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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玉座珠簾(4-2)

慈禧全傳 高阳 15504 2018-03-14
不僅是一言難盡,也還有難言之隱。燈下杯酒,細敘往事,蔡壽祺當然有些假話。他是鹹豐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無非賦閒的日子過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機會,從軍功上弄條升官發財的路子出來。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關中,再到四川,然後出三峽順流而下,如果沒有什麼機會,便回江西,在家鄉總比在京的路子要寬些。 於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風弄盤纏,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設巡撫,只有總督,這時的總督黃宗漢,因為在兩廣總督任內與英國人的交涉沒有辦好,正革職在京,由成都將軍崇厚署理川督。崇厚雖是旗人,卻謹慎開明,對蔡壽祺那套浮誇虛妄的治軍辦法,不甚欣賞。於是他弄了幾百兩銀子的“程儀”,由成都到重慶,準備浮江東下。

在重慶得到消息,陝西巡撫曾望顏調升川督。蔡壽祺跟曾望顏是熟人,便留在重慶不走,等曾望顏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裡,重回成都。那時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藍朝柱竄擾川南富庶之區,一方面又有石達開由湖北窺川的威脅,於是蔡壽祺大上條陳,以總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頗為招搖。不久,曾望顏被革了職,仍舊由崇厚署理,參劾蔡壽祺,奉旨驅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駱秉章。 駱秉章字籲門,雖是廣東人,與湘軍的淵源極深,入川履任時,把湘軍將領劉蓉帶了去,信任極專,以一個知府,保薦為四川藩司。劉蓉看見奉旨驅逐回籍的蔡壽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關防,招募鄉勇,十分討厭,便老實不客氣提出警告:蔡壽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驅逐了。

當然,蔡壽祺對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飾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鄉一樣,急公好義,所以忘掉該避嫌疑。遭當道所忌,正由於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說,一面不斷大口喝酒,就彷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要藉酒來澆一澆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勝保也有牢騷,“急人之難,別人不記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著你的時候,就說你處處攬權。去他的,我才不信他們那一套。” “克帥!”蔡壽祺忽然勸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務宜收斂。等將來復起掌權,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也還不晚。” 勝保倒是把他的話好好想了一遍,嘆口氣答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無奈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無論如何要忍一時之氣。”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克帥,你有的是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本錢”兩字,意何所指,勝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說道:“梅庵,何謂'本錢',在那兒?” 蔡壽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苗。” “咳!”勝保皺著眉說,“就是從他身上起的禍!” “禍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運用。” “啊,啊!”勝保大為點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話,見教得是。” “還有,”蔡壽祺說了這兩個字,接著又寫了一個字:“李。” 勝保又點點頭表示會意,聽他再往下說。 “擁以自重。”蔡壽祺抹了這兩個字,又寫:“應示朝廷以無公則降者必復叛之意。” “嗯!”勝保肅然舉杯,“謹受教。” 蔡壽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丟,身子往後一仰,頗有昂首天外的氣概。勝保卻正好相反,低著頭悄然無語,就這片刻,他已有所決定,但沒有說出口來。

“梅庵,”他換了個話題,“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東下,因為想來看看克帥,特意出劍門入陝。”蔡壽祺想了一下說,“'長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勝保很快、很堅決地表示不贊成,“還是應該進京,才有機會。至於'長安居,大不易',也是實話。這樣吧,我助你一臂,不過,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薄。”說著,他伸手到衣襟裡,好半天才掏出一張銀票,隔燈遞了過去。 銀票上寫著的數目是一千兩,蔡壽祺接在手裡,不知該如何道謝?好半天,擠出兩點眼淚,擺出一臉淒惶,搖搖頭說:“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為計?” “梅庵,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計較,反倒貶低了你我的患難交情。”

“責備得是,責備得是!”蔡壽祺一面說,一面把手縮了回來,手裡拿著那張銀票。 接著又談了些各地的軍情,朝中的變動,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勝保在那古廟中獨對孤燈,聽著尖厲的風聲,想起隨營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綠,玉笑珠香的旖旎風光,真個淒涼萬狀,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繞室徬徨,整整一夜,把蔡壽祺的那些話,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連細微末節都盤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聲漸雜,門上剝啄作響,開出門來一看,隨帶的聽差來報,說那負責押解的武官已從西安回來了。 “好!”勝保依然是當欽差大臣的口吻:“傳他進來!” 押解武官就在不遠之處的走廊上,不等聽差來傳,走過來請了個安:“跟勝大人回話,信投到了。”

