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6·混沌之王

第28章 第二十二章向南前進

五顆石頭在麥特手裡拋接成一個穩定的環形,其中一顆紅色,一顆藍色,一顆是純淨的綠色,其他兩顆上面有著有趣的彩色條紋。他騎在馬上,用膝蓋引導著果仁。黑桿長矛插在他的馬鞍後面,鞍後的另一側插著他沒有掛弦的長弓。這些石頭讓他想到了湯姆·梅里林,他的雜耍技藝全都是湯姆教的,他有些想知道那個老傢伙是不是還活著。也許已經死了。蘭德派他跟著伊蘭和奈妮薇,要他照顧她們,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麥特不知道這兩個女人是否真的需要照顧,但他相信,沒有任何女人比她們兩個更適合殺死一個男人了——她們當然不會聽從湯姆的任何勸告和建議。奈妮薇會在男人所做的、說的和想的任何事中找出錯誤,然後一邊扯著她該死的辮子,一邊朝那個男人大發雷霆。那個該死的王女伊蘭像奈妮薇以前一樣,只要把鼻子探進風裡聞一聞就會告訴你該做什麼。而且伊蘭比奈妮薇更糟糕,因為如果擺凶相沒有達到效果,她又會露出動人的微笑,還有迷人的酒窩——只因她長得漂亮。麥特希望湯姆能從那兩個女人手中活下來,其實,他希望他們全都能平安無事,但如果那兩個女人發現自己亂跑到了天知道什麼地方,結果卻一頭栽進泡菜罐裡,他倒不會很介意。讓她們看看如果沒有他麥特拉她們出來,她們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他拼死拼活地為她們這樣做的時候,她們連個“謝”字都不會說。不過她們最好不要掉進一口油鍋裡去——只要能讓她們希望麥特·考索恩還會像白痴一樣再把她們救出來就好了。

“你覺得呢,麥特?”拿勒辛一邊問,一邊催馬走到麥特旁邊。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樣子就像護法一樣?” 麥特幾乎掉落了手中的石頭。代瑞德和塔曼尼也在看著他,滿臉汗水地等待著答案。太陽正滑向地平線,再不久他們就要宿營了。隨著白天的縮短,黃昏持續的時間似乎變長了一些,但麥特想在日落前安安靜靜地抽上一口煙。而且在這樣的地形裡,一旦失去陽光,馬匹就有斷腿的可能,人也是一樣。 紅手隊跟隨他們一直向北前進,騎兵和步兵都在騰起的塵土中越過一座座零星分佈著灌木叢的低矮丘陵,旗幟仍然飄揚,但鼓聲已經息了。自從離開瑪爾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一天,他們已經走完了前往提爾路程的一半,也許還要更多一些。這支部隊的行軍速度比麥特希望的要快一些。他們只有一個整天是在馬背上度過的。麥特確定自己並不急於接替維藍芒的位置,但他總是禁不住會想,他們從日出到日落最遠能前進多少路程,到現在為止,他們的最好成績是四十五里,這差不多是現在軍隊行軍的極限了。當然,他們後來又等了半夜,補給馬車才追上來,而他的步兵在長途跋涉中能夠一直跟上騎兵,為他們贏得了一分。

在他們東邊靠後一些的地方,一支艾伊爾部隊分為三股,正輕盈地向前奔跑,並逐漸拉近和他們的距離。很可能他們從日出一直跑到了現在,而且他們會一直跑到日落,甚至更晚。如果他們在仍然有陽光的時候跑過紅手隊身邊,就會對紅手隊明天的行軍給予鼓勵。每次被艾伊爾人追過,紅手隊在第二天都會盡量再多走一兩裡。 再往前幾里,灌木叢就會重新變成茂密的森林,他們有必要在到達那里之前靠近艾瑞尼河宿營。當他們登上一座山丘的時候,麥特能看見那條大河。他僱用的五艘河船上飄揚著紅手旗,還有另外四艘河船現在已經回瑪爾隆重新補給了,那些船上裝的主要是馬匹飼料。雖然他看不見,但他知道從上游到下游都有行人,有很多人在看到這支隊伍之後就轉向逃開了。