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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燈火樓台(5-2)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18547 2018-03-14
衍聖公府上的飲饌,是非常講究的,因為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 “那末,怎麼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巖問。 “阮元後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面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為人借了去做菜;這何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為廣東人。” 正談到這裡,魚翅上桌;只見何廚頭戴紅纓帽,列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巖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麼吃得下?”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魚翅是用二尺五徑口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分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巖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接著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麼沒有聽說過?”“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擾。” “怎麼叫還沒有談攏?”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倒問問他看,肯不肯到我這裡來。”胡雪巖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好的。等我來問他。” 吃完飯圍坐閒談,鐘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巖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徵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畫錦裡等等“市面”還只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巖與羅四姐心裡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臨上轎時,七姑奶關照轎案,將一具兩屜的大食盒,納入轎箱;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人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宵夜。今天我請我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裡一瓷壇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巖原轎歸去。到家要忙著做主人,胡雪巖將她攔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那麼,請到樓上去坐。”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駘蕩,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急忙挺起胸來,微仰著臉,連連吸氣,才好過些。

“你今年幾歲?”她問。 “四十出頭了。” “看起來象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嘆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胡雪巖說:“我只當我們沒有緣分;哪曉得現在會遇見,看起來緣分還在。” “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人老珠黃不值錢'。”“這一點都不對,照我看,你比從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從前又青又硬,現在又紅又軟。”胡雪巖咽了口唾沫,“吃起來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羅四姐瞟了他一眼,笑著罵了句:“饞相!” “羅四姐,”胡雪巖問道:“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會錢去,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羅四姐當然記得,在與胡雪巖重逢那天晚上就回憶過;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燈,留她一個人看家,胡雪巖忽然闖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會錢。”胡雪巖說:“今天月底,不送來遲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緊。你們家人呢?” “都看荷花燈去了。”羅四姐又說:“其實,你倒還是明天送來的好。因為我這筆錢轉手要還人家的,左手來,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來,過一夜,大錢不會生小錢說不定晚上來個賊,那一來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要湊齊了,吃過中午就送來。”胡雪巖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好了,錢我帶回去,省得害你擔心。這筆錢你要送給哪個,告訴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這樣太好了。”羅四姐綻開櫻唇,高興地笑著,“你替我賠腳步,我不曉得拿啥謝你?” “先請我吃杯涼茶。” “有,有!”

原來是藉著插在地上的蠟燭光,在天井中說話;要喝茶,便須延入堂屋。她倒了茶來,胡雪巖一吸而盡,抹抹嘴問道:“你說你不曉得拿啥謝我?” “是啊!你自己說,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現成。”胡雪巖涎著臉,“羅四姐,你給我親個嘴。” “要死!”羅四姐滿臉緋紅,“你真下作!” 如果羅四姐板起臉叫他出去,事便不諧;這樣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過讓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亂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個猛虎撲羊勢,摟住了羅四姐;她掙扎著說:“不要,不要!我的頭髮。” 一聽這話,胡雪巖知道不必用強,略略鬆開手說道:“不會,不會。不會把你的頭髮弄亂。” 說著,手在她腰上緊一緊,將嘴唇湊了上去;哪知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喊:“羅四姐,羅四姐!”

羅四姐趕緊將他一推,自己退後兩步,抹一抹衣衫,答應一聲:“來了!”同時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巖躲到一旁。 來的是鄰居,來問一件小事;羅四姐三言兩語,在門外把他打發走了。等回進來時,站得遠遠地;胡雪巖再要撲上來時,她一閃閃到方桌對面。 “你好走了。剛剛那個冒失鬼一叫,我嚇得魂靈都要出竅。”羅四姐又說:“快,快,快點走。” 倆人都回憶著十年前的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現了不自覺笑意,只是羅四姐的笑意中,帶著明顯可見的悵惘與落寞。 “這句話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羅四姐答說:“那年我十六歲。”“那麼,欠了十一年的債好還了。”胡雪巖笑道:“羅四姐你欠我的啥,記得記不得?” “不記得了。”羅四姐又說:“就記得也不想還。”“你想賴掉了?”

“也不是想賴。”“羅四姐說,“是還不到還的時候。 ”“要到啥時候呢? ” “我不曉得。”羅四姐忽然問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開一家繡莊?” 問到這句話,胡雪巖的綺念一收,“我們好好來談一談。”他說,“你的本事,十幾歲我就曉得了,那時候'搖會',盤利息,哪個都沒有你精明。說實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請你管錢莊。” “賣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羅四姐笑道,“不過你說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錢莊,這話我倒不大服氣。”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說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這樣子漂亮,下面的伙計為了你爭風吃醋,我的錢莊就要倒灶了。” “要死!”羅四姐的一雙腳雖非三寸金蓮,但也是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後面賣鴨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腳,笑得有些立足不穩,伸出一隻手去想扶桌沿,卻讓胡雪巖一把抄住了。

“不要說伙計,”胡雪巖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沒心思在生意上頭了;一天到晚擔心,哪個客人會把你討了去。”杭州人叫“娶親”為“討親”;這最後一句話,又勾起羅四姐的心事,“不要說了!”她奪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說:“總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難過啊!”胡雪巖以同感表示安慰,“我遲兩年討老婆就好了。” “哼!”羅四姐微微冷笑,“你嘴裡說得好聽。”“好聽不好聽,你等著看將來。”胡雪巖說道:“言歸正傳,你說你的本事不止於開一爿繡莊,那麼,還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說來我聽聽看。” 羅天姐不作聲,低著頭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動,盤算得好像出神了。 “明天再說。”羅四姐抬眼說道:“你明天來吃便飯好不好?”

