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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戰爭與回憶 赫尔曼·沃克 4908 2018-03-14
娜塔麗母子和她叔父藏身的那套房間和那整幢房屋的主人是一位水管裝修鋪老闆,名叫伊察克。門德爾松。他是波蘭猶太人,二十年代來到馬賽,經營買賣很是得手。他的鋪子承包市政建築的水管安裝;他說的法國話是刮刮叫的;地方官員、警察頭目、銀行經理以及當地最有勢力的不法之徒,他都認識。拉賓諾維茨是這麼告訴娜塔麗的。門德爾松可不是抵抗運動裡的人,在他客房的臥床榻椅上或者橫七豎八地在地板上過夜的猶太人都不是德國秘密警察和法國警察所要搜捕的地下活動分子。他們都是些可憐人,象傑斯特羅和娜塔麗這樣無足輕重的漂泊者,沒有正式的證件可以在馬賽居留或者合法地離開法國。 這套房間大得出奇,因為門德爾松打通了隔牆,把幾套公寓連成一片,形成這麼一個類似迷宮的擁擠的寄宿舍,路易斯在這兒動不動就跟著一批說意第緒語的大聲叫嚷的兒童溜出去,在暗淡無光的走廊裡不見了踪影。住在這裡的還有另外兩對較年輕的夫婦,都是門德爾松家逃難來投奔的親戚。娜塔麗很難分清誰家是過路的,誰家是常住的,不過這一點實際上也無關緊要。這一套住宅里邊的通用語言是波蘭一意第緒語;說實話,這位管子工老闆頗以他在華沙的少年時代所寫的一本意第緒語的歷史傳奇而自豪,書中講的是冒牌救世主沙巴泰。茲微的故事。他顯然是自己掏腰包請人把它譯成了法語,因為傑斯特羅、娜塔麗和路易斯現在所住的那個小房間裡沿牆擺滿了黃封面裝訂的《冒牌救世主》。娜塔麗翻看了一下,覺得它寫得很不像話,不過就一個水管裝修老闆來說,也算是不錯了。埃倫憑他說的一口地道純正的意第緒話,當然是和門德爾松全家上下一見如故;並且因為他是一位大作家,立即便被奉為上賓。路易斯有一幫火熱的孩子一起玩,娜塔麗的結結巴巴的意第緒語也還能湊合著用。所以總的說來這兒倒是個溫暖、熱鬧、熟不拘禮的落腳點。每當她想到這一點,便覺得要多謝帕斯卡爾。加福里,是他把她逼到馬賽的這塊猶太人的綠洲上來等待她的自由的。

起初她還沒覺察到這一點。他們到達的第三個晚上,警察要挨門搜查這一帶街坊,捕捉外國籍猶太人。門德爾鬆有身居高位的友人事先向他走漏風聲,他便通知了他所認識的所有猶太人;他向娜塔麗和埃倫擔保,他房子不會有人進來查問。半夜時分,她聽見臨街的房間里傳來驚惶緊張的說話聲,她便跳下床過去察看。她和別人一起從窗簾縫中窺探,只見兩輛警車周圍站著馴眼的人群,差不多像是一次車禍的旁觀者一般,所不同的只是他們隨身帶了旅行袋,他們當中還有許多嬰兒。少數幾個憲兵看著他們安安靜靜地登上警車。只有一個小地方顯得古怪,有些人的大衣下面露出睡衣的邊、睡褲的褲腳,甚至還有赤腳的。門德爾松說的不錯,警察不曾進他的門檻。警車開走了,只剩下路燈藍光映照下的空無一人的長街,娜塔麗心頭不勝驚恐。

