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6·混沌之王

第61章 第五十五章杜麥的井

蓋溫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面,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周圍的自然環境裡。這片起伏連綿的平原和分佈零星的樹叢會讓人覺得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但實際上,一些綿長的山脊和低矮的山丘並不像它們看上去那般矮小,那後面可以隱藏住許多東西。今天,勁風吹起了一團團塵土;塵土也可以成為很好的掩護。杜麥的井就在他右手的路旁——一小片灌木叢中有三口石井,透過灌木叢的樹梢能看見井邊的水桶,到下一個汲水點至少要四天時間。而且,現在很難確定雅連泉是否已經乾涸。但蓋琳娜已經下令——不許在這裡停留。蓋溫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應該注意的地方,但他做不到。 他不時會從馬鞍上轉過身,看看那支長蛇般沿大道伸展的馬車隊。馬車旁邊跟著騎馬的兩儀師和護法,以及徒步行進的僕人們。大多數青年軍都在隊尾,這也是蓋琳娜的命令。蓋溫看不見那輛馬車——那輛沒有帆布覆蓋、在隊伍中間位置的馬車,總是有六位騎馬的兩儀師環繞在它周圍。如果他可以,他會立刻殺掉蘭德,但兩儀師的這種行為讓他感到噁心。即使在第二天之後,布蓮安就拒絕再參與其中(光明知道她是出於什麼理由),但蓋琳娜是很強硬的。

蓋溫用力將目光轉向前方,他碰了碰外衣口袋裡艾雯的信,那封信被小心地用幾層絲綢包起來。那裡面的話不過短短幾句,艾雯說她愛他,但她必須走,僅此而已。他每天都要把這封信讀五六遍。艾雯從沒提到過他的承諾。是的,他一直都沒有真正對蘭德動手。他在蘭德被抓住的幾天后才第一次得知蘭德已經成為階下囚。他必須想辦法讓她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向艾雯承諾過,不會做出反對這個人的事,所以他就算是死也不會這樣做,但他也絕不會幫助蘭德,艾雯必須明白這點。光明啊,她必須明白。 汗水從他臉上滾落下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除了祈禱之外,他無法為艾雯做任何事,但他能為明做些事,他必須這樣。明不該被帶到白塔去,成為一名囚徒,他不相信明有罪。如果護法對明的看押能夠鬆懈一點,他就能……

突然間,蓋溫發現一匹馬正穿過一片片塵土,迎頭向馬車隊急馳而來,它的背上看不見騎手。 “吉索,”蓋溫命令道,“讓馬車停下來。哈爾,告訴雷加讓青年軍做好準備。”他們一言不發地掉轉馬頭,向後面跑去。蓋溫則等在原地。 這是班奇·達爾弗的鐵灰色閹馬,當它靠近的時候,蓋溫看見班奇趴伏在馬背上,緊握著馬的鬃毛。這匹馬幾乎從蓋溫身邊一閃而過,但蓋溫抓住了它的韁繩。 班奇沒有直起身,只是回過頭,用一雙失神的眼睛盯著蓋溫。他的嘴角流出了血沫,一隻手臂用力捂在胸前,彷彿是要阻止自己的身體裂開。 “艾伊爾人,”他喃喃地說道,“有幾千人。我想,每個方向都有。”突然間,他露出了微笑,“今天很冷,不是——”鮮血從他的嘴裡噴湧出來,他一頭栽倒在路面上,不眨眼地盯著太陽。

蓋溫轉過自己的牡馬,飛速跑向馬車隊。如果他們之中還有人活下來,可以等以後再照料班奇的屍體。 蓋琳娜迎了上來,亞麻防塵斗篷在她背後飄起。在那張平靜的面孔上,黑色的眼睛閃耀著怒火。自從那天蘭德試圖逃跑之後,她的怒氣就沒消退過。 “你以為你是誰,竟然命令馬車停下?” “有數千名艾伊爾人正在向我們靠近,兩儀師。”蓋溫努力保持住自己語氣的禮貌。至少馬車是停下來了,青年軍也在結成陣形,但馬車夫們都不耐煩地握著韁繩;僕人們一邊用手掌搧著風,一邊向這裡觀望著;兩儀師則與護法們交談著。 蓋琳娜的嘴唇輕蔑地扭曲起來。 “傻瓜,毫無疑問,那是沙度人,瑟瓦娜說她會派人來護送我們。但如果你還在懷疑,就帶你的青年軍自己去看看吧!這些馬車將繼續向塔瓦隆前進。現在你要明白,我是發號施令的人,而不是——”

“如果他們不是你的馴順的艾伊爾呢?”在最近這幾天裡,蓋琳娜已經不止一次建議蓋溫親自帶領人去進行偵察了。蓋溫懷疑如果自己這麼做了,他將發現艾伊爾人,而不是馴順的艾伊爾人。 “無論他們是誰,他們已經殺了我的一個人。”至少是一個人,現在仍有六名斥候沒有歸隊。 “也許你該考慮一下,這些會不會是蘭德的艾伊爾人,他們可能是來援救他的。等他們衝殺進來的時候,就太遲了。” 直到此時,蓋溫才意識到自己在大聲喊叫。但蓋琳娜的怒氣確實消退了,她抬起頭,看著班奇躺倒的路面,然後緩慢地點點頭:“也許在這個時候謹慎些確實是上策。” 蘭德費力地呼吸著,箱子裡的空氣渾濁而炎熱。幸運的是,他不再能聞到這裡面的氣味了,她們每天晚上都會向他潑一桶水,但這很難算是一次洗浴。每天早晨,當她們關上箱蓋,並將它拴死以後,陽光的曝曬都會讓箱子裡的臭味比前一天更加強烈。堅持住虛空是一件相當費力的事情。現在他的身上佈滿了傷痕,從肩膀到膝蓋的所有皮膚在沒有被汗水蜇刺之前就已經火辣辣地疼痛了。在虛空邊緣燃燒的千萬股火焰時刻想要將虛空吞沒。在他的肋側,那個半癒合的傷口在遙遠的地方發出一陣陣悸動,每一次悸動都撼動著虛空。埃拉娜,他能感覺到埃拉娜正在接近。不,他不能浪費時間去想她,即使她真的向他趕來,六名兩儀師的力量不足以讓他重獲自由。而且,她們有可能是要來加入蓋琳娜。不能信任,再不能信任任何兩儀師。畢竟這也許只是他的想像。有時候,他確實會想像出一些東西——清涼的微風、行走。有時候他會失去一切思維,只是在幻想中自由地行走。只是行走。時間失去了重要性。他只是在費力地呼吸,感覺著將他和真源分開的、冰片般光滑的屏障。一次又一次,他摸索著那六個柔軟的點,輕輕地。他不能停止,這樣的摸索是重要的。

黑暗,路斯·瑟林在他的腦海發出呻吟,不要再有黑暗,不要再有。一次又一次。但這樣並不壞,這次蘭德已經可以忽視他了。 突然間,他大喘了一口氣。這只箱子在移動,和馬車發出了巨大的磨擦聲。已經是晚上了嗎?滿是鞭痕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瑟縮著。他又會遭到鞭打,然後是吃下食物、被潑水,最後像一隻鵝般被捆起來睡覺,不管他是否能睡得著。但他可以暫時離開這只箱子。因為從箱蓋的縫隙裡透進的一點光線,所以箱子裡實際上是一片深灰色,但他的腦袋被夾在膝蓋中間,所以還是什麼都看不見,而他的眼睛幾乎也失去了視覺,正如同他的鼻子已經在這股惡臭中失去了嗅覺。不過,現在一定已經是晚上了。 當箱子傾斜的時候,他不禁呻吟起來。他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動了動,讓早已疲勞過度的肌肉承受著新的緊張。他的小監獄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箱蓋很快就會被打開。在陽光的炙烤下已經過了多少天?過了多少個夜晚?他已經數不清了。這一次會是誰?不同的面孔在他的腦海中輪換著。他記住了所有拷打過他的女人,現在她們已經混成了一團,他記不清時間和地點,但他知道,蓋琳娜、布蓮安和嘉德琳拷打他的次數最多,她們都不止拷打過他一次。那些面孔在他的腦海中閃耀起凶悍的光芒。她們想要聽他尖叫多少次?

