗非同小可,特意命我來向各位請教。” “此刻的東捻已成甕中捉鱉之勢,請轉禀少帥,不必操心。”劉銘傳拍胸大言:“'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現在不是空口說白話的時候,請等著好了!” “是的,一定等得著好消息。隻請問省帥,有何破敵的妙策?” 劉銘傳心裡明白,這是李鴻章不放心,特意要問的一句話。這句話的意思,不見問破敵的計策,而是在問對敵的態度,是盡力所及,打到那裡算那裡,還是下定決心,非盡殲頑敵不可? 因此,他想了一下,這樣答道:“論地利、人和,是我剿捻三年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好機會,不敢說有何'妙策',只不過抱定宗旨,硬打、苦打,無論他上天入地,銘軍周旋到底!” “銘軍周旋到底,武毅軍奉陪到底!”郭松林緊接著他的話說。 一聽這兩個頭品頂戴的大將,都有這樣的決心,李昭慶喜悅之色,現於眉宇,“有兩公這句話,東捻必平無疑!”說著,他仰臉抱拳,彷彿感謝上蒼庇佑似的。 “省三!”郭松林的神色很認真,“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官軍往往跑不過捻匪,多是為輜重所累,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就是先打定主意,輜重不能打算要了!” 劉銘傳連連點頭:“這才是一針見血的話。”說著,他抬眼望著李昭慶。 李昭慶當然懂他們的意思,心裡在想,只要打了勝仗什麼都好辦,管你們把輜重如何處理?不過棄輜重而吃敗仗,要想照樣補充就很難了。這話似乎也應該說在前面,卻是甚難措詞。 其勢不容多作考慮,他硬起頭皮來答道:“凡是兩公作主,怎麼說怎麼好。我把兩公的意思轉達一聲就是了。” 劉、郭二人對他的答語都表示滿意。等把李昭慶送到了行館去休息,他們便細談裡糧出擊的細部計劃。劉銘傳這三年轉戰千里,有個極深刻的印象,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幫忙,老百姓肯幫忙,消息靈通,處處措手,否則就總落在捻軍後面。其實,老百姓也不是幫捻軍,只袖手觀望,官軍便成孤立之勢。因而這一陣他特別嚴申軍紀,禁止騷擾,現在既然預備棄去輜重,不如送了給老百姓,一則示惠於眾以爭取民心,再則也免得資敵。 “這個主意好!”郭松林大為贊成,“不過要辦得切實,不可讓人中飽。” “那個敢中飽,我槍斃了他。” 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兩情融洽,彼此都覺得九轉丹成,就在眼前。談得投機,忘了時刻,直到寒雞高唱,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辭。 “子美!”劉銘傳拉住他,指著桌上御賜的珍玩說:“這幾樣東西得來不易,我想分給大家,表表我的寸心。兩對荷包,潘、楊、善、溫各一,餘下的兩樣,讓你先挑。” 餘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一個打火用的麂皮火鐮包,郭松林覺得卻之不恭,便伸手拿了個火鐮包,“我要這玩意吧!”他說,“我那支旱煙袋,是難得的方竹,一個翡翠嘴子,花了我二百兩,配上這玩意就越發講究了。” “好吧,你要了它。”劉銘傳看他雙眼發紅,便又說道: “不過我勸你少抽些煙,火氣太大!” “與抽煙什麼相干?”郭松林苦笑著說。 那麼與什麼相干呢?劉銘傳看著郭松林壯碩的身體,忽然意會。湘軍將領沾了曾國藩的一點道學氣,生活比較樸實檢點,淮軍將領內則功名富貴,外則吃喝嫖賭,一應俱全,郭松林這幾年也染了淮軍的習氣,頗好聲色。