她第二天便快活起來,拉賓諾維茨親自帶來消息,美國總領事可望於一兩天內從維希回來。拉賓諾維茨說吉姆。蓋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為人正直,跟抵抗運動打交道的時候是個既拿得出錢又作得了主的官員。自從他出任此間領事館以來,已經有好幾百人拿到了簽證,如果不是碰到了他,這些人都休想走得了。蓋瑟對《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佩服得五體投地,傑斯特羅一亨利叔侄的文件案卷是由他親自掌管的,以防萬一走漏風聲。領事館裡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只要蓋瑟回到馬賽,他們十拿九穩可以迅速動身。 說到卡斯泰爾諾沃夫婦,拉賓諾維茨可沒那麼樂觀。不聽好言相功的醫生徑自和那兩個把他們從厄爾巴島偷渡出來的巴斯蒂亞痞子交涉,設法前往阿爾及爾、拉賓諾維茨說,要不是和加福里老頭打交道,這些傢伙都是靠不住的,甚至於是危險的。他想要卡斯泰爾諾沃一家留在原地不動,直到有一條比較安全的出走路線出現。

科西嘉是個良好的隱蔽地,不愁吃喝。但是卡斯泰爾諾沃醫生變得迷了心竅,執意要一走為快。 “眼前還算運氣,那兩條惡棍要的價錢他出不起,”拉賓諾維茨說。 “所以他們也許會呆下去。我希望會這樣。” 拜倫給山姆。瓊斯送來另一個公文袋再度來到馬賽的時候,這位副領事告訴他蓋瑟已經回來;還告訴他說,總領事聽到即將要從直布羅陀前來的信使的姓名和軍銜的時候,還脫口說了聲:“太好了!” “他要你立即去他的辦公室報到。二樓、你會看得見門上有字,”瓊斯說。 “不得有誤,這是他的原話。他是你們家的老朋友,還是怎麼的?” “我可不知道,”拜倫回答,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重大的一次偽裝。 “告訴他我這就去。”他跳著上了樓梯來到二樓。

“好極了!”總領事說,站起身來隔著辦公桌伸出手。 “達爾大尼央!”一件黃色羊毛套衫,一條灰色便褲,他的模樣像個職業網球員,身軀頎長,筋骨強健, 剪得短短的雪白的直頭髮。拜倫脫口就問:“他們在哪裡?” “什麼?坐下來。”這麼句急性子的問話把總領事逗笑了。 “他們在科西嘉。 我最近一次聽到的消息,他們在那裡。他們很好,一共三個人。你是怎麼搞到這兒來的?” “科西嘉!”拜倫張開了嘴。 “科西嘉!上帝萬能,這麼近?我怎麼去呢?有船嗎?有飛機嗎?” 蓋瑟又笑了,笑得叫人很舒服。 “別激動,小伙子。” “你說他們很好嗎?你見過他們嗎7” “我一直在留心。他們很安全。沒有飛機去科西嘉。每星期有三班輪船,要走十一個小時。他們幾天之內就要動身去里斯本了,中尉,並且——”

“他們就要動身去里斯本?那可好極了,先生。你說的靠得住嗎?我接到命令要回美國去。我有資格優先搭乘飛機,也許還可以帶上他們一起去。” “也許可能。”蓋瑟搖搖頭,笑著。 “你真是有本事。你不是在潛艇上嗎?怎麼又搞到直布羅陀去了呢?” “我能跟他們通電話嗎?這兒有通科西嘉的電話沒有?” “我可不鼓勵你這麼幹。”蓋瑟朝椅子背仰靠著,抿緊了他的下唇。 “這麼著,山姆。瓊斯有一件緊急公務要你去辦。今晚你還得回到直布羅陀。山姆在六點鐘左右帶你到我家去吃晚飯。怎麼樣?我們再作一次長談。我再說一遍,他們很好,確實很好,再過幾天他們就可以從此脫身了。順便說一下,山姆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沒一個人知道。往後也還得繼續這樣。”