其中有一些人還能有大車,但經常是由他們自己拖著,極少能見到一輛馬車。大多數人除了背在背上的東西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即使是最愚蠢的強盜也知道,搶劫這些人毫無益處。麥特不知道他們要去那裡,他們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但他們已經足以堵塞沿河的大路了。如果沒有這一群群的行人,紅手隊的行進速度一定能更快。

“護法?”麥特將石頭塞進鞍袋裡。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這種石頭,他喜歡它們的顏色。他還有一支鷹羽毛、一塊被磨蝕的雪白石頭,那上面也許曾經雕刻著旋渦狀圖案。他還找到過一塊大石頭,看上去像是一座雕像的頭部,但如果要運送那塊石頭肯定要用一輛馬車。 “當然不,他們全都是傻瓜和笨蛋,任憑兩儀師牽著鼻子轉圈圈。你怎麼會想到這種事情?” 拿勒辛聳聳肩。他出了不少汗,但仍然穿著外衣(今天是鑲紅條紋的藍色外衣),而且釦子一直扣到脖領。麥特的外衣敞開著,還覺得酷熱難耐。 “我想這全都是因為那裡的兩儀師,”這名提爾人說道,“燒了我的靈魂吧,那不可能不讓你這麼想。我是說,燒了我的靈魂吧,她們要幹什麼?”他所說的是艾瑞尼河對岸的兩儀師,據傳聞她們正朝上游快速行進,或者至少她們的速度比同樣壅塞在那裡的流浪者們要快。

“要我說,最好別去想她們。”麥特隔著襯衫碰了碰銀狐狸頭。即使有了它,麥特仍然很高興兩儀師只是在河對岸。每艘河船上都有他的一些士兵,雖然沿河的村莊並不多,但依照麥特的命令,那些士兵會坐小船去拜訪河對岸的每座村莊,去看看能收集到什麼樣的訊息。至今為止,麥特還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訊息,而且經常都是令人不悅的。一群兩儀師對他來說還不算是多糟糕的事。 “我們怎麼能不想她們?”塔曼尼問,“你認為白塔真的曾經操縱過洛根?”這是他們新得到的訊息,傳進他們耳裡不過兩天時間。 麥特拉下帽簷,遮住前額。夜晚時天氣會變得涼爽一點,但他沒有酒,沒有女人,沒有賭博。誰會選擇當一名士兵? “我對兩儀師沒什麼可說的。”他將一根手指探進包住脖子的圍巾裡,將它拉鬆一些。他倒是從沒見過嵐出汗。 “不過關於這件事,塔曼尼,我倒是寧可先相信你是兩儀師。你不是,對不對?”

代瑞德笑得在馬鞍上俯下了身子,拿勒辛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塔曼尼先是繃起了臉,但很快也笑了,而且差點就笑出了聲。這個男人沒有太多幽默感。 但塔曼尼很快就恢復了嚴肅:“那麼真龍信眾呢?如果那是真的,麥特,那可是個麻煩。”其他人的笑聲都像是被斧頭砍過一樣,突然中斷了。 麥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這是他們最新得到的訊息或謠言,是在昨天傳來的——一個莫蘭迪的村子被燒毀。更可怕的是,那些真龍信眾殺死了每一個不向轉生真龍發誓效忠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 “如果那是真的,蘭德會對付他們。兩儀師、真龍信眾,這些都是問題,但這些問題與我們無關,我們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 這番話並沒有讓任何人的表情顯得輕鬆一些。他們已經見到太多被燒毀的村子,而且他們認為在到達提爾之後,很快就會見到更多被燒毀的村子。誰會成為一名士兵?