“你們大帥怎麼說?” “多大人也很生氣,說一定給辦。” “喔!”勝保覺得這話動聽,點著頭說:“他倒還明白。可是,辦了沒有呢?” “辦了,辦了。已經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這兒等,等他辦出個起落來。”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著笑說,“勝大人請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這打算原是不錯的,但勝保一則別有用心,正好藉故逗留。再則積習未忘,還要擺擺威風,所以只是使勁搖著頭,掉轉身子,走入屋裡,表示毫無通融的餘地。 押解武官這時可拿出公事公辦的臉嘴來了,搶上兩步,走到門口向屋里大聲說道:“跟勝大人老實說了吧,多大人有話: 聖命難違,請勝大人早早動身,免得彼此不便。 ”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勝保的脾氣也還不小,“混帳東西!”他瞪眼吹鬍子地罵:“什麼叫'彼此不便'?你給我滾出去!” “我可是好話。” 勝保越發生氣:“滾,滾!你膽敢來脅制我!你什麼東西?” 這一吵,聲音極大,有個他的文案,名叫吳台朗的正好來訪,趕緊奔進來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問了緣由,便又匆匆回進來解勸。 “真正豈有此理!”勝保還在發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麼樣?” “這不能怪禮帥。”吳台朗說,“那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衝撞了大帥,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回頭我叫他來領責。” 勝保聽他這一說,不能再鬧了,苦笑著只是搖頭。

於是吳台朗又走了出去,找著那押解武官,說了許多好話,讓他來替勝保賠罪。費了半天唇舌,總算把他說動了,但有個交換條件,勝保得要立刻啟程。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後才說定規,准定再留一天。 經過這一陣折衝,勝保雖未佔著便宜,可是畢竟有了一個台階可下,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但經此刺激,他越覺得俗語中“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句話,真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勢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狠狠懲治一番。 其實他身邊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將被剝奪,紛紛四散,各奔生路。象吳台朗和蔡壽祺這班人,只是無路可投而已。不過既然還有倚附勝保之心,自然休戚相關,所以盡這一日逗留的機會,自早盤桓到晚,也談了許多知心話。

這三個人都是滿腹的牢騷,吳台朗是軍前被革的道員,把湘軍的首腦,恨如刺骨;蔡壽祺與劉蓉結了怨家,而劉蓉與曾國藩的關係不同泛泛,所以也大罵湘軍。勝保當然更不用說,他始終輕視湘軍,以為他們的聲名震動朝野,東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長城,無非因為他們善結黨援,互相標榜。 “著啊!”吳台朗連連拍著自己的腿說,“克帥的話,真是一針見血。即以眼前而論,克帥文武兼資,'三十入詞林,四十為大將',一向獨往獨來,此雖是豪傑之士的作為,到底吃虧。” “也不見得,走著瞧吧!”勝保說了這一句,又扯開他自己,“你再往下說!” “再說梅老。”吳台朗手指點點蔡壽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誇最大。”

“就是這話羅,'科運'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勝保問。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個貴同鄉萬藕老?”吳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萬青藜。 “是啊!”勝保也替他們這一科嘆息:“二十年了,就出一個尚書,科運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壽祺臉上,而他搖搖頭不願作答,獨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澆自己的塊壘的意味。他內心也是如此,這兩年秋風打下來,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貴。道光二十年的進士,論年資早就應該出督撫了,有督撫做同年,何致於在四川鎩羽而歸? 於是由於各人所同感的孤獨,對於勝保今後為求脫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結黨羽,多方呼應這個宗旨上,商定了應該去活動的地區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勝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飲食,想多挨些時刻,這天便好不走,誰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備好了車馬,一遍一遍來催,一交未初時分,硬逼著上路,往東而去。 走了十幾里路,但見前面塵頭大起,好幾匹騾子駝著箱籠,迎面而來。走近了互相問訊,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從德興阿那裡,替勝保要回來的行李。 於是雙方都停了下來。勝保手下的一個親信,保升到正三品參領銜,而實際上等於馬弁的護軍校,名叫拉達哈的旗人,原來奉派護眷進京的,這時一起押運行李而來,走到勝保轎前來請安回話。 少不得要報告一些當時被劫的經過,話說得很嚕囌,勝保不耐煩了,“反正你當的好差使;”他冷笑著打斷他的話,“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聽你的!你倒是說吧,現在怎麼樣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辦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駝行李拿回來了。” “東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麼。” “怎麼叫'大概'?到底少了什麼?” “就一口箱子動了。