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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浪淘沙李鴻章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9672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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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1-1)

大浪淘沙李鴻章 高阳 11098 2018-03-14
何桂清由於在江蘇學政任內,喜歡談兵,屢次上奏,論列軍務,為文宗所欣賞,因此,在咸豐四年四月,調補倉場侍郎,到秋天灌米海運畢事,繼黃宗漢而為浙江巡撫。此中當然有“巧妙”,大致內有他的同年軍機大臣彭蘊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黃宗漢的支持,但穿針引線王有齡功不可沒,當然也有朱大器的謀劃在內。 何桂清撫浙,王有齡自然更得意,咸豐五年調補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糧道。同一年,賞戴花翎,並奉旨交軍機處記名,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這稱為“內記名”,越過吏部這一關,是補缺最優先的“班次”。 咸豐六年,王有齡又奉委兼署鹽運使,護理按察使,集糧政、鹽務、司法於一身,為浙江第一能員,也是浙江第一紅員。因此遭人之忌,有個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狀,告何桂清獎薦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氣盛”,覆奏的語氣,不免亢激,因而下詔責,何桂清便只好稱病辭官,已經打點行李回鄉了,而忽有意外的轉變,奉旨以二品頂戴署理兩江總督。

據說轉變的經過是如此,兩江總督怡良,因病免職,文宗召見軍機,商量繼任人選,他說:“兩江總督一缺,以籌餉為命。派誰去好?” “以何桂清為宜。”彭蘊章毫不遲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撫任內,籌給防守徽州兵勇數万人的餉,應付裕如。” 徽州原屬兩江該管,與浙江無干,但地勢上卻是密切相連的,因此徽州的防務劃歸浙江。這是加重了浙江的負擔,而何桂清毅然挑起這副擔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劃界限,不但各人自掃門前雪,如秦人之視越,甚至將雪掃到他人門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時想到何桂清的好處,也是毫不猶疑地接納了彭蘊章的建議。 這一來,王有齡的行踪也改變了。當何桂清辭官之前,先替王有齡作了安排,利用“內記名”的方便,外放為雲南糧儲道——何桂清回雲南,王有齡改官雲南,依然可以朝夕過從。

這雖是出於感情深厚的安排,卻到底是不得已之舉,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齡當然要留在江南做官。於是拜託新任浙江巡撫曾國藩的同年晏瑞書出面上摺說,浙江辦理防剿,與安徽接壤的寧國府正在吃緊之際,請求派王有齡幫辦浙江軍務,等到各路軍情稍鬆,再行馳赴新任。這有個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軍務、河工等等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員,通常也都可以邀準的。 王有齡留在浙江,是為了改官兩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寧國府克復後,由何桂清與江蘇巡撫趙德轍會銜出奏,說王有齡在浙江籌餉如何精敏,現在江甦的稅捐,非他來清查整頓不可。這也有個名堂,叫做“奏調”,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員以下,京官司員以下,都可以奏調。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繼任江督,本就是為了籌餉,所以奏調王有齡的摺子,自是“準如所請”。

