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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留都黨獄(2)

董小宛 高阳 13840 2018-03-14
她有同感。 這天午後,董小宛想小睡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蟬聲從敞開的窗戶飛揚而入,吵得她心煩。她走到窗邊正欲關上窗戶,看見惜惜在一株柳樹下用一根竹竿去粘一隻蟬,蟬飛走了,她還固執地站在竹竿的下端。董小宛想到幼年的秦淮河。父親每次給她捉蟬都沒捉到,只得從樹枝上摘兩個蟬蛻來安慰她。 想起童年,總有一絲幸福的記憶,她的嘴角便綻開微笑。 她想叫惜惜,想把她從沉靜的對蟬的往事拖出來。這時她看見一個丫環急急地走來,一邊走一邊用手帕搧風,炎熱的天氣令人臉色紅潤,氣喘噓噓,香汗淋淋。那丫環看見樓上的她,便停了腳大聲說道:“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府上,府上來了親戚。” 原來是冒辟疆的姨媽、姨父,還有一位表弟。他們剛從北方逃出來,準備去揚州定居,順便來看看如皋冒府。

董小宛和他們一一見過禮,姨媽拉著她的手說道:“比傳說還要美。” 董小宛一邊應承,一邊躲避著那個表弟的目光,心想他肯定是個花花公子。老夫人剛才介紹說他叫陳拿。她憑直覺便討厭他,怎麼會是這麼一個色迷迷的傢伙呢。 吃過晚飯,董小宛告辭回去。她前腳進了水繪園,陳拿後腳便跟了進來。她覺得噁心。陳拿笑嘻嘻道:“久聞水繪園修得奇妙,小弟特來觀賞觀賞。” 董小宛壓住自己的不悅,心想:這等無賴臉皮厚的壞蛋,不如拿他戲耍一番,一則出出氣,二則開開心,她說:“你就獨自在院中走一走,天快黑了,早點回府。” 董小宛徑直上樓。陳拿追上來,見四下沒人,他大膽牽住她的衣袖,嘻嘻道:“嫂子,小弟久仰嫂子風流美名,今日一見,不勝歡喜,讓小弟陪陪你。反正表哥不在家,嫂子想來也寂寞。”

她氣得臉都白了,她打定主意要整治整治他。便說道:“瞧不出你這個俊模樣,竟是滿肚子壞水。” “嫂子高見。” “這樣吧,你先在院子中到處逛逛,天黑再說。” 陳拿大喜,以為得手。便自去將水繪園逛了個遍。 董小宛叫來惜惜和李元旦。二人聽了這事都十分氣憤,待聽了董小宛的計謀,又樂得哈哈笑。各自按她的安排去準備。 臨走時,董小宛吩咐道:“這人雖然可惡,但別傷了他,要給老爺留點面子。” 陳拿陶醉在喜悅中,無心觀賞園林,只揀那鋪滿卵石的寬闊的路徑走,眼見天還不黑,急得抓耳搔腮。便折了根枝條在手上,把心頭的焦急發洩在滿園絢爛的花朵上。他走過之處,伴隨枝條掃過空氣的沙沙聲,花朵、花蕾、花枝紛紛折斷,飛落,無論是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綠色的、桔色的花朵都無法倖免於難。

終於盼到天黑了。 這浪子也不知從何處學來的秦淮河的偷嫖規矩,知道要先扔個東西上樓。為了更能喚起董小宛的注意,他撿起一塊石頭,從窗口扔了進去。一聲悶響之後,傳來瓷器脆裂的尖厲聲響。 董小宛又氣又恨,抓起石頭,跑到窗前,朝那浪子狠狠砸去,恨不得一下把他砸死。陳拿閃身避過。石頭重重砸在地上,彈起很高又滾了很遠。他嚇得冒了冷汗,正要朝樓上破口大罵,卻看見她在搖手,立刻又歡喜起來,董小宛扔了個紙團給他,然後奮力關上扇戶。 他拾起紙團展開來看,上面寫著:“東邊院牆有處夾院,待夜深人靜時再會。”陳拿得了這個承諾,手舞足蹈朝東尋去,果然有這個地方,四面高牆,兩邊有門。兩邊門一關,鬼都找不到。他想:還是妓女會挑地方,這兒要一夜,又涼快又保密。

他正得意,忽然聽見有人說話,慌忙躲在陰暗的牆角,只見兩個僕人走進來,一個問:“沒人吧?”另一個說:“沒人,鎖上吧。”那一個便鎖了門,兩人從另一道門出去,又鎖了門。 這一下,他插翅也飛不出去了,他心裡有點焦急,只盼董小宛有鑰匙。 月上中天,地上遍是碎銀子般的月光和搖晃的樹影。他正擔心自己上了當,忽然從牆外噼叭噼叭扔進幾條長乎乎的東西,他仔細一看,那東西開始扭動,盡是花花綠綠的蛇。嚇得他奔到門邊,拍打著門,大喊救命。 外面忽然人聲鼎沸起來。他一听就知道這些人早就站在外邊了。人們在叫嚷:“有賊,有賊,這裡面有一個賊。”他想:“媽的,分明是算計了老子,狗日的壞女人。”他也橫了心,不再叫門,料這般下人也不敢對他怎樣。他這樣想著轉過身來,又看見地上蠕動的蛇,再次毛骨聳然,又拼命打門,叫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

有人開了門,陳拿朝外一沖。一隻布袋張開嘴候個正著,將他罩住。李元旦叫道:“拖出來打。”另有幾個人跑進院子裡去把蛇捉了,免得在院子裡棲身,嚇著家里人。 打的人都會打,都只朝那不露眼的部位上打,而且棍棒都纏了布,不會傷筋動骨,就算有傷也是內傷。一時間只見七八條棍棒七上八下猛擊下來。陳拿痛得哭爹叫娘。 董小宛見打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出了氣。便叫惜惜打著燈籠走來。她笑著揮揮手,眾人也笑著散開。她故意問:“深更半夜吵什麼?” 有人大聲說:“抓了個賊。” 陳拿聽到董小宛的聲音,慌忙叫道:“不是賊,不是賊。我是冒公子的表弟。” 有人拿掉布袋,惜惜用燈籠在臉上照照,董小宛道:“哎喲,真是陳公子,你怎麼還在水繪園,快三更了。”