其餘的,封條都還貼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勝保急急問道:“箱子不編了號了嗎?” “是第一號那一口。” 還好!勝保頗感安慰。第一號箱子裡的東西,不值什麼錢。裝箱的時候有意使其名實不符,號碼越前越是不關緊要,這小小的一番心思,還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錢也不過身外之物,所以他緊接著又問:“人呢?” “幾位姨太太帶著丫頭,都還住在蒲州城裡,等大帥到了一起走。” “喔!”勝保終於把最要緊的一句話問了出來:“呂姨太還好吧?” 問到這一句,拉達哈的臉色,比死了父母還難看,只動著嘴唇,不知在說些什麼? “怎麼啦?”勝保大聲喝問,“沒有聽見我的話?我問呂姨太!” “叫,叫德大人給留下了。” “啊!”勝保在轎子裡跳腳,摘下大墨鏡,氣急敗壞地指著拉達哈問:“他怎麼說?” “德大人的話很難聽。”拉達哈囁嚅著,“大帥還,還是不要問的好。” “混帳!我怎麼能不問。” “德大人說……,”拉達哈把頭低著,也放低了聲音,“他說,呂姨太是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辦!” 這“公事公辦”四個字,擊中了勝保的要害。明知德興阿會假“公”濟“私”,也拿他無可如何。於是頹然往後一靠,什麼事都懶得問了。 這樣,過了好幾天,才能把想念呂姨太的心思,略略放開。在山西過了年,本想多留幾日,經不住朝廷一再催促,過了年初七隻得動身。正月底到京,隨即送入刑部。主辦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問解京的咨文,把勝保交給了“提牢廳”,暫且在“火房”安頓。關門下鎖,已有牢獄之實,這下勝保才真的著慌了。 這一關關了好幾天也沒有人來問,只教他“遞親供”,在無數被參劾的罪名中,他只承認了一條:隨帶營妓。 “親供”是遞上來了,而且軍機處已根據刑部的奏報擬旨“派議政王、軍機大臣、大學士會同刑部審訊,按律定擬具奏”,但恭王遲遲未有行動,因為投鼠忌器,顧慮甚多。 在勝保未到京以前,他們預定的營救計劃,即已發動。一馬當先的是西安將軍穆騰阿和陝西巡撫瑛棨會銜的奏摺,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奏摺送到,慈禧太后已經歸寢。因為在傳遞順序上,屬於第一等緊急,內奏事處絲毫不敢耽擱,夜叩宮門,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開慈禧太后的寢宮,把黃匣子送了進去。 這時慈禧太后,雖只有一年兩個多月的聽政經驗,可是對內外辦事的程序,已經非常熟悉。看到是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並用六百里加緊呈遞的奏摺,不由得大吃一驚,失聲而呼:“莫非多隆阿陣亡了?” 這不怪她如此想,因為倘是緊急軍報,則應由主持軍務的欽差大臣多隆阿奏報,駐防將軍和督撫會銜的奏摺,除非呈報統兵大員或者學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緊。因此,她直覺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測。那知拆開來一看,說的竟是“直隸軍務吃緊,請飭勝保前往剿辦。” “混帳東西!”慈禧太后氣得把奏摺摔在地上。 這種情形,安德海難得見到,但奏摺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兒把它拾了起來。正不知如何處置時,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筆來!” 安德海答應著,取來朱筆,她親自批了八個字:“均著傳旨嚴行申飭。”然後命他立即送還給內奏事處。 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接了折回到軍機處,自然先把最緊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裡拿起來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過,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靜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上此折的用意,推敲個明白,再作道理。 “穆騰阿是勝保的死黨,瑛棨是個糊塗蟲,他必是受了穆騰阿的指使,跟著來碰這個大釘子,何苦?”寶鋆皺著眉說。 “我是說上這個折子的用意。難道他們不知道,這麼荒唐,會得到怎麼樣兒的一個結果?” “那也無非意在報答勝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這是'投石問路',探測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駁的口氣鬆動,替勝保說話的人,就一個跟著一個都來了。” “不錯,不錯!”在座的人,無不深深點頭。 “那就擬旨痛斥吧!”恭王作了決定。 這道“嚴行申飭”的上諭,由內閣明發。京里京外受了勝保活動的人,一看風色不妙,便都觀望不前。可是間接也有消息傳到恭王耳朵裡,說是勝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麼為國為民的大義,只知道對勝保感恩圖報,倘或處置失宜,操之過急,只怕會激出變故,那一來,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權一年多以來,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穩定局勢為第一,對於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羈縻,那怕就在壽州一帶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則因為勝保而激起意外的變故,自然是他所引以為切戒的。 而且,對勝保的感情,恭王也畢竟與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遙控行在,勝保那一支雜湊的軍隊,到底能予肅順多少威脅,固然難言,但是,恭王卻確確實實因為勝保的態度,增加了信心,同時也表示出有勝保的人馬可以運用,使得那些原來徘徊在肅順與他之間的人,倒向自己這一面。得失成敗,寸心自知,恭王覺得是欠著勝保的情的。 為了這公與私的雙重窒礙,處事一向果斷明快的恭王,在這一件繼“誅三凶”以後,為京里京外矚目關懷的大案子上,顯得十分黏滯,彷彿竟忘了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後才數到寶鋆。寶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為意旨,曹毓瑛資格尚淺,進言要看機會,唯有文祥,認為恭王這樣拖延著不是辦法,覺得非要說話不可。 凡是有所主張,他一向措詞緩和而宗旨堅定,他為恭王指出,勝保的被革職拿問,重要的是在一個“問”字。革而不問,就整飭紀綱而言,比“曲予優容”更壞。而且,不問也不行,兩宮太后口中不說,心裡已經不滿,內閣也在等消息,等他們來催問,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議罪,一向是由重臣會同吏、刑兩部,在內閣集議,審訊勝保,明發上諭上規定由議政王、大學士會同刑部辦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議政王應先召集會議,才是正辦。