這一次復出領軍,志在報仇雪恥,所以頗肯刻苦,但他的禀賦過人,可能跟傳說中的紀曉嵐那樣,一夕孤眠,百骸不舒,這要替他想個辦法才好。 心裡有這樣的念頭,卻不必說出口來。等送走了郭松林,劉銘傳一個人在燈下獨酌,把李昭慶的來意,以及里糧決戰該當有的部署,又一一細想了一遍,發現有件事不妥。 這件事就是棄輜重示惠於民。如果就地以餘糧和多下的軍服散放貧民,在這數九寒天,著實可以博得一些歡聲,但附近縣民必然聞風而至,那一來會搞得秩序大亂。而且捻軍狡詐百出,說不定就混在百姓隊伍裡,乘機突襲,那時的局面就不堪設想了。 他決定改變一個辦法,隨即找來一個材官,吩咐第二天晚上備兩桌酒,再備帖子把臨近各村在辦團練的紳士都請了來。同時又交代,把糧台派駐前線的委員傳來,有緊要公事要辦。 糧台派駐銘軍大營的委員,是個佐雜出身的候補知府,姓吳,為人極其能幹,忙到半夜,剛剛上床把被子睡暖,聽說劉銘傳召喚,趕緊披衣起床,衣冠穆肅地來謁見。 看他凍得瑟瑟發抖,劉銘傳便叫他一起喝酒,吳知府只說:“不敢,不敢,大帥請自己用。” “不必客氣!在營裡都是弟兄,坐下來好說話。” “是!”吳知府在下首坐下,先提壺替劉銘傳斟了杯酒。 “這一趟非把賴汶光那一夥幹掉了不可。我跟郭軍門已經商量好,輜重不打算要了。你別著急,沒有你的責任。” “是!有大帥在擔待,我怕什麼?”吳知府心想,不要輜重便有好處,心裡一高興,替劉銘傳又斟了一杯酒。 “不過,你也別高興!'劉銘傳笑著又說,“輜重可以不要,飯不能不吃。你要想辦法,在三天以內,趕出五萬斤乾糧來! ” 吳知府心里為難,表面不露,盤算了一下,陪笑答道: “我想跟大帥多要一天限期。” “可以,就是四天,”劉銘傳又說,“還有件事,郭軍門這一次沒有帶姨太太來,看他這兩天眼睛都紅了你得想辦法給他敗敗火!” “那好辦,交給我,包管妥當。” “好了。請你明天一早就動手吧!” “是!我跟大帥告假。”吳知府起身請個安,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吳知府帶著人進城去辦乾糧,劉銘傳約了郭松林一路去視察防務,順便把這天晚上請附近的紳士吃飯的作用告訴了他,約他一起來當主人。 “不必了!你一個人出面也一樣。” “來吧,來吧!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為了要打聽匪情,一向跌宕不羈,憚於應酬的郭松林,到底還是赴了席。上燈時分,客人絡繹而至,名為“紳士”,自然都有功名,不過大多數都是拿錢買來的,有些是捐班的佐雜官,有的只捐了個監生,不是想下場鄉試,只為上得堂去,見了縣官,不必跪下磕頭,作個揖口稱“老公祖”的這點便宜。其中最體面的兩個紳士,一文一武,文的是個舉人,在浙江做過學官,姓趙;武的是個河工同知,姓李。論官位是姓李的高,但那一個是舉人,出身不同,所以連一品大員的兩個主人都另眼相看,稱他“趙老師”,奉為首座。 赴宴的客人都懷著心事,“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年近歲逼,兩位“提督”下帖子請吃飯,這頓飯豈是容易下嚥的? 所以大家事先在李同知家商量了半天,湊了兩千銀子作為“炭敬”,公推趙老師致送,等酒過三巡,他咳嗽一聲,把兩個紅封套取了出來,起身離席,要來呈遞。 劉銘傳倒很沉著,雖知是怎麼回事,要等他開了口再說,在另一桌做主人的郭松林卻忍不住了,大聲問道:“嗨,趙老師,你那是乾什麼?” “回兩位大人的話,附近這幾個荒寒小村,幸托蔭庇,特為預備了一點點敬意,請兩位大人賞收。” “哎呀,真窩囊死了!”郭松林把眉毛眼睛都鄒在一起,“省三!