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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戰爭與回憶 赫尔曼·沃克 9211 2018-03-14
一支浩浩蕩蕩的無敵艦隊正在公海上向北非集結。自從日本帝國艦隊向中途島出動以來,地球上的大海洋從來不曾負載過如此龐大的一支海上力量,而在那次以前,也是整個歷史上都不曾有過的。航空母艦、戰列艦、巡洋艦、部隊運輸艦以及裝滿了小划艇、坦克、卡車和機動炮的新式花樣的登陸艇;還有驅逐艦、掃雷艇、潛艇,再加上雜七雜八的供應船;這些來自各方、擺開一望無際的陣列的戰船,形狀可怖,大小不一,有漆成灰色的,也有漆成花里花哨的掩護色的,它們緩緩地爬動在這個行星的海水曲面之上。它們從不列顛群島蜂擁南下,它們從北美洲向東方駛來,發動一場漂洋過海的進攻,其規模之大,其航程之長,都是前所未見的。軸心國的情報機關對這一切都毫不知情。科西嘉島上一處餐桌上的猜測議論在開往慕尼黑出席納粹黨大會的希特勒元戎列車上得到了迴響。這次大進攻雖說是在七嘴八舌的民主國度裡發動的,卻也做到了像日本人進攻珍珠港那樣嚴守秘密。

溫斯頓。丘吉爾在敦刻爾克之後那篇壯烈激昂的演說的結尾發出誓言,要繼續戰鬥,“直至上帝注定的那個時辰來到,新世界以其全部威力挺身而出,來援救和解放舊世界。”現在經過兩年半之後,它已成為事實,丘吉爾的滔滔雄辯成了宏偉莊嚴的現實:蜂擁而來的一支新生的海上力量,以威力日益高漲的美國技術為後盾,運來了久經戰鬥的英國軍隊和首批新近徵集的美國健兒。如果在工業化的戰爭中也可以有點兒羅曼司的話,這就是一個羅曼司的時辰。 “火炬行動”即將到來的時辰。 儘管這批美國入侵者當中不會沒有那麼幾個像巴頓那樣的人,但是就他們正在執行的任務而言,卻是不免要因為那一套丘吉爾式的滔滔雄辯而覺得有愧于心。職業軍人是甘願接受戰火考驗和甘冒技術風險的。若不是這樣,將軍們也好,小兵們也好,都會把“火炬行動”和整個大戰看作骯髒的差使而趕緊罷手。喬治。馬歇爾根本不贊成用“火炬行動”取代在法國的大規模登陸,這一支遠征軍的總司令本人是一位名叫德懷特,艾森豪威爾的初登世界舞台的新手,他擔心“火炬行動”的決定“也許會作為最黑暗的一天而載入史冊”。話雖如此,他和他的僚屬們都已接到了命令,並且都已有了明確的分工。

為自己一方多撈好處,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儘管說不上什麼羅曼蒂克;要是能夠做得到兵不血刃,那就更好。因此有人出了這麼一個點子:給英美聯合配上一位聲名卓著的法國將軍,起個裝點門面的作用,藉以誘使駐守北非的維希軍隊不加抵抗,完全不聽他們那個受德國人統治的政府的命令。這樣一來,就開始了一場不亞於一位巴黎林蔭大道上鬧劇作家筆下的喜劇,所不同的只是賭注更大而已。 在隆隆的砲火聲中插進了這麼一段諧濾曲,拜倫。亨利恰好被捲了進去。因此需要給讀者簡單說明一下,這齣鬧劇是怎麼回事。 倫敦有一位現成的戴高樂可以充當這麼個頭戴將軍盔的龍套角色,他本來就已經作為“自由法國”的喉舌在那兒大聲疾呼,號召他的同胞們反抗征服者。戴高樂這個人的麻煩之處在於維希政府的陸海軍將領沒一個不厭惡他。就是抵抗運動對他也沒多大好感。倫敦旅館的一套房間裡發出的抗敵高論在那樣的時候並不使法國的人心嚮往他。盟國轉而物色的另一位人選是亨利。季勞德。季勞德在一九四0 年對德作戰中打得很出色,後來兵敗被俘,從德國越獄逃出。此時他正蟄居法國,盟國的計劃是要找到他,把他從隱居處偷送到地中海岸,登上一艘盟國的潛艇,火速駛往直布羅陀去和艾森豪威爾會合。