突然間,他意識到以前箱子在這時候應該已經被打開了。她們打算這樣讓他待上一晚,然後就是明天的太陽,然後……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肌肉發出一陣瘋狂的抽動。 “讓我出去!”他沙啞地喊道,手指在背後痛苦而徒勞地抓撓著,“讓我出去!”他尖叫著。他覺得自己聽見了一個女人的笑聲。 片刻之間,他哭了,但淚水很快又被怒火烤乾。幫幫我!他向路斯·瑟林吼道。 幫我,那個男人呻吟著,光明助我。 暗自咕噥著,蘭德重新開始盲目地摸索著那道平滑的屏障,直到那六個點。遲早她們會讓他出去,遲早她們會放鬆她們的戒備,當她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發出了嘶啞的笑聲。 正午的太陽下,佩林趴在平緩的土坡上,窺望著遠處一幕彷彿暗帝夢境般的場景。狼群對於這裡發生的事情傳給了他一些訊息,但那樣的訊息在現實面前也相形失色。大約在距離他一里外的地方,距離大道不遠的一片小樹林裡,一些人把許多馬車繞成一個環形,而一支沙度大軍已經將這些馬車和人徹底包圍了。一些馬車上燃起了火焰。許多火球——從拳頭那麼小到岩塊那樣大的,不停地落進艾伊爾人的隊伍中。往往是一片火焰閃過,就有十幾個身軀變成了火炬。閃電從無雲的空中落下。爆起的地面和穿凱丁瑟的身軀被拋向空中。但同樣有銀鍊般的閃電擊中馬車,火球也在從艾伊爾人的隊伍裡突射出來。這些火焰大多數都在沒有擊中目標時就消失或爆開了。有許多閃電在中途就停頓下來。現在的情勢稍稍有利於兩儀師,但沙度人的數量看起來終將壓倒一切。

“那裡一定有兩三百名女人在導引,甚至更多。”科魯娜趴在佩林旁邊——這位兩儀師的語氣中也流露出了震撼。索瑞林在這名綠宗兩儀師的另一側,下面的戰鬥肯定也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位智者的氣味中流露出關注,沒有恐懼,但相當困擾。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同時進行編織。”綠宗兩儀師繼續說道,“我想,在營地里至少有三十名姐妹。你把我們丟進了熱鍋裡,年輕的佩林。” “四萬名沙度,”魯拉克在佩林的另一側。他的聲音和氣味都散發出同樣的冷酷,“至少有四萬,怪不得他們沒有向南方派出更多的人。” “真龍大人在那裡嗎?”多布蘭探詢的目光越過魯拉克,落在佩林臉上。佩林點點頭。 “那麼你是否要衝進去,把大人救出來?”佩林再次點點頭。多布蘭嘆了口氣,他身上散發出聽天由命的氣息,但並不是恐懼。 “我們會衝進去,佩林大人,但我不相信我們能出來。”這一次,魯拉克點了點頭。

科魯娜看著那些男人:“你應該知道我們的人數不足以對付這樣的麻煩。我們有九個人,而即使你的智者們真的能導引,我們也不足以與她們匹敵。”索瑞林重重地哼了一聲,但科魯娜並沒有把目光轉過去。 “那麼就掉過頭向南跑吧!”佩林對科魯娜說,“我不會讓愛莉達得到蘭德的。” “很好,”科魯娜微笑著回答,“我也不會。”佩林希望兩儀師的微笑沒有讓自己的身上冒出雞皮疙瘩。當然,如果科魯娜看到背后索瑞林射向她的凶狠目光,她一定也會起雞皮疙瘩的。佩林向山坡上的人們打了個手勢,而索瑞林和科魯娜也在同時開始倒退著爬下山坡,當他們可以站起來的時候,他們立刻朝坡下相反的方向跑去。 佩林想不出什麼具體的計劃。他們要找到蘭德,讓他恢復自由,然後希望蘭德還有能力製造出一個信道,讓這麼多人在被沙度或營地裡的兩儀師殺死之前逃走。對於那些走唱人故事中的英雄,這肯定不費甚麼力氣;但佩林希望能有時間制定一個真正的計劃,而不止是他、多布蘭和魯拉克——他不斷在馬匹間奔跑,傳遞著訊息——臨時拼湊成的方案。但時間是他們所缺少的許多條件之一,他們不知道白塔兩儀師是否還能在沙度的猛攻下守住一個小時。

首先行動的是兩河人和翼衛隊,他們被分成兩隊,其中一隊圍繞著徒步的智者們,另一隊則有騎馬的兩儀師和護法同行。他們從左右兩側繞過這道山坡。丹尼再次任由兩河人舉起了紅鷹旗,和紅狼頭旗並列在一起。魯拉克甚至沒有朝走在科魯娜附近艾密斯瞥上一眼,但佩林聽到他低聲喃喃道:“願我們能再次一同看到日出,我心中的陰涼。” 隨後,梅茵人和兩河人將掩護智者們和兩儀師撤退,或者,讓她們掩護他們撤退。碧拉和科魯娜似乎非常不喜歡這個計劃,她們很想在第一時間出現在蘭德身邊。 “你確定不會騎馬嗎,佩林大人?”多布蘭從馬鞍上問。他肯定非常討厭雙腳站在地面上作戰。 佩林拍了拍腰間的戰斧:“這個在馬背上揮不開。”實際上,雖然那是事實,但他只是不想讓快步或毅力衝進前面這片戰場。男人能選擇讓自己衝進鋼鐵與死亡之中,而他也要為他的馬做出選擇,今天他選擇讓它們離開。 “也許如果時候到了,你可以藉我一隻馬鐙。”多布蘭眨眨眼——凱瑞安人輕視步兵——但他又點了點頭,似乎是明白了佩林的意思。

“該是讓笛手吹出曲子的時候了。”魯拉克提起了他的黑面紗。但今天不會有人吹笛子,雖然一些艾伊爾人並不喜歡這樣。有許多槍姬眾都不喜歡被命令在手臂上系一根紅帶子,好讓濕地人能把她們和沙度槍姬眾區分開來。她們似乎認為所有人都應該一眼就能區分她們和沙度的槍姬眾。 戴黑面紗的槍姬眾和斯威峨門開始集結成密實的隊形向山坡上跑去。佩林隨同多布蘭到了凱瑞安人隊伍前面。羅亞爾也站在這裡,雙手握住他的巨斧,耳朵緊貼在腦後。亞藍同樣在這裡,雙腳站在地上,出鞘的劍被握在手中,這名前匠民的嘴角流露出帶著期盼意味的陰沉微笑。多布蘭向前一揮手臂,在蘭德的兩面旗幟後,五百桿騎槍組成的一小片叢林隨著艾伊爾人上了山坡。 戰局還沒有發生變化,這讓佩林吃了一驚,然後他才意識到,從他剛剛觀察戰場到現在只過去了很短一段時間,只是佩林以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而已。大隊沙度人仍然在壓迫著兩儀師的防線。