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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留都黨獄(1)

董小宛 高阳 8730 2018-03-14
晨霧從門縫漏進來是一種隱秘的奇觀,淡淡的,宛若戲台上的煙雲,若有若無,普通人家也因此具有了仙境的氣氛。 欣賞這樣一種柔和的美,需要好心情,也需要點膽量。它看上去太神秘,膽怯者認為是鬼魂來臨的先兆。這時,門外的街上有人邊走邊打噴嚏,告訴門裡睡眼惺忪的人天快亮了。嗜睡者依舊不願醒來,轉身背向,管它花開花落。 街上走著的這個人是個消瘦的公子。晨霧讓他清醒一些,臉頰上有冰涼的感覺,但沒改變胸上因為熬夜和宿醉而變得蠟黃的顏色。他邊走邊摸著下巴,胡茬有點紮手。每次熬夜它都比平時長得瘋一些,而且不講秩序,很潦草。很早以前他就發覺早上的人其實很醜,特別是女人,奇怪的是她們一起床便坐到鏡子前,居然能夠忍受鏡中的臉,他自己早上從來不照鏡子。

迎面走來的打更人認識這位公子。他就是娶了媚香樓上的李香君的侯朝宗。打更人在街上晃蕩了一夜,剛剛順手牽羊在王大麻子的矮牆處偷了一隻雞,撞到侯朝宗,他慌忙將雞藏在身後,站到路邊,點頭哈腰道:“侯公子,你早!”侯朝宗也沒多看幾眼,依舊腳步不停,只順便說了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嘿嘿,正是,正是。”打更人胡亂應著,侯朝宗已經走遠。他朝那消瘦背影輕輕啐了一口。他永遠不能理解憑這破落書生竟可以消受李香君那樣的絕世美人。他跟街坊鄰居們看法是一樣的:李香君應該配一位英雄,至少應是一位身板結實的壯士。女人們都瘋了,總是願意嫁給病歪歪的書生。他搖搖頭,回家燉雞去了。 侯朝宗是在市隱園裡史可法的暫居官邸度過了一夜。此刻,他腦中有失望,胸中有憤怒,臉上有沮喪,昨夜的一幕依舊纏繞他的思緒。

他失望的是自己的抱負又落了空,他們已經坐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良機。這段時間,留都的有識之士紛紛在爭奪這一特權。侯朝宗、吳次尾、陳定生也看到了這一時機,雄心勃勃想趁機乾一番事業,了平生之志。自從北京失陷,崇禎駕崩,扶立新君就是當務之急,國不可一日無君啊。可以立為新君的有福王、潞王、魯王、韓王、唐王,他們誰都有問鼎的權利,各自又有許多亡命的英雄在為他們奔走。侯朝宗認為史可法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便把賭注押在他的身上。史可法又何嘗不知道這種歷史帶來的大好時機,他以為憑他在江南擁有的百萬之師就足以威懾朝廷諸人,所以只率幾十名護衛官趕到南京,試圖輕而易舉地擁立潞王即位。但當馬士英率領浩浩蕩蕩的江北四鎮十萬人馬開進南京來擁立福王時,史可法才後悔自己太大公無私了,居然害怕防務空虛沒帶大軍來,被迫讓馬士英得了手。福王登基,國號“弘光”。

雖是偏安的君王,但江南無兵災之損,也很富足,所以登基典禮也異常隆重。鞭炮的硝煙三日不落,人群豪飲而通宵達旦,到處是被復國烈火燒烤得坐立不安的豪傑,常常看見他 們在酒肆中擊劍而歌。此刻,走在濃濃霧氣中的侯朝宗想到沒能站在潮頭上,異常失望。這失望主要是針對史可法而言,如此大好良機的錯失,史可法也許不是大氣的英雄。看著馬士英在朝中勢力強大,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多設幾個心腹入朝,便於整頓朝綱。昨天夜裡,侯朝宗便是去和史可法商討這件事的。 他走在街中,見四面無人,便在街角撒了一泡尿,尿淋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那是福王登基時的一張揭帖,不知被誰扔在這裡。他心中的憤怒依舊沒有消除。 他憤怒的是史可法又一次退縮、妥協,沒有英雄氣概,他有被出賣的感覺。昨天夜裡他是抱著一線希望去的,現在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他走著,像一個賭徒輸光錢之後又藉錢去撈本結果輸得更慘似的,不僅有後悔的痛苦,而且有負債的巨大壓力。他朝一道富家的大門吐了口痰,罵道:“狗日的。”