所以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諮會內閣,定期集議。 事先,當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觸,恭王得到報告:大學士周祖培和軍機大臣李棠階,態度都很激烈,已經有了表示,非嚴辦勝保,不足以伸國法。 “這是為什麼呢?”恭王皺眉問道,“莫非……?” 寶鋆說話向來無保留,大聲接口:“河南人嘛!勝克齋在河南搞得太不像話了,週、李兩公,不如此表示,對他們的老鄉,怎麼交代?” 這倒是心直口快,一語破的,恭王心裡有數了。所以在內閣會議的那一天,盡讓周祖培和李棠階痛斥勝保,先教他們洩了憤再說。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周祖培拍著桌子說:“像這樣縱兵殃民,貪污瀆職,辜負朝廷的統兵大員,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說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發言,附和之後,陡然一轉,“不過,俗語說得好,'投鼠忌器',勝保已經在刑部獄中,隨時可誅。我想——我們還是先撇開胜保來談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開胜保,還有什麼人、什麼事要扯在這件案子裡來談? 廟堂之上,不便說什麼不夠冠冕堂皇的,遷就現實的話,於是撇開胜保這個人,談他所隱匿的財產。這件事歸寶鋆管,他像聊閒天,談新聞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從他處得到的消息,勝保在誰那裡可能隱匿了些什麼財產?派什麼人搜查?用什麼方法?諸如此類,娓娓言來,雖嫌瑣碎,聽來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議,就這樣糊里糊塗結束了。不多幾天,兩江總督曾國藩的一道奏摺,為恭王和他的同僚,帶來了新的困擾和憂慮——勝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著狠棋。 曾國藩的奏摺中說:江南提督李世忠上書,願意褫奪自己的職務,為勝保贖罪。這是件異想天開的事,而以前方的一個武官,干預朝廷處置獲罪大臣的威權,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說,在曾國藩那裡就應該受到一頓申斥,可是曾國藩未作處置,據實代奏,只略略聲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於上聞。”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了解李世忠與勝保的關係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國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為李世忠代陳他的請求,可能就會有麻煩,而這個麻煩是連他這個節制四省兵權的兩江總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於上聞”。 “你們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摺交給了文祥、寶鋆和曹毓瑛,搖著頭說:“我頭痛得很!” 他們那三個人又何嘗不頭痛?聚在一起,把曾國藩的那道奏摺,反复看了幾遍,不知如何批答。 終於,文祥說了這麼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盡是報私恩,有個替勝克齋表功的意思在內。” 寶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卻大有領悟,連連點頭: “這看得深了!” “怎麼呢?” “咸豐八年九月,勝克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確非等閒。那時李世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壽。” 李昭壽原是捻匪,與洪軍合流,在長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帶與官兵作戰。咸豐八年秋天,李秀成與陳玉成合力穩定了長江北岸,進窺皖北,滁州交李昭壽防守。他部下的紀律極壞,而且不是洪軍的嫡系,所以陳玉成一向輕視他,使得李昭壽起了異心。 於是勝保設法俘獲了他的全家,相待極厚,李昭壽考慮了切身利害,獻出滁州城,接受了勝保的招降。奏報到京,賞給二品花翎,賜名世忠,授職總兵,仍舊讓他駐軍六合一帶。 “從那個時候起,江寧的洪軍與皖北不能連成一氣,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這論起來,也算是勝克齋的功勞。” “但要挾制朝廷就不對了!”文祥皺著眉說,“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個苗沛霖,聽說那一帶的土匪鹽梟,都出入其門,李世忠的外號叫做'壽王。” “那,”寶鋆驚訝地說,“不又要造反了嗎?” 其餘兩個人都不作聲。好久,文祥握著拳,神色痛苦地說:“決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其中關係,太大,太大!” 這樣,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個結論,只有安撫一法。但批答的諭旨,甚難措詞,寶鋆便指著曹毓瑛說:“琢如,這非你的大手筆不可。” “等見了王爺再說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諭旨以外,還得有別的佈置。” “對!”文祥深深點頭,“談了半天,琢如這句話很有用。 走,咱們上鑑園去。 ” 到了大翔鳳胡同鑑園,恭王正在宴客,特為告個罪離席,在小書房裡接見密談。一路來,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時便從容地提出了他的辦法。 “安撫固為勢所必然,但這個奏摺不必急著批。” “對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這個宗旨好,先讓李世忠存著一分指望,咱們再從長計議。” “是。”文祥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琢如以為還得有別的佈置,這是老謀深算的話。我看,今天就用六爺的名義,先給曾滌生去封信。” “信上怎麼說?” “李世忠所請,決不可行。讓他善加安撫,而且,”文祥加重了語氣說,“要嚴加防備!” “好!”恭王立即作了決定:“就請琢如辛苦一下子,在這兒寫了就發。” 因為決定了把李世忠的請求,暫時擱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養心殿見兩宮太后時,恭王便根本不提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記得,等把其他的章奏處理完畢,她和顏悅色地問: “好像曾國藩還有一個折子,那個李世忠怎麼啦?” “這是個麻煩。”