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

第42章 蕭瑟洋場(7-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5860 2018-03-14
合同稿子是擬好了,但由於設立繭行需要呈請戶部核准,方能開張,宓本常便以此為藉口,主張等“部照”發下來,再簽合同。胡雪巖與古應春哪裡知道他心存叵測?只認為訂合同只是一個形式,只要把收買新式繅絲廠這件事說好了,款子隨時可以動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該辦的事都辦了,胡雪巖冒著溽暑趕回杭州;原來胡三小姐的紅鸞星動,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許配了“王善人”的獨養兒子。 王善人本名王財生,與胡雪巖是多年的朋友,年紀輕的時候,都是杭州人戲稱為“櫃檯猢猻”的商店伙計,所不同的是行業,王財生是一家大醬園的“學徒”出身。 當胡雪巖重遇王有齡,青雲直上時,王財生仍舊在醬園里當伙計,但到洪楊平定以後,王財生搖身一變,以紳士姿態出現,有人說他之發財是由於“趁火打劫”;有人說他“掘藏”掘到了“長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銀珠寶。但不管他發財的原因是什麼,他受胡雪巖的邀約,同辦善後,扶傷救死,撫緝流亡,做了許多好事,博得個“善人”的美名,卻是事實。杭州克復的第二年,王財生得了個兒子,都說他是行善的報應。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財生的這個獨子,小名阿牛,這年十九歲。王財生早就想跟胡雪巖結親家,而胡雪巖因為阿牛資質遇魯,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應,不道這年居然進學成了秀才;因而舊事重提,做媒的人說: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會吃虧,而況又是獨子;定受翁姑的寵愛。至於家世,富雖遠不敵胡雪巖,但有“善人”的名聲彌補,亦可說是門當戶對,所欠缺的只不過阿牛是個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語說“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遠大,實在是頭良緣匹配的好親事。 這番說詞,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認為阿牛是獨子,胡三小姐嫁了過去,即無妯娌,就不會受氣,因而作主許婚,只寫信告訴胡雪巖有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為擇定七月初七“傳紅”。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風燭殘年,朝不保夕,急於想見孫媳婦進門;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後才能辦喜事,耽誤得太久了。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為是,好在嫁妝是早就備好了的,只要再辦一批時新的洋貨來添妝就是了。 但辦喜事的規模,卻要等胡雪巖來商量;這件事要四個人來決定,便是胡雪巖與他的母、妻、妾——螺螄太太。而這四個人都有一正一反的兩種想法,除了胡雪巖以外,其餘三人都覺得場面應該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歡這個小孫女兒,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則認為應該一視同仁,她的兩個姐姐是啥場面,她也應該一樣地風光;螺螄太太則是為自己的女兒設想,因為開了一個例子在那裡,將來自己的女兒出閣,排場也就闊不起來了。至於胡雪巖當然愈闊愈好,但市面不景氣,怕惹了批評。

因此談了兩天沒有結果;最後是胡雪巖自己下了個結論:“場面總也要過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還有四個月的工夫,到時候再看吧。” “場面是擺給人家看的。”螺螄太太接口說道:“嫁妝是自己實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風光;這樣子,到時候場面就小一點,對外說起來是市面不好;對內,三小姐也不會覺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會有話說。” 這番見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與胡太太聽了都很舒服;胡雪巖則認為惟有如此,就算排場不大,但嫁妝風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羅四姐的話不錯。嫁妝上不能委屈她。不過添妝也只有就現成的備辦了。” “那隻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著她婆婆的話說,同時看著羅四姐。 羅四姐很想自告奮勇,但一轉念間,決定保持沉默;因為胡家人多嘴雜,即使盡力,必定也還有人在背後說閒話,甚至造謠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裡捨得花錢替三小姐添妝。

胡雪巖原以為她會接口,看她不作聲,便只好作決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說:“順便也看看七姑奶奶。”“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應萬該的。不過,首飾這樣東西,貴不一定好;我去當然挑貴的買,只怕買了來,花樣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螄太太笑一笑說:“我陪小姐到上海,請她自己到洋行、銀樓裡去挑。”“不作興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話說:“沒有出門的姑娘兒,自己去挑嫁妝,傳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巖重複一句。 螺螄太太仍舊不作承諾,“不曉得三小姐有沒有興致去走一趟?”她自語似地說。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頭喜歡怎麼樣的首飾,莫非你還不清楚?”

