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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玉座珠簾(5-1)

慈禧全傳 高阳 13530 2018-03-14
從上年臘月中回南以後,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吳守備又到了京城。吳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開年又有饋贈,但都是些“土儀”,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樣,只是沒有問候的私函。吳守備是去過安德海家的,親自把禮物送交他的家人,還留下一張吳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給軍機章京方鼎銳。禮沒有送給安德海的那份厚,卻有厚甸甸的一封信。這封信中附著安德海交給吳守備的,關於趙開榜的“節略”,信上敘了始末經過,最後道出他的本意,說趙開榜在江蘇候補、奉委稅差,因為劣跡昭彰,由他奏報革職查辦。如今懸案尚無歸宿,忽又報請開復,出爾反爾,甚難措詞,字裡行間又隱約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辦的案件,更覺為難,特意向方鼎銳請教,如何處置?同時一再叮囑,無論如何,請守秘密。

方鼎銳看了信,大為詫異。在江南的大員,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吳棠的困擾,不能替他解決難題,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煩,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吳守備請了來,一問經過,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戲,但此事對吳棠關係重大,半點都錯不得,對安德海是不是假傳懿旨這一點,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來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吳棠的信攤開在他面前,苦笑著說: “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看不到幾行,曹毓瑛的臉色,馬上換了一換樣子,顯得極為重視的神氣。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說:“這非辦不可!”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方鼎銳相當失悔,趕緊問道:“辦誰啊?” “都要辦!第一小安子,第二趙開榜。”

方鼎銳大吃一驚!要照這樣子做,大非吳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負了別人的重托,所以呆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 “你把信交給我。”曹毓瑛站起身來,是準備出門的神情。 “琢公!”方鼎銳一把拉住他問,“去那裡?”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 “乞賜成全。” “咦!”曹毓瑛驚疑地問:“這是怎麼說?” “信中的意思,瞞不過法眼。吳仲宣只求公私兩全,原想辦得圓到些才託了我,結果比不託還要壞。琢公,你留一個將來讓我跟吳仲宣見面的餘地,行不行?” 這一說,讓曹毓瑛嘆了口氣,廢然坐下,把吳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說:“你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說了。” 於是,方鼎銳回了吳棠一封信,告訴他決無此事,不必理睬。同時又告訴他一個消息,說兩廣總督毛鴻賓降調,已成定局,吳棠由漕督調署粵督,大致亦已內定,總在十天半個月內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祿,卻不知這事已經擱淺,先找著吳守備去問。他是曾受了吳棠囑咐的,如果安德海來問,只這樣告訴他:太后交下來的,採辦“蘇繡新樣衣料”的單子,正在趕辦,趙開榜開復一案,已經另外委託妥當的人代為辦理。德祿聽得吳守備這樣說,還不覺得什麼。轉到安德海那裡,他比德祿在行,聽出話風不妙,更不明白他是託了什麼人“代為辦理”,難道是在京找個人,就近替他辦一個奏摺?沒有這個規矩啊! 不多幾天,倒是德祿打聽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約了出來,告報他說,吳棠是託的方鼎銳,方鼎銳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麼回了吳棠一封信。 “安二爺!”最後他說,“我看,八成兒吹了!” 照這情形看,安德海心裡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緊,第一,已知他假傳懿旨;第二,趙開榜的行跡已露,這兩件事要追究起來,可是個絕大麻煩。所以當時的神色就顯得異樣,青紅不定地好一會,也沒有聽清德祿再說些什麼。

直到德祿大聲喊了句:“安二爺!”他才能勉強定定神去聽他的話。德祿愁眉苦臉地說道:“這下子,我跟趙四不好交代。” “怎麼不好交代?你不是說,年下收的銀子不算定錢,既不是定錢,就不欠他什麼,有什麼不好交代。” “不是這個。我是說,吳棠那兒,還有軍機處,都知道趙四露面兒了,一查問,著落在我身上要趙開榜那麼個人,我可跟人家怎麼交代?” “這個……,”安德海嘴還硬:“不要緊,有我!”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帖。別的事都不要緊,總可以想辦法鼓動“主子”出來做擋箭牌,偏偏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點風聲。想到慈禧太后翻臉不認人的威嚴,安德海驀地裡打個寒噤,這一夜就沒有能睡著。