“怎麼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點來,好多談談。”“不!你明天來吃中飯,下半天早一點走。晚上總不方便。”胡雪巖想了一下說:“明天中午我有兩個飯局;有一個是要談公事,不能不到。這倒麻煩了。” “那麼後天呢?” “後天中午也有應酬,不過可以推掉的。”“那就後天。”胡雪巖無奈,只好答說:“後天就後天。” “後天我弄兩個杭州菜給你吃。”羅四姐又說:“現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請你吃宵夜。”胡雪巖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會面,便有些不捨之意,借吃宵夜盤桓一會也好,便點點頭:“不必費事!” “現成的東西。”羅四姐說,“到樓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樓上小酌才夠味,但那一來比較費事,變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來,跟著羅四姐下樓。 “你吃什麼酒?”

“隨便。”胡雪巖說:“又不會吃酒,完全陪你。” “謝謝。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藥酒。”“喔,我倒想起來了——” “慢點!”羅四姐說:“等我把桌子擺好了再說。” 桌子上擺出來四個碟子,火腿、脆鱔、素雞糟白鯗是七姑奶奶送的。羅四姐另外捧來一個白瓷壇,倒出來的藥酒,顏色不佳,但香味撲鼻,發人酒興。 “你這酒看樣子不壞,有沒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歲酒。你要,我抄一個給你。”“有這種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巖說,“我想開一家藥店,將來要賣藥酒。” 羅四姐不由得詫異,“怎麼忽然想起來開藥店?”她問。 “其中有好些緣故。有個緣故是有人要我辦各樣成藥,數量很大;我心裡在想,不如自己開一家藥店,即方便,又道地。” “這個人是哪個?要那許多成藥,做啥用場?” 原來左宗棠的西征將士,已發現有水土不服的現象,寄信到上海轉運局,要採辦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觸發了胡雪巖自己設一座大規模的藥舖的構想。目前已請了一道陝甘總督衙門所發、請予免稅的公文,派人到生藥最大的集散地,直隸安國縣采辦道地藥材去了。 對於這個計劃,胡雪巖最感興趣,認為是救世濟民、鼓勵士氣最切實的一件事;一談起來,滔滔不絕,羅四姐很用心地傾聽著,遇有他說得欠明白之處,會要言不煩地提出疑問。這表示她不但能夠領會他的計劃,而且也關心他的事業,胡雪巖便越加興奮了。 一談談到三更天,胡雪巖發現左右鄰居看她家半夜裡燈火輝煌,門前轎班高聲談笑,都好奇地在張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連。 “好了,後天中午再來。”胡雪巖站起身來說:“再談下去,鄰居要罵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巖照例先到阜康錢莊辦事;有人告訴他說,“維紀”來提了九千兩銀子,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張莊票,胡雪巖記在心裡,並未多問。 由於那天到羅四姐家,自覺太招搖了,這天只帶了一個跟班,亦未乘轎,而是坐了一輛“亨斯美”馬車,在羅家弄口下車,將馬車打發回去,步行赴約。本未過午,羅家客廳裡還坐著七、八個客戶在等候發落。 “胡大先生請坐。”羅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我儘管請治公。” 胡雪巖捧著一杯茶,悄悄坐在一邊,看羅四姐處事,口講指劃,十分明快;她的客戶似乎也服她,說如何便如何,絕無爭執,所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都打發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巖笑道:“實在能幹。”“能幹不能幹還不曉得。等我替你買的地皮漲了價,你再恭維我。” 胡雪巖摸不著頭腦,“羅四姐,”他問:“你在說啥?” “等等吃飯的時候再同你講。你請坐一坐,我要下廚房了。” 廚房裡菜都預備得差不多了,爐子上燉著魚頭豆腐;“件兒肉”在蒸籠裡;涼菜鹽水蝦、蔥燜鯽魚和素雞,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鍋炸個“響鈴兒”,再妙一個薺菜春筍,就可以開飯了。 “沒有啥好東西請你。”羅四姐說:“不過我想,你天天魚翅海參,大概也吃膩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幾樣家常菜,或許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飯。” “一點不錯。”胡雪巖欣然落座,“本來沒有啥胃口,現在倒真有點餓了。” 羅四姐笑笑不作聲,只替他斟了一杯藥酒,然後布菜;胡雪巖吃得很起勁,羅四姐當然也很高興。 “你剛才說什麼地皮不地皮,我沒有聽懂。請你再說一遍。” 羅四姐點點頭,“你給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兩銀子。”她問,“你曉得不曉得?” “他們告訴我了。” “從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來了,外國人辦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馬路修到哪裡,地價漲到哪裡,可惜我沒有閒錢來買地皮。前兩個月還有人來兜我,說山東路——” “慢點!”胡雪巖問道:“山東路在啥地方?”“就是廟街。” 原來英租街新造的馬路,最初方便他們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領事館集中之處,名為ConsulateRoad;江海關所在地名為CustlomsRoad。上海在戰國時,原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當時為了松江水患,要導流入海,春申君開了一條浦江,用他的姓,稱為黃浦江,或稱黃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種種上海的別稱,都由此而來。後人為了崇功報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稱春申君廟,但年深月久,遣址無處可尋。 相傳建於明朝,地在三茅閣橋,供春“三茅真君”的延觀,原來就是春申君廟,英國人便將開在那裡的一條馬路,稱為TempleStreet,譯成中文便是:“廟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亂,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統一起來,將界內的馬路,分為兩類,橫的一類從東到西,用中國主要的城市命名,縱的自南至北,以中國的省名命名,因此領事館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個大城市是南京,便將外灘公園向西延伸的馬路,改名南京路。 廟街是南北向,改名山東路。那是前兩年的事,胡雪巖未嘗留意於此,所以羅四姐提起這個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廟街他是知道的,“呃,”他問:“有人兜你買廟街的地皮?”“廟街現在是往南在造馬路,那裡的地皮,一定會漲價,所以我提了九千兩銀子出來,買了二十多畝地皮,已經成交了。” 胡雪巖大為詫異,求田問舍,往往經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騙不成?羅四姐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裡,“你不相信?她問。“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太快了。 ”胡雪巖問:“你買的地皮,有沒有啥憑證? ” “怎麼沒有,我有'道契',還有'權柄單'。”