這是一個錯綜複雜的行動計劃,而在秘密接頭的時候,季勞德又使這件事情更加複雜化。只要涉及體面的問題,季勞德將軍竟是個婆婆媽媽的人。英國海軍在戰爭初期曾經轟擊過一支法國艦隊,為的是不使它落入德國人手中。亨利。季勞德便不肯讓一艘英國潛艇來搭救他。可是這時候可以派出的僅有幾艘潛艇都掛的英國旗。為了接運這位法國人,便不得不由一位美國艇長出任一艘英國潛艇的掛名指揮員,再配上幾員美國軍官,來一場假戲真做。英國艇長和他的原班人馬自然還是照常駕駛這條船;美國人只不過是乘客,但是他們得假裝忙來忙去。這艘“美國”潛艇完成了任務,把季勞德將軍在土倫附近海岸接上船,送往直布羅陀。 季勞德在直布羅陀——讓我先把季勞德的偉大事蹟講完,然後再來說明拜倫。亨利在其中扮演的小小角色——被請到總司令指揮所的山洞與艾森豪威爾相見,他不動聲色地向美國總司令表示謝意,感謝總司令到此刻為止所做的一切,並告訴艾森豪威爾說,他,亨利。季勞德,現在就要免去他所擔任的總司令職務,而由他本人主持對北非的進攻。這件事情發生在發動進攻之前不到四十八小時,四百五十艘大小艦艇正駛向登陸的灘頭之時,關於這次不平凡的密談的詳細情節後來不見記載,我們所能得知的是季勞德完全聽不進對方的意見。他堅持必須取得最高指揮權才能保全他的面子。但艾森豪威爾毫不知趣地謝絕了免除職務的要求。這位法國人從此便鬱鬱寡歡,對於進攻作戰也不聞不問。

後來的情況表明,盟軍也並非少他不得。登陸開始後的幾小時內,有一位達爾朗海軍上將落入了入侵部隊手中。此人是東北非領土上最有權勢的維希政權人物,主要由於他對英國、美國和猶太人懷有不同尋常的仇恨而享有盛名。入侵部隊用匕首比著他的脖子,硬逼他扮演季勞德的角色。他的工作做得很不錯,穩住了法國軍隊,制止了零星的自發抵抗,建立了盟國管理下的秩序。甘心也罷,不甘心也罷,達爾朗總算做到了大大減少美英官兵的死亡。 盟國的報界響起了長時間的大喊大叫,反對不顧廉恥地使用這麼個壞蛋。一場政治風波由此而起。艾森豪威爾將軍考慮要辭職,羅斯福總統經受了報紙日復一日的攻汗低毀,其刺耳勝於平常。後來只是因為又一次出現了戰爭中的天賜良機,這場風波才算雨過天晴。有一個理想主義的法國青年開槍打死了達爾朗。又過了些時候,召開了卡薩布蘭卡會議,季勞德將軍違拗不過百般的哄勸誘說,繃著臉跟丘吉爾、羅斯福、戴高樂一起照了相。所以我們今天才能夠看見這位體面人物的尊容。他是個瘦高個子。不過沒戴高樂那麼高、那麼瘦。鬍子比較大的那個就是他。

正是為了季勞德的體面而通訊頻繁的當兒,拜倫。亨利給捲了進去。說也奇怪,他在潛艇上的經歷跟這件事毫無干系。他就像渦流湍急的溪水里一隻軟木塞那樣順著水勢漂流打轉,在直布羅陀和馬賽之間轉來轉去,對於那股推動力卻毫不知情,他之所以被委派這個任務,純粹是因為他是經過批准可以擔任美國高級機密任務的人。直布羅陀經常缺少美國信使;進攻迫在眉睫,人手尤嫌不足。自從拜倫和塔茨伯利父女邂逅相逢以來,他已數次為此奉命出差,雖然那幾次出差都不曾去過馬賽,但他跟領事館通過信件和電話有過接觸,為的是打聽娜塔麗的下落。 他也像這海邊巨崖上的每一個人一樣,知道一次大行動已是山雨欲來。電線的嗡嗡聲在整個基地上到處震響,軍艦和作戰飛機集結得越來越多,大官們一個個屈尊光臨,各人都帶來一批團團轉的自命不凡的僚屬,所有這一切都使他想起中途島戰役前夜的珍珠港。但是目標在哪裡,非洲、撒丁、法國南部或者甚至意大利,則非拜倫所知。他從未聽說過有個亨利。季勞德將軍。就是現在也沒誰跟他說起過此人。早晨八點鐘,他一身油污,在一艘挨著“梅德斯通號”停泊的老朽潛艇裡一個勁地要使一具開不動的空氣壓縮機起死回生;快到中午時候,他已匆匆換上乾淨的便服,又一次把信使公文袋的鏈條拴在手腕上,口袋裡揣著外交護照,出發到馬賽去了。