王有齡到了兩江,先在上海整頓海關,關務把持在書辦手裡,黑幕重重,經過王有齡的清查整頓,公庫增收了兩百多萬銀子。由於這一勞績,何桂清保他升官江蘇按察使,不久又署理布政使,就是藩司,掌管一省的財政與人事。 江甦的地方官最多,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巡撫駐蘇州,藩司亦有兩員,稱為江寧布政使與江蘇布政使,前者管江寧、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兩直隸州,後者管東南膏腴之地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照系統上說,江蘇藩司的直屬長官是江蘇巡撫,兩江總督隔了一層,是管不到的,而此時的情形不同。 其時因為江寧失守,兩江總督駐常州,常州既為江蘇藩司所管,所以王有齡便事事請命於何桂清,趙德轍根本不在他眼中,每次“上院”,仰面朝天,滔滔不絕地講他辦了些什麼事,辦得對不對,巡撫是不是同意?他都不問。趙德轍受不了這股氣,又拿他沒奈何,只好告病辭官。

接趙德轍遺缺的是徐有壬,由湖南藩司升任,未到江蘇以前,就听說王有齡跋扈專橫,決心要殺殺他的威風。 第一天到任,會過學政,便是接見藩司,王有齡習性不改,上院帶兩個極漂亮的小跟班,每人手裡一支雲白銅的水煙袋,站在他左右,輪流替他裝煙。 “慢慢!”徐有壬揮手阻止小跟班送煙,“老兄官做到藩司,還不曉得官場的通例嗎?” 王有齡愕然,只好請問:“請大人指點。” “向例:藩司謁見巡撫,只許吸旱煙,不許吸水煙。老兄雖然才略無雙,不過做此官,行此禮,定例不可違背。”接著用很威嚴的聲音對那兩個小跟班說;“你們下去!” 王有齡的氣焰一挫,對徐有壬的禮貌不同了,但辦到公事,因為有何桂清撐腰,擅專如故。

其時金陵被圍,已經一年有餘,存糧將絕,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國內部,大鬧奪權的內訌,楊秀清與韋昌輝的衝突以後,石達開獨樹一幟,遠走西南,太平天國祇能托命於兩個人,一個是陳玉成,一個是被公認為太平天國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為了號召“勤王”,洪秀全接受李秀成的建議,封陳玉成為“英王”,賜“八方金印,便宜行事”。但陳玉成作戰慓悍絕倫,而威信不孚,所以太平天國各路將帥,不遵他的調遣。 同時,由於清軍利用降將,想通款曲於李秀成,因而反促成李秀成的被重用,洪秀全“進封秀成忠王、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賜尚方劍,八方金印,便宜行事,自主將以下,先斬後奏”。時為咸豐八年十二月,正是徐有壬剛到任的時候。 咸豐九年二月,李秀成大會諸將於安徽樅陽,此會有一極重要的戰略宣布,李秀成說:“官軍精銳,聚集金陵,而餉源在蘇州與杭州。如今金陵城外的長壕,已經構築完成,'江南大營'的張國樑又是有名的勇將,所以要解金陵之圍,不論內外如何硬攻,都難得手。我現在決定,以輕兵間道,奇襲杭州,杭州告急,蘇州亦必震動,官軍怕我們絕他的餉源、糧道,一定分兵相救,然後我們諸路合圍,直搗江南大營,大營一破,不但金陵圍解,蘇杭亦皆為我所有。”