陳拿知道中了計,卻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只得假意道:“這院子太大,迷了路。”眾人都暗笑。 李元旦說道:“誤會,誤會。”一邊說一邊上來用勁摟住他,朝眾人道:“都回去吧。” 李元旦說要送陳公子回冒府,邊走邊悄聲叫他把紙條交出來,陳拿不依,他便暗地裡一拳打他的肋部。這樣打了約十來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蕩盪,陳拿受不了,只得拿出那害人的紙條,李元旦順手在路邊的行善燈上點燃,看它燒成灰燼,他將陳拿送回冒府,那陳拿自覺羞愧,第二天就想個辦法讓父母提前離開瞭如皋。 且說董小宛和惜惜一邊笑一邊回到臥室。惜惜吹熄了燈籠,把它掛在走廊上,看上去像一個瞎眼的大南瓜。 經過這一折騰,倆人興奮得沒半點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發生了。董小宛確信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可她剛在床沿上坐下來,眼皮就沉重地自動閉合,不受意志支配,她萬分驚訝,一下站起來,她在桌案邊一把圈邊藤椅上坐下,又發生了同樣的事。她說:“真是見鬼,怎麼一坐下就睜不開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誤睡覺。” 惜惜把她拉到床邊,幫她脫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將就著躺下去。她眼睛剛剛閉上,便看見自己處在巨大的深淵的邊上,情形萬分恐怖。她想醒來,卻怎麼也睜不開眼。深淵像一張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動,彷彿要將她吞沒一般。她大聲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聽到了自己的喊聲沒有衝出口腔,喊聲在深淵之中引起了迴聲。她想跑,雙腿卻似灌了鉛,無法啟動。深淵中騰起一股張牙舞爪的黑霧,黑霧擴散開來,瀰漫四野,霧中出現了一個人,起初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這人卻是冒辟疆,他蓬頭垢面,脖上套著一個大枷鎖,上面打了個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聲:“冒公子!” 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閃電把一切都消滅了。她睜開眼,從頭到腳都出了汗,渾身毛孔像針扎一樣痛。

惜惜正一盞盞地依次滅掉壁上的燭,忽然聽見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頭一看,姐姐正在床上掙扎,顯然是做了惡夢。 忙跑到床邊,她卻醒了,依舊後怕,慌忙摟住惜惜,惜惜覺得她還在發抖。 過了一會,她才講了剛才的情形。然後說:“奇怪的是我的確沒睡著。”惜惜聽得毛骨聳然,立刻覺得房裡很陰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燭重新點亮。這樣好受一點。 天剛亮,蘇元芳便匆匆趕來。兩隻眼睛罩著烏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她一開口便說:“好可怕。”董小宛問她:“什麼好可怕?”她便說昨夜夢見冒辟疆帶著腳鐐手銬。董小宛腦中一陣昏眩。惜惜驚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輕了,甚至可以飛。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詭秘,四處都包含著可怕的事物。

一陣眩目的閃光之後,他站在一處沙漠中,風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許多東西在扭動。彷彿下面有一個集市似的。他朝前走,發現自己的腳印比人還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難道是去地獄?”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終無法縮短和那人的距離。這時已不在沙漠中了,他聽到了流水的嘩嘩聲。前面出現了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從來沒見過比這更乾淨的水。 他感覺幸福,他從來都喜歡水,在水邊他總是能夠感受到幸福,人一幸福便有些忘乎所以,他正要跳進水里,面前突然站了一個老人。嚇了他一跳,老人朝後面一指道:“有人來了。”他回頭一看就醒了,後來有人說那條河是忘川,人跳進去就死了。 他醒來就听見有人說:“醒過來了。”“這小子命大,居然沒被瘋子卡死。”他這才回憶起夜裡被人卡脖子的事。他看見眼前站著兩個獄吏。他們其中一個說:“瘋子已拖出去砍了。”