他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收到萊斯里。斯魯特的片紙隻字。他一次次向馬賽領事館打聽,還是沓無音訊。這一回他是親自去了,便存心要查問個清楚。給他的指示是要他把上了鎖的公文袋麵交給某一位副領事,等候一份密碼回電,拿到了就火速帶回來。他盤算著會有時間去找幾個人使點兒勁查問。就這樣,他到底把娜塔麗找到了,雖然那最後一個環節純粹出於偶然。要不是她離開了意大利,要不是他自己也來到了直布羅陀,就談不上會有這樣的相逢,但是那颶尺天涯的分離得以跨越,則是由於運氣。 他在寒冷的傾盆大雨中到達領事館,解開鏈條之後,便把公文包遞交給副領事。副領事名叫山姆。瓊斯,一張無法形容的面孔,配上一套無法形容的服裝;一塊毫無顯眼之處、正好用來神不知鬼不覺經手軍事情報的好料子。拜倫一面脫掉還在滴著水的雨衣,一面向瓊斯打聽:“盧修斯。巴比奇還駐在這兒嗎?”

“盧克。巴比奇?當然在。幹什麼?” “我要找他談談。我能在這兒呆多久?” 瓊斯臉上露出皺紋,此刻的狐疑神色和他的平凡相貌頗不相稱;這個情報人員正在透過乾癟癟的副領事這層外衣向外窺視。 “你有的是時間。盧克的辦公室就沿這條走廊過去。門上有塊毛玻璃。” 毛玻璃門裡面一個面孔瘦削的女人,灰白頭髮用發網緊緊套住,坐在一張堆滿公文表格的辦公桌前的的噠噠地在打字。候見室裡擠滿了難民,他們中間大多數人都像是坐在那裡等上幾天了。這位女祕書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當她看清了他的面孔和他為了充當信使而穿的一件美國便裝上衣和便褲的時候,這冷冰冰的一瞥立即化成了一副迷人的笑臉。他沒受到什麼留難就通過了她這一關,前去會見巴比奇。

在裡面一間辦公室裡,從寬大的窗口透進的蒼白暗淡的光線照射在與真人一般大小的羅斯福總統和科德爾。赫爾兩幅鑲在鏡框裡的照相上;同樣也照射在一幀《喬治。華盛頓渡過特拉華河》的拙劣的複製品上。一個膚色紅潤的禿頭胖子在辦公桌後站起來和拜倫握手,藍色的眼珠於透過金絲邊眼鏡閃爍發亮,“亨利中尉,嗯?我記得你的來信,中尉。也記得你打來的幾次電話。直布羅陀的線路糟透了。美國有名的世家,姓亨利。是帕特里克的本家嗎?哈哈!潛艇軍官,是嗎?我的兒子想要參加海軍,但是沒成功。眼睛不好。他現在是空軍,做後勤工作。直布羅陀那邊對戰局有什麼看法?我知道當信使出差挺有趣,不過我認為你還是應該在太平洋上的。好吧,請坐,請坐。”

盧修斯。巴比奇向拜倫打聽他最近一次回美國去是在什麼時候,有沒有去看過什麼重大的壘球聯賽。坐在嘎吱嘎吱的轉椅上搖來搖去,他認為有人之所以大肆鼓譟要求把迪馬喬和費勒這樣的壘球明星抽去服兵役,這裡面可能有些用心可疑的人在進行煽動。幾百萬工人在生產飛機坦克,有那麼幾個大球星給這些工人散散心,這有什麼不好,幹嘛偏要把他們趕去扛步槍滾泥巴,使得大聯隊裡盡是些被徵兵處除名或不夠格的傢伙?巴比奇在打趣椰榆的時候,他的兩隻鼓出來的眼睛同時也在透過金絲邊注意觀察著,他的手背也不停地擦著他的刮得像牧師一般潔淨的下巴額兒。 “對了!”巴比奇說,他的語調象捻了下開關似的一卞子變了,“我記得,你要打聽的是你的妻子。可不可以請你把經過給我再說一遍,省得我再把你的來信翻出來?還有一個叔叔,是不是?”