馬車上依舊燃燒著火焰——也許有更多的馬車被點燃了。閃電持續地從空中落下,火焰和火浪不停地翻捲著。 兩河人、梅茵人、兩儀師和智者們從容不迫地在平原上移動著——他們幾乎已經就位了。佩林很希望他們距離戰場能夠更遠些,能有更多的機會逃跑,但丹尼堅持說他們必須靠近到距離戰場三百步以內的地方,長弓才能發揮效用。海芬則焦急地不想殿後。即使是兩儀師們也堅持不能距離戰場太遠——佩林相信她們只是要靠近到將戰局情況完全看清楚的程度。現在沙度們還沒注意到周圍的變化,至少他們沒有對這三支正在向他們緩慢移動的部隊表現出任何警戒,甚至沒有人向他們轉過臉來。所有沙度人都在向馬車環繞的營地猛衝,偶爾被閃電和火焰打出的缺口又會立刻被沖鋒的人補上。佩林知道,只要有一個人回頭看一眼,情況就會立刻發生改變;但他們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眼前的煉獄上。 八百步、七百步。兩河人都下了馬,將長弓握在手上。六百步、五百步、四百步。 多布蘭抽出佩劍,將它高舉過頭。 “真龍大人,塔波文,勝利!”戰號從五百個喉嚨裡爆發出來。五百桿騎槍被平端在馬前。 佩林急忙抓住多布蘭的馬鐙,隨著凱瑞安人挾雷鳴之勢直衝下山坡。羅亞爾邁開一雙長腿,速度絲毫不亞於疾馳的戰馬。佩林拉住馬鐙,大步向前跳躍著,他的心思奔向狼群,呼喚著它們。來吧! 棕色的草地迅速向他們身後退去。空曠的原野上突然出現一千頭惡狼——削瘦的、棕色毛皮的平原狼,其中還有一些毛色更深、體形更大的狼肯定是來自叢林地區的。當兩河人的第一波箭雨劃過天空,落進艾伊爾人的隊伍裡時,它們也亮出獠牙,猛衝進艾伊爾人群之中。這時,第二波箭雨也滑過了半空,連同許多耀目閃電,熾烈火蛇。戴面紗的艾伊爾人剛剛轉過身,開始對抗狼群的攻擊,凱瑞安人的騎槍和另外無數根艾伊爾短矛就已經紛紛戳穿他們的胸膛。 佩林掄開戰斧,砍倒一名沙度,跳過他倒下的身體。他們必須衝到蘭德身邊,這是他們唯一的目的,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在他身旁,羅亞爾的巨斧不停地向四處斬落,立刻就砍開了一條通路。亞藍似乎在拿著劍跳舞,每當他砍倒一個人,都會發出一陣笑聲。但佩林沒有時間去想別人,他有條不紊地揮舞著斧頭,他是在劈砍木頭,不是人。他竭力不去看那些噴濺出的血肉,任由紅色的液體噴在臉上卻不去在意。他必須找到蘭德,他要從荊棘叢中砍開一條出路。 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這個人的身上——他把他們都視為男人,雖然這個人的身高更像是一名槍姬眾,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心中如果有了這種想法,是否還能揮下斧頭——他集中註意力要砍開通路,但其他事情不停地湧進他的視線之中。一道銀色的閃電將穿著凱丁瑟的身軀打入空中,他們之中有一些繫著紅色的頭巾,有一些沒有。另一道閃電將多布蘭從馬背上打落馬下。這名凱瑞安人吃力地站起身,用佩劍支撐住身體。火焰圍繞住幾名凱瑞安人和艾伊爾人,人和馬都變成了尖叫的火炬——或者是悄無聲息的火炬。 這些事情飛快地從佩林眼前閃過,但他並沒有讓自己去看它們。他的面前只有敵人——那些荊棘。他和羅亞爾的斧頭,還有亞藍的劍要把這些全部清除乾淨。但很快有一些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匹揚起前蹄的馬,一名被艾伊爾短矛從馬鞍上戳下的騎士——一名穿著紅色盔甲的騎士,隨後是成群的翼衛隊。他們挺起騎槍,不停地向前猛衝,海芬的羽毛飄揚在他的頭盔上面。片刻之後,佩林看見了科魯娜,綠宗兩儀師一步步向前行進著,面色威嚴冷峻,如同戰場上的女王。三名護法為她開闢出道路,火焰不停地從她手中噴湧而出。然後是碧拉,更遠處,是費德琳、瑪蘇芮和……光明在上,她們都跑到這里幹什麼?她們應該和智者們在戰場外面的! 從前面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轟鳴,壓倒了所有喊聲和喧囂。片刻之後,一道閃光出現在距離佩林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它像剃刀一樣切穿了幾個人和一匹馬,展開成為一個通道。一名身穿黑衣的人拿著一把劍從通道裡一躍而出,但立刻被沙度的短矛刺穿身體,倒在地上。與此同時,又有八九個人跳出通道,隨後那個通道就消失了。這些人也都拿著劍,在那名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周圍結成一個圓圈。一些沙度人沖向他們,結果倒在他們的劍刃下,但更多的沙度人在他們面前爆成了一團團火焰;或者是腦袋像摔在地上的瓜果般驟然爆裂。差不多在他們一百步外的地方,佩林依稀看見了另外一個由黑衣人結成的環,這些人的周圍出現了無數的火焰與死亡。但佩林沒時間去考慮這些人,他的周圍已經開始聚集了無數的沙度人。 他和羅亞爾、亞藍背靠背地站在一起,拼命地揮砍著手中的武器。現在他們已經不能繼續向前了,他能做的只有堅持站在原地。血液衝擊著他的耳膜,他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他也能聽到羅亞爾的喘息,如同一隻巨大的風箱。佩林格擋開一根刺來的矛,又用斧背的長釘刺中另一名艾伊爾人,同時伸手抓住一支刺來的矛鋒,完全不在意它在手掌上割開的血口,並揮動斧頭砍開了一張戴著黑面紗的臉。佩林不認為他們能堅持很長時間,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拼命地為了能再多活過一次心跳的時間而努力。但在他心中的一個角落裡,仍然只有菲兒。那讓他感到悲傷,因為他不能為無法回到她身邊而向她道歉。 