另一個說:“快起來去放風,獄長要訓話。”冒辟疆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天。他覺得全身發軟,也許死過一次的人全身都發軟,需要增加一點新鮮空氣來支撐著活下去。 兩個獄吏將他扶起來,他暈眩了好一陣子才有了邁步的力量,他覺得自己付出了全身精力才來到了牢房外邊的場院。 正是放風的時刻,院中稀稀拉拉集聚著許多犯人,其中有殺人者、姦淫者、放火者、叛敵者、無辜者。下午的陽光分外耀眼,他覺得自己彷彿好久沒見陽光似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陳定生、吳次尾迎著他走過來。彼此寒暄幾句後,陳定生便指責他:“看你弱不禁風,要死卵朝天。怕啥,砍頭不過碗大疤。” 冒辟疆心知他有誤解,便告訴了昨晚發生的事。陳定生道:“原來如此。” 這時,一個獄吏站在台階上拼命敲一面破銅鑼,並大聲喊道:“獄長訓話,人犯站好。” 犯人們雲集在場院正中,獄長是個肥胖壯碩的人,顯然是劊子手出身,一生不知吃了多少人的心肝。 冒辟疆被太陽曬得昏頭轉向,獄長說些什麼全沒聽見,只是最後幾句話聽進了耳裡。這幾句話獄長加強了語氣,武斷地顯示了一種長期養成的對人犯的威嚴和欺凌:“不管是誰,是龍你給我盤起,是虎你給我臥起,這裡是拴烈馬的樁子。” 董小宛擔心冒辟疆,卻始終沒有消息。蘇元芳常常淚眼汪汪坐在她面前,其實她心裡也不好受,卻不得不分心去寬慰少夫人。後來,兩人商議,決定叫李元旦和冒全去一趟南京,一定要捎個確信回來。 李元旦和冒全兼程到了南京,冒全知道冒辟疆通常的去處,便帶著李元旦徑直到蓮花橋去陳定生的家。到陳府門前,冒全吃了一驚,但見大門上鎖,兩張巨大的白紙封條交叉著貼在門上,封條上的印色已被稀釋開來,看來已經有些時日。 旁邊一個貨郎探身問道:“客官,莫不是要找陳府的人?” 冒全正欲相問,李元旦搶先說了話,他慣走江湖,深知江湖險惡。他說:“不,我們不找人。只是看見這麼大的封條,覺得好奇。” 李元旦拉著冒全走開。走出百餘步,見一老婦人在賣糕點,便假裝買東西。李元旦輕聲問:“婆婆,陳定生家出了什麼事?” 老婦人道:“快走。出了大事了,全抓進牢裡去了。門口那個貨郎是錦衣衛。最近來陳府的人,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你們快走吧!陳公子挺好的人怎麼就犯了法,讓人猜不透。”冒全聽此一說,才嚇出了冷汗,剛才自己太冒失,李元旦謝了老婦人,順便買了兩個酥餅,兩人都覺得不好吃,轉過街角便扔給了一個小乞丐。 “管家,現在去哪兒?” 冒全沉吟道:“本來想去媚香樓,現在看來也不能去了。估計也有錦衣衛把守。” 李元旦輕聲道:“我看冒公子八成落了災。”冒全也點頭稱是。 天氣太熱,倆人去一處茶棚喝茶。冒全用手支撐著腦袋,努力思索該去哪裡打探消息。李元旦頻頻喝茶以掩蓋內心的焦急。 突然,外面進來了一群人,紛紛揀著座位,倆人正覺詫異,外面又湧進一群人,也紛紛找著座位,入座的人都朝著一面牆,彷彿有什麼神要從那灰泥斑駁的牆上顯靈似的,人們翹首以盼。冒全問一個剛在他倆旁邊坐下的人:“老哥,這麼多人幹嘛?” “聽說書,精彩的。” 冒全突然想起柳敬亭,心裡豁然一亮,怎麼不去找他?他問那人:“是不是柳敬亭說書?” 那人道:“不是,是北方來的,沒有咱南京的柳大麻子說得叫。” 冒全站起身,叫上李元旦,倆人興沖衝直往有名的長吟閣去找柳敬亭,到了長吟閣,卻還沒開門。許多人坐在門前,冒全上去敲門,有人道:“你倆比咱們還急,柳大麻子還在城外釣魚。” “你們都是來聽他說書的?”李元旦問。 “當然,這兩天正講《風波亭》呢!” 冒全心想:就這樣等到柳敬亭,恐怕也沒多少說話時間,不如去河邊尋他去。便打聽到柳敬亭釣魚的地方。於是又急沖衝出來。在城門洞碰見柳敬亭扛著魚桿提著一串小魚悠閒地走來,他認得冒全。說他不知道冒辟疆的消息,但楊龍友一定知道。三人又找楊龍友,路上許多人向柳敬亭請安,李元旦心裡佩服。 見到楊龍友才知道冒公子果然入了獄,冒全連夜趕回如皋。李元旦住在楊龍友家,伺機營救冒公子。他幾次想蠻幹,都被楊龍友阻止。 面對冒全帶回的壞消息,蘇元芳當場昏倒在地。董小宛也搖搖晃晃,但堅持住了。她當即就決定去南京。她畢竟熟悉南京,她願不顧性命救冒辟疆出獄。她帶上了惜惜和茗煙,第二天就離瞭如皋,到了南京,眼中看著熟悉的街道和樓宇,心中感慨萬千,她多麼想在這街上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惜惜有幾次都按捺不住想跳下車去感受自己成長的街區,都被董小宛極理智地制止了。 到了楊老爺的官邸,茗煙先去叩開門,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車,用長袖遮著臉跑了進去。馬婉蓉快活地挽著她進了大廳。楊龍友本來在床上午睡,聽下人說董小宛來了,倉促間也不及整裝,趿著木屐跑了出來。眾人相見之後,各自落座。 