恭王使勁搖著頭。 “麻煩可也沒有辦法。到底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下文。”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問:“姐姐,你說是嗎?”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著答道,“我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哪!” 慈禧太后對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機會看著文祥說道:“你一定清楚,給講一講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勝保招降李世忠的經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提到他的現況:“李世忠目前駐紮六合,那裡的鹽課、釐金都歸他收了用,這麼優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圖報,別學苗沛霖的樣,絕了那顆降而復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帶了三十萬人,從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從背後打曾國荃,替江寧解圍,如果李世忠變了心,投了過去,舉足重輕,大局會起變化。” “那就得跟他說好的羅?” 慈禧太后這句話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便接口答了句:“'小不忍則亂大謀',兩位太后聖明。” 看見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斷點頭,作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卻依然說了出來。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辭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著有威的聲音說:“京里京外那麼多的人在辦事,說到頭來,就歸咱們君臣幾個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樣樣都能辦通;人,不見得個個都能心服,只要咱們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去,也就管不得那許多了。六爺,你說是這話不是?”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把垂著的手舉了起來,指著自己的心說:“臣也就是憑一顆心,報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麼才對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個'公'字。” 她停了下來,以沉靜的眼光環視每一個軍機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著她那兩句語意深沉的話,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麼責備的話要說。 “就拿何桂清這件案子來說吧,”慈禧太后依然閒閒地,彷彿談家常的那種語氣,“照我看,是辦得太重了一點兒。喪師失地,也不止他一個人,何以就該他砍腦袋?去年夏天從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幫他說話,有些要嚴辦,我們姐妹也鬧不清誰的理對,誰的理不對。光講理好辦,存著私心,這面一套說法,那面一套說法,把理路搞亂了,事情可就難辦了。當時我就想,倘或何桂清這件案子,由我一個人作主,我一定饒了他,革職永不敘用,也就夠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說,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飭紀綱,才能平定大亂。這話說的是大道理,沒有得可駁的,我們姐妹心裡想饒何桂清的,也辦不到,只好準了'秋後處決'的罪名。本來去年改元,秋決停勾,何桂清還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說,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辦理,到底把他綁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沒有得可說的。不過……。” 一轉要說到正題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來,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窯綠地黃龍的蓋碗,揭開碗蓋,送到口邊,卻又嫌茶不燙,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監重換。這一耽擱,別的人倒還好,吳廷棟卻真如芒刺在背,異常局促,因為嚴辦何桂清,他的主張最力,現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滿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辯,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氣,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塊絲手絹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漬,接著往下說:“我也是由何桂清這件案子,想到勝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責,不能與城共存亡,說是為了整飭紀綱,辦他的死罪,話是不錯,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過一個文弱唸書人,聽見長毛來了,嚇得發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勝保——如今什麼年頭兒?他還在學年羹堯,把朝廷當作什麼看了,這不是怪事嗎?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話,忍不住要說,什麼叫紀綱?殺何桂清就有紀綱,辦勝保就不提紀綱了?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爺,”她揚一揚頭,高瞻遠矚地看著所有的軍機大臣:“你們大家,看我的話,說得可還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頭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過說說。”慈禧太后越發謙抑,“你們商量著辦吧!” 