拜倫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他的手。 “謝謝。” “很好。要有堅定的信心。不要急躁。” 瓊斯交給拜倫兩個封好的信封,要他親手送往一處沒寫明的地方。一個不言不語、象鬼一般蒼白的青年,穿件破毛線衣,駕駛一輛破舊的出租汽車送他出了市區,沿著海岸疾馳,眼睛不停地瞥視汽車的後視鏡。汽車開了一個小時,最後是一段坑坑洼窪的泥巴路,通到一所可以看得見藍色的風平浪靜的海面的小別墅,灌木叢生,藤蔓密布,幾乎把房子完全遮蔽住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婦人聽見拜倫的敲門聲出來半開了門。他看得見她身體後面有個蓄須的高個子男人警惕地朝門口看,雙手插在紅色晨衣的口袋裡。所以他分明見過亨利。季勞德將軍一面;雖然等到事隔很久以後,他在一本過時的《生活》雜誌上讀到用許多照片報導的卡薩布蘭卡會議的經過,方才知道他擔任信使往返奔走是為了什麼事情,以及他所見到的是誰。他回到領事館已經過了五點。山姆。瓊斯擦擦眼睛,打個哈欠,對他說:“馬上就上頭兒家去行嗎?他在等著要招待你一頓晚飯。”

娜塔麗穿上了白衫裙去吃星期五的晚餐,也給路易斯穿起了他最清潔的襯衫和罩衫。拉賓諾維茨也要來參加,夜餐後她還要跟他一起到老城裡面他的公寓裡去。她新近一次跟他在亂嚷嚷的起坐室裡閒談的時候主動提出要去看看,當時根本沒想到是否合適。她只是為了要單獨跟他晤談一次,可以從容安靜地說話。然而她上一次主動要求去拜訪一個男人的公寓住房之後,就發生了她跟斯魯特的戀愛糾葛;所以這個念頭不免有點失之過晚地使她忐忑不安。她橫一橫心,在衣服上佩上一枚紫寶石的飾針,就是拜倫在華沙贈她的那枚。 今天晚上她做了一件生平不曾做過的事;她點燃了禮拜的蠟燭。門德爾松太太是一位精力充沛、臉色紅潤的婦人。她無休無止地操持家務,又總是樂呵呵、喜洋洋的。當她跑來告訴她蠟燭已經擺好了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從命似乎要比辭謝更為得體。孩子們都像用板刷刷過了似的,穿得乾於淨淨、整整齊齊,擠在他們媽媽身邊,圍在長餐桌四周。新換上的雪白台佈上擺好了八具蠟燭台。娜塔麗頭上蒙了一塊頭巾,用火柴點燃兩支濺出火星的便宜蠟燭,口中念念有詞地用希伯來文祝禱,路易斯在一旁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她心裡覺得實在不是滋味。門德爾松太太用胳膊肘碰她兩下,向著眾人親切地打趣:“你們瞧,我們要把她訓練成一個拉比的好師娘啦。”娜塔麗靦腆地跟著大家笑了一陣。

大家正在先把孩子們餵飽的時候,拉賓諾維茨來了。屋子裡是一片兒童們喊喊喳喳的吵嚷聲,他說:“吉姆。蓋瑟回來了。我在領事館沒找到他,明天早上我要再去看他。這個消息可是勝過了鑽石珠寶。” 孩子們一窩蜂出去了,餐室裡面大人們在重新擺好的餐桌旁就座。拉賓諾維茨剛在娜塔麗的身旁坐下,門鈴響了。門德爾松去開門。他回來拍了一下拉賓諾維茨的肩膀,拉賓諾維茨一聲不響就站起來走了。他慣常像個幽靈似的倏來倏去,誰都不發一句議論。娜塔麗身旁的座位便空了下來。一共十二個人享用這一餐美食,其中有幾個是挨餓已久的新來的過路人。菜餚顯然都是來自黑市:煙熏魚、魚湯、煮雞,幾位過路人把雞骨頭都劈劈啪啪咬得粉碎。火辣辣的白薯燒酒上過了好幾瓶, 埃倫。傑斯特羅灌下肚的超過了他應得的分量。