“是的,他叫埃倫。傑斯特羅,是個作家,”拜倫說。 “我妻子名叫娜塔麗。拜倫。亨利夫人。我的兒子叫路易斯,是個抱在手裡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不過我有理由相信他們可能就在馬賽或附近一帶。” 巴比奇從頭到尾不停地點頭,臉上是不置可否的笑容。 “他們是美國人?” “當然。” “護照都齊全嗎?” “是的。” “那麼他們還逗留在自由區幹什麼呢?我們早就把所有的人都送回去了。” “這樣說來,他們還沒上這兒來/'巴比奇從抽屜里拉出一本黃色的拍紙簿,左手拿起一支鋼筆。他滿臉是殷勤的笑容,朝拜倫點一下頭,眼睛瞇成一條細縫。”趁你在這兒的時候,還是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我吧?你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最後一次知道他們的所在,等等?我知道得越多,我就可以查得越徹底。 “ 有一種本能告訴拜倫要小心行事。 “傑斯特羅自從在耶魯大學退休以後,一向住在錫耶納寫書。娜塔麗給他當秘書。我們參戰的時候他們就陷在那兒了。所以——” “讓我就在這兒打斷你一下,中尉,在意大利被集中看管的全體美國人都已經在五月份交換了。”巴比奇拳起左手,捏住鋼筆,說話的時候臉帶笑容,手不停書。 “所以現在他們應該到家了,沒問題。” “是的,我當時正在太平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但是他們沒被交換。” “真怪。” “不知是什麼人最後聽說的,他們要設法到法國來。” “你是說要非法地來。” “我實在不知道什麼別的具體情況。” “她叔父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傑斯特羅。” “請把它拼出來。” “JASTR-Ow” “著名的作家嗎?” “每月一書俱樂部選中過他的一本書。” “夠出名的了。那是本什麼書?” “《一個猶太人的耶穌》。” 這一來立即引起了巴比奇的反應。他的笑容消失了,眉毛高高豎起,兩眼閃亮。 “哦,他是猶太人?” “不守猶太規矩了。” “沒有幾個猶太人不守,問題是他屬於這個民族,是不是?”稍歇一下,又露出一點得意的微笑。 “你的夫人也是嗎?” “是的,她也是。” “你可不是,看得出來。” “對。” 寫字的左手停了下來。巴比奇客氣地點一下頭,眨一下眼睛,站起來朝外面房間走去,“請等半秒鐘。”他去了有五分鐘,這時候拜倫便看著華盛頓、羅斯福、霍爾和街道對面一排經風吹雨打的黑乎乎房屋。巴比奇回來了,在辦公桌後面坐下,兩手合捏在胸前。 “沒有,他們不在馬賽。也沒任何記錄說明他們是在未被德軍佔領的任何地方。你上國際紅十字會去查過嗎?他們是猶太人,他寫的又是那種書,他們很可能給搞到意大利集中營裡去了。” “他們會不會已經到了土倫,或者阿爾及爾呢?你們能知道嗎?” “如果他們去向美國領事館報告了,我應該能夠知道。這個地區裡所有美國人的名冊是歸我管的。可是,如果他們是想非法在法國過境的話——這個麼,我們希望他們沒這麼幹,中尉。法國警察對於潛逃的猶太人可兇吶。”他快活地笑著。 “但是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做那樣的蠢事,如果他們的證件都是齊全的話。對嗎?” “對。”