蘭德身軀折疊在箱子裡,痛苦地喘息著;他仍然在摸索他和真源之間的屏障。呻吟聲不斷地飄過虛空,猙獰的怒火和灼烈的恐懼在圍繞著虛空邊緣滑動。他已經不再注意何者是他,何者是路斯·瑟林了。突然間,他連呼吸都停滯了下來。六個點,但已經有一個變得堅硬,不再是柔軟的,是堅硬的。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沙啞的笑聲充滿了他的耳膜,片刻之後,他意識到是他的笑聲。第四個點變得堅硬了。他等待著,竭力壓抑著自己幾近瘋狂的咯咯聲。最後兩個點仍然是柔軟的。被壓抑住的咯咯聲逐漸消失了。 她們能感覺到,路斯·瑟林絕望地呻吟著。她們能感覺到,她們能叫其他人回來。 蘭德用幾乎是乾燥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他體內所有的濕氣似乎都變成汗水,流出了他的身體,刺激著他的鞭傷。如果他失敗了,將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但他不能等待。也許過了這片刻的工夫,他就不會再有機會了。 他謹慎地、盲目地感覺著這四個堅硬的點。除了屏障之外,他什麼也看不到,感覺不到,但他能在周圍的空無中進行感覺,感覺到它們的形狀,如同是四個結。在繩索和結之間總會有空間,無論它們糾結得多麼緊,即使這些空隙比頭髮更細,只有空氣才能通過。緩慢地,極為緩慢地,他摸索進一道空隙裡,擠進一個無窮小的空間裡。極度的緩慢。其他人回來之前,還有多長時間?如果在他摸索清楚這些曲迴轉折的迷宮之前,她們回來了……極度的緩慢。突然間,他能感覺到真源了,如同用指甲的邊緣擦過了它。陽極力仍然在他身外,屏障仍然完好,但他能感覺到路斯·瑟林流露出的希望——希望和顫抖。兩名兩儀師仍然維持著屏障,仍然掌握著這個編織的狀況。 蘭德不能解釋自己隨後做了什麼,但路斯·瑟林告訴了蘭德該怎麼做——在他的瘋狂中,在他的怒火和對伊琳娜的悲嚎中,在他應該去死、他不會讓她們割絕他的吼叫聲中,他告訴了蘭德。蘭德拼盡全力在那個結中蜿蜒伸展,那個結抵抗著蘭德的進入。它開始顫抖,最後,它爆開了。現在只剩下了五個點。屏障變薄了,蘭德能感覺到它變弱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壁,應該有六塊磚的空隙裡只填充著五塊磚。那兩名兩儀師應該也感覺到了,但她們也許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光明垂憐,不要讓她們現在發覺,還不要。 迅速地,幾乎是狂亂地,他開始依次進攻剩下的結。第二個消失了,屏障變得更薄。他的速度也更快了,彷彿他正在逐漸熟練這個辦法,但每次結被打開的方式都有所不同。第三個結消失了,隨之出現了第三個柔軟的點;也許兩儀師們並不真正明白他在做什麼,但她們不可能任由屏障這樣削弱下去。蘭德真正變得狂亂了,他拼盡全力衝擊第四個結,必須在第四名兩儀師加入屏障中之前打開它。四名兩儀師也許能壓制住他的一切努力。幾乎是在哭泣中,他掙扎著衝破了這個複雜的空隙,從空無之間穿過去,拼命地爆開了這個結。屏障仍然存在,但現在只有三個人在維持它,只要他的速度夠快就好了。 當他伸展向陽極力的時候,那堵看不見的牆還在那裡,但它已經不再是一堵堅硬的石牆了。它開始在他的壓力下退讓,彎曲,彎曲,彎曲。突然間,它像一塊破布般被撕開。至上力充滿了蘭德,讓他能夠同時抓住那三個柔軟的點,用魂之力的拳頭凶狠地將它們擊碎。而除了魂之力以外,他能導引的範圍只有他能看見的範圍,現在他的頭仍然被壓在兩膝之間,能看到的只有箱子中的一片灰暗。在魂之力的拳頭消失之前,他已經開始導引風之力。隨著一陣巨大的爆炸聲,箱子變成了他身邊飛濺的碎片。 自由了,路斯·瑟林喘息著喊道,這也是蘭德想法的回應。自由了,或者也許是蘭德在回應路斯·瑟林的想法。 她們要付出代價,路斯·瑟林咆哮著,我是朝陽之君。 蘭德知道,現在的行動一定要更快,更加迅猛。但他只能先掙扎著讓自己移動起來,他的肌肉每天要承受兩次不知多長時間的抽打,在其餘的時間都要被塞進箱子裡,現在這些肌肉都在不停地哀叫著。蘭德全力咬緊牙關,緩緩地用手和膝蓋撐起身體。那些哀叫都只發生在遙遠的地方,是另外某個人肉體的痛苦,但無論他感覺到了多麼強大的陽極力,他也不能讓這具軀體移動得更快。虛空包裹在他的情緒之外,但總是有一些類似於惶恐的東西要努力鑽進來。 他正在一片零散的樹叢中,大片的陽光從幾乎沒有樹葉的枝幹間傾瀉下來。他這才驚訝地發現現在還是白天,甚至也許還是中午。他必須移動,會有其他兩儀師過來查看他。有兩名兩儀師就躺在他身邊,顯然是失去了知覺,其中一個人的額頭上有一道正在流血的可怕傷口。第三個是一名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跪在地上,雙眼迷茫地盯著前方,兩隻手緊緊地抓著腦袋,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她似乎是幸運地沒有被箱子的碎片擊中。蘭德不認識她們之中的任何人,他只是稍稍遺憾了一下,這三個被他靜斷的人裡沒有蓋琳娜和布蓮安——蘭德不確定這是不是他自己要做的,路斯·瑟林一直在叫囂著要隔絕每一個囚禁他的人。蘭德只希望這真的是出於他自己的意思,無論他剛才的行動是多麼慌張。這時,他看見另外一個身體趴伏在箱子的碎片之中,那個身體穿的是玫瑰色的外衣和長褲。 當蘭德爬過那名瘦削的女子身邊,將她撞倒在低矮的石砌井台上時,那個女人仍然沒有停止尖叫,也完全沒看他一眼。而蘭德也在驚懼中感到奇怪,為什麼至今還沒有人被她的尖叫聲吸引過來。在接近明的時候,他才發覺到有許多閃電正從空中落下,火球在不遠處連連爆開。他能聞到木頭燃燒的聲音,聽見呼嚎和吼叫,金屬的碰撞,以及各種戰場上的噪音。他不在乎是否已經到了末日戰爭。