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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水荒

凱恩艦譁變 赫尔曼·沃克 16280 2018-03-13
“那敢情好。”在弗雷澤舉步朝門口走時,奎格說,“人事局裡您如果有朋友的話,請您跟他們說說,菲利普奎格,1936級畢業生,也早已到了該有命令調動調動的年限了……我送您到舷梯那兒去,先生。” “謝謝您。見到你很高興,基思。” 威利說:“這實在是我的榮幸,我很高興,長官。”他雖不想流露出他說話時的高興勁兒,可還是流露出來了。奎格在臨走開時惡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當一名調離的軍官離開“凱恩號”時,除去在舷梯旁站崗的值班員之外,通常是沒有人加以注意的,值班員也是因為必須在日誌上記錄這位軍官離艦的確切時間。不過,威利,那天下午正趕上他值班,看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事情在3點30分左右開始發生了。水兵們聚集在舷梯附近低聲交談著,軍官們也開始一個一個地溜達到後甲板上。官兵們同樣都在觀望著陸戰隊和戰車在那些被戰火摧殘得滿目灰白的小島上運動,或者是取笑那些停泊在附近的一艘驅逐艦周圍擊水嬉戲的游泳者的體格,再或者就是呆呆地看著甲板上的水兵們把第3號煙囪漆成青黑色。溫煦的空氣裡洋溢著濃烈的油漆的香味。

“看,小艇來了。”有人說道。一艘漂亮的小艇從一艘運輸艦前頭繞了出來,衝破渾濁的海水朝“凱恩號”駛來。觀看的人群中傳出了一陣輕輕的嘆息聲,就好像觀劇者在劇情轉變時發出的嘆息似的。惠特克與一個勤務兵抬著一隻陳舊的木箱,上面還摞著兩個藍色帆布手提包。拉比特跟在他們後面出現在後甲板上,他吃驚地朝那一群官兵眨著眼。軍官們一個個地跟他握了手。水兵們都站在那裡,或是拇指鉤著腰帶,或是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他們中有幾個人喊道:“再見了,拉比特先生。” 那艘小快艇突突突地響著停靠在“凱恩號”的舷梯下。拉比特走到威利跟前,敬了個禮。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神情緊張地眨著眼睛,“請求准許離艦,先生。” “請求批准了,先生,”威利答道,隨即又感情衝動地加上了一句,“您不知道您正在脫離的是個什麼東西。”

拉比特面帶笑容,拍了拍威利的手,走下了舷梯。那艘小快艇開走了。威利站在舷梯旁的值班台邊,看著沿欄杆列成一線的人們的後脊背。他們使他想起了結婚典禮入口處被繩子攔在外面的那些衣衫襤褸的看熱鬧的人群。他自己也走到欄杆前,凝望著遠去的拉比特。那小快艇轉過那艘運輸艦便消失不見了,後面只留下一道逐漸消退的泛著白沫的弧形水線。 在隨後的那一小時裡,奎格艦長發了一通可怕的脾氣。佩因特呈給他一份燃料與淡水使用情況的報告,報告顯示在誇賈林環礁作戰期間,艦上人員的淡水消耗量上升了百分之十。 “他們都記不得淡水的寶貴價值了,啊?好啊,佩因特先生,”艦長尖聲責問道,“軍官和船員們個人48小時內不准用水!大概那樣才能讓他們知道,在這艘軍艦上,我的話不是說著玩的!”

半小時後,“凱恩號”軍艦起錨駛離誇賈林環礁湖,前往目的地福納福提群島。 帆船時代,遇上順風是幸事,蒸汽時代則不然。 “凱恩號”正以10節的時速艱難地從誇賈林環礁駛往200英里以外的福納福提島。天空中一團團的雲彩就像一個個骯髒的大枕頭。艦身被自己排出的煙霧籠罩著,無法逃脫出去。海風也以大約10節的速度從船尾吹來。因而相對於船體而言,空氣根本不流動。這艘掃雷艦好似在噩夢般可怕的沉寂中行進。煙筒冒出的煙霧旋轉著滾落到主甲板上,移動緩慢,油膩膩的,隱約可見。煙霧有一股惡臭氣味,粘連在舌頭和嗓子上,形成一層令人癢癢的噁心的薄膜,還嗆得眼睛痛。空氣又悶熱又潮濕。堆放在後甲板板條箱裡爛白菜的氣味和煙筒的煙霧混在一起更讓人作嘔。 “凱恩號”的官兵們一個個汗流浹背,骯髒不堪,又無法痛快地衝個澡。大家懶得連舌頭也不想動,僅以呆滯悲哀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還不斷用手搓揉鼻子。