戰略雖已決定,卻一時難以實現,因為金陵外圍,官軍雲集,每一路都逼得很緊,使得李秀成無法脫身。 一直到了咸豐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後,張國樑率領水陸諸軍,攻克浦口九洑洲,約期攻上關、下關,以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則以九洑洲之戰,籌餉有功,加官銜“太子少保”,與胡林翼齊名,並稱長江上下游、胡何兩宮保——此為何桂清一生事業頂點,過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極快。 當官軍將帥士兵,無不得意洋洋,躊躇滿志的當兒,李秀成親領精騎一千餘人,由皖南鳩江越清弋江,出寧國後路,解圍以後,疾趨廣德,撲入浙江泗安——泗安守兵十五營大潰,總兵李定泰逃之夭夭。於是李秀成分兵兩路,一路由他族中弟兄李世賢率領,攻擊湖州;一路由他親自指揮,自安吉、武康進犯杭州。

這一支奇兵,震動了兩江,也震動了朝廷。朝旨命接替向榮的欽差大臣,也就是負江南大營全責的和春,兼督浙江軍務,分兵赴援。 江南大營的戰將分兩個系統,向榮的舊部,多為他的同鄉四川人;同樣地,張國樑的部下,多為他的同鄉廣東人。當時大家希望張國樑能親自出馬,赴援浙江,但圍攻金陵,正當功在垂成之際,不僅陣前易將,為兵家大忌,而張國樑亦不願將可到手的功勞,拱手讓人,因而只有派蜀將援浙,此人叫張玉良,重慶人,其時的官職是肅州鎮總兵,受命統率援浙諸軍。 由張玉良擔任浙江方面的主將,是何桂清與和春會商後所作的決定,同時何桂清又在奏報援浙經過,順手放了浙江巡撫羅遵殿一枝冷箭,說他“主守不主戰,守近不守遠”。所謂“守近不守遠”,是指羅遵殿將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虧得有趙景賢的團練,不然危乎殆哉!當然“守近不守遠”確是措置乖方的事實,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卻是別有用心,目的在為王有齡開路。

張玉良援浙,路過蘇州,王有齡留他住了兩天,為他講解杭州附近的形勢,而就在這“面授機宜”之際,李秀成的軍隊,已經直薄杭州,羅遵殿和駐防將軍瑞昌、副都統來存,晝夜防守,相持了10天,李秀成在清波門掘了一條地道,用火藥轟開二十餘丈,蜂湧而進。瑞昌退保子城——或稱滿城,在湖邊上,是駐防旗人的營區,苦苦守了6天,張玉良的八千援軍到了。 李秀成的目的,就是要引誘江南大營分兵援浙,好減輕金陵被圍的壓力,一看張玉良的兵到,立即展開撤退的計劃,先設疑兵,在城上遍插簇新的旗幟,表示他亦有援軍新到。張玉良見此情形,未免膽怯,將八千援軍,安頓在距杭州40裡的塘樓,同時派人混入杭州,與瑞昌取得聯絡,預備內外夾擊。

可惜,他們的行動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條奇計,找了許多瞎子來當更夫,一面偃旗息鼓,全師而退,走天目山,經孝豐,一日一夜行軍300裡,回到廣德。 瞎子茫然,五更三點,照打不誤。李秀成走了3天,瑞昌才發現杭州是座空城,於是張玉良率親兵600人,直搗空城,一路往廣德追了去,李秀成早已算到,將從杭州藩庫、鹽庫、關庫中得來的數十萬兩銀子,沿路散佈,張玉良的兵撿銀子要緊,顧不得追敵,李秀成得以安然脫身。 杭州城破之日,羅遵殿仰藥殉節,等到“克復”,則是瑞昌和張玉良的“奇功”,御賜黃馬褂,封騎都尉的世職,張玉良還升了官,擢為廣西提督。此外何桂清又上奏,說張玉良援浙、受王有齡的密計,所以收功如是之速。於是王有齡順理成章地升任了浙江巡撫,而羅遵殿則有人彈劾他不能禦賊,以致追奪卹典。

這時的李秀成,已聚集50萬人,會議解金陵之圍,當時的部署是如此:楊輔清進溧水、雨花台;李世賢進溧陽、攻句容;劉官芳進秣陵關、逼七甕橋;黃文金進高橋門。 首先收功的李世賢,攻占句容,疾趨淳化,張國樑大敗,退入大營。其時何桂清與和春已發覺中計,飛調張玉良回師,卻已來不及了。 當時對洪楊的征剿,責任區分,大致如此:金陵城外由欽差大臣主持、成立江南大營;後路蘇、常一帶,則由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防守。在軍事指揮系統上,有時不免紊亂,江南大營之毀於一旦及蘇、常之失手,此為主因。 