問李元旦時,馬婉蓉努努嘴道:“在後院打拳,瘋子似的,把我那棵綠蕊梅樹快打死了。”其實,李元旦因為寂寞,和楊龍友不是很相知,每天只得練拳解悶,他不知那棵梅樹是馬婉蓉的心愛之物。 就在董小宛風塵僕僕前來南京的路上時,因為阿飄的幫助,冒辟疆在獄中的生活得到了切實的改觀。 那天上午天就變陰了。烏雲在天空翻滾,遠處響著悶雷。 熱不再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上。等到放風時,雨還沒下。人犯們從不錯過呼吸室外空氣的機會,牢裡實在太渾濁。 冒辟疆來到牢外,地上騰起的熱氣差點讓他嘔吐起來。偏偏這天新來的一個獄吏要拿人犯開心,他叫人犯們排成隊在場院中繞著圓圈跑步。玩了一會,他覺得不過癮,便要挑個人出來玩“雄鷹”遊戲。他眼光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心裡尋思要挑個弱一點的傢伙,否則這只“雄鷹”飛不起來就太沒面子。 冒辟疆被他不幸看中。冒辟疆本來就文弱,加上囚禁生活的暗無天日,臉色更加蒼白,配上漆黑囚衣就更加文弱了。 囚衣上標著他的囚號:三百六十五字樣,俗稱號衣。 新獄吏大聲喊道:“三百六十五號,站出來。” 跑步的人犯中沒人應聲而出,冒辟疆根本沒習慣自己的號碼,所以沒意識到是喊自己。 新獄吏大怒,順手操一條皮鞭在空中抽得“叭叭”亂響。 他大吼一聲:“三百六十五號!” 冒辟疆還是沒醒悟。旁邊那人犯急了,踢他一腳道:“小子,討死,叫你出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囚號,剛好獄吏又聲嘶力竭叫了第三聲:“三百六十五號!!!”他應聲而出。 新獄吏讓他走到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左耳,咆哮道:“你小子,耳朵沒長洞眼,老子幫你鑽一個。”邊說邊就把他拖到牆角,喝聲:“站好。” 冒辟疆深知獄吏因為長久看守犯人,他們也有坐牢的感覺,所以有些變態,折磨起犯人來就心狠手辣,而且越反抗越厲害,當下只好咬緊牙關忍受住馬上就要發生的折磨。 新獄吏像握一柄長槍似的緊握鞭杆,掌背青筋暴脹,臉頰上咬肌繃成三塊,聽得見牙齒的“嚓嚓”聲。 冒辟疆沒敢再看他。 “嘿!” 新獄吏用力把鞭杆砸向他耳朵……天邊滾過一聲悶雷。 冒辟疆本能地側了一下腦袋,打擊依舊很沉重,耳輪血肉模糊,他當場昏倒在地,從此左耳有點失聰。 新獄吏使勁踢他兩腳,見真的昏了,便罵罵咧咧走去提來一桶水,淋在他的臉上。冒辟疆悠悠醒來,左臉火辣辣的,腦袋裡不停地打雷,還有蟬鳴聲,他站了起來,依舊搖搖晃晃,瞧他昏乎乎的樣子,新獄吏又提來一桶水,從他頭頂淋下,他臉上突出的部位都成為屋簷似的朝外滴水。 但是,懲罰還沒有結束。 新獄吏看見他一身發抖,而有些興奮,肚子也鼓脹起來,不得不鬆開褲帶重新挽了一個結。他說:“小子,過來,你是雄鷹。” 冒辟疆必須飛翔! 飛起來之前,他必須雙腳站直靠攏,身體盡量前傾,與地面保持水平狀,然後兩手側平舉,宛若張開的翅膀。獄吏叉腰站在旁邊,等著最佳時機,他汗水直淌,從敞開的衣服可以看見胸毛上亮晶晶一片。 冒辟疆雙腿微微顫抖時,時機就來臨了。他抬腳踢向冒辟疆屁股。這一腳的踢法很有講究,要用內腳背的大部分踢中屁股翹出的最高點。老獄吏曾說:“這樣,你的力氣才能貫穿他的身體,通過脊椎傳遞給腦殼,讓腦殼帶動全身飛翔,最佳的時候他會離地飛出三尺外,如果你懂得享受,你會從雜亂的聲響中聽出空氣的撕裂聲,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像結婚一樣的幸福。”老獄吏吐了一口痰接著說:“小伙子,記住,技巧很重要。一定要用內腳背踢。否則會踢傷大腳趾。你去問問,哪個老傢伙大腳趾沒斷過?哪個沒有關節炎?都是年輕時不注意技巧弄成的。”那時他還年輕得唬人,如今早已掌握了嫻熟的技巧,成了唯一沒傷過大腳趾的人,今天剛來到這個牢子,他豈能不表現自己,這一腳踢得很準確講究,冒辟疆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他弄不懂自己怎麼這樣文弱或輕靈竟然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他把原因歸究於雙腿站軟了以及那加在身上的前慣力太強了。他用雙手盡力撐住了下跌的身軀,但臉還是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站起來,嘴角流出了血。他緊咬著牙關,絕對沒有屈服的意思。 新獄吏盯著他看了幾眼,說道:“噫!你小子還是塊硬骨頭。”說完又是一耳光,打得他又一陣搖晃。其他那些獄吏只是簡單地笑了笑,在他們眼中見得太多,不足為奇,那些囚徒也多半經歷過,都抱著幸災樂禍的樣子,只有復社的幾個人站在遠處敢怒不敢言。 這時,一陣鑼響,放風的時辰已過。囚徒們又各自回牢房,新獄吏認為時光過得太快,他還沒有過足癮。他踢了冒辟疆一腳道:“媽的,滾回牢裡去。” 冒辟疆頭里嗡嗡響,想著牢獄之災遙遙無期,他就嘆氣,絕望開始進入心靈,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牢房。