昨夜不該去見史可法,他想。他跨進門就看見史可法、錢牧齋、周仲馭、姜日廣、高弘圖等人端坐在那裡喝茶,氣氛極沮喪,他感到不祥的徵兆。當時就該走,他想。大家見了禮,侯朝宗資格最小,在末席入座。果然,錢牧齋一開口便說了一個壞消息:“史大人明日離開南京。”侯朝宗道:“這麼說,史大人決定放棄南京的爭奪了?”史可法道:“我久居留都,恐防務有失。且福王已經坐定江山,我等若為私利再興爭逐,於國無益。當務之急應思復國保家的實際良策,何況最近的官場暗鬥已使我厭倦。” 侯朝宗見他去意已定,無法挽留,順水推舟地讚美一番史可法憂國憂民的高風亮節和寬怀大度。一方面他卻明白一切大道理都是掩蓋陰暗心理的擋箭牌,它並不新鮮。侯朝宗為自己就要失去最強有力的靠山而暗自神傷。他對史可法的期望太高了。他自己都認為那是一步登天的虛幻想法,後來他們又說了一些閒話,各人都繞過正經話題,高弘圖甚至說到他女兒做的針線活上去了。再後來就喝酒,侯朝宗喝了很多,當場就醉了。待他醒來,發覺自己獨自睡在史可法的花圃中,他怎麼也搞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到這裡的。想到這樣子死了也沒人管,神色黯然。幸而天快亮了,他乃乘著霧氣,沮喪地出了史可法的住處。

晨霧濃濃的,彷彿要擦拭掉他的沮喪。他一路朝媚香樓走來。當媚香樓在霧中現出隱略的輪廓時,他看見一盞燈還亮著,透過霧氣僅僅是一團光暈,他知道那是李香君的房間,心裡充滿一股溫情。 青燈之下,李香君伏在案几上一夜未眠。侯朝宗知道她在等自己,愛憐倍增。用手指輕輕摸過她的臉頰,濕濕的,竟然流過淚。 李香君抬著頭,睜著困倦的紅眼睛,臉上刻著一條條衣袖壓出來的印痕。她看著他,憂怨地說:“你終於回來了。”僅僅是這一聲軟語,他所有堅硬的抱負紛紛瓦解,心靈發出另一種屬於生活的顫栗。他抱住她的頭,吻遍她的臉,她快透不過氣來。 當他和她相擁著到了床上,彼此都不再感到熬夜後的困倦和疲憊,反而更亢奮,比往日的情感更濃烈。多年以後,侯朝宗已經有了一個經驗,他發覺熬夜之後慾望要強烈一些。別人是不是這樣他不知道。李香君卻準確地感受到了。所以回報也要強烈一些,雲收霧斂之後,兩人雙雙進入夢鄉。

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晚餐已經熟了。李香君特意做得很豐富,有魚翅、甲魚、竹蓀、猴頭、燕窩及時令鮮菜,侯朝宗吃得很愜意,一則因為餓了,二則因為他內心裡對那幾道珍品有某種敬意。 吃完飯,他站在樓上,嘴裡咬著根牙籤,看著落日餘暈中的南京,一個王朝正走向敗落的印象闖入他的腦中,又勾起他的抱負,這抱負已經落空,心裡不禁有些傷感。 眼看他又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絕望情緒,柳敬亭來到了媚香樓,把他從自己思緒的硬殼中拖了出來。柳敬亭腋下夾著個護書,護書裡有五卷本一套的《精忠說岳全傳》。 喝茶之間,侯朝宗道出了對史可法的絕望情緒。柳敬亭捻著鬍鬚笑了。他對歷史有自己的看法,幾十年來的說書生涯加深了他的理解力,他自負于自己是最好的歷史見證人。

侯朝宗道:“先生何故笑晚生?” “我笑你執迷不悟。笑你自以為是國家棟樑。” “此話怎講?” 柳敬亭避而不答,反問道:“你以為時局究竟如何?” “竊以為國運未完全衰敗,有重振江山的可能性。” “哎,年少無知,年少無知。”柳敬亭拍著護書嘆息道。 侯朝宗指著《精忠說岳全傳》道:“先生枉抱了此書,難道南京不是先例嗎?” “此一時,彼一時矣!” “先生越來越糊塗了。” “哎,讓我告訴你真相吧,你說我老糊塗了。偏安也不是那麼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認為弘光朝中奸臣多嗎?” “馬士英就是舊閹黨,可比秦檜。” “這就對了。如今這大明殘局中,只有秦檜沒有岳飛,連'風波亭'的悲劇都無法重演,哪裡來收復江山的實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將才不是帥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殘局頃刻之間就會瓦解。” “其實我也有這個預感,只是常言道'亂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機有所作為。” “是啊!