拜倫刷地站了起來。 “確實,這是很難遇到的情況。”巴比奇用手背擦著他的下巴兒。 “你在潛艇上,你的夫人在給她叔父工作,這個叔父又專門寫些左傾的書,現在——” “什麼?《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根本沾不上什麼左傾的邊。”拜倫也顧不得他的語氣裡帶點兒老實不客氣的不耐煩了。 “這是一本歷史著作,並且很精采。” “哦?很好,那我一定要拜讀一下。我還以為它是把我主耶穌寫成為一個革命家的那一類陳詞濫調哩。老牌的左傾路線就是那樣,是不是?” “多謝了。”拜倫大步走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氣,從澳大利亞萬里迢迢來到這裡,碰上這麼個倒霉的結局:馬賽領事館裡面的一堵官僚衙門的石頭高牆散發出卑劣的反猶主義黴菌的臭氣。他身邊帶著一個公誼會救濟機構和一個猶太委員會的地址,雖然還在下雨,他決定走著去,好把他的怨氣散發掉。他上次來馬賽是在一九三九年,那還是在他從佛羅倫薩的研究生班退學出來到處遊蕩的日子裡,他還保留著當時的快樂回憶,卡內比埃林蔭大街上琳瑯滿目的櫥窗裡陳列的貨色和海味飯店,還有此間的喧鬧歡樂的人們,他們跟別處陰鬱的法國人迥然不同。不論天晴天雨,不論時運好壞,馬賽曾經給他快樂。 它變得多了。人們顯得憔悴、困乏、貧窮。長長的、寬闊的、安靜的卡內比埃林蔭大街除了來往汽車之外不見一個行人,好像是經受過一場瘟疫的浩劫一般。被雨水淋得一片模糊的櫥窗裡只看得見區區幾樣積上了灰塵的貨物,如做工粗劣的服裝、不值一文的維希宣傳讀物以及紙板做的衣箱之類。著名的食物市場萎縮得叫人不忍卒睹。沒有拉上鐵柵宣告歇業的肉攤上出售的是些怕人的、跟發黑的死血凝成一塊的尾巴、耳朵、腸子、肺之類的下水。擺出來賣的蔬菜呢,只是稀稀拉拉的、枯萎的、像是長了蟲的那麼幾棵。水果根本沒有。奇怪的是連魚也看不見。所有那些出名的魚攤,從前曾經堆滿剛從海裡打來的濕漉漉、亮晶晶、眼睛閃光的魚,還有用海藻墊起來的各種海貝,現在全都停業了。一望可知,德國占領象癌症正在侵噬馬賽。 拜倫在公誼會辦事處門外碰到一大堆孩子擠在雨水奔流的人行道上,把大門口也堵死了;好幾十個孩子,小的剛會走路,大的十四五歲,蜷縮在滴著水的雨傘下面。房子裡面,打字機在一片尖喉嚨的法國話的嘈雜聲中不停地響著。一個美國女胖子在照料孩子們排成一行,她告訴拜倫她沒時間接待他;國會通過了一項特別決議,批准收容五千名猶太兒童到美國去:不要父母,只要孩子,公誼會要盡快把這一批孩子搜羅起來,擔心維希改變主意不肯放走他們,擔心德國人把他們搶去運往東方,也擔心國務院又橫生一個新的障礙使他們走不成。拜倫知道休想在這里辦成什麼事,便轉身離開了。 猶太辦事處的名稱上有“聯誼”二字,在另一條街上。他上去問路的頭兩個法國人不敢吭聲就溜掉了。他再三找人,才問清了路。就在他這麼找人問路的時候,他已經從拉賓諾維茨藏匿他的妻子和兒子的那幢房屋門前走過;那不過是又一幢潮濕的、灰色的四層樓公寓房子,馬賽的許多街區全都是這種房子。他從那門前走過,躬著背躲雨,就這麼失之交臂,錯過了機會,好像兩艘潛艇在海下的一片黑暗中不聲不響地只隔幾英寸的距離相互駛過而毫不知覺一樣。 