苦思焦慮,總覺得先要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那就只有去問方鼎銳了。於是抽個空,想好一個藉口去看方鼎銳。門上一報到裡面,方鼎銳便知他的來意,吩咐請在小書房坐。 平時,安德海見了軍機章京就彷佛熟不拘禮的朋友似的,態度極其隨便,這天有求於人,便謹守規矩,一見方鼎銳揭簾進門,立即請了個安,恭恭敬敬地叫一聲:“方老爺!” “不敢當,不敢當,請坐。” 等聽差獻茶奉煙,兩個人寒暄過一陣,安德海提到來意:“我接到漕運總督吳大人的信,說讓我來看方老爺,有話跟我說。” 這小子!方鼎銳在心裡罵,當面撒謊!外官結交太監,大干禁例,吳棠怎麼會有信給他?但轉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詞,又如何啟齒?不過諒解是諒解了,卻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裝作訝然地問:“啊!我倒還想不起來有這回事。”

不說“不知道”,說“想不起來”,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難,只得紅著臉說:“就為趙開榜那一案。方老爺想必知道?” “喔,這一案。對了,”方鼎銳慢條斯理地說,“吳大人託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兒辦。不過,有一層難處,這裡面的情節,似乎不大相符。” 說著,方鼎銳很冷靜地盯著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心裡在想那“情節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點?是趙開榜的節略中所敘的情節,還是指自己假傳懿旨? 看到他這副神情,方鼎銳越發了然於真相,他主要的是幫吳棠的忙。事情沒有替安德海辦成,卻也犯不著得罪他,所以話鋒一轉,用很懇切的聲音說:“你也知道,大家辦事,總有個規矩,趙開榜這件案子,實在幫不上忙。這麼樣吧,你把他的那個節略拿了回去,咱們只當根本沒有這麼回事兒。趙開榜人在那兒,幹些什麼,咱們不聞不問,吳大人那兒,當然也不會再追。你看這個樣子好不好?”

到了這個時候,方鼎銳有此一番話,安德海可以安然無事,已是喜出望外,趕緊答應一聲:“是!聽方老爺的吩咐!” 說著,又離座請了個安。 等把那份節略拿到,就像收回了一樣賊贓那樣,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坐在車上定神細想,發覺不僅安然無事,而且還有收穫,頓時又大感欣慰,一回宮先到內務府來找德祿。 “怎麼樣?安二爺,挺得意似地。” 德祿一說,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說,索性擺出極高興的樣子,一把拉著德祿就走。 “趙四的事兒,辦成了一半。” “喔!”德祿驚喜地問:“怎麼?莫非……。” “你聽我說!”安德海搶著說道:“趙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嗎?這一個,我替他辦到了,豈不是辦成一半。”

“那好極了。安二爺,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我馬上跟他去說。” “我剛才去看了軍機章京方老爺了,他親口跟我說,包趙開榜沒有事,吳大人那兒也不會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膽露面兒好了。” “是!我這就去。” “慢著!”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道:“他原來答應的那個數得給啊!” 這一下德祿為難了,空口說白話,要人上萬的銀子捧出來,怕不容易。考慮了一會,覺得從中傳話,辦不圓滿會遭怪,不如把趙四約了來,一起談的好。 於是,他提議找趙四出來吃小館子,當面說明經過,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德祿便送了個帖子來,由趙開榜出面,請安德海在福興居小酌。依時赴約,寒暄了一會,入席飲酒,敬過兩巡酒,德祿便把主人拉到一邊,悄悄耳語。安德海在一旁獨酌,卻不斷藉故回頭偷窺,先看到趙開榜有遲疑的神氣,說到後來,終於很勉強地點了點頭,知道事情定局了。雖然有些強人所難的樣子,也管不得他那許多。

等散出來時,德祿在車中把跟趙四交涉的結果,細細說了給安德海聽。趙四答應過,只要把他“身子洗乾淨”,他願酬謝兩萬銀子,不過那得奉了明發上諭,撤銷拿問的處分,才能算數,照現在的情形,仍有後患。 還只聽到這裡,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鐵青著臉,憤憤地說,“口說無憑,本來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著瞧好了。” “安二爺,安二爺!”德祿搖著他的手,著急地說:“你別急嘛!我的話還沒有完。人家也不是不通氣的人,再說我,替你辦事,也不能沒有個交代。你總得讓我說完了,再發脾氣也不晚。” “好,好,你說,你說!” 於是德祿便醜表功似的,只說自己如何開導趙四,終於把趙四說服了,答應先送一萬銀子,“那一萬也少不了!”他說:“趙四有話,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補那一萬銀子。”

安德海覺得這話也還在理,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停了一下又問:“那麼你呢?” “我嗎?”德祿斜著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爺當差!” 話外有話,安德海心裡明白。照規矩說,應該對半勻分,但實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決定:“等拿到了再說吧。他說什麼時候給?” “一萬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人家也得去湊,總要四、五天以後才拿得來。” 到了第四天,內務府來了個“蘇拉”,到“御茶房”託人進去找安德海。他以為是德祿派了來的,請他去收銀子,所以興匆匆地奔了來,那蘇拉跟他哈著腰說:“安二爺,王爺有請,在內務府等著。” 他口中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 “王爺有請”這四個字聽在耳中,好不舒服!在御茶房的太監,也越發對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臉上飛金,腳步輕捷,跟著來人一起到了內務府。 