胡雪巖更為驚異,“你連'小過戶'都弄好了?”他說:“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東西給你看。” 於是羅四姐去取了三張“道契”來。原來鴉片戰爭失敗,道光二十二年訂立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洋人紛紛東來,但定居卻成了疑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的土地是不能賣給洋人的,這就不能不想個變通辦法了。 於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國領事跟上海道訂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規定了一種“永租”的辦法。洋人土地業主接頭,年納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給業主約相當於年租十倍的金額,稱為“押手”,實際上就是地價。 租約成立後須通知鄰近的地主,由地保帶領,會同上海道及領事館所派人員,會同丈量,確定四至界限,在契紙上附圖寫明白,由領事轉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誤,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蓋印信,交承租人收執,這就是所謂“道契”。 這種“道契”,產權清楚,責任確實,倘有糾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國舊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糾葛,涉訟經年,真是“有錢不置懊惱產”,悔不當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洋人出面代領道契;這原是假買假賣的花樣,所以在談妥條件,付給酬勞以後,洋人要簽發一張代管產業,業主隨時可以自由處置憑證,名為“權柄單”。而這種做法,稱之為“掛號”,上海專有這種“掛號洋商”。地皮買賣雙方訂約成交之前,到“掛號洋商”那裡,付費改簽一張“權柄單”,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樣移轉給買方,一樣有效。這就叫“小過戶”。 羅四姐這三張道契,當然附有三張“權柄單”,是用英文所寫;胡雪巖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識英文,一看洋人所籤的“抬頭”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羅四姐有“我替你買的地皮”的話。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巖將道契與權柄單拿到手中,“我叫人再辦一次'小過戶',過得你的名下。”“你也不必去過戶,過來過去,白白挑洋人賺手續費。不過,你把三張權柄單去拿給七姐夫看看,倒是對的。他懂洋文,洋場又熟悉,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辦交涉。” “我曉得了。”胡雪巖問道:“羅四姐,我真有點想不通,你哪裡學來的本事,會買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續都辦好了。說真的,叫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去辦,也未見得有你這麼快。” “沒有的話。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們雙方談好了,到他那裡去掛個號,簽個字就有多少銀子進帳,他為啥要推三阻四?不過搞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兩天;為啥呢?為的是顯得他的腳步錢嫌得辛苦。像我——” 羅四姐拿她自己的經驗為證。談妥了山東路的那塊地皮,找個專門替人辦“小過戶”的人要去掛號,講妥十兩銀子的“腳步錢”,卻說須五天才能辦得好。羅四姐聽人講過其中的花樣,當即表示隻請他去當翻譯,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腳步錢照付;果然,一去就辦妥當了。 “我還說句笑話給你聽,那個洋人還要請我吃大菜。他說他那裡從來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的女人家上門過。他佩服我膽子大,要請請我。” “那麼,你吃了他的大菜沒有呢?”胡雪巖笑著問說。 “沒有。”羅四姐說:“我說我有膽子來請他辦事;沒有膽子吃他的飯,同去的人翻譯給他聽了,洋人哈哈大笑。”胡雪巖也笑了,“不要說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緊接著又說:“羅四姐,我現在才懂了,你是嫌開繡莊的生意太少,顯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這樣子說。”羅四姐反問一句:“胡大先生,你錢莊里的頭寸很多,為啥不買一批地皮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買地。” 胡雪巖說他對錢的看法,與人不同,錢要像泉水一樣,流動才好;買了地等漲價,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樣,要靠老天幫忙,我下幾場雨,水才會漲;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乾涸了。這種靠天吃飯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說法過時了。”羅四姐居然開口批評胡雪巖,“在別處地方,買田買地,漲價漲得慢,脫手也不容易,錢就變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現在外國人日日夜夜造馬路,一造好,馬路兩邊的田就好造房子,地價馬上就漲了。而且買地皮的人,脫手也容易,行情俏,脫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動產而是動產了。這跟你囤絲囤繭子有啥兩樣?” 一聽這話,胡雪巖楞住了,想不到她有這樣高明的見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巖說:“吃飯吧!” 羅四姐盛了淺淺一碗飯來,胡雪巖拿湯泡了,唏裡呼嚕一下子吃完;喚跟班上來,到弄口叫了一輛“野雞馬車”到轉運局辦公會客。晚上應酬完了。半夜來看古應春夫婦。 “說件奇事給你們聽,羅四姐會做地皮生意,會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們看!” 古應春看了道契跟權柄單,詫異地問道:“小爺叔,你托她買的。” “不是!”胡雪巖將其中原委,細細說一遍。 “這羅四姐,”七姑奶奶說道:“真正是厲害角色。小爺叔——”她欲言又止,始終沒有再說下去。 胡雪巖有點聽出來了,並未追問,只跟古應春談如何再將這三塊地皮再過戶給羅四姐的事。 “這個掛號的洋人我知道,有時候會耍花樣,索性花五十兩銀子辦個'大過戶'好了。” 胡雪巖也不問他什麼叫“大過戶”,只說:“隨便你。好在託了你了。” “羅四姐的名字叫什麼?” 這,把我問倒了。 ” “羅四姐就是羅四姐。”七姑奶奶說:“姓羅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巖笑道:“真是,七姐說話,一刮兩響,真正有裁斷。”古應春也笑了,不過是苦笑,搭訕著站起來說:“我來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來。” 等古應春走入書房,胡雪巖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輕聲說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從兩個小的,一場時疫去世以後,內人身子又不好,家務有時候還要靠老太太操心,實在說不過去。這羅四姐,我很喜歡他,不曉得——七姐,你看有沒有法子好想?” “我已經替你想過了,羅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爺叔,你是如虎添翼,著實還要發達。