江南大營由向榮所創立,他是四川大寧人,寄籍甘肅,由行伍出身,為道光朝名將楊遇春所識拔,當洪楊起事,他正當湖南提督,在宿將中名望最高,所以文宗特地調他為廣西提督,與滿洲名將烏蘭泰,為欽差大臣賽尚阿的左右手,以后賽尚阿失機獲罪,洪楊大舉東下,向榮受命欽差大臣,沿江窮追直到金陵,屯兵孝陵衛,繼而進屯紫金山,所率一萬七千餘人,結營十八座,這就是江南大營的創始。 向榮手下的第一大將就是張國樑。他是廣東高要人,本名嘉祥,號殿臣,“大天二”出身,但不妄殺,是“盜亦有道”之流。以後為廣東臬司勞崇光所招降,改名國樑,剿匪得力,積功升到守備,咸豐元年,改隸向榮部下,一路打到南京,勇猛絕倫,深為向榮所賞識。 咸豐六年七月,向榮病歿軍中,由和春繼任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以張國樑幫辦軍務,升官湖南提督,所以稱為“副帥”。文宗頗有知人之明,曾有好幾次優詔,獎許張國樑忠勇,有一次,張國樑因作戰炮傷中指,文宗特頒御用傷藥,並且親筆硃諭:“勇猛中宜加慎重”。尚方珍玩,不斷賞賜以外,又命圖形進覽,所以張國樑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當向榮病歿後,金壇被圍,而和春還未接任,就由於張國樑的招集流亡,激以忠義,解金壇之圍,進克句容,使得江南大營的聲勢,復又大振。 可惜,文宗雖能賞識張國樑,而其時用兵命將,還不脫成見,以為膺專閫之寄者,非旗人不可,所以用了和春,如果當時以張國樑接替向榮,則局面又自不同。和春比賽尚阿、琦善雖要高明些,卻仍不脫旗人蔑視漢人的積習,以及好逸惡勞,喜歡奉承等等“旗下大爺”的習氣,因而江南大營的士氣,大不如前。 士氣之壞,壞在和春所用的一個翼長王濬,翼長有二,顧名思義,可知如鳥之雙翼,為欽差大臣的左右手。王濬以受和春的寵信,把持軍政,剋扣糧餉,因而部下無不懷恨,除了張國樑直屬的部隊以外,其他各軍,紀律廢馳,普遍傳播著這樣一個說法:敵人如果來攻,我們堅守不出,看大帥跟翼長如何退敵? 軍心如此,偏偏又有一道打擊士氣的命令發布:45天發一個月餉。也就是說:一個半月當一個月。本來江南大營的餉,由兩江總督專責籌措,每個月約須50萬兩銀子,由江甦的蘇州、松江、常州、太倉以及浙江的杭州、嘉興、湖州、寧波、紹興等等地方籌措,按期供應,毫不缺乏。 這穩定的收支情況,漸有無法保持之勢,因為在金陵城外築長壕,添募兵夫,糧餉增加,又因為援各處,開拔要一筆“開費”,亦是很重的負擔。支出如此,收入卻以浙江防務吃緊,自顧不暇,“協餉”不能如數解足,“糧台”每月虧短二三十萬兩銀子,所以何桂清與王有齡仔細商量,不得已採取減餉的辦法。 其時頓兵日久,紀律鬆馳,營盤裡游娼出入,酒色皆備,照數發餉,尚感不足,何況減餉?而和春又聽信了王濬的話,以“不破城、不發餉”為激勵之計,這一下越發動搖軍心。張國樑一看情勢不穩,有譁變之虞,痛哭流涕地要求和春發餉,而和春一口拒絕,說是後路糧台的餉銀未到。其實,王濬手裡存著30萬的公款。 *** 李秀成在廣德建平所定的作戰計劃是:分五路回救“天京”,他自己擔當左翼,在李世賢於閏三月初三,攻占句容時,他亦從句容以南的赤山湖,趕來會師。其時張玉良一軍,已從浙江沿太湖西岸趕來,經過常州,為何桂清留住助守,因此,江南大營仍舊是空虛的。 在靜止了4天以後,大戰在閏三月初七爆發,李秀成、李世賢兄弟,合力往西進攻,大敗張國樑於馬鞍山,同時陳玉成,從全椒撤圍,自東西梁山間渡過長江,經當塗往東,與二李會師。至此西楚霸王起兵自刎之地的烏江,東至道教勝地的茅山,都在太平軍掌握之中,對江南大營,形成了反包圍,但是何桂清在常州則有重兵兩萬餘人,為太平軍所隔斷,無法為江南大營所用,同時,何桂清亦不願意為江南大營所用。 在常州的兩萬餘人是這樣集中的,當金壇被圍時,和春先後調守防揚州的總兵馬德昭,及援浙的參將羅希賢,各領三千人赴援,走到中途,何桂清下令馬、羅兩人,改援常州,而以由浙江趕回來的副將周天孚,以及戰鬥力不甚堅強的新募潮州兵數千,換到金壇。其次是張玉良的全軍,亦不下萬人,為何桂清所留住,加上宜興、廣德及王有齡特從蘇州調來的精兵一千人,將常州保護得十分周密。在江南大營後路未斷時,和春想調張玉良,不許,想調馬德昭,又不許。