恭王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還要威嚴,安德海一看,心裡不免嘀咕,走到門口,在簾子外面報名說道: “安德海給王爺請安!” “進來。” 掀簾進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頭,剛抬起頭來,看見恭王把足狠狠一頓,不由得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問你,你幹的好事!” 一開口更不妙,安德海心裡著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幹的“好事”太多了! “你簡直無法無天!你還想留著腦袋吃飯不要?你膽子好大,啊!” 到底是說的什麼呢?安德海硬著頭皮問道:“奴才犯了什麼錯?請王爺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還裝糊塗!我問你,有懿旨傳給漕運總督吳大人,我怎麼不知道?” 壞了!安德海嚇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響頭。 “你當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以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恭王越罵越氣,整整痛斥了半個時辰,最後嚴厲告誡:如果以後再發現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嚴辦! 安德海一句話不敢響,等恭王說了聲:“滾吧!”才磕頭退出。到得門外,只見影綽綽地,好些人探頭探腦在看熱鬧,自覺臉上無光,把個頭低到胸前,側著身子,一溜煙似地回到宮裡。 宮裡也已經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雖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說:“怎麼樣?六爺跟你說了些什麼?”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安德海強自敷衍著,奪身便走,他身後響起一片笑聲。 也正巧,笑聲未停,剛剛小皇帝從弘德殿書房裡回春耦齋,與兩宮太后同進早膳。他這年十歲,頗懂得皇帝的威儀了,一見這樣子,便瞪著眼罵道:“沒有規矩!” “是!沒有規矩。”張文亮順著他的意思哄他:“回頭叫敬事房責罰他們。”一面向跪著的太監大聲地:“還不快滾!” 但是,小皇帝卻又好奇心起,“慢著!”他叫得出其中一個的名字:“彭二順,你們笑什麼?” 彭二順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據實陳奏不妨:“跟萬歲爺回話,”他說,“小安子讓六爺臭罵了一頓。” “噢!”小皇帝也笑了,“罵得好!為什麼呀?” “為……”剛說了一個字,彭二順猛然打個寒噤,這個原因要說了出來,事情就鬧大了,追究起來是誰說的?彭二順!這一牽涉在內,不死也得充軍,所以趕緊磕頭答道:“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齋與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問問書房的功課,小皇帝有時迴聲,有時不作聲,倘是不作聲,便不必再問,定是背書背不出來。 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興,母子倆說的話特別多,談到後來,小皇帝忽然回頭看著,大聲問道:“小安子呢?” “對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問:“小安子怎麼不來侍候傳膳吶?” 隔著一張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請了假,說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說,“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 “你怎麼知道?” 當慈安太后問這句話時,慈禧太后正用金鑲牙筷夾了一塊春筍在手裡,先顧不得吃,轉臉看著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語。 “小安子讓六叔臭罵了一頓,那還不該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說。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不由得轉過臉去看慈禧,她的臉色很難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這瞬間,讓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裡失悔,不該轉臉去看!應該裝得若無其事才對。 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她便捏著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話!挨了罵非哭不可嗎?” 雖是“孩子話”,其實倒說對了,安德海真個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了一場,哭得雙眼微腫,不能見人。好在已請了假,便索性關起門來想心事,從在熱河的情形想起,把肅順和恭王連在一起想,想他們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舊進寢宮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進去跪安。她看著他問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盤算好了的,聽這一問,便跪下來答道: “奴才不敢騙主子,奴才實在沒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靜地問:“那麼,怎麼不進來當差呢?” “跟主子回話,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臉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氣,不敢進來,所以告了一天病。” 