不過,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難說。”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氣?” “不光是探口氣,還要想辦法。”七姑奶奶問道:“'兩頭大'?” “'兩頭大'就要住兩處,仍舊是老太太操勞。”胡雪巖又說:“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餘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數了。我來勸她。好在嬸娘賢慧,也決不會虧待她的。” “那末——” “好了,小爺叔!”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再關照,這件事我比你還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羅四姐,幫她應付完了客戶,在樓上吃飯,隨意閒談,看她提到胡雪巖,神氣中有著一種掩抑不住的仰慕與興奮,知道大有可為,便定了一計,隨口問道: “你屬蛇,我是曉得的。”七姑奶奶閒閒問道:“月份呢?”“月份啊?”羅四姐突然笑了起來,“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來六月裡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詭異,話又未完,便又問說:“你的小名怎麼樣?” “我小的時候,男伢兒都要跟我尋開心,裝出老虎吃人的樣子,嘴裡'啊嗬'、'啊嗬'亂叫;又說我大起來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這個小名。那時候,有人有啥事情來尋我幫忙,譬如來一腳會,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這樣子才把我羅四姐這個名字叫開來的。”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說起來,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綽號,至少人家曉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來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這種人。為啥要丈夫怕?”羅四姐搖搖頭,“從前的事不去說他了!現在更談不到了。” “也不見得。一定還會有人怕你。” 羅四姐欲言又止,不過到底還是微紅著臉說了出來:七姐,你說哪個會怕我? ” 七姑奶奶很深沉,點點頭說:“人是一定有的,照你這份人材,普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麼叫白怕?” “怕你是因為你有本事。像你這種人,一看就是有幫夫運的;不過也要本身是塊好材料,幫得起來才能幫。本身窩窩囊囊,沒有志氣,也沒有才具,你幫他出個一等一等的好主意,他懶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裡覺得虧欠你,一味的是怕,這種怕,有啥用處?” 羅四姐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還想了想,“七姐,你這話真有道理。”她說:“怕老婆都是會怕。” “就是這個道理。”七姑奶奶把話拉回正題,“運是由命來的,走幫夫運,先要嫁個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運無命,好比樹木沒有根,到頭來還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羅四姐說,“我小的時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說命好;你看我現在,命好在哪裡?”“喔,當初算你的命,怎麼說法?” “我也不大懂,只說甲子日、甲子時,難得的富貴命。”“作興富貴在後頭。” “哪裡有什麼後頭,有兒子還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後為兒子中了狀元,總算揚眉吐氣了。我呢?有啥?” “你不會再嫁人,生一個?”七姑奶奶緊接著又說:“二馬路有個吳鐵口,大家都說他算的命,靈極了,幾時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你請他算過? ” “算過。” “靈不靈呢?” 當然靈。 ”七姑奶奶說,“他說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運',果然應驗了。 ” “什麼叫'比劫運'?” “比劫運就是交朋友兄弟的運,我跟我一見就像親姐妹一樣,不是交比劫運?” 羅四姐讓她說動心了,“好啊!”她問:“哪一天去?”“吳鐵口的生意鬧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預先掛號的。等我叫人去掛號,看排定在啥辰光,我來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問道:“二馬路的吳鐵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應春問道:“你問他是為啥?”“我有個八字——” “算了,算了!”古應春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相信他就自討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有個八字在這裡,請他先看一看,到時候要他照我的說法。” “照你的說法?”古應春問道:“是什麼人的八字?”“羅四姐的。她屬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時。”古應春有些會意了,“好吧!”他說,“你要他怎麼說?”“你先不要問我,我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話;第二,說得圓不圓?” “好,那麼我告訴: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話說,不過潤金要多付。” “這是小事,就怕他說的不圓,甚至於露馬腳,那就誤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聰明,決不會露馬腳,至於說得圓不圓,要看對方是不是行家。” “這是啥道理呢?” “行家會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們這一行有句話說,叫做'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羅四姐去請教吳鐵口。他住的二馬路,英文名字叫RopeWalkroad,翻譯出來是“纖道路”,當初洋涇濱還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縴;這條纖路改成馬路,就叫纖道路,本地人叫不來英文路名,就拿首先開闢的GardenLane叫做大馬路;往南第二條便叫二馬路;以下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一直到洋涇濱,都是東西向。前兩年大馬路改名南京路,二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說,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兩條,一條長江、一條運河,南京是長江下游,要挑個長江上游的大碼頭當路名,跟南京路才連得起來,因而改為九江路;三馬路也就是“海關路”,自然成為漢口路。不過上海人叫慣了,仍舊稱作大馬路、二馬路。 二馬路開闢得早,市面早就繁華了。吳鐵口“候教”之處在二馬路富厚裡進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兩座古庫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掛滿了達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額;胡雪巖也送了一塊,題的是“子平絕詣”四字,掛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邊有一道門,裡面就是吳鐵口設硯之處。 