一名騎兵出現在前方的山丘上,並且飛速向他們奔來,即使在下坡時,那名騎兵遇到灌木叢也是讓坐騎一躍而過,而不是從旁邊繞過去。麥特示意隊伍停下,同時又說道:“不要吹號。”命令被快速傳向後方,但麥特只是看著那名騎兵。 滿身汗水的車爾·萬寧在麥特面前勒住他深褐色的閹馬,他的頭上已經沒有多少頭髮,一身粗布灰外衣套在他身上,彷彿是一隻麻袋,他坐在馬鞍上的樣子也像是一隻麻袋。車爾是個胖子,即使是現在這種奔波的生活也沒能讓他瘦下來,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能騎任何馬匹,甚至是野馬,而且能將每匹馬的能力都發揮到極致。 在他們還沒到達瑪爾隆的時候,拿勒辛、代瑞德和塔曼尼就因為麥特的一個命令而大吃一驚:搜尋隊伍中最好的偷獵者和盜馬賊。那兩名貴族尤其不想承認自己的部隊裡會有這種人,但在施加督促之後,他們還是交出了一張名單,上面記錄著三名凱瑞安人、兩名提爾人,讓人驚訝的是,還有兩名安多人。在此之前,麥特從沒想過紅手隊裡還會有安多人。

麥特將這七個人召集起來,告訴他們他需要斥候,而一名優秀的斥候所需的技能和偷獵者與盜馬賊的非常相像。塔曼尼和拿勒辛都曾經雄辯滔滔地向麥特指出,他們曾經犯下怎樣可恥的罪行(他們的雄辯中也加進不少粗話),麥特則完全不予理會。他饒恕了這七個人以前所有的偷盜行為,付給他們三倍的薪餉,免去他們的一切日常勞役,對他們的要求就是向他報告實情。如果他們說一個謊言就會被吊死——一名斥候的謊言會導致許多人的死亡。即使有這樣的威脅,他們依舊是欣然從命,也許輕鬆的工作比起更多的金幣更讓他們感到高興。 但七個人是不夠的,麥特要求他們再推薦別人,同時叮囑他們所舉薦的人一定也要有他們的技能,因為能否活著拿到三倍薪餉完全要依靠這些能力。這導致許多人的咬牙切齒和側目相向,但他們還是在隊伍中又找出十一個人。無論是代瑞德、塔曼尼或拿勒辛都沒懷疑過這十一個人,但他們沒能逃出前面那七個人的眼光。麥特向這些人提出同樣的條件,並要求他們也去尋找同樣的人。等麥特再也得不到新的人選時,他已經有四十七名斥候。艱難的時世讓許多人無法用自己的技藝生存,只能投身行伍。

最後一個人選同時被三個人找到,就是現在麥特面前的車爾·萬寧,一名居住在瑪爾隆的安多人,但他的活動範圍卻遍及艾瑞尼河兩岸。車爾能不驚動雉雞卻偷走它正在孵育的蛋,然後再把那隻雉雞也塞進麻袋裡。他能從一名貴族的眼皮底下偷走一匹馬,而那名貴族很可能要幾天后才會察覺,至少他的推薦者們是用鄭重其事的語氣說出這些的。而天真的圓臉蛋上總是露出一副缺牙微笑的車爾堅持說,他以前只是一名找不到工作的馬夫和蹄鐵匠,他要求得到四倍薪餉才會接受這份工作。至今為止,他發揮的作用要超出麥特付給他的酬勞。 而現在車爾看上去顯得很不安。他知道麥特不喜歡被稱作“大人”,儘管他對每個人都鞠了躬,卻還是只對麥特用指節碰了一下額頭,行了個粗略的軍禮。 “我想你應該自己去看看,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等在這裡。”麥特對其他人說,然後他將頭轉向車爾,“帶路。” 他們並沒有走很遠,只是走過了兩座山丘,來到艾瑞尼河一條盤繞的小支流(河水兩側也有寬闊的干泥帶)旁。麥特聞到一股氣味。他知道車爾想讓他看什麼。這時,一隻禿鷹蹣跚著飛向空中,還有許多禿鷹跳了幾下,又重新落回地上,昂起沒有毛的頭,發出挑釁般的叫聲。而更可怕的是那些始終沒有從它們的大餐上抬起頭來的禿鷹,它們擠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個黑色的羽毛堆。 一輛翻倒的馬車就像是一間有輪子的小屋,被油漆成鮮亮的綠色、藍色和黃色。這是匠民的馬車,但大多數車子都被燒毀了,到處都是屍體——男人、女人,還有小孩,顏色鮮豔的衣服被血染成黑色。麥特心中的一部分在進行冰冷的分析,而另一部分卻想嘔吐,想逃跑,但果仁仍然穩穩地站在原地。攻擊是從西邊開始的,大多數男人和大男孩的屍體都在那裡。他們中間還有許多大狗,似乎是想組成一道障礙,用他們的身體擋住屠殺者,好讓女人和孩子能有時間逃跑。一場徒勞的逃亡。堆積的屍體表明逃跑的人迎頭撞上了第二波攻擊。現在這裡還活著的只剩下禿鷹了。