這幾句話說得很婉轉,慈禧太后便有憐惜之意,但是她不願露在表面上,同時也不願問他受了什麼委屈?因為她已經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罵,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說恭王不對,也不能說他該罵,不如不問。 看這樣子,安德海怕她情緒不好,不敢多說。慈禧太后有個如俗語所說的“被頭風”的毛病,倘或頭一天晚上,孤燈夜雨,或者明月窺人,忽有淒清之感,以致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發“被頭風”,不知該誰遭殃?所以太監、宮女一看她起床不愛說話,便都提心吊膽,連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這是他錯會了意思,這時慈禧太后不但不會發脾氣,而且很體恤他,“小安子!”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恩典:“我給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頗感意外。太監的疑心病都重,雖叩了頭謝恩,卻還不敢高興,直待看清了她的臉色,確知是個恩典,別無他意,才算放了心。 於是等伺候過早膳,便到內務府來找德祿。一見面便看出德祿的神色不妙,兩人目視會意,相偕走到僻靜之處,安德海站住腳問道:“怎麼樣,'那玩意'送來了沒有?” “唉!”德祿頓足嘆氣,“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麼?”安德海把雙眼睛緊盯在他臉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搗鬼? “姓趙的那小子變了卦了,真可惡!”德祿哭喪著臉說,“也不知道他那兒打聽到的消息,六王爺昨兒跟你發那一頓脾氣,趙四已經知道了。他說:事兒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要看一看再說。” 一聽這話,安德海勃然變色,但隨即想起恭王聲色俱厲的神態,頓時氣餒,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也有點怕!”德祿又說,“這位王爺,那一個惹得起啊?安二爺,運氣不好,咱們大家都小心點兒吧!真的鬧出事來,吃不了兜著走,那時候再來後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說'!擺著他的,擱著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聽這口風,怕要逼出事故來,德祿心裡有些發慌。趙四是他的好朋友,雖在這件事上變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得要盡力維護他。而且鬧出事來,自己一定會牽涉在裡頭,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聲下氣地相勸:“安二爺!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賞我一個薄面,千萬高抬貴手。趙四這小子,不夠朋友,等我來想辦法,總得要從他身上榨些什麼出來。安二爺,你身分貴重,犯不上跟他較勁。” “誰跟他較勁啊!”安德海脫口答說:“我在說別人,跟趙四什麼相干?” 這兩句話讓德祿又驚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寬宏大量,不像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將信將疑地問道:“安二爺,你不是說的反話吧?” “什麼反話?”安德海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說了句:“你等著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爺,我也得碰他一碰!”說完,他撇著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祿一個人在那裡,越發驚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跟手操生殺大權的議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麼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於雞蛋碰石頭嗎?獨自發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認定安德海只是一時說說大話,聊以發洩,當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極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話”當作笑話來說。然而也有人不認為是個笑話,尤其是那些對恭王不滿的旗營武官,很注意這個消息,認為安德海與恭王的身分,雖談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後面有慈禧太后。這位太后與恭王不甚和諧,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嘗不能與恭王“碰”一下。 於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經常在談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對恭王究竟持何態度?這一班人中,尤其起勁的是蔡壽祺。他以翰林院編修,新近補上了“日講起居注官”,照例可以專折言事,想找一個大題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為勝保報仇,要好好參倒幾個冤家對頭,消一消心中的惡氣。 機會來了!一個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燈的那天,河北廣平、順德;河南開封、歸德;山東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這些反常的現象,多少年來被認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據御史的奏陳降旨,說是:“總因政事或有缺失,陰陽未和,致滋變異,上天示儆,寅畏實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於用人行政,務得其平;其內外大小臣工,亦當交相策勉,共深只懼,以迓祥和而弭災沴。”