那吳鐵口生得方面大耳,兩撇八字鬍子,年紀只有三十出頭,不過戴了一副大墨晶鏡,看上去比較老氣;身上穿的是棗紅緞子夾袍;外套玄色團花馬褂;頭上青緞小帽,帽簷上鑲一塊極大的玭霞;手上留著極長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個漢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方鑽白金戒指;馬褂上又是黃澄澄橫過胸前的一條金錶鍊,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 “古太太,”吳鐵口起身迎接,馬褂下面垂著四個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鏡笑道:“你的氣色真好。” “交比劫運了,怎麼不好。”七姑奶奶指著羅四姐說:“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羅。吳先生,你叫她羅四姐好了。”“是,是!羅四姐。兩位請坐。” 紅木書桌旁邊,有兩張凳子,一張在對面,一張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對面,示意羅四姐坐在胡鐵口身旁,以便交談。 吳鐵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鏡,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羅四姐的年月日時,在水牌上將她的“四柱”排了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鐘;羅四姐從側面望去,只見他墨晶鏡片後面的眼珠,眨得很厲害,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毛。 “吳先生,”她終於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吳鐵口摘下眼鏡,看著羅四姐說;“可惜了!接著望望對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語氣說:“真可惜! ” “怎麼?”七姑奶奶說:“吳先生,請你實說。君子問禍不問福;羅四姐很開通的,你用不著有啥忌諱。”吳鐵口重重點一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著說:“羅四姐,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羅四姐不懂什麼叫“上造”,但聽得出命是好命,當即說道:“吳先生,請你再說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在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蘇州的潘文榮公一樣,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是女命!”羅四姐尚未開口,七姑奶奶抗聲說道:“女命又怎麼樣?狀元宰相還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吳鐵口從從容容答道:“我說可惜,不是說羅四姐的命不好。這樣的八字如果再說不好,天理難容了。”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裡呢?吳先生,”她說:“千萬請你實說。” “我本來要就命論命,實話直說的,現在倒不敢說了。”“為啥呢?” “古太太火氣這麼大,萬一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古太太一個耳光劈上來,我這個台坍不起。” “對不住,對不住!”七姑奶奶笑著道歉,“吳先生,請你放心。話說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光火。” 說完,吳鐵口叫小跟班拿水煙袋來吸水煙,又叫小跟班裝果盤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連聲:“不客氣,不客氣。”一面卻又喚小大姐取來她的銀水煙袋,點上紙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嚕呼嚕”地吸將起來。 她跟吳鐵口取得極深的默契而扮演的這齣雙簧,已將羅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麼?見此光景,心裡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體諒她的心事,卻又不便實說,只好假裝咳嗽,表示為水煙的煙子的嗆著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戶開開。”吳鐵口將水煙袋放下,重新提筆,先看七姑奶奶,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方始開口說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當丈夫來看。這是一句'總經',要懂這個道理,才曉得羅四姐的八字,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聽得懂他的話,羅四姐不十分了了,但為急於聽下文,也微微頷首,表示會意。 “金克木,月上的這個'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壞不壞在時辰上也有個甲,這有個名堂,叫做'二女爭夫'。” 七姑奶奶與羅四姐不約而同地互看一眼,羅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領會,便代她發言。 “吳先生,你是說另外有個女人,跟羅四姐爭?”“不錯。” “那末爭得過爭不過呢?” “爭得過就不可惜了。”吳鐵口說:“二女爭夫,強者為勝。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這面大人出面幫兒子,那面也有大人出來說話,旗鼓相當扯個直。” “嗯,嗯。”羅四姐這下心領神會,連連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羅四姐,照規矩說,時上的甲子本來爭不過你的,為啥呢,你的夫星緊靠在你,近水樓台先得月,應該你佔上風。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對方就是'財星官',對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對你大壞;壞在'財損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個孤兒。你想,打得過人家,打不過人家?” 這番解說,聽得懂的七姑奶覺得妙不可言:“吳先生,我看看。” 吳鐵口將水牌倒了過來,微側著向羅四姐這面,讓她們都能得見;七姑奶奶細看一會,指點著向羅四姐說:“你看,庚下這個未,是土;緊靠著我的那個子,是水,水剋土。水是財,土是印,所以叫做財損印。沒有辦法,你命中註定,爭不過人家。” “爭不過人家,怎麼樣呢?”羅四姐問。 這話當然要吳鐵口來回答:“做小!”兩字斬釘截鐵。 羅四姐聽他語聲冷酷無情,大起反感,提高了聲音說:“不願意做小呢!” “克夫。” “克過了。” “還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還要克,嫁一個克一個。” 羅四姐臉都氣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個鐵口,一個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趕緊拉一拉羅四姐的衣服說:“寧可同爺強;不可同命強,你先聽吳先生說,說得沒有道理再駁也不遲。” “我如果說得沒有道理,古太太,羅四姐請我吃耳光不還手。”