在這時,何桂清已經打定了主意,棄和春、張國樑於不顧,在常州擁眾自衛,打算著和、張兵敗以後,另起局面。其時常州附近,並無太平軍的踪跡,因而他又飛章報捷,奏陳常州、鎮江一帶的軍情,分常州、宜興、鎮江、丹陽、金壇五路部署,各路都請歸張玉良節制,自願力保蘇、常辭氣甚壯。 其實,這是色厲內荏。何桂清先以書生論兵,其後則全靠王有齡替他策劃、替他擔當。王有齡一到浙江,何桂清頓時六神無主,因此王有齡不得不每天給他寫一封信,規劃一切,由專差逐日遞到常州,若有一天信不到,何桂清便忽忽如有所失。 王有齡真不負何桂清,看出他好大言而無用,是個經不起考驗的人,在此一生禍福,千秋功罪所繫的緊要關頭,萬萬錯不得一步,所以一再以極嚴重的語氣,警告何桂清,千萬離不得常州一步。他的信中有這樣幾句話:艱難之秋,萬目睽睽,瞻大帥為進退,一搖足則眾心瓦解,事不可為矣! 何桂清起先亦未嘗不想堅守,但兵敗如山倒,覺悟到擁兵自衛,不援前線則等於自撤屏藩時,悔之已晚。 *** 當閏三月初七,太平軍發動總攻擊時,五路十道,同時出兵,士氣極旺,相反地,江南大營則流言四起,士無鬥志,“開小差”的不計其數,所以太平軍所踩的大部分是空營盤,當然,張國樑一軍,不致如此。 其時天氣極壞,雷電交作。凡是大會戰,天時的影響極大,漢光武的昆陽之戰,是個最明顯的例子,特別是雙方士氣旺弱不同,壞天氣對已壞的士氣,必是更壞的打擊。所以此際在江南大營中,便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支部隊,和春那部分,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則天天到王濬的營帳去索餉,而張國樑的部下,則受了“副帥”的激勵,忍飢受寒,堅守不退,搏戰七晝夜之久,到了閏三月十六日,戰況發生了劇變。 這一夜各營起火,情況不明,王濬部下首先逃散,接著是和春的部下各自為計,這一下牽動大局,和春、王濬所部,全軍皆潰。最倒楣的是何桂清的同年,原任江蘇巡撫許乃釗,本不知兵,而強賦以領兵之任,先以失機被革職,卻又不放他回杭州原籍,賞給光祿寺卿的頭銜,仍留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和春與何桂清不和,與張國樑相左,都靠他從中調停,費盡口舌而不討好,此時失陷軍中,吃盡千辛萬苦,才得回到鎮江,狼狽不堪。 這一退,沿途拋棄的糧餉軍械、鍋碗帳篷,以及其他軍需,不計其數。張國樑的部隊,此時尚屹然未動,但一聽大軍潰散,自然動搖;張國樑頓足痛惜:“八年心血,毀於一旦!” 憤激傷痛之下,跟曾國藩靖港兵敗一樣,打算自裁,為部將苦勸而止。 於是,他第二天親自殿後,撤退部屬,太平軍所懼的官軍將領,沒有幾個,多隆阿、鮑超以外,張國樑的威名最著,所以還不敢相逼,容他安然退到鎮江。 這時何桂清曉得糟糕了,和春是欽差大臣,論軍事指揮權,在兩江總督以上,九度行檄,乞取援軍而何桂清置之不理,該負戰敗的全責。和春先因身在前線,拿他無可如何,現在退到後方,自然要跟他算這筆帳。如果據實嚴劾,何桂清百口莫辯。非革職嚴辦不可。因而連夜致書慰勞,同時請和春移守丹陽。 和春自然萬分憤怒,但一則自己也有聽信王濬,扣餉不發,以致士兵譁變的罪過,再則此時卸甲丟盔,狼狽不堪,諸事要靠何桂清照應,所以只得暫且隱忍。 於是何桂清又上奏,劃分防守責任,丹陽以上的軍務,歸和春、張國樑主持,常州軍務,由他與張玉良負責,一等佈置稍定,進據溧陽,其實是空話。張玉良的部隊,由常州西南到西北,結營20座,圍成一個弧形,都只是為了保護他個人的安全。 收拾殘局是靠張國樑,招集潰勇得一萬三千餘人,自守丹陽,另外他的部將馮子材未敗,以一萬二千人扼守丹陽之西,正當第一線的鎮江。安頓尚未完成,何桂清已來公事催了,他自己的部隊,按兵不動,卻催和春、張國樑,進援金壇。 *** 其時太平天國,正在大開慶功宴,接著由李秀成主持會議,商定戰略,先取蘇杭上海,再購置輪船二十艘,水陸並進,西取湖北。這是閏三月二十一的事;四天以後,開始行動,由李秀成統率全軍,方略如此: 一、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等,隨同李秀成,攻取蘇州。 