這個釘子碰得夠厲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雖然覺察到慈禧太后話中的鋒鋩,卻不拿它當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認為不宜操之過急,且讓勝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說。 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雖在待罪監禁之中,居然不失尊嚴,勝保在刑部火房裡,讀書以消長日。讀的不是怡情養性的詩詞,更不是破愁遣悶的筆記,而是兵書史籍,不但細讀,還點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像他這樣的情形,是所謂“浮系”,僅僅行動失去自由,親友的訪晤,並不禁止。起初因為諭旨嚴厲,看上去就彷佛前年拿問“三凶”那樣,一經被捕,便要處決,大家都還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禍上身。慢慢地,看見情況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嚴重;加以恭王的態度,已為外間明了,推斷勝保的將來,不會有什麼嚴譴。於是,親友故舊,顧忌漸消,勝保那里便不冷落了。 那些訪客中,有的不過慰問一番,有的卻是來報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於軍機處有消息傳出來,說勝保營中有好些“革員”,假借權勢,為非作歹,為恭王及軍機大臣們所痛恨,所以如吳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壽祺與勝保脫離關係已久,形跡比較不為人所注意,因而居間聯絡的責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國藩代陳李世忠自請褫職,為勝保贖罪的奏摺到京,是個秘密消息,但也為蔡壽祺打聽到了,特為去看勝保,報告這個“喜訊”。 “倒是草莽出身的,還知道世間有'義'之一字。”勝保不勝感慨地說,話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負義。 “恭王倒還好。”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他一直壓著不肯辦。不過究竟其意何居,卻費猜疑。也許是因為'西邊'正在氣頭上,等她消了氣,事情就比較易於措手了。” “你是說要等?”勝保微皺著眉說,“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滌生的那個折子,批下來是怎麼說?便可窺知端倪。” 勝保想了想說:“也還得有人說話才好。” “有個人應該可以上折言事。” 蔡壽祺指的是吳台朗的胞弟,掌山東道御史的吳台壽。勝保也認為這是個理想人選,請蔡壽祺轉告吳台朗,盡快進行。 “照我看,”蔡壽祺又說,“只要兩個人少說句把話,事情很快就會有轉機。” “那兩個?” “克帥倒想一想。”蔡壽祺說,“都是河南人。” “那……,”勝保答道:“無非商城跟河內。” “正是。”蔡壽祺點點頭——“商城”是指大學士周祖培; “河內”是指軍機大臣李棠階。 “哼!”勝保的壞脾氣又發作了,“等著看吧!我偏不買這兩個人的帳。” “克帥!”蔡壽祺勸他,“俗語道得好:'在人簷下過,怎敢不低頭?'絳侯曾將百萬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獄吏,何況這兩個人位高權重!” 那是指的漢朝開國名將絳侯周勃的典故。勝保桌上正有本攤開的《史記》,周勃的典故就在裡面。他搖搖頭,不以為然,把書拿起來一翻,翻到《陳丞相世家》,傲然說道:“陳平六出奇計,以脫漢離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陳平。” 蔡壽祺默然。見他依舊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氣,心裡頗為失望。這一下,當然也有話不投機之感,略略談了些不相干的話,告辭而去。 出了刑部,徑自來訪吳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吳台壽家,三個人在一起密談,他轉述了勝保的要求。吳台壽麵有難色,但經不住他老兄,一面說好話,一面以長兄的身分硬壓,吳台壽無可奈何,擬了一個為勝保辯冤的奏稿,三個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謄正,第二天就遞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氣,但言官的奏摺,她不敢象處理瑛棨的折子那樣,拿起筆來就批“嚴行申飭”。同時她也奇怪,不知道吳台壽為何上這一個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對御史科道已經很了解,誰是耿直敢言的;誰是喜歡聞風言事的;誰的脾氣暴躁,誰的黨羽最多?從他們的奏摺裡,便可以猜出他們的本意。這吳台壽,在她的記憶中,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現在替勝保說話,是為了什麼?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發覺自己對勝保的處置態度,確有未妥。遷延不決,啟人僥倖一逞之心,吳台壽的這個折子,就是最明白不過的例子。再這樣下去,為勝保出力的人,越來越多,豈不是自找麻煩? 因此,他一面決定了要痛駁吳台壽的所請,並且予以必要的處分,一面改變了過去的態度,把勝保這件案子交給周祖培和李棠階去管。不過,他向李棠階作了這樣的表示:以大局為重!而勝保如有一線可原,不妨酌予從寬。 李棠階是個相當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責,耿耿於心,這時見恭王授權,自然不會耽擱,立即去拜訪“商城相國”。周祖培以大學士兼領“管理刑部”的差使,辦事極其方便,當時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傳勝保到內閣問話。 刑部司官見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裡就把勝保喊了起來,帶到內閣,天還不亮,借了聽差、車伕休息待命的一間小屋子,把他禁閉在那裡。一直到近午時分,才開門將他帶了出來。 一帶帶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興的勝保,說不得只好大禮參見,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來說話”,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當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問。 “潘大人”是指潘祖蔭,參劾勝保,以他所上的那個折子,列舉的事實最詳盡,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為審問勝保的依據。 “勝保!”周祖培問道:“你縱兵殃民,貪瀆驕恣,已非一日,問心有愧嗎?”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問?”勝保微微冷笑。 