車爾從齒縫間吐了口痰:“你要在他們偷走太多東西之前就趕走他們。如果你不看緊一些,他們甚至連小孩都會偷走,再把小孩養成他們這樣的人,也許你踢他們一下反而會讓他們變本加厲地這麼做。這會是誰幹的?” “我不知道,強盜吧!”所有馬匹都不見了。但強盜們只注重偷搶,不注重殺戮。而即使偷光匠民的最後一分錢,再加上他們的外衣和靴子,他們也絕不會有任何反抗。麥特強迫自己的雙手放開緊握的韁繩。無論他望向什麼地方,都會看見死去的女子和兒童,做這件事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活口。麥特緩緩地圍著這片屍場繞了一圈,竭力不去看那些向他張開翅膀、發出恐嚇聲的禿鷹。地面因為過於乾燥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但麥特認為馬匹是分幾個方向被帶走的。最後他回到車爾面前:“你可以告訴我的,我沒必要親自來看。”光明啊,我不想看到這些! “我是可以告訴你這裡沒有什麼清晰的痕跡,”車爾說著,掉轉馬頭走下那條淺溪,“但也許你需要看看這個。” 火焰也許燒掉了這輛馬車的一大部分,但馬車底座保留了下來,還有紅色輪輻的黃車輪。一名男子靠在這輛車旁,身上的外衣還能看見一點刺眼的藍色,一隻攤開的手完全被血染成了黑色,而他用顫抖的字跡寫在馬車上的血字,彷彿比他的手更黑。 告訴轉生真龍—— 告訴他什麼?麥特心想。有人殺死一整隊的匠民?或者這個人沒有把話寫完就死了?這不是匠民第一次揭示出重要的訊息了。在某一段往事裡,他很希望自己能活著寫完這些潦草的字跡,那樣的話,他這一方至少能獲得勝利。嗯,無論這個訊息是什麼,已經沒有人能從這句話裡推測出更多。 “你是對的,車爾。”麥特猶豫了一下。告訴轉生真龍什麼?沒理由再傳播任何謠言了。 “在離開前將這輛馬車徹底燒掉,如果有人問起,就說這裡有許多男人的屍體。”還有女人的,還有孩子的。 車爾點點頭。 “骯髒的野蠻人,”他嘟囔著,又從牙縫裡吐了口痰,“我想,可能是他們自己幹的。” 那隊艾伊爾人已經追了上來,他們差不多有三四百人。現在他們已經跑下山坡,涉過溪流,距離這些馬車不到五十步遠了,其中一些人抬起手向麥特致意。麥特不認識他們,但有許多艾伊爾人都聽說過這位蘭德·亞瑟的朋友——那個戴著大帽子、逢賭必贏的傢伙。那些人又跑上另一座山丘,轉眼就消失在山丘背後。 該死的艾伊爾人,麥特心想。他知道艾伊爾人會刻意避開匠民,對他們視而不見。但這個……“我不這麼想,”他說道,“把它燒了,車爾。” 塔曼尼和另外兩個人還等在麥特剛才離開的地方。當麥特告訴他們前方發生的事情,並命令他們指派人手埋葬死者時,他們都面容嚴峻地點了點頭。代瑞德懷疑地嘟囔了一聲:“匠民?” “我們就在這裡宿營。”麥特又說道。他相信會聽到反對的意見——現在的陽光還可以讓他們再走幾里,而這三個人已經習慣於用紅手隊每天行進的里程打賭了。但只有拿勒辛說道:“我會派人去給那些船發訊號。” 也許他們感覺到了他的心情,至少他們從這裡能看到那些盤旋在天空中的禿鷹。但即使只是死了一個人,麥特也不會因此而高興。現在麥特覺得如果多看那些禿鷹一眼,他真的會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出來。等到早晨的時候,那裡就只會剩下墳墓,不會有任何東西繼續刺激麥特的眼睛了。 但記憶不會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即使是在他的帳篷立在這座小丘頂上的時候(他們把麥特的帳篷立在這裡,主要是因為這里至少能感覺到從河面上吹來的一絲微風),麥特的腦海中仍然不停地浮現出當時的場景——身體被兇手砍傷,又遭到禿鷹的蹂躪。這比沙度圍攻凱瑞安的時候更加可怕。那時戰場上死了許多槍姬眾,但他並沒有看見,而且那裡更不會有孩子。匠民甚至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而戰鬥,沒有人會殺死匠民。