猶太辦事處的小小候見室裡擠滿了人,一個眼窩深凹的年輕婦女在一張辦公桌上像是發狂了一樣捶打著打字機,但是拜倫沒法子走近她;人們在辦公桌前排成了長隊,這條長蛇陣在房間裡盤來盤去,遇見有坐在椅子上的人或閒站著的人就繞開一下,有人拎了破旅行袋,他們說著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也許是拜倫覺得如此)但就是沒人說英語。這一群人的心頭充滿了憂傷恐懼,這從他們的臉上看得出來,從他們的聲音裡聽得出來。拜倫靠牆站著,不知該怎樣找人接頭。一個穿軍用雨衣、膚色黝黑的胖小伙子從辦公桌背後的一道門裡出來,忙不迭朝四周看看,便向大門口擠出去。他走過拜倫面前站住說了聲:“嗨。” 這個單音節的美國字,清清楚楚,好像一聲鈴響。拜倫也回他一聲:“嗨” “碰到了問題嗎?” “是那麼回事。” “我是喬。施瓦茲。” “我是亨利。拜倫中尉。” 這人聳起了濃黑的眉毛。 “吃過午飯沒有?” “沒有。” “嚐過湯汁蒸麥餅嗎?” “沒有。” “味道很好,蒸麥餅。” “行。” 施瓦茲領著他走過一個街區,來到一家像是裁縫店的鋪子,至少是在那狹窄灰暗的櫥窗裡擺著一具沒有頭部的一絲不掛的人體模型,旁邊還有一隻在打哈欠的貓。他們穿過鋪子,走進一間里屋,顧客們都坐在鋪上油布的小桌上吃飯。一個沒刮鬍子、頭上戴一頂小圓帽的男人給他們端來蒸麥餅,這是一種和蔬菜一起吃的麵粉做的餅,還有一碗香料濃烈的肉汁。這回拜倫又是憑著他的本能行事,把他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這個陌生人,包括他不肯向美國領事透露的一切情況。施瓦茲吃得津津有味,不斷地點頭。 “萊斯里。斯魯特。伯爾尼。黃頭髮白皮膚的瘦個子,”他說。 “我認識他。很精明。神經質,非常神經質,不過他是好人。巴比奇那傢伙是壞蛋。在馬賽的這批人有好有壞。完全要看他本人怎麼樣,有幾個好人,你在這兒需要找的人是吉姆。蓋瑟。” “蓋瑟是什麼人?” “總領事。不過他現在不在這兒。他有事情上維希去了。” “我今天就得回直布羅陀去。” “那樣的話,也許你可以跟他通電話,或者給他寫信。” “你做什麼工作?” “眼前我是在搜羅三十架打字機。打字機是德國人拿得出來的東西;他們用打字機跟法國人做買賣。” “你要三十架打字機幹什麼?” “里斯本的聯合辦事處需要。我是在那兒工作的。里斯本的美國領事館一共有三架打字機。叫人難以相信。從現在起我們就可以有足夠的打字機,我們也有自願幫忙的打字員幫我們填好表格。這樣一來,只要搞到了一條船,猶太人就不會因為缺少打字機而擱淺在里斯本。” “如果我的妻子經過里斯本的話,你能知道嗎?” “她叔父我總該會知道的。”施瓦茲像是在思索。 “《一個猶太人的耶穌》。誰沒看過這本書呢?你聽我說,中尉。很有可能是有一些正直的意大利人或者法國人把他們掩護起來了。你大可放心。” “情況壞到什麼程度?” “你是說猶太人?” “是的。” 喬。施瓦茲說話變得低沉,面容僵硬。 “很糟。在東方,猶太人正在遭受屠殺,這是千真萬確的,法國人聽任德國人把他們送往東方。不過”——他又恢復了他的隨和精神,甚至露出笑容——“也有許多正直的基督徒,不惜冒死相救。事情還是有辦法的。情況復雜得很,我們盡力而為。你愛吃這個蒸麥餅嗎?要來點茶吧?” “很好。謝謝。蒸麥餅很不錯。”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埃倫。傑斯特羅?” 拜倫不知如何回答。 “非常正規的工作習慣。完全是個學者。” “他的著作也說明這一點。很有教益。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本基督徒的暢銷書。