亂世出英雄,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任何亂世真正的英雄並不多,而且往往多出現在強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數出在清軍中,大明氣數已盡。” “依老先生之見,我輩將如何?” “回家趁亂置一些地產,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讀聖賢書,無一絲報國之心。” “國家虛幻至極,生活才頭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諫武戰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來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歲殺人時都沒眨過眼。”

侯朝宗默然了。柳敬亭知道他已經在沉思剛才的問題,侯朝宗的確在心裡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抱負,決定為生活多作後計。這一決定最終導致了李香君的“桃花扇”悲劇。 他倆一直閒談到深夜,而此刻走在回揚州中途的史可法卻在距南京二百里之遙的一家客棧新粉的牆上題詞,他以為自己是能夠光復明朝江山的,他自覺地肩起了重擔,很沉很沉的令人折腰的重擔。他望著墨跡未乾的詩行又得意地吟了一遍: 壯發流雲付前塵,荷心玉劍慰平生。 烈士千里不留行,橫看刀鋒聽雨聲。 冒辟疆從涼風口回到如皋,一面令人去製幾個書架,一面和董小宛將所購字畫清理整齊,都編了正規的號碼。 這天,董小宛見他有憂色,便關心地詢問,他欲言又止。 蘇元芳見了,也上來探問,冒辟疆抗不住兩個如花似玉的妻妾的體貼,只好說出他想到南京去一下,也許覓到封侯的機會,董小宛大力支持,蘇元芳私下為他備好了應帶的行李。

臨行那天,冒老爺從一隻黃楊木箱中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寶劍,鯊魚皮的劍鞘,象牙鑲的劍柄,護套上鑲著幾顆明亮的寶珠和瑪瑙。他鄭重地交給冒辟疆道:“吾兒,現在正是用得著它的時候,希望它為你劈出一條光耀之路。此去勿須掛念家裡,只一心一意報效國家。” 冒辟疆含淚接過寶劍,扳鞍上馬,將劍背在背上,和家人一一道別,揚鞭而去。出了城很遠,他才拔出劍來看,但見青鋒寒光逼人,果然是柄好劍。他揮劍劈斷手指粗的一棵柳樹,心中豪情高漲。 這柄劍最初給他貫注了無比的自信心,他的氣質和身影更顯風姿綽約。在去南京的路上,有許多負劍而行的人,他們向他打著招呼,他都不屑一顧。但是,這劍卻隨著路程的延伸,給他造成了一種麻煩:由於不習慣背劍,他不得不常常用手去扶因馬的跑動造成的劍的移動,這樣的動作做得太多,使他疲憊,當他遠遠看見南京城時,已經腰酸背痛。這柄劍令他沮喪。 就在冒辟疆日夜奔馳在通往南京的路上,懷著讓復社精神發揚光大的夢想時,南京城裡發生了一件他始料不及的大事,復社成員一夜之間都成為錦衣衛士追捕的對象。 史可法一離開南京,馬士英便獨攬了軍權,且受福王之旨總領朝政。為了加固自己的力量,在朝中大量起用心腹,排斥異己。他任命張捿為吏部尚書,楊維垣為左副都御史,張慎言為右都御史,李沽已為太常少卿。這四人中的的張捿和楊維垣是阮大鋮的門生。阮大鋮趁機大肆行賄,欲求官復原職。 這天,時逢馬士英生日。阮大鋮認定這個天賜良機,將自己收藏的一幅唐朝真跡《搗練圖》割愛敬給馬士英。馬士英大喜,當即展開畫軸欣賞。阮大鋮在旁邊,默默揣度他的心意,見時機成熟,便滿臉堆笑地獻上一張十萬兩的銀票。馬士英知他心意,對他道:“你的事明日就見分曉。” 果然,第二天安遠侯柳祚晶、司禮監李承芳入朝奏請重用阮大鋮。高弘圖出列奏道:“天啟年間,崔魏亂政,人知有崔魏,不知有朝廷;人知富貴功名,不知民教氣節,先帝初政,有欽定逆書一案,阮大鋮亦名其列,用之有所不當,還請公議再定。”馬士英憤然道:“阮大鋮才可大用。今乃用人之際,陛下當唯才是用,不拘以往,且阮大鋮向與東林黨有衝突,如果公議,滿朝大半東林黨人,他必不得用。若此,則誤了國家中興。望陛下三思。”劉宗周跨步出班奏道:“陛下若用逆黨,實不足取。臣決不與之同朝,還能有面去見先帝。” 福王不敢違拗馬士英的用意,只好撫慰劉宗周和高弘圖,最終啟用了阮大鋮。