埃倫自從來到這裡,吃飯的時候總是嘮嘮叨叨說個沒完,連門德爾松也甘拜下風。今兒晚上他興致很好。話題轉到了艾薩克的犧牲,因為今晚念的禮拜經文裡就有這一段。門德爾鬆的女婿是個莽撞冒失的無神論者,名叫韋爾韋爾,也是門德爾松經營買賣的合夥人,他的特點是滿頭亂蓬蓬的紅頭髮和非常激烈的思想。韋爾韋爾認為這一段故事顯示了猶太上帝是個想像中的亞洲暴君,也顯示了寫書的人是個青銅時代沒開化的人。埃倫從容道來,駁倒了韋爾韋爾。 “這個故事說的是亞伯拉罕,不是上帝,這一點你都不知道嗎,韋爾韋爾?就連基爾克加特那麼個外教人都懂得這一點。你有空的話,不妨翻看一下《驚怖戰栗》。亞伯拉罕老人那時候的人把小孩子燒死了獻祭給他們的神抵。這是考古學已經證實的。不錯,亞伯拉罕拿起了刀。為什麼?為的是要向千秋萬代表明,他對上帝的崇奉絕不亞於異教人崇奉他們嗜血的偶像。他篤信不疑,上帝會諭示他鬆手放下刀子而不至於傷及男孩。這就是整個故事的主旨所在。”

“妙極了,”門德爾松說,伸手擺弄了一下他白頭髮上一頂大號的圓黑帽子。 “真是絕妙的解釋。我非要讀一下基爾克加德不可。” “可是,”韋爾韋爾還在咕噥,“要是上帝沒命令那個老瘋子放下尖刀呢?” “那樣的話,聖經就該只寫到《創世記》的第二十二章為止,”埃倫反駁說,面露笑容。 “那樣一來也就沒有猶太人,沒有基督教,也沒有現代世界了。小孩子直到今天還在繼續慘遭殺戮。但是你也知道上帝確實要他放下刀子。這一千真萬確的事實決定了西方文明發展的方向。上帝所要的是我們的愛,而不是我們儿女的灰燼。” “盡是些喪氣的話,”門德爾松太太說,急忙站起來收拾菜盆。 “燒死孩子們,殺死一個男孩!去你的!韋爾韋爾,給我們彈點好聽的。” 韋爾韋爾取來吉他琴,彈起一首禮拜聖詩,大家都唱起來。演奏樂器是違犯教規的,這連娜塔麗都知道。不論什麼事情,一到門德爾松家便都顛倒了。婦女們清理了餐桌,拿上來茶和粗蛋糕,這些歌手唱起了一支小曲,講的是一個像是老國王柯爾之類的拉比派人去召集拉琴的、敲鼓的以及吹笛子的等等,他們簡直唱得興高采烈。娜塔麗也去廚房里和婦女們一道趕在斷電以前把盆盆罐罐都洗乾淨。餐室裡面的韋爾韋爾彈起了一支古老的催眠曲:《葡萄乾和杏仁》。現在是由埃倫獨唱這支曲子;他以熟知所有意第緒語的詩篇而揚揚得意。埃倫在輕柔的吉他琴的伴奏下唱出了那段不斷出現的胡說八道的疊歌,它使娜塔麗為之激動,勾起了她對童年情景的強烈回憶:寶寶睡在搖籃上,底下有頭白山羊。 小小山羊幹什麼,寶寶大了也乾它。葡萄乾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寶寶。 她聽見外面的門開了又關上。阿夫蘭。拉賓諾維茨出現在廚房門口,他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 “娜塔麗?”她走向門口,用圍裙擦乾兩手。過道裡還飄散著禮拜晚餐的香氣,牆頭撐架上的燈光斜照在穿著灰雨衣的拜倫身上,他一手拎著一隻大旅行袋,另一隻手上是只皮公文袋。娜塔麗吃驚得險些兒兩條腿都站不住了。他的樣子變了許多,但是絕對沒錯,就是他。 “嗨,寶貝兒,”拜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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