出於一種躲避風雨的本能反應,他認為那是他的家。他站在牢門前,回首留戀地看了一眼天空,天邊的風雨被他發現,雨張起霧濛濛的白幕,不久就會下過來,噼噼叭叭打在青瓦上。 就在他要跨入牢門的剎那間,一個獄吏大聲叫道:“三百六十五號。”這次,他知道是叫自己,向前跨出那隻腳懸在空中,他回頭茫然地看著這個人,只看見滿臉雀斑,那人恭敬地說道:“冒公子,請跟我來。” 太不可思議了,牢裡有人叫他冒公子。他不知什麼樣的命運又籠罩下來,茫然跟著獄吏走。通道顯得太長,他猜測有某種神秘的懲罰在等待自己,否則,這獄吏不會那麼恭敬,他見過太多的人在恭敬之中掩藏惡毒殺機。也許是要拷問?或者乾脆讓自己悄無聲息從這人世消失?他聽說過暗殺。 但是,他沒料到是個比較好的轉機。當他面對一個陌生的師爺模樣的人時,依舊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是在一間單獨的房間中,獄吏極恭敬地退出去,並順手帶上了門。兩人互相審視著,都沒開口。倆人都聽見夏日午後的暑雨打在屋瓦上,起初是零碎的,像鬼撒的沙子,然後就連成了一片,可以想像滿世界陷在雨中的樣子。剛才還聲嘶力竭的蟬鳴像幾點狂燥的火焰,被雨一淋,便熄滅了。 師爺先開口說話。他是當朝兵部尚書馬士英的家奴,現在阿飄的廳院做管家。冒辟疆聽見阿飄,心裡一震。 原來阿飄親眼目睹冒辟疆被抓走,心裡極其難受。派去探聽消息的回來告訴她被囚在什麼地方之後,她便思慮著救他的良策,但想來想去,總是缺少一個合適的人,她在南京城舉目無親,這時更加感到孤立無援。她也知道馬士英痛恨復社人物,且生性多疑,如請他開恩放冒公子,也許會適得其反。 她苦思不得其法,最後將注意力集中在管家身上。這個人是個相當能幹的人,但他是馬士英的心腹。怎樣才能成功地利用他呢?一天深夜,她想到範丞相當年勸他勾引冒辟疆曾說過的一句話:“任何時候,美麗的女人都可以利用肉體獲得最大的利益,就看你會不會用。”她頓時茅塞大開。 阿飄成功地勾引了管家,爾後成功地控制了他。每天夜裡,管家便魂不守捨地冒險翻過一道道矮牆,來到她的房中,她知道他一定會來,來得越多越有把握,這樣的偷情令管家恐懼,他一輩子只嚐過丫環的滋味,從來沒敢對主婦有非份之想,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快老時能夠消受如此的艷福。在等著他來的時辰裡,她小心地穿上一條寬大的裙子,裡面連襯褲都沒有,她認為可以方便地節省時間,一見到這位神思恍惚的管家進來,倆人招呼都來不及打。他驚慌失措地迎上來,喘著粗氣,把褲子退到膝窩,上衣仍然扣著可以少費點事,鞋仍然穿著,心神恐懼地干那事。他心中只想快點離開,她還沒有滿足時,他已經精疲力竭地重新紮好褲子,溜之大吉,快速穿過門前的一盞燈籠,弓著身子竄入陰影。阿飄對著黑暗發出了冷笑。 一天早上,阿飄叫住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愛我嗎?” 管家嚇得魂飛天外,戰兢兢道:“當然。”阿飄又問:“願意為我做點什麼嘛?” “奴才萬死不辭。” 於是,管家便包下了救冒辟疆的事,他覺得這並不難,做起來卻有點棘手。他是懷著好奇的心情來探視冒辟疆的,憑他那塊馬士英家的招牌,獄吏們已經畏懼他三分。 管家一走,冒辟疆的境遇就得到了改善。典獄長認為釋放他將是必然的事。便把冒辟疆關進最明亮的一間牢房,讓他享受到了獄吏們為他服務的樂趣,管家不失時機地給典獄長孝敬些碎銀子。 不管條件多好,這裡畢竟是牢房,是沒有自由的地方,冒辟疆想到阿飄一定有辦法把自己救出去,心里便平靜了,把這里當作暫時的也是此生必然的一處不如意的客棧。 管家又一次來看他時,問他有什麼需要?冒辟疆突發奇想,何不多看點書打發時間,正好可以將平時沒空讀的書讀一遍。管家說:“幾本破書何難?”第二天便有專人給他挑來兩籮筐的各種書籍。 楊龍友出門去打探消息,李元旦和茗煙每日在南京城裡游盪,由於來了太多的新貴,城裡的什麼東西都貴,茗煙最愛吃的油炸麻雀賣價也翻了兩倍,讓他著著實實地抱怨了幾天,董小宛和惜惜卻不敢露面,幸而有馬婉容不時的安慰和關懷,她心中的焦急才沒有讓她悶出古怪的心病。 打探冒辟疆及復社眾公子的情況沒有多大進展,無非是關心他們的人在猜測之上又加上些新猜測,事物由於大家思路上的不一致,呈現出眾多的可能性,就像滴在宣紙上的一團墨,被不同的人朝不同方向吹出一條條線索,無數的放射線沒有一條正確,很難理出頭緒。另一方面,由於南京城是有名的狎妓勝地,官宦們大肆收羅秦淮美女,用來誇耀自己的財富,所以楊龍友不斷地捎回來一些壞消息。 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角色,一旦被權貴官宦發覺,必然不可倖免將招來麻煩。她本來想秘密地去探望柳如是、李香君,但顧忌惹來橫禍,興許救不了冒公子,連自己都要沉陷苦海,也就只好耐著性子躲在楊龍友家,忍受著對姐妹的思念之情。 誰知連楊龍友家也不是久留之地。這天,楊龍友急沖沖地跑回來,在馬婉容和董小宛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了好一陣子,馬婉容一邊憐惜地替他擦臉上的汗,一邊狠狠問道:“死老頭,急什麼?