退朝後,高弘圖、劉宗周、姜日廣三人自知不是馬士英對手,為了明哲保身,一起辭官歸去。這三位閣部一走,馬士英和阮大鋮在朝中就無人敢反對了。 不久,阮大鋮升任兵部侍郎,大權在握。便向福王大獻美女歌妓,深得福王重用。他不久又記起復社的仇來。眼見復社的主要人物都在南京,便奏准復社有造反之意,福王大怒,下令捕捉復社之人,錦衣衛傾巢而動,查封了復社的聚合處。復社中人人如驚弓之鳥,各自逃命。陳定生、吳次尾、顧子方、周仲馭、雷演祚統統被捕入獄。由於楊龍友的幫助,方密之、鄭超宗、黃太衝三人化裝逃走。侯朝宗則從媚香樓後的小門跳進秦淮河中一隻貨船,鑽入一隻籮筐才逃脫追捕出了南京城。 這是盛夏,媚香樓透出一股蕭索、衰敗的反常跡象。冒辟疆一邊敲門一邊感覺到令人不安的氣氛,彷彿一切正在變壞。 給他開門的李貞麗,看見冒辟疆,嚇得渾身一哆嗦,她說:“快,快進來。”他立刻知道發生了非常重大的變故,因為一隻手提著劍,只得單手去牽馬,馬兒有些猶豫,所以在門前耽誤了一下。李貞麗立刻看見一位門對面賣臭豆腐的小販正慌張離去,她想:肯定是錦衣衛的暗探跑去報信去了。 冒辟疆剛把馬拴好,李貞麗和李香君也不多說話,一人拉著他的一隻手就往後門走,臉色焦急惶恐。他問:“出了什麼事?” 李香君道:“你快點走,離開南京再打聽。”一邊說一邊叫丫環將他的寶劍拿去藏好,剛好管家走來,他接過了寶劍。 說話間,已到了後門。李香君開了門,娘兒倆便把冒辟疆朝門外推,邊推邊說:“快點離開南京,越快越好。” 冒辟疆還想問清楚,忽聽門外一聲大喝:“走!往哪裡走!” 門外一條漢子橫著一條扁擔,李貞麗認得是那個賣臭豆腐的陌生小販。 冒辟疆情急之下,轉身就跑,李貞麗和李香君將兩扇門猛然關上,用身體抵住大門,朝他喊道:“冒公子,快跑,快跑。” 門外的漢子本是錦衣衛中的高手,娘兒倆怎能擋得住。只幾腳,便踢破了兩扇門,將兩個女人撞倒在地,那漢子進來,朝冒辟疆的背影叫道:“逆賊,趕快就擒。” 情急之下,管家拔劍在手便去阻攔那漢子,兩人交手只幾招,管家便被打翻在地,寶劍也被奪走。他見冒辟疆還在慌慌張張地開大門,誰知越急越開不開。管家忍痛奮力一躍,緊緊抱住漢子的腿,那漢子踢了幾下,沒踢開,揮劍只一下便將他的兩隻手斬斷,一隻斷手吊在漢子的褲子上沒有落下。 這時冒辟疆已打開門,跑上了大街。漢子緊追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飛奔。街上有很多人,見此情景紛紛躲閃,特別是看見小販模樣的漢子褲子上有一隻血淋淋的斷手在飄來蕩去,都嚇得張大了嘴。婦女們尖叫著轉過身去,將兒童緊緊藏在自己的懷中。 冒辟疆急中生智,氣喘噓噓地邊跑邊喊叫:“殺人了,搶錢了。” 這段時間的南京云集著許多欲求保家復國的帶刀俠客。 冒辟疆的叫喊聲使三個路過的俠客熱血直衝腦門,路見不平,理應拔刀相助,何況是這顯赫的新的都城。三個俠客挺身而出,擋住那小販,幾樣兵器便叮叮噹當劈殺起來。眼看冒辟疆將要在前面街角消失,小販一急,朝後跳開幾步,一把抓破粗布上衣,露出其中的繡袍,大聲叫道:“快閃開,老子是錦衣衛!”三個俠客嚇得轉身就朝小巷中跑,心裡罵自己瞎了眼,那錦衣衛也不去追他們,徑直去追冒辟疆。追到街角,卻再也看不見逃犯的影子。街上只有一乘挺有氣勢的花轎,轎旁走著十幾個家奴。那錦衣衛在街角東張西望,捨不得失去這個立功的機會,剛好那邊又走來三個錦衣衛,便叫攏來,一起朝前追去想檢查花轎,但看那氣派乃大富人家的女眷。所以沒敢造次。 那花轎裡的確有一位美貌的富家女人,冒辟疆也坐在她的身邊。這是何故? 冒辟疆轉過街角,慌亂之間差點和一群人簇擁著正要上轎的女人撞在一起,他猛然站定,剛好和那女人面對面。女人驚喜道:“冒公子,怎麼是你?” 原來她就是北京範丞相府中的阿飄。範丞相死後,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馬士英看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複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興黨獄捕殺復社之人,見他如此慌張,便知必有人追趕,當即便把他拉上了轎。命轎夫抬著往城外走。 在轎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發生的黨獄之變,才明白李香君為何那般惶恐。