如果他殺死了明……他輕柔地將那個身體翻轉過來。 黑色的大眼睛直盯著他。 “蘭德,”明喘息著說道,“你還活著,我真害怕去看那裡發生了什麼。那里傳出一陣可怕的吼叫,到處都是木頭碎片,我能認出,這些碎片都是那隻箱子的……”淚珠滾落她的臉頰。 “我以為她們已經……我真害怕你會……”她用被捆住的雙手抹了抹臉,深吸了一口氣。她的腳踝也是被捆住的。 “能給我鬆綁嗎,牧羊人?然後弄出一個通道離開這裡?哦,或是別費力氣鬆綁了,把我扛在肩上,趕快離開這裡吧!” 蘭德編織出精巧的火之力,將捆住明的繩子變成碎屑。 “不是這麼簡單的,明。”他完全不清楚這個地方的狀況。一個從這裡打開的信道也許會通往任何地方;或者在這裡,他根本就打不開通道。痛苦和疲倦切割著虛空的邊緣,他不確定自己能汲取多少至上力。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能感覺到每個方向都有人在導引陽極力。在樹林外面,在燃燒的馬車外面,他能看見艾伊爾人正在與護法和蓋溫的綠衣士兵激戰,在兩儀師的火焰和閃電中被迫後退,但立刻又猛衝過來。一定是馬瑞姆找到了他,率領殉道使和艾伊爾人來解救他了。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肯定是有一些朋友來救我了。別擔心,我會保護你。” 一道鋸齒狀的銀色閃電擊中了林地邊緣的一棵樹。它距離蘭德非常近,甚至讓蘭德的頭髮也豎直了起來。明打了個哆嗦。 “朋友。”她一邊揉搓著手腕,一邊嘟囔著。 蘭德示意明留在原地——除了這道突然其來的閃電之外,這片灌木叢看上去還是完好無損的。但是當蘭德站起身的時候,明立刻跳起在他身邊,扶住了蘭德。他們蹣跚著走到稀疏的林地邊緣。蘭德很高興能有明的攙扶,但他仍然努力撐直了身子,不讓自己靠在明身上。如果他需要明的扶持才能不栽倒在地上,又怎麼能讓明相信他可以保護她?他伸手扶住被閃電擊碎的那棵樹幹,一縷縷煙塵仍然在從那棵樹幹上飄飛起來,不過它並沒有著火。 馬車在樹林周圍擺成了一個環形,一些僕人正在努力地安撫馬匹,讓它們平靜下來,大多數僕人卻都在慌亂地躲避著面前這一場恐怖的廝殺。不過馬車圈內的局面似乎還處在控制之中。除了剛才那道偏移的閃電之外,其他所有閃電和火球都是以馬車和戰鬥的人們為目標的,也許還有一些是以兩儀師為目標。那些兩儀師全都騎在馬背上,分佈在和廝殺的戰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其中一些人為了獲得更好的視角,站立在了馬鐙上。 蘭德很快就找到了布蓮安,那名苗條的黑髮女子騎在一匹淺灰色的母馬背上。路斯·瑟林發出了咆哮。蘭德沒有多想就發動了攻擊。他感覺到路斯·瑟林對他的失望。魂之力沒有遭到多少抵抗就切斷了她和陰極力的聯繫,當魂之力屏障被固定住的時候,一根風之力的棒子將她打暈過去,滾落到馬下。蘭德想要靜斷她,但必須要讓她明白自己遭到什麼樣的懲罰,還有為什麼會這樣。一名兩儀師呼喊別人來照顧布蓮安,但沒有人向樹叢中看一眼。她們之中沒有人能感覺到陽極力,她們會以為布蓮安是因為馬車圈外面的攻擊才暈倒的。 蘭德的眼睛在其他騎馬的女人之中搜索著,然後將目光固定在嘉德琳身上,那名紅宗兩儀師不停地驅趕她的長腿棗紅閹馬來回移動,向艾伊爾人群中噴射出一片片火浪。魂之力和風之力,她癱軟地倒在地上,一隻腳還掛在馬鐙裡。 好啊,路斯·瑟林大笑著。現在是蓋琳娜,我特別想要她。 蘭德瞇起眼睛。他在幹什麼?是路斯·瑟林如此渴望得到這三個人,蘭德想讓她們清償她們對他做出的一切,但戰爭還在繼續。當他在尋找某個兩儀師的時候,人們正不停地死去。毫無疑問,這些死者中有許多槍姬眾。 他制服了嘉德琳左側二十步外的另一名兩儀師,然後蹣跚地繞著林地緩慢潛行,在暗中發動一次又一次攻擊。明已經不再扶他了,但她的雙手一直護在他身邊,惟恐他會跌倒。 “她們會看見我們的,”明悄聲說道,“只要有一個人回一下頭,就能看見我們。” 蓋琳娜,路斯·瑟林吼叫著。她在哪裡? 蘭德沒有理會路斯·瑟林,也沒有理會明。柯爾倫倒下了,然後又是兩個他不知道名字的。他必須盡力而為。 兩儀師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沿馬車圈排列的姐妹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仍然清醒的兩儀師進一步展開她們的隊形,竭力填補出現的漏洞。焦躁的情緒從她們控馬的動作中流露出來。加倍的怒火隨著火焰和閃電被傾瀉進艾伊爾人的隊伍裡。一定是某個力量正在從外面發動進攻,但她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力量,也無法阻止兩儀師的進一步跌落。 她們的數量在減少,效果很快就體現出來。從空中落下的閃電數量變少了,而更多的閃電落在了護法和綠衣士兵的隊列裡,更多的火球擊中了馬車,而不是在半途中就消失或爆炸。艾伊爾人開始衝進馬車間的缺口,馬車被逐一掀翻,片刻之間,兩儀師的陣地上已經充滿了戴黑面紗的艾伊爾人,陷入一片混亂。蘭德困惑地看著這一切。護法和綠衣士兵結成小隊,和艾伊爾人作戰。兩儀師用雨點般的火焰將自己包圍住,但艾伊爾人也在和艾伊爾人廝殺。繫著紅色斯威峨門頭巾的男人和在手臂上繫著紅色帶子的槍姬眾,在和沒有這種標識的艾伊爾人作戰,戴著鐘形頭盔的凱瑞安騎兵和披掛紅色胸甲的梅茵人也出現在馬車中間。他們並肩攻擊著護法和艾伊爾人。他終於瘋了嗎?他感覺到明正緊靠在他的背上,不住地顫抖。她是真的;他所看見的一定是真實的。 十幾名和蘭德一樣高,或者比蘭德更高的艾伊爾人向他飛奔過來。他們的身上沒有紅帶子。蘭德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們,直到他們跑到距離他只有三尺的地方,其中一個人反手舉起短矛,彷彿是要把它當作棍棒揮舞。