什麼事都會被你攪得彷彿天塌下來似的。” “唉!大事不好!”楊龍友喘息初定,狠狠一拍大腿道。 董小宛聽他口氣,心裡一驚,只當是冒辟疆出了什麼事,腦中嗡嗡,眼底發黑。馬婉容也這麼想,慌忙問道:“出什麼事了?”聲音帶著哭腔。 楊龍友道:“不知是哪個狗雜種,告密說宛君在我這兒。馬士英要派人來請你去演阮奸賊的《燕子箋》。” 這個消息無疑也是一聲炸雷。但董小宛卻冷靜地處理了它,畢竟不是冒辟疆的壞消息。於是,董小宛匆匆離開楊府,到城外五十里處的一家客棧住下來。為防意外,李元旦終日戒備地守在左右,只由茗煙城里城外地聯絡。 這家客棧地處秦淮河邊,董小宛從不出門,常常憑窗眺望陽光下的波光柳影,勾動她對往昔的深深懷念,心酸和歡樂重上心頭。惜惜安慰著她,她的憂傷感染了惜惜。 “憂傷使女人美麗。”李元旦坐在寬敞的飯廳角落看見出來散步的惜惜得出這個結論,惜惜比他剛到冒府時美麗得多,真是奇怪,有些女人總是能夠越變越好。李元旦這樣想了想,又重新埋頭啃那條粗壯的豬肘。惜惜站在門前,看著大路,正午的陽光照耀得大路慘白,只有幾個零星的人在趕路,另外有兩頭豬和兩群雞在無精打采地閒逛。惜惜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些什麼,僅僅是眺望而已。 她遠遠地看見騎馬而來的茗煙,透過空氣的稀薄振動,以及馬蹄在乾旱已久的路面連續地敲擊而起的灰土,她看到了茗煙臉上有許久不見的笑容,愉快的笑容,一切成為笑容的背景,它像一塊礁石冒出了憂傷的海平面。惜惜依著門框笑了起來。 茗煙帶回了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今天,楊龍友拿出一百兩銀子,成功地讓典獄長閉上一隻眼,從而穿過三道森嚴的監牢之門,探視了冒辟疆,了解到他的現狀以及他捎給董小宛的一句話:“我已沒有生命之憂,南京危險,宛君請速回如皋,切勿因為我又陷火坑。” 這句話令董小宛感動。終於聽到了冒辟疆的確切消息,使她胃口大開。吃飯時,惜惜以為她要將這段時期欠下的飲食全補進肚子。 夜深了,董小宛坐在青燈之下苦苦思索著解救冒公子的方法。她把燈挑得很亮。店主在過道裡攔住惜惜,央求她去求求夫人節省點燈油吧,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什麼東西都貴,惜惜給他二兩銀子,叫他將店裡能點的燈通通點上,要挑到最亮的程度。 在漆黑的夜裡,小店像一顆明珠,幾里之外都能看見它的光芒,都猜不透店主搞什麼鬼,白耗那些燈油。游移在夜幕中的無形的智慧如游絲般向小店靠攏,匯聚成一股力量衝進董小宛心中,使她通過僅有的一點消息便漸漸地解開了無數個死結,找到了解救冒辟疆的關鍵所在,也是唯一可能的辦法。 她的焦點最初集中在那個不曾謀面的女人身上,這個阿飄既然可以在兩個巨宦之間做乾女和小老婆,想必是一位異常美貌的婦人。冒辟疆怎麼也會與這樣的女人有深厚之交呢? 她如此傾心相救,其交情非同尋常。想到這些,董小宛就有點吃醋,傲氣使她將焦點從阿飄身上移開,她一定要靠自己的辦法來解決。怎樣解決呢?唯一的辦法便是越獄。她從冒辟疆所處環境細節開始想起,最後將焦點集中到挑書進去的籮筐上,智慧像一道急切的閃電劃破了長空,閃電又變成剪刀,唰唰唰剪去了所有的細枝末節。最後只呈現了一隻籮筐,金光燦爛的籮筐盛滿了希望。 為了明顯地看見白天的來臨,她叫惜惜去找店主滅掉所有的燈。她自己先滅了燈。店主本已睡下,此刻一邊滅燈一邊嘀咕:“真是活見鬼,一會叫點,一會叫滅。古怪!古怪!” 鳥兒天上鳴一下,又地上鳴一下。然後不管天上地上都是鳥鳴時,天就亮了。 董小宛叫來茗煙,茗煙心裡不太痛快,他還沒睡夠。又不便抱怨,一隻手用勁在臉頰上搓著一粒眼屎。她知道他的心思,但此刻由不得他,她有更急的心思,她要證明昨夜的所有設想,蘿筐是個關鍵。茗煙聽說是去核實一下籮筐的大小,便抱怨起來。董小宛嚴厲地說:“別說吃早飯,查證不了,永遠莫回來!”茗煙聽說如此嚴重,再不敢多嘴,打馬直奔南京城。 董小宛始終在數著店裡的一架滴漏,時光過得真慢,午時三刻,茗煙回來了,為了防止自己說不清籮筐的大小,他特意買了一隻相同的籮筐。 李元旦也不知籮筐有何用。董小宛叫他試著鑽縮進籮筐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依言鑽進去。他站起來的一剎那便明白了董小宛的用意,因為他的身高跟冒辟疆差不了多少。他大聲叫好,董小宛滿意地笑了。 接連幾天,董小宛和李元旦細心地推敲了整個行動計劃的細節,李元旦親自進城去考察了三次地形,一切顯得萬無一失,她才叫來惜惜和茗煙,告訴了他倆營救的計劃。茗煙讚歎道:“夫人真是聰明絕頂。”董小宛打了他一下道:“現在不是奉承之時。回頭到你家公子麵前去說。”董小宛又給他們派了任務,各人信心十足去做自己那一份事。 又過了幾天,所有環節都已打通,楊龍友甚至收買了一名獄吏作內應,一次營救行動正式展開了。 冒辟疆肚子餓得咕咕叫,也只得忍受著,牢中定量分配的飲食總是吃不飽又餓不死。現在書籍也不能給他安慰了。他剛剛發現原來書只有幾本可以讀,其他都不屑一讀,按照這樣的現點,那一籮筐書只有《孟東野集》值得一讀。他很沮喪。