你快跟大家說了吧!” “趙老師請坐!”又好笑,又好氣的劉銘傳,叫戈什哈把愕然不知所措的趙老師扶回席上,說明了以輜重相贈的本意,接著又聲明:“不過目前還不能散發,等我們把這一仗打下來,留著那些糧秣被服,請各位為地方辦善後。今天備一杯水酒,先向各位說一下,心裡有個數,好早早籌劃。我再拍胸向各位說一句:“要不了十天工夫,壽光就看不見一個捻匪了。 ” 這番話出口,被邀的客人,無不大感意外,那李同知人極能幹,隨即高聲說道:“兩位大人真正是愛民如子,憂民如傷。趙老師,我們得要為地方叩謝兩位大人的恩德。” “應該,應該!” 客人都站了起來,趙老師和李同知走到下方替兩位主人磕頭,劉、郭二人遜謝不遑。亂過一陣,各回席次,劉銘傳乘機提出要求,不得收留捻軍,不得供給捻軍糧食,不得把官軍的情形洩漏給捻軍!各人守住自己的圩子,不與捻軍打交道,如果發現大股捻軍,隨時來報告,以便出隊攻剿。 他說一句,大家答應一聲,看得出是各人真心願意聽從。郭松林十分高興,也十分佩服劉銘傳,這一手幹得很漂亮。 賓主盡歡而散,只有李同知一個人留了下來,說有機密奉陳。劉銘傳便把他和郭松林邀入臥室,關起門來密談。 “有句話,本來我怕惹麻煩不敢說,兩位大人局量如此寬宏,我想說了也不要緊。”李同知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要看他們兩人的意思再作道理。 “不妨!”劉銘傳鼓勵著他:“你儘管實說。” “是這樣,有人傳來一句話——這個人也不必說了,反正決非通匪,說李允有意投降。我不知他這話真假,而且也不敢干預戎機,所以沒有理他。如果兩位大人覺得不妨一談,那條線我還可以接得上。” “李允?”劉銘傳看著郭松林沉吟,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郭松林是恨極了捻軍,也極不相信捻軍,但這裡凡事到底要聽劉銘傳作主,所以雖不贊成,也不開口。 “李允跟賴汶光是曾九帥下金陵以後,一起投捻的,這兩個什麼'王爺'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跑也跑不動,是也該投降了。不過,”劉銘傳問道,“賴汶光怎麼樣呢?” 這句話,前幾天“接線”的人來,李同知就曾問過。據說賴汶光決不投降,尤其不肯投降李鴻章,因為李鴻章克復蘇州,用程學啟的計謀,招降偽納王郜雲官,殺了偽慕王譚紹光,開齊門迎降。結果那些“王爺”、“天將”,為程學啟關閉營門,殺得光光,有此一段往事,賴汶光寧死不降。但程學啟殺降,李鴻章縱非指使,亦是默成,所以淮軍頗諱言其事。李同知知道這個忌諱,當然不肯說實話。 “賴汶光如何,倒未聽見說起。” 如果賴汶光肯投降,劉銘傳倒願作考慮。李允雖也是東捻中的一個頭目,卻無甚作用,垂成之功,劉銘傳不願多生枝節,而且也知道郭松林決不贊成。不過官軍總應該予匪賊以自新之路,有人投誠,拒而不納,這話傳出去不好聽,所以他便用了一條“緩兵之計”。 “這樣,拜託你老兄跟前途聯絡一下看,賴汶光怎麼說法? 最好一起過來。 ” “是!”李同知也看出來了,劉銘傳並無誠意,便站起身預備告辭。 “老兄等一等!”劉銘傳很鄭重地告誡他說,“這件事就我們三個人知道。同時,傳話過去的時候,請你也不必說得太肯定。” 李同知一番熱心,至此消失無餘,根本不會再去傳什麼話,接什麼線。所以連聲答應:“遵命,遵命!” 他是走了,郭松林卻有些擔心,怕李同知跟捻軍有什麼勾結。劉銘傳說他不敢,安慰了幾句,一個勁催他早早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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