一上來就是譏嘲頂撞,周祖培心中異常不快,問得也就格外苛細。光是入陝以後,捏報戰功一節,就問了兩個時辰,然後吩咐送回刑部。 於是隔幾天提出來問一次,每次都只問一兩件事,或者重複印證以前問過的話。問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這樣兩個月拖下來,李世忠被安撫好了。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可是誰都知道,不須多少時候,軍機處就會隨便找一個理由,為他奏請開復。至於吳台朗、吳台壽兄弟,可就沒有那麼便宜了! 吳台壽新升御史不久,資望尚淺,他那個奏摺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擊另一個御史趙樹吉。趙樹吉亦曾參劾勝保,並以“京內外謠諑紛傳”,主張對勝保從速定罪。吳台壽針對他的話,有所批評,招致了同僚的不滿,因而另外有些剛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吳台壽與勝保的間接關係,而吳台朗指使他的胞弟為勝保辯冤,說他“但有私罪,並無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對言官的處分,一向慎重,現在看吳台壽孤立無援,那就不必客氣了,明發上諭,痛斥他“無恥”,革了他的職。吳台朗的命運與他兄弟相同,由勝保為他設法開復的“道員”職銜,再度被革,同時“拔去花翎”。 這一道嚴旨,對於蔡壽祺之流,頗有嚇阻的作用,自此銷聲匿跡,噤若寒蟬。可是京外與勝保有關聯,而情勢不穩的那些軍隊,仍舊不能不顧忌,所以依然在諭旨中一再聲明,對於審問勝保一節,務須傳集人證,逐款查核,表示出絕無要殺勝保的成見。 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護,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階的態度比較緩和些,清議也能逐漸平息,等把這件事冷了下來,勝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勝保自己卻已沉不住氣,對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勝保的想法是:“沒有我,你何來今日?”周祖培當年為肅順壓得抬不起頭來,而打倒肅順,勝保認為是他的功勞,這就等於替周祖培報了仇,然則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將仇報!想起傳說中,周祖培與肅順同在戶部作尚書,司官抱牘上堂,肅順把周祖培畫了行的文稿,打一條紅槓子廢棄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則今日高坐堂皇,頤指氣使,豈不令人齒冷? 不平和輕視之感,積累在心裡已非一日。這一天提到他縱容部下在河南姦淫婦女這一款罪名,周祖培問他可有這回事?勝保突然衝動,大聲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內李棠階家的婦女,不分老幼,統通被污,無一倖免!” 這兩句刻毒得到了頭的話,把周祖培氣得嘴唇發白,四肢冷冰,幾乎中風。事後傳到了恭王耳朵裡,他向文祥、寶鋆長嘆一聲說:“勝克齋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國”,可以想見勝保平日的跋扈!光是這一點,就可以定他的死罪。而“不分老幼”這四個字,簡直蔑絕倫常,亦為清議所萬萬不容,更為身為婦女的兩宮太后認為罪大惡極。 勝保該死!但怎樣死法呢?死刑有好幾種,是斬、是絞? 是“立決”還是“監候”? “自然是'斬立決'!”周祖培摸著鬍子,斷然決然地說。 這個原則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斬監候”還是“絞監候”,到秋後勾決處斬,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只怕夜長夢多,別生枝節。但是綁到菜市口有肅順的前車之鑑,勝保臨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場破口大罵,抖露許多內幕,那跟肅順的亂罵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數的人都不贊成斬立決。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雖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當面反對他的意見,因而他向文祥遞了個眼色——文祥自然明白,點點頭,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話要說。 寶鋆性子急,本想開口,看到文祥這個動作,便讓他發言:“博川,”他為他作先容,“你必是有話,你說吧!” “論勝保的種種不法,立正刑誅,亦是咎有應得。”文祥看著周祖培說:“不過,我想上頭或許會派老中堂監斬,這麼熱的天,轟動九城,傾巷來觀,老中堂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話說得異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建議。二品大員獲罪處決,監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學士,周祖培主殺勝保最力,正好把這個差使派給他,所以恭王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我一定面奏兩宮,請芝公監視,另外再派一個綿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當著“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會奉旨監刑,便即問題:“這一說,要請上頭賞他一個全屍?” “對了!”文祥趕緊接口:“請上頭從寬賜令自盡吧!” 大家都不再開口,就此定議。等第二天進養心殿,恭王把具報會議結果的奏摺以及明發上諭都準備好了。 等聽完了恭王的陳奏,慈禧轉臉望著慈安太后問道:“姐姐,你看呢?” 要讓慈安太后殺人,她總覺得心有未忍,所以皺著眉答道:“勝保實在也鬧得太不像話。如果……。” 話沒有完,她的意思卻很明白,如果罪無可赦,也就只好殺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莊容宣示:“就從寬賜令自盡。” “再跟兩位太后回話,”恭王又談勝保的案子,“想請旨,派大學士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監視勝保自盡。” “可以!” 於是恭王從寶鋆手裡,接過預先擬就的旨稿,捧呈御案,兩宮太后蓋了“禦賞”和“同道堂”的圖章,發了下來,由軍機處派專人送交內閣,內閣轉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綿森都衣冠整肅地在等著,提牢廳的官員已略有所聞,也在伺候待命。等上諭一到,周祖培從封套裡抽出來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綿森說道:“叫他們預備吧!” 刑部提牢廳,專有一間屋子,作為賜令自盡之用。清朝以來,畢命於此的大臣也不少,和珅就死在這裡。