不覺有些後怕,腦門上迸出了汗珠,好險!幸虧碰上了阿飄。他從轎窗中看見四個錦衣衛朝前追了過去,心裡慶幸極了。 在轎中,阿飄告訴了別後的經歷和遭遇,還暗暗表達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簡單地敘述了別後的一些經歷。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便到了城門,他看見錦衣衛站在城門邊,正盯著轎子看,臉上有些疑惑,好像轎子有漏洞似的。 那轎子確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發現了:轎子的擋風簾太高,從外的確可以瞧見轎中人的鞋子。那個錦衣衛本是極老練的捕快,他們職業的眼光立刻便發現花轎的垂簾中,不僅有一雙女人的繡腳,還有一隻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見轎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來,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轎中。四個錦衣衛在沒弄清是哪家的花轎前未敢造次,而讓轎子眼睜睜出了城門,他們拉住最後一個家丁,給他一兩碎銀子,問道:“這是哪個官人的家眷。”家丁道:“當朝馬尚書爺家的。”四個錦衣衛嚇得吐吐舌頭,慶幸沒有胡來,否則少奶奶發起威來,不僅抓不得人,而且連命也可能丟掉。 當下只遠遠地跟出城門,其中兩個抄一條近路,跑到前面去攔截。 阿飄將冒公子送出城門很遠,才讓他下轎。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從原路返回。跟在後邊的兩個錦衣衛躲在草叢中,她沒看見。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兩個錦衣衛攔住道路。 他認得是城門邊那四個錦衣衛中的兩個。心知不好,正欲轉身,後面兩個錦衣衛已按住他的雙肩,將他掀翻在地,掏出繩子捆了個五花大綁。那小販打扮的漢子,狠踢他兩腳罵道:“媽的,老子看你跑!跑!”隨後將手中那隻血淋淋的斷手打在他的臉上,冒辟疆痛苦地閉上眼睛。 且說阿飄剛進城門洞便覺得尿急,實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轎,上了一次茅坑。那城牆邊的人家,哪裡見過貴婦人到此,慌忙將茅坑沖一遍,這一耽擱,當阿飄出來上轎時,剛好看見四個錦衣衛押著冒辟疆走回來。她腦中一陣轟鳴,此刻要救卻沒奈何。只得叫一個家丁遠遠跟去,看看下在哪個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無邊。冒辟疆不能適應。他垂頭喪氣蹲在牢門邊。天快黑了,豎著鐵柵的細小窗戶像夜色中的一灘水,顯得亮晶晶的,他貪心地眷戀著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世上如果有絕境的話,這裡就是絕境。牢裡死一般寂靜,他像一個走到世界盡頭的人。 視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自己的旁邊有一堆稻草,便站起來,腳麻木得不再是腳,彷彿是什麼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鋪平,躺下歇一會。 他剛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動,鑽出一個人來。那人冷酷地問道:“你是誰?” 冒辟疆猛然一驚,站立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沒看見。” “為什麼看不見?” “太暗了。” “小子,不是太暗了,是你太恐懼。恐懼是真正的障眼法。人間本來沒有完全的黑暗,是恐懼使人瞎了眼。小子,仔細看看,這裡難道沒有光嗎?” 冒辟疆真的看見了光,是一種幽藍的淡淡的光。他看清了稻草堆中那個人:滿頭花白長發,表情模糊,只有那對泛著藍光的眼白極端透徹地盯視著他,這眼光能夠看穿任何人的心事。 