最後還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決,由螺師太太一個人到上海去採辦。當然,她要先問一問胡三小姐的愛好,還有胡太太的意見,同時最要緊的是,一個花費的總數,這是只有胡雪巖才能決定的。 “她這副嫁妝,已經用了十幾萬銀子了。現在添妝,最多再用五萬銀子。”胡雪巖說:“上海銀根很緊,銀根緊,東西一定便宜,五萬銀子起碼好當七萬用。” 到了上海,由古應春陪著,到德商別發洋行里一問,才知道胡雪巖的話適得其反。國內的出產,為了脫貨求現,削價出售,固然不錯,但舶來品卻反而漲價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釋:“局勢一天比一天緊,法國的宰相換過了,現在的這個叫茹斐理,手段很強硬,如果中國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讓步,他決心跟中國開仗。自從外國報紙登了法國水師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後,各洋行的貨色,馬上都上漲了一成到一成五;現在是有的東西連出價都買不到了。”

“這是為啥?”螺螄太太發問。 “胡太太,戰事一起,法國兵艦封住中國的海口,外國商船不能來;貨色斷檔,那時候的價錢,老實說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問有沒有,不問貴不貴,所以現在賣一樣少一樣,大家拿好東西都收起來了。” “怪不得!”螺螄太太指著玻璃櫃子中的首飾說:“這裡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當然不同。”那管事說道,“我們對老主顧,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辦哪些東西,我開保險箱,請胡太太挑。” 螺螄太太知道,在中國的洋人,不分國籍,都是很團結的;他們亦有“同行公議”的規矩,這家如此,另一家亦復如此,“貨比三家不吃虧”這句話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顧”的身分來跟他談談條件。

“我老實跟你說,我是替我們家三小姐來辦嫁妝,談得攏,幾萬銀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說老實話,上海灘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別發一家。” 聽說是幾萬銀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辦三小姐的嫁妝,馬虎不得。胡太太,你請裡面坐!”他說:“如果胡太太開了單子,先交給我,我照單配齊了,送進來請你看。”螺螄太太是開好了一張單子的,但不肯洩漏底細,只說:“我沒有單子。只要東西好,價錢克己,我就多買點。你先拿兩副鑽鐲我看看。” 中外服飾時尚不同,對中國主顧來說,最珍貴的首飾,就是鑽鐲;那管事一聽此話,心知嫁妝的話不假,這筆生意做下來,確有好幾萬銀子,是難得一筆大生意,便愈發巴結了。 將螺螄太太與古應春請到他們大班專用的小客廳,還特為找了個會說中國話的外籍女店員招待;名叫艾敦,螺螄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愛丁堡。”艾敦一面調著奶茶,一面答說。螺螄太太不知道這個地名,古應春便即解釋:“她是英國人。” “喔!”螺螄太太說道:“你們英國同我們中國一樣的,都是老太后當權。” 艾敦雖會說中國話,也不過是日常用語,什麼“老太后當權”,就跟螺螄太太聽到“愛丁堡”這個地名一樣,瞠目不知所對。 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應春來疏通了:“她是指你們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跟我們中國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頗為驚異,因為她也接待過許多中國的女顧客,除了北里嬌娃以外,間或也有貴婦與淑女,但從沒有一個人在談話時會提到英國女皇。 因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螄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著,管事的捧來了三個長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燙金字,打開第一個盒子,藍色鵝絨上,嵌著一雙光芒四射的白金鑽鐲,鑲嵌得非常精緻。