所謂“預備”,極其簡單,用塊白綾子從樑上掛下來,打個死結就行了。 然後便要去傳喚勝保來就死。七月十幾的天氣,名為“秋老虎”,又當中午,熱不可當。勝保是個胖子,特別怕熱,光著上身,在磚地上舖一領涼蓆,正要午睡。傳喚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勝大人,請穿上衣服吧!” “幹嗎?” “還不是那一套嗎?請勝大人到內閣去走一趟,天這麼熱,那裡的房子大,涼快,去走一趟也不錯!” “出去溜溜也好。”勝保蹣跚地從涼蓆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鍋居'的白肉。” “好啊!回頭我伺候你老上'沙鍋居'。” “你叫人打盆水來!” 勝保的手面闊,經常有賞賜,所以刑部的差役都願意巴結他。但此時不便叫他們來服役,怕言語或神色之間有所洩露,讓他發覺疑竇,引起許多麻煩,所以那司官親自拿銅盆去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來。勝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換上杭紡小褂褲,細白布襪子,雙樑緞鞋,然後穿上江西萬載出的細夏布長衫,外套一件玄色實地紗“臥龍袋”。頭上戴一頂竹胎亮紗的小帽,帽結子是櫻桃大的一顆珊瑚,帽簷上綴一塊綠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隻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邊是王麓台的山水,一邊是惲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爺”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辮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見,只低頭看一看前面衣襟,問道:“車套好了沒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們走吧!” 出了屋子,原該往南,那司官卻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說:“從提牢廳邊上那道門走吧,近一點兒。” 勝保沒有說什麼,輕搖折扇,踱著八字步,跟著他走,一走走進一座小院落,驀地站住腳說:“怎麼走到這兒來啦?這是什麼地方?” “那不有道門嗎?” 門倒是有道門,那道門,輕易不開,一開必有棺材進出。勝保似乎對他的答語不能滿意,正站著發楞,一響碰撞聲,等他回過頭去,剛進來的那道門已經關上了。 於是有人高聲喝道:“勝保帶到!” 北面一明兩暗的三間官廳,當中一間原來懸著竹簾,此時捲了起來,大學士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紅頂花翎,仙鶴補褂,全副公服出臨。勝保一見,便有些支持不住,額上冒的汗如黃豆般大。 “勝保接旨!”綿森神色懍然地說。 兩名差役已經趕了上來,一左一右扶掖著他。把他攙到院子裡,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撳著他跪下,聽宣旨意。 這時的勝保,雖已臉色大變,但似乎有所警覺,不能倒了“大將”的威風,所以雙臂掙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們放開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像個樣子了。 綿森從司官手裡接過上諭,站在正中。等他從“前因中外諸臣,交章奏參勝保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從前剿辦發捻有年,尚有戰功足錄,勝保著從寬賜令自盡,即派周祖培、綿森前往監視”為止,勝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臥龍袋”都已濕透。 “勝保!”綿森又說,“這是兩宮太后和皇上賞你的恩典。 還不叩頭謝恩? ” “不!”勝保氣急敗壞地喊道:“這不能算完!” “什麼?”綿森厲聲責問:“你要抗旨嗎?”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訴?” 不等勝保把話說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綿森左右的司官,已揮手命令差役把勝保扶了起來,兩個人掖著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後院中樑上懸著白綾的那間空屋。 勝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著窗戶喘氣,一面雙眼亂轉著,彷彿急於要找什麼人,或是尋一樣什麼東西。等周祖培和綿森踱了進來,他拔腳迎了出去,守在門口的差役想阻攔,無奈他身軀臃腫,而且是不顧一切地直衝,所以沒有能攔得住。 一見他這神氣,監視的兩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腳,往後一縮,神色緊張地看著,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著忙,紛紛趕了上來,團團把他圍住。 “周中堂!”勝保也站住了,高聲叫道,“我有冤狀,請中堂代遞兩宮太后。” 周祖培微閉著眼使勁搖頭,慢吞吞地答了四個字:“天意難回。” 勝保好像氣餒了,把個頭垂了下來。差役們更不怠慢,依舊象原來那樣,一左一右掖著他進了屋。 一個端張方凳,擺在白綾下面,讓他墊腳,一個便半跪著腿說道:“請勝大人升天。” 勝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綾下面,兩名差役扶著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腳把頭套了進去。那個圈套做得恰到好處,一套進去便不用再想退出來,只見他腳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個身子晃蕩了一下,兩隻手微微抽搐了一陣,便不再動。 兩名差役交換著眼色,年紀輕的那個說:“行了!” “等一等!”年紀大的那個說,“你再去找兩個人。他的身坯重,咱們倆弄不下來他。” 等他喚了人來,勝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個白玉扳指,已經不翼而飛。年紀輕的那差役不作聲,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屍身的胸口,回頭說道:“來吧!” 解下屍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請監視的大臣親臨察看,周祖培和綿森自然也不會去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隨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談,周祖培不勝感慨地說:“勝保事事要學年大將軍,下場也跟年羹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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