二、皖南調來的部隊回防。 三、英王陳玉成再攻揚州,目的牽制江北清軍,不能南援蘇常。 四、別遣一隊赴皖北,支援捻軍張洛行。 太平軍“東征”的先鋒,是陳玉成的部將劉瑲琳,陳玉成因為要渡江攻揚州,所以亦在東征軍中。劉瑲琳受計,不攻正面鎮江,由句容往西南,先取珥村,珥村在金壇之北、丹陽之南,相距各40裡,是鎮江與常州往來間道的中心,亦為北面丹陽、南面金壇、東面常州這個三角形的中心,奪取其地,可以進而截斷常州與丹陽的通路,果然,何桂清聞警,派馬德昭往西北方面的奔牛鎮迎敵,而太平軍則化裝成清軍,直趨西北的呂城——東吳大將呂蒙所築的城,東距奔牛鎮18裡,隔絕了常州通丹陽的大道,至此,水陸兩途都為太平軍所衝斷,丹陽孤立無援了。 就在這時候,前軍有一批餉銀解到,王濬依然如故,每名士兵僅發銀2兩,而且名之為“借給”,因而包括張國樑所部在內的全軍大嘩,各營普遍表示:“如果不發餉銀,不換翼長王濬,決不接仗。”而和春執迷不悟,無所處置。 到了第二天,兩軍接戰,劉瑲琳的部隊首先開火,不斷一排槍、一排槍地放,清軍真個“不接仗”,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馬步,在丹陽蘇西南的白土鎮潰敗,熊天喜本人自殺。 這時候李秀成已親將10萬人,抵達丹陽,震於張國樑的威名,不敢造次,步步為營地向丹陽城下逼近。張國樑開丹陽南門迎敵,太平軍望見“張”字帥旗,立即撤退,而張國樑實力不足,未敢窮追,此時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收容散兵游勇,編組成軍,好穩住陣腳。 收集潰散之卒,最要緊的是照料生活,可是這批飢卒疲兵,既無營帳可以容身,亦無鐵鍋可以造飯,至於其他軍需,更不用談起。部隊成了這樣子,不但不能拒敵,而且如置火藥於熱灶之上,是件極危險的事。 閏三月二十九,清軍不戰自潰,頓兵觀望的太平軍,向丹陽西門進擊,其時一片混亂,但見張國樑率親兵,往來馳驟,不斷衝殺,卻無法殺出重圍,而太平軍改扮清軍,乘機混入潰卒中,反向張國樑襲擊,以致渾身重傷,力竭時還手殺數敵,躍馬入丹陽南門尹公橋下而死。 李秀成佔領丹陽,第一件事就是找尋張國樑的屍首,以禮葬在尹公橋塔下。接著,送陳玉成渡江佯攻揚州,而仍派劉瑲琳為先鋒,直逼常州。 常州本地人,決意自保,潰兵過境時,老百姓在城上拋擲磚石,用意是迫他們不可潰退,但無效果。第二天,和春與許乃釗脫險到常州,連隨從只得十二騎,王濬則死在亂軍中了。 何桂清見此兵敗如山倒的景象,嚇得心膽俱裂,“力保常州”的壯語,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同時接替王有齡而總管糧台的卸任按察使查文經,迎合意旨,邀集同官,向“大帥”上一通“公禀”,請退保蘇州。何桂清大喜,當即批示“照準”,即日拜折,說欽差大臣和春已到常州,軍務仍歸督辦,他則移駐蘇州,以便籌餉接濟。 這一下招致了常州百姓大大的驚懼與不滿。在先前,何桂清已密遣親信,將他那“門稿”出身的老太爺與兩個姨太太送到通州,卻又貼出告示,派兵按戶嚴查,不得遷移,以免影響民心士氣。至此,狐狸尾巴完全露了出來,無錫、常州的民姓,一向對利害觀念的感覺比較尖銳,所以有“無常一到,性命難逃”的諺語,何桂清玩弄常州人於股掌之上,自然難逃性命;四月初一那天,常州耆紳到總督行轅去“跪香”,留他勿走。 何桂清豈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喬裝改扮,溜出東門,正待上馬時,遇見在城外巡邏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何桂清當他是來追自己回城,親自拔出洋槍,威脅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親兵,絕塵而去,10里外運河邊上,已有船在等著,下船直放蘇州——他是第二個脫逃的大吏,第一個是查文經,前一天上公禀為何桂清開路,以此“功勞”,得用“護運餉銀”為托詞,奉總督批准,先期脫出。 何桂清到達蘇州,碰了個大釘子,這是後話,先要敘常州的情形。 