吳鐵口指著水牌說:“羅四姐克過了,八字上也看得出來的,'印'是蔭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印是個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說著,抬眼去看。羅四姐臉色比較緩和了,七姑奶奶便說:“為啥還是要做小呢?” “因為未土克了第一個子水,過去就克第二個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沒有辦法,所謂'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這一來,前面的'財'、'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羅四姐大吃一驚,“吳先生,”她問,“你說不肯做小,命就沒有了?” “當然,未土連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剋土,甲木有幫手,力量很強,不過你們倒看看未土,年上那個己土是幫手,這還在其次:最厲害是巴火,火生土,源源不絕,請問哪方面強?五行生剋,向來克不到就要被克。這塊未土硬得像塊石頭一樣,草木不生,甲木要鬥它,就好比拿木頭去開山,木頭敲斷,山還是山。” 聽得這番解說,羅四姐象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剛才那種“偏要做大”的倔強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踪,但心裡卻仍不甘做小。 於是七姑奶奶便要從正面來談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緊了。”她問。 “不是不要緊。是要做了小,就是說肯拿辛金當夫星,然後才能談得到前面那四個字的好處。” “你是說,年上月上那四個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屬,沒有再克的道理——” “吳先生,”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我是問那四個字的好處。” “好處說不盡。這個八字頂好的是已火那個'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聰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兩土之財,財生辛官,這就是幫夫運。換句話說,夫星顯耀,全靠我生的這個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轉臉說道:“四姐,你還有什麼話要請教吳先生。” 羅四姐遲疑了一下,使個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說悄悄話,隨即起身走向一邊,羅四姐低聲說道:“七姐,你倒問他,哪種命的人最好?” “我曉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問道:“吳先生,如果要嫁,哪種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說著,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吳鐵口機變極快,應聲而答:“土生金更好。”“喔。”七姑奶奶無所措意似的應聲,然後轉臉問道:“四姐,還有啥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 說這話就表示她已經相信吳鐵口是“鐵口”,而且要問的心事還多。七姑奶覺得到此為止,自己的設計,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應該適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將拜金遞上來,預備取銀票付潤金。 “吳先生,今天真謝謝你,不過還要請你費心,細批一個終身。” “這——”吳鐵口面有難色,“這怕一時沒有工夫。”“你少吃兩頓花酒,工夫就有了。” 吳鐵口笑了,“這也是我命裡註定的。”他半開玩笑地說:“'滿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閻羅王的席,劃不來。”“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個不屑的神情,接著說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點倒不要緊,批一定要批得仔細。”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細貨',一定的道理。”“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撿銀票;一面問道:“吳先生該酬謝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這裡的規矩的。全靠托貴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好意思多要,隨古太太打發好了,總歸不會讓我白送的。” “白送變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張五十兩銀票,放在桌上說道:“吳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點。不過,我決不嫌。” “我也曉得依羅四姐的八字,送這點錢是不夠的。好在總還有來請教你的時候,將來補報。” 告辭出門,七姑奶奶邀羅四姐去吃大菜、看東洋戲法。羅四姐託辭頭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裡明白。吳鐵口的那番斬釘截鐵的論斷,已勾起了她無窮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細想,因而並不堅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馬車,到家以後,關照車案送羅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古應春與胡雪巖相偕從寶善街妓家應酬而回。胡雪巖知道七姑奶奶這天陪羅四姐去算命,是特為來聽消息的。 “這個吳鐵口,實在有點本事。說得連我都相信了。” 要說羅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對吳鐵口的要求;自己編造的假話,出於他人之口,居然信其為真,這吳鐵口的一套說法,必是其妙無比。這就不但胡雪巖,連古應春亦要聞為快了。 “想起來都要好笑。吳鐵口的話很不客氣,開口克夫,閉口做小,羅四姐動真氣了;哪知到頭來,你們曉得怎麼樣?” “你不要問了。”古應春說:“只管你講就是。”“到頭來,她私底下要我問吳鐵口,應該配什麼命好?吳鐵口說,自然是金命。我說土命呢?”七姑奶奶說:“這種地方就真要佩服吳鐵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厲害的是脫口而出,說土生金,更加好。”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看起來要好事成雙了。”“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巖笑嘻嘻地答說。 “你聽見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一切都要看你的了。”“事情包在我身上!不過急不得。羅四姐的心思,比哪個都靈,如果拔出苗頭來;當我們在騙她,那一來,她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所以,這件事我要等她來跟我談;不能我跟她去談,不然,只怕會露馬腳。” “說得不錯。”胡雪巖深深點頭,“我不急。”“既然不急,小爺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會快。” 胡雪巖略想一想答說:“我回杭州,過了節再來。”“對!”