有了這道諭旨,正好作為一個直言政事缺失的緣起。 天象示儆,應在燮理陰陽的宰相,軍機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來攻擊恭王。但是,蔡壽祺畢竟還有顧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腳步一定要站得穩,可進可退,才不致惹火燒身。盤算了好幾天,決定了一個辦法,先搭上安德海這條線,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說。 經過輾轉的聯絡,蔡壽祺與安德海搭上了線。但是,他們並沒有會面,僅僅取得一種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壽祺要參恭王,而蔡壽祺知道安德海會替他從中調護而已。 奏摺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別加了幾分小心,當慈禧太后照例在燈下看折時,他寸步不敢離開。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陝西巡撫劉蓉奏陳的事項甚多,看那些枯澀無味的戰報,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時,翻開一個折子,觸眼“請振紀綱,以尊朝廷”這一句,頓覺倦眼一開,喊了聲:“來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著的,一面高聲答應,一面指揮宮女打水,絞上一把熱毛巾,又換了熱茶。他自己從“五更雞”上的小銀鍋裡,把煨著的燕窩粥,倒在碗裡,親自捧上御案,順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壽祺的那個折子。 那個洋洋三千言的奏摺,分做兩大部分,前面歷數“紀綱壞”的事實,攻擊雲貴總督勞崇光、四川總督駱秉章、兩江總督曾國藩、陝西巡撫劉蓉、總理衙門通商大臣,前任江蘇巡撫薛煥,以及湘軍的曾國荃、李元度等等,還有許多軍功出身的監司大員,指陳失職之處而以朝廷“不肯罷斥”、“不復追究”、“不加詰責”、“不及審察”、“未正典刑”為紀綱所以而壞的緣由。然後作了這一部分的結論: “似此名器不貴,是非顛倒,紀綱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誅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會議,擇其極惡者立予逮問,置之於法;次則罷斥。其受排擠各員,擇其賢而用之,以收遺才之效。抑臣更有請者,嗣後外省督撫及統兵大臣,舉劾司道以下大員,悉下六部九卿會議,眾以為可,則任而試之;以為否,則立即罷斥,庶乎紀綱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這裡,慈禧太后用個水晶鎮紙,往蔡壽祺的奏摺上一壓,剛把茶碗端起來,安德海輕捷地踏上兩步,伸手把她的碗蓋揭了起來。 她便順口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蔡壽祺的翰林嗎?” “奴才聽說過,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問:“這個人怎麼樣?”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麼知道?” 這一問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過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從前在多大人多隆阿營里辦過文案。跟旗營裡的武將很熟,奴才是聽那些人說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對勝保的印像極壞,所以把蔡壽祺的經歷改了一下,說在多隆阿營里當過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點點頭說:“這姓蔡的,說的話倒有點兒見識。不過……。”她停了下來,終於輕輕自語,“我要把他這個折子發了下去,可有人饒不了他。”這當然是指恭王。蔡壽祺的折子裡,雖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間指責恭王攬權包庇是很明顯的。 看看是時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說的是誰的折子?不過,奴才勸主子,還是把折子發下去的好。” “這是為什麼?” “奴才怕六爺會來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適了。”聽他這一說,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說,“會有這種事?” 於是安德海裝出惶恐的神氣說:“奴才太過於膽小了。六爺……,再怎麼樣,也不敢跟肅順學啊!” 這吞吐其詞的語氣,加上肅順的前車之鑑,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懼,“六爺怎麼樣呀?”她問。 “奴才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慈禧太后逼視著他,大聲叱斥,“沒出息的東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辯的神情,踏上一步,躬著腰說:“奴才挨六爺的罵,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說,是怕主子生氣。主子一定要奴才說,奴才再不能瞞著主子,實實在在,六爺也不是罵奴才。” “那,那是罵誰?難道罵我?” “撲通”一聲,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這麼說。”他說,“主子請想,六爺是什麼身分,奴才是什麼身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六爺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煩?