“凱恩號”和另一艘護衛驅逐艦正掩護著六艘坦克登陸艇,這是些吃力地緩慢行駛的三百多英尺長的肥大船殼,樣子就像木頭鞋子,而且顯得異常脆弱。給人的感覺是,只要用開罐刀對准其大腹便便的船體狠狠地紮下去便可能引發棄船逃命的警報。坦克登陸艇以每小時8節的速度在波浪裡搖搖晃晃地前進,彎來繞去的兩艘護衛艦的航速要稍稍快一些。 奎格的禁水令大約過了24小時,馬里克走進了艦長室。 “凱恩號”的這位指揮官正裸身仰面躺在床上。兩台嗡嗡作響的高速運轉的風扇把氣流向下吹到他的身上,然而他那白皙的胸脯上仍然佈滿了滴滴汗珠。 “什麼事,史蒂夫?”他問道,身子一動不動。 “艦長,考慮到風向的特殊情況,把停止執行供水條例的時間從兩天改為一天行嗎?佩因特跟我說,我們有很多淡水,足夠維持到抵達福納福提島——”

“問題不在這兒,”奎格大聲喊道,“為什麼這條船上每一個人都那麼極其愚蠢?你以為我不知道船上還有多少水嗎?問題是,船上的人一直在浪費水啊。正是為了他們好,才必須好好教訓他們一下,就這麼回事!” “艦長,他們已經受到教訓了。像這樣一天不准用水就跟一個禮拜沒水用一樣啊。” 船長噘起嘴唇。 “不行,史蒂夫,我說了48小時就48小時。如果這些士兵以為我是那種說話不算數、優柔寡斷的人,那就無法控制他們了。真倒霉,我自己也想衝個涼啊,史蒂夫。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也是為了士兵自己的利益,我們必須忍受這些不便了——” “我不是在為自己請求,長官。可是士兵們——” “得了,別給我來這一套!”奎格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瞪眼看著副艦長。 “我跟你一樣關心士兵們的福利,你別在這兒充英雄。他們浪費水了還是沒浪費水?浪費了,那麼,你要我怎麼辦啊?給他們全體頒發嘉獎狀嗎?”

“長官,用水量是增加了百分之十。那天是攻擊日嘛。我真的覺得那不能叫浪費——” “好了,好了,馬里克先生。”奎格躺回到床上。 “我看你僅僅是為了提出理由而提出理由吧?對不起,我不能奉陪了,此刻天氣太熱,氣味太難聞了。到此為止吧。” 馬里克寬闊的胸部起伏間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長官,打掃完後給15分鐘沖涼時間怎麼樣?” “該死的,不行!喝的湯和咖啡裡有足夠的水,不會讓他們渴死的。這才是重要的。下次他們會記住不得在我的艦上浪費一滴水!史蒂夫,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順風沒有脫離“凱恩號”。甲板底下,通風機送入的空氣令人無法忍受,絕大部分是煙筒的煙霧。水兵們從艙房裡蜂擁而出,三三兩兩地躺在後甲板室里或主甲板上,盡量遠的避開煙筒的煙霧。有些水兵搬出了床墊,但大多數人蜷曲著身子睡在鏽跡斑斑的甲板上,用救生衣當枕頭。艦橋上的人整夜都呼吸急促地喘息著。在艦艇沿之字形行駛的一些路段,海風不再正直地從船尾,而是從稍稍偏斜的角度吹來,此時只要把脖子遠遠地伸出舷牆就可以足足地吸入一兩口溫暖、新鮮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清新的空氣。

第二天早晨,火熱的太陽浮出海面,發出耀眼的紅光照射在一艘好似患了瘟疫的船上。骯髒的半裸的人體伸開四肢躺滿了整個甲板,顯得毫無生氣。水手長吹著起床號,卻只能將大家喚個半醒。水兵微微動了動,站了起來,開始挪動沉重得像灌了鉛的四肢幹起日常雜務,就像《古舟子詠》《古舟子詠》是19世紀初最有影響的英國詩人、思想家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一部最著名的、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是英國詩歌中的瑰寶,採用民謠形式,敘述一個老水手看到人類生命正常創造的過程。 ——譯者註中的那些由死人充任的水手。眼下“凱恩號”距赤道50英里,幾乎朝正南方行駛。隨著天空的太陽一小時一小時地往上升,空氣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潮濕。而這條船仍搖搖晃晃地艱難地行駛在波光閃爍的海面上,仍籠罩在自身的煙筒的煙霧和爛白菜味的惡臭中。