蘭德開始導引。從所有方向噴出的火焰刺穿了這十幾具軀體,被燒焦的扭曲肉體倒在他腳下,仍然在劇烈地抽搐著。 突然間,蓋溫騎著一匹棗紅色的牡馬,出現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蓋溫的手中握著長劍,二十多名綠衣士兵騎馬跟在他身後。片刻之間,他們只是彼此對視著。蘭德暗暗祈禱他不必傷害伊蘭的這名兄長。 “明,”蓋溫咬著牙喊道,“我能帶你離開這裡。” 明從蘭德的身後望著蓋溫,搖了搖頭。她緊緊地抱著蘭德,讓蘭德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甩脫她。 “我要和他在一起,蓋溫。蓋溫,伊蘭愛他。” 因為在體內湍行的至上力,蘭德能看見蓋溫握住劍柄的手上蒼白的指節。 “吉索,”他用僵硬的聲音說道,“重整青年軍,我們要從這裡衝出去。”如果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顯得非常僵硬,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裡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蘭德,總有一天,我會看著你死掉。”他踢了一下坐騎的肋側,疾馳而去,他和所有追隨他的士兵都用最大的聲音喊道:“青年軍!”更多穿著綠色外衣的士兵從戰團中衝出來,加入到他們中間。 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衝到蘭德面前,他緊盯著跑遠的蓋溫,當那一隊綠衣士兵衝到馬車旁邊的時候。他們腳下的地面突然在火光中發生了爆炸,有幾名士兵連同他們的坐騎被轟倒在地上。蘭德用風之力把這名黑衣男人打倒在地上,同時他看見蓋溫在馬鞍上搖晃了一下。這名面孔剛硬的黑衣人向他大聲吼叫著,蘭德不認識這個人,但這個人的高衣領上別著龍形和劍形的徽章,他的體內充滿了陽極力。 似乎就在轉瞬之間,馬瑞姆出現了,他低頭凝視著倒在地上的人,金藍色的龍紋盤繞在他的黑衣袖子上,但他領子上一枚徽章也沒有。 “你不能攻擊轉生真龍,葛德芬。”馬瑞姆說道。他的聲音既柔和,又剛硬。那名硬面孔的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將拳頭按在心口上,行禮致敬。 蘭德向蓋溫離去的方向望去,在那裡,一大隊士兵正簇擁在一面白色野豬旗後面,向艾伊爾人包圍的陣勢中殺過去,更多綠衣士兵在拼殺著要加入他們。 馬瑞姆轉身面向蘭德,嘴角上帶著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你不會反對我違犯你的命令,和兩儀師發生了正面對抗。我有些事情要去凱瑞安見你,然後……”他聳聳肩,“你看上去糟透了,還是讓我……”當蘭德後退一步,躲開他伸出的手時,他稍稍彎曲的嘴唇變得平直了。明也隨著蘭德一起向後退去,她比剛才更用力地抱緊了蘭德。 路斯·瑟林又在吼叫著要殺死馬瑞姆,瘋狂地叫喊著要殺死棄光魔使和每一個人。但蘭德沒有去聽他的叫喊,將他排斥在意識之外,讓他變得彷彿是一隻嗡嗡叫的蒼蠅。這是蘭德在那隻箱子裡摸索出的辦法。在那裡,蘭德能做的只有摸索那道屏障和傾聽腦海中這個瘋狂的聲音。但即使沒有路斯·瑟林,他也不想讓馬瑞姆對他進行治療。蘭德覺得如果馬瑞姆用至上力碰觸他,無論馬瑞姆的動機多麼單純,他也會把他殺死。 “隨你,”這名鷹鉤鼻的男人諷刺地說道,“相信我現在應該已經讓這片營地的局勢穩定下來了。” 這話似乎沒錯,地面上到處都是屍體,但在馬車圈裡,只有少數幾個地方還有戰鬥。一隻風之力的圓頂突然籠罩了整座營地,火焰上冒出的煙塵都從圓頂上方留出的一個窟窿裡逸散出去。這並不是一個完整的陽極力編織,蘭德能看見有許多人編織出獨立的一塊,然後將它們拼合在一起。他覺得這只圓頂下面大概有兩百名穿黑衣的男人。數道閃電和火焰擊落在這座圓頂上,發生了劇烈的爆炸,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卻讓天空本身彷彿是裂開,燃燒了起來,一連串的轟鳴充滿了所有空間。手臂上掛著紅帶子的槍姬眾和斯威峨門沿他們看不見的牆壁站立著,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梅茵人和凱瑞安人,他們之中有許多也站到了地面上。在牆壁的另一側,大批沙度人盯著這道將他們和敵人隔開的無形障壁,不住地用矛刃刺它,用肩膀撞它。但所有這些攻擊都被反彈了回去。 在圓頂裡面,最後的戰鬥終於結束了。在屈指可數的斯威峨門和槍姬眾的看押下,被取走武器的沙度人正表情麻木地剝下身上的衣服。在從此之後的一年又一天裡,他們將穿上奉義徒的白袍,即使沙度人現在衝進了這片營地,這點也無法改變了。凱瑞安人和梅茵人則看押著一大群憤怒的護法和青年軍,他們之中還混雜著許多滿臉恐懼的僕人。這批囚犯的數量和他們的看押者一樣多,有十名左右的兩儀師被同等數量的殉道使屏障了。這些殉道使的衣領上都戴著劍形和龍形徽章。那些兩儀師看上去虛弱而害怕,蘭德認出了其中的三個,但耐蘇恩是他唯一能叫出名字的兩儀師,他也不認識那些看押兩儀師的殉道使。一些被蘭德屏障、仍然不省人事的兩儀師被排列在其他兩儀師俘虜旁邊,她們之中已經有一些人開始有輕微的動作。穿黑衣的士兵和戴銀色劍徽的獻心士還在使用陽極力將昏厥的兩儀師拖到那一排人裡。他們之中的一些人將樹叢中那兩名被箱子碎片打暈的兩儀師和那名瘦削的兩儀師也拖了出來,瘦削的兩儀師到現在依然沒停止尖叫。當她們被拖到那一排人之中的時候,一些兩儀師突然轉過身,嘔吐了起來。 圓頂中還有其他一些兩儀師,她們的身邊環繞著護法,同樣有黑衣人在監視著她們,但她們並沒有被屏障。她們像那些兩儀師俘虜一樣用不安的眼神看著這些殉道使。