俗語說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爺的心思,寧願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說,一說,那就正好如了六爺的願。”慈禧太后聽了這幾句話,氣得手足都涼了,“原來這樣!” 她說,“我那一點兒虧待了他?他處處跟我作對?” “主子千萬別生氣。”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著自己的嘴:“噯,我不該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麼又惹主子生氣,我該死,我該死!” “你起來!”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氣硬壓了下去,很冷靜地問道:“你倒說說,他到底說了我一些什麼?” 於是安德海斷斷續續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話,都改動了語氣,架弄在慈禧太后頭上,說恭王指責宮裡糜費,說慈禧太后,不顧大局,任用私人,又說兩宮太后當現成的皇太后還不知足,難怪當年肅順會表不滿。 他一面說,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夠了,轉到正面來攻擊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賄,他府裡的“門包”有規定的行市,督撫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記得滾瓜爛熟,就像他曾經手似的。 “這我也聽說了。”慈禧太后說,“是桂良從前給他想的花樣。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門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說道:“薛煥、劉蓉……。”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名字,大部分是蔡壽祺的奏摺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優容恩禮,中外咸知,一時變不得臉,現在有了蔡壽祺這個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話,觸動久已蓄積在心的芥蒂,決定要好好來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說:“你可記著,不管什麼話,不准胡亂瞎說!”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來,心裡有著無限的報復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這幾年也長了些閱歷,看得出這件大事,要辦起來也很棘手,雖不比跟當年誅肅順那樣危險,可也千萬大意不得。蔡壽祺那裡最要當心,這交通的形跡一漏了出去,恭王先發製人,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翰林,不必費多大的勁。那一來功敗垂成,再想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人,也真還不容易。想到這裡,他決定暫時與蔡壽祺停止往來,好在奏摺一“留中”,宮裡是怎麼個意思?對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從這一刻起,他就像一隻小耗子樣,雙目灼灼地只躲在暗處窺伺。而恭王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內外大政,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在兩宮太后面前,侃侃而談,毫不遜讓。 “陝西巡撫劉蓉,'甄別府、廳、州、縣人員,分別勸懲'一折,臣擬了獎懲的單子在這裡,請兩位太后過目。”他把一張橫單,呈上御案,一隻手還伸著,一隻等兩宮太后點一點頭,隨即便要把原單子拿了回來。 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樣“虛應故事”。很自然地把橫單移到面前,看一看,數一數,陝西的地方官,革職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職的四名,另外佐雜官也有兩名被革了職。 垂簾聽政三年半,她看過不少督撫考核屬官的奏摺,一下子處分得這麼多,卻還罕見,不由得便說了句:“太嚴厲了吧?” “不嚴厲,”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飭吏治?” “辦得嚴,也還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難說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邊,半仰著臉,很隨便地答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這種態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見慣的,但這天特別覺得不順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煩了。 “話不是這麼說,也要看辦事的人,肯不肯細心考究。像這個,”她指著單子說,“清澗縣知縣喬晉福,'操守不潔,物議沸騰',該當革職;這個候補知縣江震,用'氣質乖張,不堪造就'八個字的考語,革了人家的職,就過分了。看樣子,姓江的不過脾氣不大好,不善於逢迎,大概得罪了劉蓉,便給人家按上'氣質乖張'四個字,現在又摘了他的頂戴,你想想,這能叫人心服嗎?”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撫,對他們,凡事也不能太認真,臣的意思,就照劉蓉所請辦理吧!” 這話又不對了!劉蓉只是甄別優劣,並未建議如何處分,怎說“照劉蓉所請辦理”?慈禧太后這樣在想。 