你說呢?四平八穩的。香草味兒。很有意思。基督總是跟猶太人過不去。十字軍,宗教法庭,而現在又是這個。德國人也算是基督徒。” “我是個基督徒。或者不如說我想做基督徒,”拜倫說。 “我沒得罪你的意思。” “不會,不過耶穌的教導裡沒一句話跟希特勒扯得上。” “你說得很對,可是如果耶穌不曾降生人間,這一類事情會發生嗎?歐洲是基督教大陸,是不是?你瞧,這兒發生的是什麼事情?教皇是在什麼地方?請記住,就在馬賽這兒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他是個聖人,單槍匹馬地進行地下鬥爭。我只希望德國秘密警察別把他殺死。”他瞧了一下手錶,搖搖頭。 “我們怎麼會說起這個的。《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可不是,無論如何,這是本好書。它把耶穌從彩色玻璃上,從大幅的名畫上,從高大的十字架上——他永遠是在那上面正在死著或者已經死了——從所有這些上面請了下來。它把他描寫成一個生活在猶太人中間的、窮苦的猶太教法典學者,一個天才兒童,一個活生生的猶太人。這一點是重要的。也許這就夠了吧。再要一點茶嗎?” “我得馬上到領事館去。” 外面風大雨密,好像斜掛著一道道簾幕。他們在門口站住,翻起了衣領。施瓦茲說:“我知道你該上哪兒去僱輛車。” “我走著去。謝謝你的午飯。請教你一件事情,”拜倫說,兩眼逼視著施瓦茲。 “像我這麼個人能做點什麼?” “你是說為我們,為猶太人?” “是的。” 粗重的線條再度出現在施瓦茲臉上。 “打贏這場戰爭。” 拜倫伸出手,喬。施瓦茲握了他的手。他們冒雨分道揚鑣而去。 回到直布羅陀,拜倫先把公文袋送到盟軍總部交差,等他登上“梅德斯通號”艦上的時候已經是精疲力竭。他原來準備不脫衣服就倒在舖位上,但是攤在他辦公桌上的一份電報使他不勝驚訝,精神百倍。 發件人:人事局收件人:皇家海軍“梅德斯通號”艦長經由:大西洋電訊美國海軍中尉拜倫亨利暫時配屬皇家海軍任務句號前往舊金山嚮美國海軍海鰻號括號潛艇第345 號括號艇長報到句號批准第二類優先搭乘飛機埃斯特! 拜倫曾經在新近的一份美國海軍通報中看到過新建艦艇及其艦長的名單,其中就有美國海軍“海鰻號V 潛艇第345 號)一卡塔爾。W.埃斯特。海軍少校。埃斯特的作風就是這樣,向海軍人事局提出他所要的軍官,而不是給他什麼人就用什麼人。拜倫在舖位上倒了下去,並非是要睡覺,而是要思考。一個他所喜愛的、象通了電流一般興奮的前景突然出現了;把一艘海軍的新潛艇投入現役,再度和埃斯特夫人馳騁水下去和日本人角逐。 他知道,他可以自行決定何時離開“梅德斯通號”。這位敏感的規長並沒要求給他派來美國技術人員,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們來照料這幾艘潛艇,並且對於這整個安排也隱隱約約有點不痛快。要是這份電報幾天前就已收到的話,拜倫會馬土收拾好東西一大早就動身。但是現在已經定下了日子再當信使去一趟馬賽,他也決心要走這最後一遭,為的是希望去見一見總領事蓋瑟。喬。施瓦茲那傢伙似乎深知內情,決非信口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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