她們同樣在註意著蘭德,很顯然的,如果沒有殉道使的監視,她們一定會立刻走到蘭德面前。蘭德向那些兩儀師瞪了一眼,埃拉娜就在那些兩儀師裡面,這不是他的幻覺。他不認識所有埃拉娜的同伴,但這已經足夠了。她們有一共有九個人。九個。怒火在虛空外噴湧。路斯·瑟林的嗡嗡聲更大了。 見到這些人之後,再看見佩林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時,蘭德已經完全不感到驚訝了。佩林的臉上和鬍子上全都是血,他的身後還跟著手擎一把巨斧、一瘸一拐的羅亞爾,還有一名目光明亮的男人——他身上的紅色條紋外衣是標準的匠民穿著,但他手上拿著完全變成暗紅色的劍。蘭德差點就想仔細查看一下麥特是不是也在這裡。他又看見了多布蘭,這名凱瑞安人單腿站立著,一隻手握著劍,另一隻手撐著蘭德紅色旗幟的旗桿。南蒂拉跑到佩林身側,放下了面紗。還有另一名槍姬眾,蘭德一開始幾乎沒認出她來——能看見蘇琳穿回凱丁瑟實在是太好了。 “蘭德,”佩林一邊說,一邊還大聲喘著氣,“感謝光明,你還活著。我們本來打算讓你製造出一個逃跑的通道,但我們全都失散了。魯拉克和大多數艾伊爾人還在外面沙度的人群裡,大多數梅茵人和凱瑞安人也在其中。我不知道兩河人和智者們怎麼樣了,這些兩儀師本來應該和他們在一起的,但……”佩林將戰斧的斧頭撐在地面上,靠在斧柄上喘著粗氣,如果沒有這個支撐,他可能就要倒在地上了。 在那道看不見的障壁外面出現了騎馬的士兵,還有係紅頭巾的艾伊爾男人和手臂上有紅帶的槍姬眾。這道障壁同樣把他們擋在外面。無論他們出現在什麼地方,沙度人都會簇擁過來,將他們吞沒。 “撤去圓頂!”蘭德命令道。佩林放鬆地嘆了口氣。他是否以為蘭德會讓自己的人遭受屠殺?但羅亞爾也在嘆氣。光明啊,他們以為他是什麼樣的人?明開始拍撫著他的後背,低聲對他說著安慰的話。不知為什麼,佩林非常驚訝地看了明一眼。 馬瑞姆也許是有些驚訝,但他的臉上顯然沒有放鬆的表情。 “真龍大人,”他用繃緊的嗓音說,“這裡仍然有幾百名沙度女人,她們的力量不容忽視,更別說還有成千上萬名沙度人揮舞著利矛,除非你真的想確認你是否堅不可摧。我建議再等幾個小時,直到我們完全了解了這個地方,可以確實製造出能讓他們離開的通道,然後我們就可以離開了。戰爭中總會有傷亡,今天我也損失了一些士兵——一共九個人,他們比起容易叛變的艾伊爾人更難以被取代。無論是誰死在這裡,都是為轉生真龍而死的。”如果馬瑞姆注意到了南蒂拉和蘇琳,他也許會讓自己的語氣更平和,選擇用字的時候也會更謹慎一些。她們飛快地用手語交流著,看樣子已經準備好立刻將馬瑞姆置於死地。 佩林站直身體,黃眼睛盯著蘭德,眼神中同時充滿了焦慮和堅定:“蘭德,即使丹尼和智者們能夠撤退,只要他們看不到你,他們也絕對不會後退半步。”他向遠處指了指,火焰和閃電仍然在不停地發出耀眼的光芒。 “如果我們在這裡空坐幾個小時,沙度人遲早會向他們發動攻擊,也許現在沙度人已經在殺戮他們了。光明啊,蘭德!丹尼、班、維爾和特爾……艾密斯也在那裡,還有索瑞林,還有……燒了你吧!蘭德,死掉的人已經比你知道的要多了!”佩林深吸了一口氣,“至少讓我出去,如果我能再衝出去,我可以讓他們知道你還活著,讓他們在被殺死之前撤走。” “我們兩個可以鑽出去,”羅亞爾平靜地說著,舉起了那把巨斧,“兩個人的機會更大。”那名匠民只是在微笑,但他的微笑裡充滿了渴望。 “我可以在障壁上打開一個缺口。”馬瑞姆說道。但蘭德厲聲喝止了他。 “不!”不能這樣丟下兩河人。但他不能顯露出擔憂兩河人更甚於擔憂智者們的樣子,實際上,他對兩河人的擔憂必須看起來更少。艾密斯在外面?智者們從不會參與戰爭,她們絕不會被戰爭和血仇觸及,為了他,她們放棄了一切習俗,甚至可能還違犯了法律。就像他不可能讓佩林回到戰場上一樣,他也不可能徹底拋棄他們,他不能這樣對待智者和兩河人,“瑟瓦娜想要我的頭,馬瑞姆,很顯然的,她以為今天就能達到目的。”虛空遮蓋住一切情緒,讓他的語氣和言辭完全符合。這確實讓明感到擔憂,她不停地安撫著他的後背,彷彿是在安慰他。 “我要讓她知道她的錯誤,我說過,馬瑞姆,你的任務是製造武器。讓我看看他們有多麼致命,驅散沙度人,擊敗他們。” “聽從你的命令。”馬瑞姆的聲音如同岩石般生硬。 “將我的標誌立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蘭德命令道。至少這會告訴所有在障壁外面的人,是誰控制著營地,也許智者們和兩河人在看到之後會向後撤退。 羅亞爾的耳朵不安地哆嗦著。當馬瑞姆走開的時候,佩林抓住了蘭德的手臂。 “我看見他們所做的一切,蘭德。那——”雖然他的臉上和斧頭上全都是血污,但他的臉上仍然明顯地表現出了厭惡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樣做?”蘭德問,“我還能怎樣做?” 佩林放開手,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但我不必喜歡這樣的做法。” “朱爾,升起光明旗幟!”馬瑞姆喊道。至上力讓他的聲音震耳欲聾。朱爾·格萊迪導引魂之力,從驚訝的多布蘭手中舉起那面猩紅色的旗幟,讓它穿過圓頂上方的缺口,一直升上半空。火之力在它的周圍爆發,放射出耀眼的紅光,將所有火焰燃燒的煙塵都壓了下去。蘭德認出了一些穿黑衣的人,但除了朱爾之外,他只知道其中幾個人的名字——達莫、費德文、艾本、佳哈和托沃。在這些人之中,只有托沃戴上了龍徽。 “殉道使,組成戰列!”馬瑞姆用巨大的聲音喊道。 除了朱爾和看管兩儀師的人之外,其他所有黑衣人全部衝到了緊靠障壁的地方。在那些白塔兩儀師之中,只有耐蘇恩還在專注地看著這一切,其他人都只是無精打采地跪在地上,甚至不去看那些屏障他們的男人一眼。即使是耐蘇恩也流露出了疲弱的神態。而沙力達兩儀師們只是冷眼看著那些看管著她們的殉道使,也不時會把冰冷的目光轉移到蘭德身上。