如果不是昨天楊龍友悄悄告訴他越獄的計劃,此刻他將不知如何度過了。 挑書人擔著一對空籮筐悠哉悠哉的走過三道防備森嚴的院門,他挑中這個時刻,是因為獄吏們都急著換防回家吃飯,放鬆了警戒,加之這是留都最牢固的監獄,也許連鳥兒都難以飛越。看見挑書人,冒辟疆免不了心裡一陣緊張,他將要經歷生死攸關的歷險。 兩個獄吏跟著挑書人走進來,他們說要監督,挑書人極明白事理,知道他們是想敲詐幾枚小錢,便給他們每人二錢銀子,說兵部尚書的夫人有話捎給冒公子,二位請給點方便,兩小獄吏得了錢,自去站在門外等著。 冒辟疆和挑書人交換一下眼色,立刻行動起來。先把部分書弄到床上,蓋上被子,就像睡了一個人似的,偽裝得很巧妙,不走近看便看不出來。然後冒辟疆鑽縮進一隻籮筐,上面蓋滿書,剩下的書全裝進另一隻筐。 挑書人心裡也緊張,擔起擔子朝外走時忍不住哼著歌。獄吏鎖了牢門,朝里看看,冒公子已經睡在床上了。獄吏嘀咕道:“他媽的,快吃飯了還睡。” 第一道院門順利通過。第二道院門卻遇到麻煩。一個年輕獄吏突發奇想,要挑幾本書帶回家去看,挑書人急道:“這是府上的藏書,一本都少不得。” 年輕獄吏笑道:“偌大一座王府,少幾個女人都沒人問,少幾本書還露餡,老子不信。” 挑書人罵道:“放屁。你小子殺豬匠穿長衫——裝秀才,你小子斗大的字認得幾個?” 年輕獄吏有點冒火,索性伸手去搶,一位中年獄吏慌忙擋住他道:“別動手,冷靜點,你什麼時候又想看書呢?” “我聽人說書裡有什麼西廂、東廂之類的好故事,騷得夠味。” 挑書人一跺腳道:“你不早說,原來想看這種書。其實書也沒什麼好看,明兒挑書來,送你幾張《春宮圖》。” 旁邊的獄吏們都嚷道:“多帶幾張來,咱們也瞧瞧。” 年輕獄吏道:“明天一定帶來?” “當然,明兒挑一擔書來,誰叫你關了一位了不得的書呆子。” 中年獄吏本來受了楊龍友的錢,眼見危險已過,忙推著他朝外走,邊走邊說:“快回家吃飯去,別讓你老婆等急了。” 挑書人順勢過了第二道門,遠遠看到第三道門,中年獄吏便大聲說道:“兄弟們,明兒早點來,這位爺給咱們送'春宮圖'看。” “老傢伙,要最好看的。”眾獄吏都說道。 “當然,當然。”挑書人滿口答應。還說:“不好看斬我的腦袋。” 於是出了第三道門,已經到了大街上,中年獄吏道:“老伯,慢走。走好啊!” 挑書人轉進一條小巷,便飛奔起來,然後又轉進一條小巷。李元旦和茗煙提著刀等在那裡,旁邊停了一輛馬車。 擔剛放下,茗煙叫聲公子,冒辟疆知道脫了虎口,從籮筐猛然站起,救命的書嘩啦嘩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車上去,茗煙扔給此刻已癱軟在牆角的挑書人一袋銀子,也跟進車裡,大車轟隆轟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脫去囚衣換上備好的長衫。茗煙開口便道:“咱們夫人真是神人。” 且說那挑書人稍息一會,知道出了這種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當場逃走他鄉。那擔書如廢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遠遠地守著那些書,到黃昏時確信沒人來要,便興高采烈起來,她感謝觀音菩薩顯靈,讓她八十歲上終於拾到這麼多值錢的東西。但她高興得太早。三個獄吏厲鬼般轉過牆角,怒氣沖沖地踢了幾腳,籮筐翻了幾個跟頭,原來開飯時,他們發現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將書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見到手的財物被人搶走,傷心得搥胸頓足大罵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輛車飛奔在回如皋的路上,倆人經過這番風雨有千言萬語需要敘說,最憂傷的話都會引來一陣笑語,人們就是這樣遺忘過去的。隨著話題的牽動,董小宛覺得阿飄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中,不吐出來就不舒服。即使她擔心會破壞甜蜜的氣氛,依舊無可遏制地說了出來。冒辟疆怔了怔,便說起當年京城之事,並一再申明跟她沒什麼深交。董小宛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他對自己的一片心,心裡釋然,但故意逗他說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氣憤地說道:“我跟她根本就沒有肌膚之親,你實在要錯怪我就錯怪吧。”董小宛見他生氣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摟著他的脖子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麼,他覺得她透過車窗看見自己出了點醜才發笑的,便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行裝,胯下的馬跑得很快,而車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礙視聽的,他咬著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樣神秘、興奮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飄得知冒辟疆越獄而去,便陷入了慶幸和惆悵的雙重境地。