如果當麵點破他的矛盾,彼此都會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著自己,轉臉向慈安太后低聲徵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邊聽了半天,覺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處事不必過分嚴厲,更要公平。但是,她雖對恭王心以為非,口中卻說不出什麼峻拒的話來,於是毫無表情地答道:“這一次就照六爺的意思辦吧!” 所有的軍機大臣,都聽出這是慈安太后從未有過的語氣——這是“姑予照準”的寬容,含著“下不為例”的警告。當然,慈禧太后對“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罷傳膳,飯後就該從養心殿各自回宮,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習慣,便問了聲:“困了吧?” “倒還好。昨兒睡得早,今兒起得也晚,還不困。” “既這麼著,咱們就在這兒聊聊吧!”說著,慈禧太后喊了聲:“來!” 把安德海喊了上來,吩咐他回宮去取蔡壽祺那個奏摺,同時命令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關防如此嚴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顆心懸了起來,猜想著必與那個姓蔡的奏摺有關。倒是什麼機密大事,值得如此鄭重? “姐姐!”慈禧太后憂形於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沒有想到,老六是那麼一個人! ” 原來事關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問道:“怎麼啦?” “咱們倆,全讓他給蒙在鼓裡了。只以為他年輕,愛耍驃勁兒,人是能幹的,又好面子,總不至於做那些貪贓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們全想錯了。” 這確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像中,恭王為人可批評之處,不過禮數脫略,說話隨便,那無非年紀輕,閱歷還不夠之故,品德是斷斷不會受人褒貶的。因此,對於慈禧的話,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皺著眉發楞。 “就拿今天來說吧,”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低沉,別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劉蓉所請辦理',就是他把話說漏了,劉蓉想怎麼辦,誰革職,誰降調,早就私底下寫了信給他了。咱們今天看的那個單子,說穿了,就是劉蓉擬上來的。” “啊!”慈安太后覺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這麼幫劉蓉,是,是因為受了劉蓉的好處嗎?” “那還用說麼?回頭你看一看蔡壽祺的那個折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個奏摺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迴避,然後半念半講解地,讓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聽見過一些關於恭王的閒言閒語,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時搜索記憶,相互印證,似乎那些閒言閒語也不是完全造謠。 “這個折子雖沒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壽祺人挺耿直的,咱們得回護他一點兒。姐姐,你說是嗎?” “這當然。”慈安太后躊躇著說,“還得要想辦法勸一勸老六才好。” “誰能勸他,他能聽誰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話說輕了,不管用,說重了,誰有這個資格說他?” “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提到故世的惠親王綿愉:“有老五太爺在就好了!不管怎麼樣,就那一位胞叔,話說得重一點兒,也不要緊。” “能說他的,現在就只有兩個人了。” “誰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臉來,而且我的嘴也笨,心裡有點兒意思,就是說不出來。” 慈禧太后微微頷首,表示諒解她的困難,接著躊躇地沉吟著,故意要讓慈安太后發現她有話想說而來問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躊躇的是什麼,“你倒不妨找個機會勸一勸他。” “這也不光是勸。” “還有什麼?”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顯得異常沉著,“我常看各朝的'實錄',象雍正爺跟年羹堯,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麼好,到頭來弄得淒淒慘慘下場,照我說,這是雍正爺的錯。” 宮里關於雍正的傳說最多,年妃與他哥哥年羹堯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評年羹堯跋扈,沒有說雍正不對的。所以此時慈安太后對她的話,很明顯地表示出聞所未聞的困惑。 “這都是雍正爺縱容得他那個樣子!”慈禧太后說,“倘或剛見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兒教訓他一下子,年羹堯當然就會收著一點兒,那不是就不會鬧到那樣子不能收場了嗎?” 一連用了三個“就”字,就這樣,就那樣,把慈安太后說得心悅誠服:“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 “老六到底年紀還輕。”她又換了一副藹然長者的聲音,“現在掌這麼大權,真正是少年得志!讓他受點兒磨練,反倒對他有好處。” “嗯!”慈安太后口中應聲,心裡在測度她這兩句話的意思。 “我倒是為老六好,想說一說他,不過,這件事,咱們倆總得在一起才辦得成。” “那當然。” 有了這句話,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機會慢慢來,唯一的宗旨是,不辦則已,辦就要辦得乾淨俐落。當然,這只是她心裡的意思,對慈安太后,對任何人都是聲色不動。 