他拿起自己那一份牛肉和豆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帳篷。拿勒辛也不想說話,塔曼尼顯得比平時更加嚴肅。 關於那場屠殺的訊息已經傳遍營地,營地在今晚變得一片寂靜。平時,黑暗中至少會傳來一陣沙啞的笑聲,或是幾段荒腔走板的歌聲,直到旗手將最後幾個不願睡覺的人趕進他們的毯子裡去。當他們發現一座只剩下死人的村莊,或是在路上發現一群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而被強盜殺光的難民時,夜晚的營地就會變得如此寂靜。沒有人會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後仍然能放聲談笑。即使是那些真的還想說話的人也都得不到別人的響應,只會有人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麥特躺在帳篷裡,抽著煙斗,但帳篷裡的空間顯得過於狹小。而記憶中那些死去的匠民,以及更為遠久的記憶中那些逝去的人,都讓他無法入睡。太多的戰役,太多的死者。他用手指撫著長矛,感覺著黑色矛桿上古語的銘文: 因此我們的條約被寫出,因此協議達成。 思想是時間之箭,記憶從不曾消退。 曾被要求的將被給予,代價將得到償付。 他已在這場交易中得到最差的報償。 又過了一段時間,麥特拿起一條毯子,然後又拿起這根長矛,穿著睡衣走出帳篷。銀狐狸頭垂掛在他赤裸的胸口,反射著月光。 將毯子舖在灌木叢中,麥特躺了上去。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他也曾睡在星空下。現在這片無雲的天空中,月亮發出的光芒淹沒了大多數的星星,但麥特能看見的星星也夠多了。他看見高懸在頭頂的草戰車座、五姐妹座,還有指向北方的三鵝座、射手座、農夫座、鐵匠座、長蛇座。艾伊爾人稱呼長蛇座為龍座。盾牌座,有些人稱呼它為鷹翼盾。想到這裡,他哆嗦了一下,在他的一些記憶裡,他完全不喜歡亞圖·潘恩崔·塔瑞奧。牡鹿座、公羊座、杯座。旅者座撐著它的手杖,顯得十分顯眼。 某種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但他無法確定那是什麼聲音。如果今晚不是如此寂靜,那個微弱的聲音也許根本不會被他聽到,但那聲音是確實存在的。有誰會溜進這裡?他帶著好奇用手肘支起身體——立刻僵在原地。 如同月影一樣,許多身影正在他的帳篷周圍移動。月光讓他看清其中一張戴著面紗的臉。艾伊爾人?光明在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悄無聲息地包圍了這座帳篷,還在逐漸逼近。金屬的光澤在夜色中閃耀,然後是布片被割開的刷刷聲,然後他們就消失在帳篷裡。但只是片刻之後,他們又從帳篷裡躥出來,開始向四周搜尋。麥特借助月光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麥特悄悄蹲起身,如果他不站起來,也許他能不被察覺地溜走。 “麥特?”塔曼尼在山腰處喊道,聽起來他是喝醉了。 麥特一動也不敢動,也許塔曼尼會認為他已經睡著了,返身回去。所有的艾伊爾人似乎都憑空消失了,但麥特相信他們只是躲回他們剛才躲藏的地方。 塔曼尼的靴子聲愈來愈近:“我有些白蘭地,麥特,我想你應該會需要它,它能讓你做個好夢,麥特,你不會記得他們的。” 麥特開始考慮,如果自己現在溜走,那些艾伊爾是不是會因為塔曼尼的關係而聽不到他。他和睡覺的士兵之間最近的距離應該只有十尺——他們是騎兵第一旗隊,是塔曼尼的雷霆隊,今晚是他們擁有這樣的榮譽。艾伊爾距離他的帳篷不到十尺。他們的速度更快,而他至少可以比他們先跑出一兩步,如果他能先跑到那五十名士兵旁邊,他們就沒辦法抓到他了。 “麥特?我不相信你睡了,麥特,我看見你的臉,你還是喝點不會做夢的東西吧!相信我,我知道。” 麥特蜷起身子,抓住他的長矛,深吸一口氣。兩步。 “麥特?”塔曼尼更近了。那個白痴隨時都有可能一腳踩在艾伊爾人身上,他們會悄無聲息地割斷他的喉嚨。 