常州官場,從總督逃之夭夭,變成群龍無首,文武官員盡皆奔散。明、清兩朝,地方官的威權特重,總督開府,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比,但有一條決不可移易的原則,就是“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今何桂清一走,棄地的責任,歸他一肩承擔,文武官員,樂得避危趨吉,王有齡告誡何桂清“不得離常州一步”,原因在此。 文武官員一逃,諸軍皆潰,既燒且搶,無所不為,只有張玉良的部隊未散,但軍紀亦很壞。張玉良為防守計,下令堅壁清野,他的部下便藉燒民房的機會大肆劫掠,丹陽的潰兵,如法炮製,三番搶劫,民無孑遺而常州畢竟未曾守住。 先是官軍有一營通敵,迫使張玉良退往無錫高樹,但城外的居民無屋可住,退入城內,城內存銀74萬兩,柴米油鹽及一切生活必需的雜貨,存量相當充足,所以當地紳士中,以康熙名臣趙申喬的六世孫趙振祚為首,倡議舉唯一不逃的官員,職居通判的旗人諾穆佈為“城主”,自行守城。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自四月初二圍攻常州府城,並致書招降,到了初六,張玉良留在城內的一小隊,與太平軍有了勾結,縱敵以繩梯登城,常州淪陷,太平軍屠城,死的人不計其數。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無錫滸墅關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鴉片自殺。其時何桂清已到蘇州,徐有壬閉城不納,下令凡總督的隨後,一個人不許進蘇州。同時上疏嚴劾何桂清棄城喪師,縱兵殃民。何桂清無奈,由蘇州到常熟,當地紳士遞了一個公禀,說“常熟小邑,不足煩督府親駐,請免稅駕以召寇”。何桂清表示親兵缺餉,當地百姓送了1000兩銀子的餉,200兩銀子的程儀,何桂清住了3天,以藉洋兵為名,逃到上海。 *** 太平軍既下常州,第4天進攻無錫,張玉良倒是狠打了一陣,無奈眾寡不敵,太平軍別遣一軍繞出九龍山之西,由間道攻無錫,只守得一日,即已淪陷。張玉良收集殘部,奔向蘇州,自請助守,徐有壬不放他進城,指定他屯兵葑門外。 其時東來的潰卒,一批一批地燒搶,城外富庶之區,成了一片瓦礫,蘇州人恨極了官兵,竟發現了反動的標語,張玉良見此形勢,一無可戀,連夜拔營遁走。 其時蘇州城內,已有兩名太平軍的間諜埋伏著,一個叫李文柄,廣東人,原跟小刀會劉麗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復,投降官軍,以後改了名字,捐官候補道,分發蘇州,走門路做了帶兵官。另一個叫何信義,也是廣東人,候補知府,帶過撫標中軍。這兩個人等李秀成的軍隊一到,開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帶兵在巡邏,於是短兵相接,展開巷戰,徐有壬不屈被害。李秀成只派了270多人進城,就佔領了蘇州。 太平軍的東征,初步至此告一段落。此一役也,清軍降的有五六萬,所獲金銀財寶、大砲洋槍無計其數,到了四月下旬,繼續東進,崑山、太倉、嘉定、青浦、松江,相繼易主,東南膏腴之地,盡入太平軍掌握,於是決定第二階段的計劃,進攻上海。 在上海的兩江大員有總督何桂清及由藩司坐升的江蘇巡撫薛煥。何桂清這時已上了奏摺,說“和春溘逝,兵勇解體,大局搖動,非臣書生所支持。”文宗接奏震怒,親筆批示:“平時侈談彼短,一旦決裂,不知認罪,猶以書生自居,可嘆可恨,殊有愧書生二字。” 所謂“侈談彼短”者,指他在江蘇學政任內,一再上書論兵,對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多所指責而言。許乃釗雖不知兵,但先練“撫勇”攻小刀會劉麗川,次則在和春大營,身臨前線,進退與共,而何桂清擁兵自衛,置精銳於無用之地,以致江南大營因勢孤而陷,已不可恕,及至太平軍自東而至,丹陽未失,鎮江屹然,常州則兵糧俱足,民氣可用,居然望影先逃,並且在老紳跪香攀轅時,命親兵以洋槍轟擊,殺無辜19人之多,真所謂喪心病狂,衡諸國法、天理、人情,都非殺不可。 