埃拉娜則只是盯著蘭德,蘭德意識到,自己的皮膚上出現了微弱的刺麻感。如果他在這個距離還能有這樣的感覺,那九個女人一定都擁抱著陰極力。他希望她們能有足夠的理智,不要進行導引,那些像岩石般面對著她們的男人正攫著幾乎要到臨界點的大量陽極力,他們現在看上去和那些不停地用手指撫摸劍柄的護法們一樣緊張。 “殉道使,將障壁升起兩幅!”在馬瑞姆的命令下,圓頂的邊緣提升起來。一直在攻擊障壁,卻沒有任何效果的沙度人一下子往前傾倒,但他們很快就恢復了過來。一片黑面紗的波浪奔湧向前,但沙度人剛剛邁出一步,馬瑞姆已經又喊道:“殉道使,殺!” 沙度人的前列頓時劇烈地爆炸開來。除了這樣說之外,實在沒有其他語言可以更貼切地形容,穿著凱丁瑟的軀體炸成了血肉的飛沫。陽極力能流迅速穿透這片血霧,在眨眼間穿透了一具又一具肉體。第二排沙度人死光了,然後是第三排、第四排,彷彿沙度人是在衝進一架巨型絞肉機。蘭德盯著這場屠殺,感到喉嚨無比的干澀。佩林已經彎下腰,吐出胃中的一切。蘭德完全明白他的感受。又是一排人死了。南蒂拉用手掌摀住了眼睛,蘇琳轉過了身。血腥而支離破碎的人體開始堆積成一堵牆壁。 沒有人能忍受這種情景。在又一次死亡的爆炸之後。前排的沙度人突然開始拼命朝其他方向逃去,用盡全力想要擠進還在向前衝鋒的沙度大隊裡。而爆炸又發生在混亂的沙度人群中,所有的沙度人都開始向後奔逃。撞擊著障壁的火焰和閃電也開始變弱了。 “殉道使,”馬瑞姆的聲音再一次發出,“翻滾地之力和火之力圓環!” 在最靠近馬車的沙度人腳下,地面突然爆發出火焰和塵土的噴泉。到處都有人被沖撞得飛上半空。還沒等那些人體落下,更多的火焰已經咆哮著衝出地面,形成了一個圍繞馬車,逐漸向外擴大的圓環,追逐著沙度人,擴展到五十步、一百步、兩百步。馬車圈中的人能看見的只有混亂與死亡。短矛和圓盾被扔在地上。圓頂上方只剩下了馬車燃燒的煙塵。 “停!”爆炸的聲音吞沒了蘭德的喊聲,就像它吞沒了沙度人的尖叫聲,他編織出馬瑞姆用來增強音量的能流,“馬瑞姆,停!”他的聲音如同霹雷般,壓住了所有聲音。 又一圈爆炸之後,馬瑞姆喊道:“殉道使,休止!” 片刻之間,空氣中只剩下一片震耳欲聾的死寂。蘭德在經過一陣耳鳴之後,才聽到了尖叫聲和呻吟聲。受傷的人在屍堆中爬行。在遠處,沙度人全都在奔逃,只剩下結成一個個小群的斯威峨門和槍姬眾、凱瑞安人和梅茵人——他們之中還有一些仍然騎在馬上。這些人幾乎都在猶豫了片刻之後,才開始向馬車靠近。一些艾伊爾人放下了面紗。蘭德借助被至上力增強的視力從他們中間分辨出了魯拉克,魯拉克瘸了一條腿,一隻手臂也無力地垂在身側,但他還站立著。在更遠的地方,穿兩河外衣、手拿長弓的男人們護衛著一大群身穿暗色寬鬆裙子和淺色外衫的女人。他們距離太遠,蘭德看不清楚他們的面孔。但看那些兩河人盯著逃跑的沙度人的樣子,他們像其他任何人一樣震驚。 蘭德全身上下都充滿著如釋重負的感覺,但這並不足以讓他絞動的胃平靜下來。明將臉用力地壓在他的襯衫上,不住地抽泣。他撫摸著明的頭髮。 “殉道使,”他從沒如此慶幸過虛空可以將他的情緒從聲音中抽走,“你做得很好,我向你祝賀,馬瑞姆。”他轉過身,好讓自己不再看到那片屠場。他幾乎無法聽到黑衣人如雷鳴一般的吼聲:“真龍大人!殉道使!” 當蘭德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那些兩儀師。梅蘭娜站在她們的最後面,但埃拉娜站在他面前,正專注地看著他,身邊是兩名他不認識的兩儀師。 “你做得很好。”那兩名兩儀師之中方臉的一個說道。一名農婦,無瑕的面孔上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完全忽略掉她身邊的殉道使,非常刻意地忽略。 “我是碧拉·哈金,她是科魯娜·奈齊曼,我們來營救你——在埃拉娜的幫助下,”後面這句話顯然是她看見埃拉娜皺起眉頭,臨時加上去的,“看起來你並不怎麼需要我們,不過,我們的用意是好的,而且——” “你們的地位和他們一樣。”蘭德指著那些被屏障和看押的兩儀師說道。他數清了她們有二十三個,蓋琳娜不在其中。路斯·瑟林的嗡嗡聲膨脹起來,但他拒絕去聽。現在不是瘋狂發怒的時候。 科魯娜高傲地昂起頭,她肯定不是農婦。 “你忘記我們是誰,她們也許虐待了你,但我們——” “我什麼都沒忘,兩儀師。”蘭德冷冷地說,“我說你們可以來六個,但我看到了九個。我說你們要和那些白塔的使者處於同一地位。既然你們來了九個,你們就仍然要和她們處在同等地位。她們現在跪到了我面前,兩儀師。跪下!” 冰冷、平靜面孔回應著蘭德。蘭德感覺到殉道使已經準備好了魂之力屏障,挑釁的神情愈來愈明顯地出現在科魯娜和碧拉臉上,也出現在其餘兩儀師臉上。二十四名黑衣男人形成了一個環,圍繞著蘭德和那些兩儀師。馬瑞姆的臉上又出現了蘭德經常看見的那種似笑非笑。 “跪下,向真龍大人發誓。”他輕聲說道,“否則你們會被迫跪下。” 故事在向四處傳播,隨著商隊、賣貨郎和旅者們在客棧的閒聊,它們穿越凱瑞安,被帶往南方和北方。就像故事應有的那樣,它們隨著每一次被重複而發生了改變——在杜麥的井邊或是其他什麼地方,艾伊爾人背叛轉生真龍,並殺死了他;不,兩儀師救了蘭德·亞瑟;是兩儀師殺死了他;不,馴禦了他;不,是將他帶去了塔瓦隆,讓他成為白塔地牢中的囚犯;不,是玉座在塔瓦隆親身向他下跪。不過,和其他故事不太一樣的是,大多數人最相信的版本恰好是非常接近於事實的。 在那個火焰與鮮血噴灑的日子裡,一面殘破的旗幟在杜麥的井上空飄揚,上面繪著古代兩儀師的徽記。 在那個火焰、鮮血和至上力共同爆發的日子裡,就像預言中記載的那樣——無垢之塔破裂,向被遺忘的徽記屈膝。 九名兩儀師率先向轉生真龍宣誓效忠,世界永遠地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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