燒了你吧!麥特心想。我只需要邁出兩步。 “拔劍!”麥特高喊著,一躍而起,“營地裡有艾伊爾!”他衝下山坡。 “向旗幟集結!向紅手旗集結!集結,你們這些騎狗的偷墓賊!”麥特就像是踏進石南叢的公牛一樣大吼大叫,喊聲驚醒了所有人。隨後喊聲朝每一個方向傳去,號手們吹起了集合號,第一旗隊的士兵們也吼叫著從毯子裡跳起來,揮舞著刀劍朝紅手旗跑了過來。 但事實是,艾伊爾人和他之間的距離比士兵們和他之間的更短,而且清楚他們的目標。營地中的喧囂已經讓麥特的聽覺徹底失去了作用,但也許是因為時軸的幸運,麥特下意識地轉過身,看見第一個戴面紗的身影,似乎是憑空出現在他背後。沒有時間思考,他用矛桿擋住對方刺來的矛尖。艾伊爾人用小盾擋住他的反擊,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把他肺裡的空氣全都壓了出去。絕境激發了麥特的力量,讓他撐住了身體,沒有倒在地上。他拼命轉過身,躲開刺向肋骨的矛尖,同時用自己的矛桿敲中那名艾伊爾人的小腿,又一矛刺穿了他的心臟。光明啊,他希望這是他自己幹的。 麥特剛剛抽出長矛,就迎上艾伊爾的第二波攻擊。該死,我有機會的時候應該自己跑掉就好了!他將長矛當成棍棒,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揮舞著,擋開一次又一次短矛的進攻,卻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艾伊爾人太多了。我應該閉上該死的嘴,立刻就逃跑的!他終於又吸進一口氣:“集結,你們這些鴿子腸的偷羊賊!你們都聾了嗎?把耳朵挖乾淨,集結!” 麥特尋思著自己怎麼還沒死掉——他的運氣不錯,但光靠運氣肯定沒辦法再撐下去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一名皮包骨的凱瑞安人只穿著短褲倒在他身邊,發出淒厲的嚎叫,立刻又有一名穿著襯衫的提爾人掄著劍補上他的空位。又有更多的人湧了上來,他們全都高喊著“麥崔大人勝利”、“紅手隊”,或者是“殺死黑眼歹徒”。 麥特退了下去,讓士兵們去對付那些艾伊爾人。沖在最前線的將軍只會是個傻瓜。這句話來自他那些古老的記憶,是一句不知流傳自什麼時候的諺語。再留在這里肯定沒命。這是麥特·考索恩的話。 最後,麥特這方的人至少是從數量上徹底壓倒了對方。十二名艾伊爾。而這邊即使不是整支紅手隊,也有幾百人衝上了山坡。最後一共死了十二名艾伊爾,十八名紅手隊,受傷人數是死者的兩倍以上。即使麥特在戰場上停留的時間很短,他的身上也還有十幾處出血的地方,其中至少有三處他認為需要縫合。他將長矛當作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躺在地上的塔曼尼面前。代瑞德正用力壓住塔曼尼的左腿,要給他止血。 塔曼尼的白襯衫被解開了,上面能看到兩塊血污。 “看起來,”他喘息著說,“尼瑞姆又要在我身上試試裁縫手藝了,燒了那個拳頭像火腿一樣的公牛吧!”尼瑞姆是他的僕人,在為他的主人縫補衣服的同時,也經常會縫補他的主人。 “他有危險嗎?”麥特低聲問。 只穿著一條褲子的代瑞德聳聳肩。 “我想他流的血比你少。”他抬頭瞥了一眼,麥特才發現他臉上的傷疤又多了一道。 “雖然你沒去惹他們,麥特,但他們顯然是主動來找你的。” “幸好他們想要的東西沒有到手,”塔曼尼哆嗦了一下,扶住代瑞德的肩膀,掙扎著站起來,“把紅手隊的運氣丟在幾個野蠻人的手裡,實在是件恥辱的事。” 麥特清了清喉嚨:“大概是吧!”艾伊爾人消失在他帳篷裡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全身顫抖了一下。光明在上,為什麼艾伊爾人想殺他? 拿勒辛正在擺放艾伊爾人屍體的地方,即使是現在,他仍然穿著外衣,只是沒有扣釦子。他一直皺緊眉看著衣領上的血污,那也許是他的血,也許不是。 “燒了我的靈魂吧!我知道這些野蠻人遲早會找上我們的。我想,他們應該是昨天超過我們的那些人的。” “我懷疑不是,”麥特說,“如果他們想要我的命,他們昨天在我和車爾單獨去勘察那些匠民時,就可以取下我的頭顱當晚餐了。”