仔細看去,盒子雖新,白金的顏色卻似有異,“這是舊的?”她問。 “是的。這是拿破崙皇后心愛的首飾。” “我不管什麼皇后。”螺螄太太說:“嫁妝總是新的好。”“這兩副都是新的。” 另外西副,一副全鑽,一副鑲了紅藍寶石,論貴重是全鑽的那副,每一隻有四粒黃豆大的鑽石,用碎鑽連接,拿在手裡不動都會閃耀;但談到華麗,卻要算鑲寶石的那副。 “什麼價錢?” “這副三萬五,鑲寶石的這副三萬二。”管事的說:“胡太太,我勸你買全鑽的這副,雖然貴三千銀子,其實比鑲寶的划算。” 螺螄太太委決不下,便即說道:“艾小姐,請你戴起來我看看。” 艾敦便一隻手腕戴一樣,平伸出來讓她仔細鑑賞,螺螄太太看了半天轉眼問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當然是全鑽的這副好,可惜太素淨了。”這看法跟螺螄太太的完全一樣,頓時作了決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淨。”她向管事說道:“我東西是挑定了,現在要談價錢,價錢談不攏,挑也是白挑。我倒請問你,這副鐲子是啥時候來的?” “一年多了。” “那末一年以前,你的標價是多少?” “三萬。” “這不相信,你現在只漲了兩千銀子,一成都不到。”“我說的是實話。” 管事的從天鵝絨襯底的夾層中,抽出來一張標鑑說:“古先生,請你看。” 標籤上確是阿拉伯字的“三萬”;螺螄太太也識洋數碼,她的心思很快,隨即說道:“你剛才自己說過,買全鑽的這副划算,可見得買這副不划算。必是當初就亂標的一個碼子,大概自己都覺得良心上過不去,所以只漲了一成不到,是不是?”“胡太太真厲害。” 管事的苦笑道:“駁得我都沒有話好說了。” 螺螄太太一笑說:“大家駁來駁去,儘管是講道理,到底也傷和氣。這樣,鐲子我一定買你的,現在我們先看別的東西,鐲子的價錢留到最後再談,好不好? “是,是。”。 於是看水晶盤碗、看香水、看各種奇巧擺設;管事的為了想把那副鑲寶鑽鐲賣個好價錢,在這些貨色上的開價都格外公道。挑停當了,最後再談鐲價。 “這裡一共是一萬二。”螺螄太太說道:“我們老爺交代,添妝不能超過四萬銀子;你看怎麼樣?”她緊接著又說:“不要討價還價,成不成一句話。” “胡太太,”管事的答說:“你這一記'翻天印'下來,教我怎麼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強。鐲子價錢談不攏,我只好另外去物色;這一萬二是談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給你。” 管事的楞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螄太太喝茶吃點心,將古應春悄悄拉到一邊,苦笑著說:“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為了遷就,後來看的那些東西,都是照本賣的,其中一盞水晶大吊燈,盛道台出過三千銀子,我們沒有賣,賣給胡太太只算兩千五。如果胡太太不買鐲子,我這筆生意做下來,飯碗都要敲破了。” “她並不是不買,是你不賣。” “哪裡是我不賣?價錢不對。” 古應春說:“做這筆生意,賺錢其次;不賺也就是賺了!這話怎麼說呢?胡財神嫁女兒,漂亮的嫁妝是別發洋行承辦的,你想想看,這句話值多少錢?” “原就是貪圖這個名聲,才各外遷就,不過總價四萬銀子,這筆生意實在做不下來!” “要虧本?” “虧本雖不至於,不過以後的行情——” “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古應春搶著說道:“說老實話,市面很壞,有錢的人都在逃難了;以後你們也未見得有這種大生意上門。”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了句:“這筆生意我如果答應下來,我的花紅就都要賠進去了。” 古應春知道洋行中的規矩,薪金頗為微薄,全靠售貨的獎金,看他的神情不像說假話,足見螺螄太太殺得太兇;也就是間接證明,確是買到了便宜貨,因此覺得應該略作讓步,免得錯過了機會。 “你說這話,我要幫你的忙。”他將聲音放極輕,“我作主,請胡太太私下津貼你五百兩銀子,彌補你的損失。”管事的未饜所欲,但人家話已說在前面,是幫他的忙,倘或拒絕,變成不識抬舉,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顧,真正不是“生意經”了。 這樣一轉念頭,別無選擇,“多謝古先生。” 他說:“正好大班在這裡,我跟他去說明白。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麼,答應我的話,此刻就先不必告訴胡太太。” 古應春明白,他是怕螺螄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風來,照洋人的看法,這種私下收受顧客津貼的行為,等於舞弊,一旦發覺,不但敲破碗飯,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點頭,表示充分領會。 於是,管事的向螺螄太太告個罪,入內去見大班。不多片刻,帶了一名洋人出來,碧眼方頤,留兩撇往上翅的菱角須,古應春一看便知是德國人。 果然,是別發的經理威廉士,他不會說英語,而古應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譯;經過介紹,很客氣地見了禮。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巖的名聲,愛女出閣,能在別發洋行辦嫁妝,在他深感榮幸。至於價格方面,是否損及成本,不足計較,除了照螺螄太太的開價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製一隻銀盤,作為賀禮。 聽到這裡,螺螄太太大為高興,忍不住對古應春笑道:“有這樣的好事,倒沒有想到。” “四姐,你慢點高興。”古應春答說:“看樣子,另外還有話。” “古先生看得真準。”管事的接口,“我們大班有個主意,想請胡太太允許,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這批嫁妝,在我們洋行里陳列一個月,陳列期滿,由我們派專差護送到杭州交貨。”在他說到一半時,古應春已經向螺螄太太遞了個眼色;因此,她只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讓古應春去應付。 “你們預備怎麼樣陳列?” “我們闢半間店面,用紅絲繩攔起來,作為陳列所。”“要不要作說明?” “當然要。”管事的說:“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不錯,大家有面子。不過,這件事我們要商量商量。”古應春問道:“這是不是一個交易的條件?” 管事的似乎頗感意外——在他的想法,買主決無不同意之理:因而問道:“古先生,莫非一陳列出來,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許有點不方便,原因現在不必說。能不能陳列,現在也還不能定規,隻請你問一問你們大班,如果我們不願意陳列,這筆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 管事的點點頭,與他們大班用德國話交談了好一會,答復古應春說:“我們大班說:這是個額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條件。不過,我們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賞我們一個面子。”“這不是我的事。”古應春急忙分辯,“就像你所說的,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陳列出來。不過,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員,他的官聲也很要緊。萬一不能如你們大班的願,要請他原諒。” 一提到“官聲”,管事的明白了,連連點頭說道:“好的,好的。請問古先生,啥辰光可以聽回音?”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答說:“這樣,你把今天所看的貨色,開一張單子,註明價錢,明天上午到我那裡來,談付款的辦法。至於能不能陳列,明天也許可以告訴你,倘或要寫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個月以後,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辦。”管事的答說:“明天我親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訪。” 對於這天的“別發”之行,螺螄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樂椅上,口講指劃,津津樂道古應春談到私下許了管事五百兩銀子的津貼,螺螄太太不但認帳,而且很誇獎他處理得法。見此光景,七姑奶奶當然亦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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