那人冷冰冰地問道:“我在這裡蹲了二十年,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弱不禁風的人,為什麼坐牢?你這種人一定是乾什麼風流勾當。” “不是,我是複社的人。” “復社?復社是什麼東西?” “一個讀書組織,復興國家是它的宗旨。” “放狗屁,書讀得越多越愚蠢。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蠢才,天下早就太平了一萬年。小子,他們以什麼罪名抓你?” “奸賊誣告我們要造反。” “活該被捉進來。可惡的書生!就算造成了反,難道一個朝代比另一個朝代更好?氣死我了!我最討厭書生!什麼他媽的亡國恨,天下本來就沒有國。天下最大的騙局就是建立國家,制定法典,強迫別人來俯首。狗日的,可惡!” “這……” “住口!還敢詭辯。老子卡死你!過來,用稻草把我埋好。盡是些濁物!” 冒辟疆體諒他蹲了二十年牢獄,也不和他頂撞。屈身將散落的稻草撒在他的頭上,直到看上去僅僅是一堆稻草垛。他對他說:“這樣太熱了。” “放屁。小子,待會你就知道了。老子這樣才舒服。” 冒辟疆也不理會。徑直走到另一個角落,將少量的稻草攤平,也顧不得潮濕,便躺了下來。卻毫無睡意,盯著黑暗出神。他突然很害怕死,錦衣衛常常偷偷把犯人殺掉。想到自己就要糊里糊塗地死去,再也見不到董小宛和蘇元芳,他就覺得後悔不已,悔不該心存封侯的夢想。 太寂靜了,任何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牢門外一點亮光伴著靴子聲走過,他知道那是獄吏打著燈籠在巡夜。過了一會兒,他側邊的牆上有石頭的叩擊聲,聲音三長兩短,很有節奏,他猜想那是隔壁犯人在尋求聯絡。他試著回應一次,他聽到了極微弱的問候:“餵,新來的,你是誰?” 他知道這極弱的聲音其實要大聲叫喊才能傳過去,他大聲回答:“我是冒辟疆。” 隔壁立即傳來一激動的聲音:“我是吳次尾。”冒辟疆聽得真切,振作起來。兩人就隔著牆說了很多話。他這才知道許多複社公子都在這座牢中。當他知道方密之、鄭超宗、侯朝宗並沒在牢中時,便猜想他們可能已經逃脫。但也可能關在別的牢中。想到如今復社中人都落得如此下場,他倒認為當初不讀書不結社還好一些。 天快亮時,他遭到了蚊群的襲擊。彷彿空中全是蚊群一般,叮咬著他。甚至穿透了他的衣衫。他噼噼叭叭地抽打,有時一掌下去,便明顯感到有幾十隻蚊子的屍體。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無法忍受,無法忍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稻草嘩嘩直響。 “狗雜種!”他聽到一聲怒吼。那稻草掩埋的人猛地站起來。 “吵死我了!”那人一邊說一邊大步走出。他看見一頭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野獸撲過來。還來不及出聲,便被緊緊卡住了脖子。他聽見那人在喊:“卡死你,卡死你。”他欲要反抗,早已沒有了力氣。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那人的手慢慢鬆開,兀自狠狠罵道:“臭書生,打擾老子好夢。” 冒辟疆走後,董小宛獨自在水繪園中整理那些畫卷古玩,將它們一一分類登記入冊。這是件比較勞累的事。蘇元芳有時也來幫忙。正是靠著這些事情使她沒覺得過分寂寞。 如今的短暫別離,已經和在蘇州時強烈而噬心的思念之情不同了,淡一些,但緊密一些。有時僅僅是有所牽掛。董小宛並不懷疑自己對冒辟疆的愛。她通過對兩種思念之情的比較和分析,發現差別的原因是因為在蘇州時的思念包含有絕望的因素,那時存在著再也見不到他的可能性。她想:絕望的愛並不比幸福的愛強大,但表面上卻強大一些。如今的思念和牽掛變得可以忍受,因為男人不管多麼浪蕩,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她希望他早點回家。有一天,蘇元芳閒話之間忽然說道:“終於理解'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滋味。”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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