七姑奶奶又說:“小爺步,你不妨先預備起來,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曉得羅四姐的,一定會答應。” “嬸娘呢?” “她原說過的,要尋一個幫手。” “小爺叔,你一定要說好。”七姑奶奶鄭重叮囑,“如果嬸娘不贊成,這件事我不會做的。多年的交情,為此生意見,我劃不來。”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處得極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為在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極有分寸。胡雪巖並不嫌她的話率直,保證嬸娘說實話,決不會害她將來為難。 “那末,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過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巖說:“我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見一次面?” “怎麼不要?不要說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緊。不過千萬不要提算命的話。” 一直不大開口的古應春提醒他妻子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也不要自以為有十足把握。如果羅四姐對她的終身,真的有什麼打算,一定也急於想跟你商量;不過,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應該你去看她,這才是體諒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議,第二天上午坐車去看羅四姐;到得那裡,已經十點多鐘,只見客堂中還坐著好些繡戶,卻只有老馬一個人在應付。 “你們東家呢?” “說身子不舒服,沒有下樓。”老馬苦笑著說:“我一個人在抓瞎。” “我來幫忙。” 七姑奶奶在羅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來過幾次,也曾參與其事,發料發線、驗收貨色,還不算外行。有疑難之處,喚小大姐上樓問清楚了再發落。不過半個鐘頭,便已畢事。 “我上樓去看看。”七姑奶奶問小大姐:“哪裡不舒服?”“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說道:“我們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腫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是啥緣故?”“不曉得,我也不敢問。”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說,撩起裙幅上樓,只見羅四姐臥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紅腫畏光,便站住了腳,這時帳子中有聲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動。等我起來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經有點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著門框,慢慢舉步。 “當心,當心!”羅四姐已經起來,拉開窗簾一角,讓光線透入,自己卻背過身去,“七姐,多虧你來,不然老馬一個人真正弄不過來。” “你怕光。”七姑奶奶說,“仍舊回到帳子裡去吧!” 羅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獨畏光,也不願讓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腫了眼睛,於是答應一聲,仍舊上床;指揮接續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預備午飯。 “你不必操心。我來了也像回到家裡一樣,要吃啥會交代她們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張春凳上坐了下來,悄聲說道:“到底為啥羅?” “心裡難過。” “有啥放不開的心事?” 羅四姐不作聲,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問,探手入帳去,摸她的臉,發覺她一雙眼睛腫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淚痕猶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責備的語氣說:“女人家就靠一雙眼睛,身子要自己愛惜,哭瞎了怎麼得了?”“哪裡就會哭瞎了?”羅四姐顧而言他地問:“七姐,你從哪裡來?” “從家裡來。”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熱水,拿條新手巾來,最好是新的絨布。” 這里為了替羅四姐熱敷消腫。七姑奶奶一面動手,一面說話,說胡雪巖要回杭州去過節,就在這兩三天要為他餞行,約羅四姐一起來吃飯。 “哪一天?” “總要等你眼睛消了腫,能夠出門的時候。” “這也不過一兩天事。” “那末,就定在大後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說:“你早點來!早點吃完了,我請你去看戲。” “我曉得了。”剛說得這一句,自鳴鐘響了,羅四姐默數著是十二下,“我的鐘慢,中午已經過了。”接著便叫小大姐,:“你到館子裡去催一催,菜應該送來了。” “已經送來了。” “那你怎麼不開口。菜冷了,還好吃?” 羅四姐接著便罵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勸,說生了氣虛火上升,對眼睛不好。羅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飯開到樓上來。”七姑奶奶關照。 “我陪你們奶奶一起吃。” 等把飯開了上來,羅四姐也起來了,不過仍舊背光而坐,始終不讓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雙眼睛。 “你到底是為啥傷心?”七姑奶奶說:“我看你也是蠻爽快的人,想不到也會樣想不開。” “不是想不開,是怨自己命苦。” “你這樣的八字,還說命苦?” “怎麼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氣!我倒偏要跟命強一強。” “你的氣好像還沒有消,算了,算了。後天我請你看戲消消氣。” “戲我倒不想看,不過,我一定會早去。” “只要你早來就好。看不看戲到時候再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帶信帶東西?”“方便不方便?” “當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說:“船是他們局子裡的差船;用小火輪拖的,又快,又穩當。” 羅四姐點點頭,不提她是否帶信帶物,卻問到胡雪巖的“局子”。七姑奶奶便為她細談“西征”的“上海轉運局”。 “克復你們杭州的左大人,你總曉得羅?” “曉得。” “左大人現在陝西、甘肅當總督,帶了好幾萬軍隊在那裡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後路糧台接濟;小爺叔管了頂要緊的一個,就是'上海轉運局'。” “運點啥呢?” “啥都運。頂要緊的是槍砲,左大人打勝仗,全靠小爺叔替他在上海買西洋的槍砲。” “還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著手指說:“軍裝、糧食、藥—”“藥也要運了去?”羅四姐打岔問說。 “怎麼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氣丸、闢瘟丹,一運就是幾百上千箱。” “怪不得。”羅四姐恍然有悟。 “怎麼?” “那天他同我談,說要開藥店。原來'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還多。不過,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為啥?”羅四姐問。 “要幫手。沒有幫手怎麼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幫手?” “那是外頭的。內裡還要個好幫手。”七姑奶奶舉例以明,“譬如說,端午節到了,光是送節禮,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窮親戚,這一張單子開出來嚇壞人。漏了一個得罪人,送得輕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羅四姐說,“而且得罪的怕還不止一個。” “一點不錯。”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下去。 到了為胡雪巖餞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剛吃過午飯,羅四姐就到了。一到便問:“七姐,你有沒有工夫?”“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請七姐陪我去買帶到杭州的東西。還有,我想請人替我寫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現成有老馬在,家信為什麼要另外請人來寫?顯見得其中另有道理;當時便不提購物,只談寫信。 “你要尋怎樣的人替你寫信?” “頂好是—羅四姐說:“象七姐你這樣的人。 ”“我肚子裡這點墨水,不見得比你多,你寫不來信,我也寫不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買東西就不必你親自去了,要買啥你說了我叫人去辦。寫信,應春要回來了,我來抓他的差。 ” “這樣也好。” 於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來,由羅四姐關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廣雜貨,在內地都算難得的珍貴之物,以至於阿富不能不找紙筆來開單子。 “多謝管家。”羅四姐取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剛要遞過去,便讓七姑奶奶攔住了。 “不必。我有折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婦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說的那個取貨的折子,必是胡雪巖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願要別人送,那就不必勉強了。 “好了,隨你” 有她這句話,阿福才接了銀票去採辦。 恰好古應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讓七姑奶奶“抓差”,為羅四姐寫家信。 “這樁差使不大好辦。”古應春笑道:“是像測字先生替人寫家信,你說一句我寫一句呢?還是你把大意告訴我,我寫好了給你看,不對再改。” “哪種方便?” “當然是說一句寫一句來得方便。” “那末,我們照方便的做。” “好!你請過來。” 到得收房裡,古應春鋪紙吮筆,先寫下一句:“母親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後抬眼看著坐在書桌對面的羅四姐。 “七姐夫,請你告訴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請她不要記掛。她的肝氣病好一點沒有?藥不可以斷。我寄五十兩銀子給她,吃藥的錢不可以省。” “嗯,嗯。”古應春寫完了問:“還有。” “還有,託人帶去洋廣雜物一網籃,親戚家要分送的,請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萬不可讓阿巧多吃—”“阿巧是什麼人?”古應春問。 “是我女兒。” “托什麼人帶去要不要寫?” “不要。” “好。還有呢?” “還有。”羅四姐想了一下說,“八月節,我回杭州去看她。”“還有?” “接到信馬上給我回信。”羅四姐又說:“這封信要請烏先生寫。” “古月胡,還是口天吳?” “不是。是烏鴉的烏。” “喔。還有呢?” “沒有了。” 古應春寫完念了一遍,羅四姐表示滿意,接下來開信封,他問:“怎麼寫法?” “請問七姐夫,照規矩應該怎麼寫?” “照規矩,應該寫'敬煩某人吉便帶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託'。” “光寫'敬煩吉便'可以不可以?” 當然可以。古應春是因為她說不必寫明托何人帶交,特意再問一遍,以便印證。現在可以斷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巖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頗耐人尋味了。 羅四姐一直到臨走時,才說:“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隻網籃,費你的心帶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裡。”她將信遞了過去。 “好!東西呢?” “在我這裡。”七姑奶奶代為答說。 “胡大先生哪天走?” “後天。” “那就不送你了。”羅四姐說。 “不客氣,不客氣。”胡雪巖問:要帶啥回來? ”“一時也想不起。 ” “想起來寫信給我。或者告訴七姐。” 等送羅四姐上了車,七姑奶奶一走進來,迫不及待地問她丈夫:“羅四姐信上寫點啥?” “原來是應春的大筆!”胡雪巖略顯驚異地說:“怪不得看起來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測字先生。”古應春說:“不過,我也很奇怪,這樣一封信,平淡無奇,她為什麼要託我來寫。平常替她寫家信的人到哪裡去了?” “當然有道理在內。”七姑奶奶追問著,“你快把信裡的話告訴我。” 那封信,古應春能背得出來,背完了說:“有一點,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願意明說,信和網籃是托小爺叔帶去的。”“她有沒有說,為啥指明回信要托烏先生寫?”“沒有。” 胡雪巖要問的話,另是一種,“她還有個女兒?”他說:“她沒有告訴過我。” “今天就是告訴你了。不過是藉應春的嘴。” “啊,啊!”古應春省悟了,“這就是她故意要託我來寫信的道理。” “道理還多呢!”七故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爺叔念不念舊?她娘,小爺叔從前總見過的;如果念舊,就會去看她。”“當然!”胡雪巖說:“我早就想好子,信跟東西親自送去。過節了,總還要送份禮。” “這樣做就對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她還要試試你,見了她女兒怎麼樣?” “嗯!”胡雪巖點點頭,不置可否。 “還有呢?”古應春這天將這三個字說慣,不自覺地滑了出來。 “指明信要托烏先生寫,是怕測字先生說不清楚,寫不出來,馬馬虎虎漏掉了,只有烏先生靠得住。” 胡雪巖覺得她的推斷,非常正確,體味了好一會,感嘆地說:“這羅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還有靈。我說送禮送得輕了得罪人,她說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個。”七姑奶奶接下來說:“小爺叔,你要不要這個幫手;成功不成功,就看烏先生寫信來了。” 胡雪巖心領神會,回到杭州先派人去辦羅四姐所託之事,同時送了一份豐厚的節禮。然後挑了個空閒的日子,輕裝簡從,瀟瀟灑灑地去看羅四姐的母親。胡雪巖仍舊照從前的稱呼,稱她“羅大娘”;但羅大娘卻不大認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寵若驚,惶恐不安;胡雪巖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談羅四姐的近況,慢慢地追敘舊事,這才使得羅大娘的心定了下來;這心一定下來,自然就高興了,也感動了,不斷地表示,以胡雪巖現在身分,居然降尊紆貴,會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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