慶幸的是他獲得了自由,惆悵的是他永遠從自己的生命中遠去了,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她曾經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時無論怎麼說她都比身陷牢籠的冒辟疆過得好一點,現在他脫險了,使她一夜之間就發覺自己像在牢獄中。這些天井、屋瓦、樓台、樹木、花草、高牆、器皿、布匹、門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遠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她,她以為走到街上會好一些,但事與願違,城牆、旗幟、集市、軍營、金錢構成了更大的牢獄,把她推入了更加細小卑微且無所適從之地。她在一夜之間憔悴了,多年貴族生活培養而成的傲氣蕩然無存。她甚至沒有身邊的丫環們自由。 此刻,她站在迴廊邊上,看著盛夏之中開得繁茂的花叢,發出一陣陣冷笑。既然冒辟疆已經脫險,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總是有意無意出現在阿飄的視野中,他深深沉入對阿飄夢幻般的熱戀中不能自拔。像少年一樣,他的衣著越來越乾淨,每天都要認真地修臉和綰好頭巾。他的老婆嘲笑他的臉乾淨得像屍體,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壽衣。 午時的庭院中寂靜無邊,炎熱把人們驅趕進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飄面前,覺得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阿飄從來不讓他午時來。阿飄眩目的美使他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阿飄也變模糊了。 阿飄覺得他令人難受,便轉過身去,兩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後。 阿飄說:“你真的願為我做任何事?” “當然。夫人,我可以為你去死。” “真的?” “只要你叫我死。”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張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齒漆黑,舌頭乾枯。 阿飄猛然轉身,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他說道:“現在就死。”管家看見她的太陽穴上藍幽幽的脈絡暴脹而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陽光垂直照下來,人的陰影萎縮了,像一隻灰色的兔子,阿飄低垂著眼簾,沒看見兔子跳動,也沒聽見人的腳步聲,只聽見無邊無際的蟬鳴聲。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經走開。 她突然聽到椅子的咔嚓聲,抬起頭來,看見管家站在椅子上,頭上是門廳上粗壯的棟樑。他筆直地站著,臉上佈滿虔誠,微風吹動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擺。阿飄看著他,一聲未發出的嘆息在腹中迴盪。他站在死的邊緣。 他開始解褲帶,阿飄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纏了幾圈,也知道它很結實,接著,他的褲子垮下來,在足踝處癱軟成一堆。他把褲帶朝上扔去,輕飄飄的,宛若歌妓手中優美的長笛,越過橫梁,然後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個活結。剛好懸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臉被打了結,然後彎腰提起褲子。再把頭伸進活結。他調整站姿,雙手緊緊抓緊褲子,確信自己不會鬆手,他對阿飄說:“咱們到閻王面前去講理。”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開始了掙扎,阿飄趕緊扭轉身,對著窗台沉默著。良久,她才回過頭來,管家已經死了,屍體吊在空中微微盪動,吐出長長的舌頭,看氣色好像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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