然而這不動聲色,在蔡壽祺看,是個絕好的徵象。頭一個折子是試探,如果兩宮太后交了下來,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須另作考慮,此刻留中不發,而且別無動靜,一切都如預期,那便要上第二個折子了。 一個人抽毫構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寫了下來:“為時政偏私,天象示異,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請旨飭議政王實力奉公,虛衷省過。”筆鋒針對著恭王便掃了過去。 蔡壽祺使了個借刀殺人的手法。上月間原有一個名叫丁浩的御史,也是為“天象示儆”上了一道“請恐懼修省”的奏摺,內中有請告誡臣工“勿貪墨、勿驕盈、勿攬權、勿徇私”的話,他借題發揮,說這是為議政王而言,接下來便大做文章: “夫用捨者朝廷之大權,總宜名實相符,勿令是非顛倒,近來竟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資而內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監司出缺,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而夙昔諳練軍務,通達吏治之員,反皆棄置不用,臣民疑慮,則以為議政王之貪墨。” “內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煥和陝西巡撫劉蓉。薛煥“挾重資”而對朝中大老有所孝敬,盡人皆知,中傷劉蓉的話,則是蔡壽祺挾嫌報復,但薰蕕同器,相提並論,好的也成了壞的,這是蔡壽祺的“得意手筆”。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寫: “自金陵克復後,票擬諭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樣,現在各省逆氛尚熾,軍務何嘗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肅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賞;戶兵諸部,胥被褒榮,居功不疑,群相粉飾,臣民猜疑,則以為議政王之驕盈。” 這一段話是“欲加之罪”,但算是為妒羨曾氏兄弟、李鴻章、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營武將,發了一頓牢騷。以下“攬權”、“徇私”,照恭王的勇於任事和略嫌任性的性格來說,自然不乏事例,可為攻擊的材料。所以這兩款“罪狀”,寫起來不費多大的事。 費事的是既要參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寫了好幾遍總覺得辭意隱晦,怕慈禧太后看不懂,於是放開筆鋒,率直寫道: “臣愚以為議政王若於此時引為己過,歸政朝廷,退居藩邸,請別擇懿親議政,多任老成,參贊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為聖主衝齡,軍務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則當虛己省過,實力奉公,於外間物議數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後面這段話是陪襯,主旨是在“歸政朝廷”四字。蔡壽祺心裡在想,這句話必蒙慈禧太后激賞,只是“別擇懿親議政”,還要說得清楚些,但也應該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折子來做個題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賜採納,則請飭下醇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秉公會議,擇要施行。” 連改帶抄,費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折子遞了進去。軍機處已經從內奏事處得到消息,蔡壽祺頭一個折子上去,留中不發,十天以後又上第二個折子,倒是什麼花樣?須得留點兒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軍機章京接了折回來,打開折匣首先就找蔡壽祺的折子,而偏偏就少他這一件。 “這事兒好怪啊!”寶鋆接得報告後,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聽一下子才好。” 文祥還來不及回答,一名蘇拉掀簾進來禀報,說“恭王有請”。兩人到了那裡,恭王跟他們商議江寧的善後事宜。陵西道監察御史朱鎮有個奏摺,說“金陵克復已久,善後事宜,亟應認真辦理”,指陳“遣散兵勇,清還田宅,撫卹難民,招徠商賈”四事,請旨飭下兩江總督曾國藩切實籌辦。恭王認為這是件大事,但所需經費,相當可觀,要先替曾國藩設身處地想一想,能不能籌措,有沒有困難? 這一談,話題扯得極廣。突然間聽得自鳴鐘打了九下,恭王不覺詫異:“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麼回事?” 平常總在八點鐘“叫起”,這天晚了一個鐘頭,難怪恭王不解。他不知道,這正因為兩宮太后在談他的事,尚未得到結論的緣故。 蔡壽祺的第二個折子,連慈安太后都覺得有些驚心動魄!她認為這個翰林的膽子太大了,居然敢提出讓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議!那麼“別擇懿親議政”,是找誰來接替恭王呢? 聽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問道: “是讓老七來當議政王?” “他那兒成!”慈禧太后使勁搖著頭,“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發驚詫,“你是說不教老六管事?” 聽這口風,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時無話可答,便反問一句:“那麼你看呢?這個折子總不能不辦呀?” “我看小小給老六一點兒處分吧。” “這還不如說他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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