他瘸著腿走到那些艾伊爾人旁邊,開始仔細查看他們。有人給他遞來一盞油燈,讓他不必只依靠模糊的月光。當確定所有艾伊爾人都是男性之後,放鬆的心情差點就讓他跪倒在地上。麥特完全不認識這些人,不過,他認識的艾伊爾人並不多。 “我想,是沙度艾伊爾。”說完這句話,他就提著油燈回到其他人身邊。他們可能是沙度艾伊爾,也可能是暗黑之友。麥特很清楚,在艾伊爾人中是有暗黑之友的,而暗黑之友當然有理由置他於死地。 “明天,”代瑞德說,“我想我們應該去找找河對岸的兩儀師。塔曼尼大概要等到他身體裡所有的白蘭地都流光了才會沒命,但另一些人就不像他那麼幸運了。”拿勒辛什麼也沒說,但他輕蔑的神情已經表達了許多意思。畢竟,他是提爾人,他不會比麥特更喜歡兩儀師。 麥特毫不猶豫就表示同意。他不會讓任何兩儀師對他導引(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代表著他又一次勝利地躲開了兩儀師),但他不能任由人們這樣死去。然後,他告訴他們另一件他要做的事。 “壕溝?”塔曼尼用難以置信的語調說。 “環繞整座營地?”拿勒辛的尖鬍子哆嗦了兩下,“每天晚上?” “還要木柵欄?”代瑞德喊道。他向周圍看了一圈,壓低聲音。周圍還有不少士兵,而他們已經因為他的喊聲把視線轉向了這邊。 “你會引發兵變的,麥特。” “不會的,”麥特說,“等到早晨,所有人都會知道艾伊爾人穿過整座營地,找到我的帳篷,那樣營地中會有半數人再也睡不著覺,因為他們害怕會被艾伊爾人的矛槍刺穿肋骨。你們三個要讓他們明白,柵欄也許能讓艾伊爾人無法再溜進來。”至少他們的速度會因此而減緩。 “現在,離開我,讓我今晚能睡一會兒。” 等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麥特開始查看自己的帳篷。帳篷壁上有一道長長的切口不時被微風吹動,那裡應該是艾伊爾人進入的地方。麥特嘆了口氣,回身向灌木叢中的那張毯子走去,但他又遲疑了一下。那個聲音提醒了他。而艾伊爾人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任何耳語。艾伊爾人發出的聲音不會比影子更多。那個聲音到底從哪裡來的? 靠在長矛上,他瘸著腿繞帳篷走了一圈,檢查著地面。他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艾伊爾人的軟靴沒有留下任何他能藉助燈光辨別出來的痕跡。兩根固定帳篷的繩子被割斷了,但……他將油燈放在地上,用手指摸著那兩根繩子。那聲音可能是繃緊的繩子被割斷時發出的聲音,但艾伊爾人進入帳篷並不需要割斷繩子。兩根繩子是並排落在地上的,這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起油燈,向周圍望去。不遠處一叢乾枯的灌木有一面被整齊地切了下來,被切斷的樹枝末端非常平滑,彷彿被木匠打磨過一樣。 麥特頸後的汗毛豎直了起來,這是蘭德憑空打開過的那種洞。艾伊爾人想要殺他,而且派他們過來的人也能夠打開這種……通道——蘭德是這麼稱呼它們的。光明啊,如果他在紅手隊中也逃不開棄光魔使的攻擊,他還能躲到哪裡去?他開始想像著以後在帳篷周圍點起監望的營火,又開始考慮那樣的話,他該怎麼入睡。還有衛兵,表明他身份的衛兵,這樣的說法至少不會那麼令人不安,他們要站在他的帳篷周圍。下一次,衝進帳篷的也許會是一百個獸魔人,或者是一千個,而不止是幾個艾伊爾人。但他真的重要到值得這麼做嗎?如果他們認為他非常重要,也許會有一名棄光魔使親自來對付他。該死,他從不想成為時軸,也從不想和該死的轉生真龍綁在一起。 “該死……” 土塊在靴子下面碎裂的聲音引起他的警覺。他轉身舉起長矛,又急忙停住。奧佛爾已經尖叫著躺倒在地上,瞪大眼睛盯著那根矛尖。 “該死的末日深淵,你在這裡做什麼?”麥特喊道。 “我……我……”男孩咽了口口水,“他們說有五十名艾伊爾人想要在您睡著的時候殺死您,麥特大人,但您卻殺死了他們,我想看看您是不是有事。還有……艾德隆大人給我買了一雙鞋,看。”他抬起一隻穿著鞋的腳。 