然而京內消息隔膜,江南人“都曰可殺”,京朝大老,卻頗有人為何桂清緩頰。先是當江南大營一破,文宗憂慮蘇常不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彭蘊章還說:“何桂清駐常州,籌劃精詳,又有張國樑、張玉良一批驍將,文武協力,戰守有餘,蘇常必保無虞。”不數日敗訊到京,文宗痛責彭蘊章無知人之明,因而解除軍機大臣的職務。同時,何桂清被革職查辦,以曾國藩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 當時湘軍還未入江蘇地界,江甦的最高地方長官是薛煥,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向著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撫王有齡,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護,一再聯銜上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以贖前愆”,文宗不許。於是又說他在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光復蘇州,請求等到蘇州克復,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許。以後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出奔,接著發生辛酉政變,肅順被誅,恭親王掌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由於這一連串的大事,拿問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來,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兩年。 同治元年四月,朝中大局已定,於是何桂清不能不就逮,解到京城下刑部大獄,主審的秋審處四總辦中,有一個是直隸司的郎中,名叫餘倬光,正好是常州人,冤家遇著對頭,何桂清就沒有活路了。依照大清律,“封疆大吏失守城池”應得的罪是“斬監候”,但秋後處斬,須先經御筆“勾決”,這就有了一絲生機,到時候可以設法為他乞恩緩決。所以余光倬加上一條罪名,說他“擊殺執香跪留父老19人,忍心害理,罪當加重”。因而擬了“斬立決”,余光倬必殺何桂清,雖有私憾,但論法則亦實無活理。當時的刑部尚書是雲南昆明人趙光,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進士,這一榜是名榜,出了個連中三元的廣西人陳繼昌,榜眼叫許乃普,就是許乃釗的胞兄,以此淵源,趙光對何桂清如何制和春、張國樑的肘,如何失陷蘇常、如何縱兵殃民,十分清楚,所以傳說在何案定讞覆奏的折子中,趙光有這樣的警句:“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趙光為人庸愚,但這句話卻是義正辭嚴的公論。 慈禧太后當時垂簾未幾,處事以君臣“同治”為宗旨,對於刑部定擬的罪名,不肯輕作裁決,降旨命大學士六部九卿科詹科道會議,這就是明朝的“廷議”,是件很鄭重的事。會議結果,如刑部所議,而慈禧太后還不忍輕殺大臣,另有一道懿旨。 懿旨上這樣說:“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員,用刑宜慎,如有疑義,不妨各陳所見。”這意味著,“上頭”預備網開一線,所以跟何桂清有交情的、受了運動的,或者間接有關係可能受株連的,本以為何桂清罪無可逭,救亦無用,而在廷議中默無一言者,此時紛紛上疏論救,總計有17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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