麥特咕噥了幾聲,將奧佛爾揪了起來:“這不是我的意思,你為什麼不留在瑪爾隆?艾德隆沒有找到人照看你嗎?” “她只想要艾德隆大人的錢,不是我,她自己已經有六個孩子了。巴丁師傅給了我很多吃的,我要做的就是給他的馬餵飯餵水,並把它們刷洗乾淨。我喜歡這樣,麥特大人,但他不讓我騎它們。” 一陣清嗓子的聲音傳來:“是塔曼尼大人派我來的,大人。”瘦小的尼瑞姆即使在凱瑞安人中間也是個矮個子,這名灰髮男子的一張長臉似乎總是在說——任何事都好不起來了,還不如就得過且過吧! “請大人原諒,大人能否把衣服脫下來,讓我看一下大人的傷口?”他的手臂下面還夾著他的針線盒。 “你,孩子,取些水來,不許頂嘴,為大人取些水來,快去。”尼瑞姆一邊鞠躬,一邊拿起那盞油燈。 “我們能進去嗎,大人?夜晚的風對傷口不好。” 在幾個簡短的命令之後,麥特已經躺到床鋪旁邊(因為尼瑞姆對他說:“大人不會想弄髒自己的床單的。”),尼瑞姆洗去他身上的血漬,開始縫合他的傷口。塔曼尼是對的,做縫紉工作的時候,這傢伙真是有一雙火腿般的拳頭。但因為奧佛爾在旁邊,麥特別無選擇,只有咬緊牙關忍耐著。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麥特指著奧佛爾肩膀上破舊的布袋,喘著氣說:“那裡頭裝的是什麼?” 奧佛爾抓住那隻破袋子,將它按在胸前。他肯定是比原先更乾淨了,雖然沒有變得更漂亮。那雙鞋顯得很結實,他的羊毛襯衫和褲子也是新的。 “它是我的。”他帶著反抗的神情說,“我什麼都沒偷。”又過了一會兒,他打開那隻袋子,開始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那裡面有一條褲子、兩件襯衫和幾雙襪子。但他的另一些東西引起麥特的興趣。 “這是我的紅鷹羽毛,麥特大人。這塊石頭和太陽的顏色完全一樣,你看。”他又拿出一個小荷包。 “我已經有五枚銅板和一枚銀角子了。”然後是用線繩繫在一起的一個布捲和一隻小木匣。 “我的蛇與狐狸遊戲,是我爸爸給我做的,他畫了棋盤。”片刻之間,奧佛爾的臉皺了一下,然後他又繼續說道:“看,這塊石頭里面有一個魚頭。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我的海龜殼,一隻藍黑色的海龜,看到上面的條紋了嗎?” 尼瑞姆用力的一針讓麥特哆嗦了一下。麥特伸出手,用手指摸了摸那個布捲。如果他不必用嘴吸氣就好了。嵌在他真實記憶中的那些東西真奇怪,他能記起蛇與狐狸是怎麼玩的,但他從沒玩過這個遊戲。 “這真是個漂亮的海龜殼,奧佛爾,我以前也有過一個,是綠色的。”他伸手到另一邊,從自己的錢包裡拿出兩枚凱瑞安金幣。 “把這個也放到你的荷包裡吧,奧佛爾,一個男人需要在口袋裡放點金子。” 奧佛爾僵硬地把東西一一塞回到自己的袋子裡:“我不是乞丐,麥特大人,我能做工掙我的晚餐。我不是乞丐。” “我沒說你是,”麥特急忙放棄了找理由讓奧佛爾接受這兩枚金幣的想法,“我……我需要有人為我送信,我不能讓紅手隊做這種事,他們都是忙碌的士兵。當然,你也必須照顧你的馬,但我找不到任何人能為我做這件事。” 奧佛爾坐直了身子。 “我能有自己的馬嗎?”他有些不相信地問。 “當然,這是必要的,我的名字是麥特,如果你再叫我一聲麥特大人,我就把你的鼻子拴成一個結。”然後他又立刻大吼一聲,猛地坐起身,“燒了你,尼瑞姆,這是一條腿,不是該死的牛肉腸!” “如大人所言,”尼瑞姆嘟囔著,“大人的腿並非牛肉腸。謝謝大人指點。” 奧佛爾猶豫地揉著鼻子,彷彿是在考慮那東西是否能打成一個結。 麥特壓抑住一陣呻吟的衝動,現在他已經將一個男孩塞到自己的馬鞍上,但這對這個男孩沒有任何好處——他還不知道棄光魔使下一次刺殺時軸的行動會在什麼時候開始。如果蘭德的計劃成功,棄光魔使又會減少一個。而如果麥特能按自己的意願行動,他一定會躲開所有的麻煩和危險,直到棄光魔使一個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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