正午時分,人的天性起來造反了。一夥黑人輪機兵開始在安裝著蒸發器的後輪機艙裡偷水用,這樣奎格就發現不了管道裡的水壓。消息像電報一樣迅速傳遍全艦。通往下面灼熱難當,噹啷聲震耳的輪機艙的兩道狹窄的鋼梯頓時被水兵擠得水洩不通。佩因特很快發現了發生的事,並報告了海圖室的馬里克。這位副艦長聳了聳肩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煙筒的煙霧弄得我兩耳嗡嗡響。” 只有水兵能這樣幸運地偷水用。消息很快傳到了軍官的耳朵裡,但是儘管他們完全一致地對奎格不忠誠,然而軍官帽所體現的那種模糊但又無處不在的象徵意義卻讓他們不能走下輪機室的梯子。 確實,午後3點鐘時杜斯利曾把頭枕在兩肩上,趴在譯碼機旁,對威利抱怨說他再也忍受不了啦,他要到艦尾的輪機室弄點水喝,威利惡狠狠地盯著他。此時此刻,基思少尉已經不像14個月前走進弗納爾德樓的那位胖乎乎、滿面春風的鋼琴演奏者了。基思的嘴和鼻子的周圍顯出一道道的紋路,圓圓的臉上凸現出顴骨和下巴頦,兩眼陷進了污跡斑斑的眼眶裡。他神情嚴肅,滿臉是直立的棕色剛毛。一滴滴的汗水順著臉流進敞開衣領的脖子裡,把襯衣弄成了深棕色。 “回你的艦艉去,你這個可悲的小雜種。”威利說(杜斯利比對方高3英寸),“你最好住到救生衣裡去。我向上帝發誓,我要把你扔到海裡去。”杜斯利抱怨著,抬起頭,重新有氣無力地敲擊譯碼機。

有一個方面,奎格艦長未能像他希望的那樣完全和其他軍官隔離開:他沒有個人單用的廁所,不得不下來使用軍官起居艙過道裡的衛生間。艦長周期性地臨時出現在這裡有時會引起麻煩。所有的軍官都養成了關注艦長室關門聲的習慣,一聽到這響聲,大家就趕緊裝出正經的樣子。有人會從床上跳起來,拿起一摞軍方郵件擺弄著,另一個人會飛快地跑到譯碼機跟前,第三個人會抓起鋼筆和一堆報表,第四個人會翻開航海日誌。 既然威利和杜斯利都在幹正經事,此刻艦長室的關門聲並未使他們感到不安。幾秒鐘後奎格出現了,穿著破舊的拖鞋飛快地從軍官起居艙穿過,同往常一樣悶悶不樂地噘著嘴。兩個軍官忙著譯解電報,沒有抬頭。靜寂了10秒鐘,隨後突然在過道里傳出一聲可怕吼叫。威利跳了起來,以為,或一半是希望艦長觸到了有毛病的電燈插座,把自己電死了。威利跑到過道裡,杜斯利也跟著跑了過去。但是艦長什麼事也沒有,只見他尖著嗓子朝軍官的淋浴室裡叫嚷一些難以聽懂的話。佐根森全裸著身子站在淋浴器下,那肥大粉紅的屁股從彎著的背脊突出來像架子上的一塊擱板。他的雙肩確定無疑是濕的,腳下的鐵甲板全是小水珠。他一隻手握著淋浴器的閥門,另一隻手機械地在耳朵上摸來摸去,想調整一下他當時並未戴上的眼鏡。他臉上露出白痴似的愉快的微笑。從艦長雜亂的叫嚷聲中可以聽出這樣一些話:“——膽敢違抗我的命令,我的緊急命令?你吃了豹子膽了?”

“水管裡剩餘的水,長官——水管裡的,就這麼回事。”佐根森模糊不清地說道,“我只是用水管裡的水,我發誓。” “水管裡的水,嗯?非常好,這些水夠艦上所有的軍官用一陣子的。水兵的禁水令5點鐘結束。軍官的禁水令繼續延長48小時。佐根森先生,你把這事通知馬里克先生,然後給我寫個書面報告,說明為什麼我不應該為你作出合格的評語,說你合格那是不合適的,馬上去寫吧!”(奎格厲聲說出“合格”二字,就像在講詛咒語一樣。) “水管裡的水,長官。”佐根森還在嘀咕,但是奎格已經一步跨進了廁所,砰地關上了門。基思和杜斯利瞪眼凝視著佐根森,臉色嚴肅、憎惡。 “伙計們,我不得不洗個澡呀,不然我都覺得不是人了,”佐根森委屈地自以為是地說道,“我只是用了水管裡剩下的水,真的。” “佐根森,”威利說,“可供九個快渴死的人的水已經沿著你的屁股的那條大裂縫流走了。水流的正是地方,因為你的整個人格集中在那兒。希望你這個澡洗得痛快。” “凱恩號”的軍官又多兩天沒水用。他們輪著咒罵佐根森,然後又原諒了他。風向變了,煙筒的煙霧和爛白菜的可怕臭味減少了,但是天氣繼續變得更熱更悶。除了忍受和詆毀艦長,無事可干。軍官們幹得多的也就是這兩件事。 福納福提環礁是拋落在無垠的海面上的一串項鍊一樣草木蔥蘢的低矮小島。日出後不久,從礁脊上一長條白色浪花的一處碧水豁口中,“凱恩號”徐徐地駛進了環礁。半小時之後,這艘掃雷艦停靠在了另外兩條船外側的驅逐補給艦“冥王星號”的左舷。蒸汽管、水管和電纜馬上接了過來,“凱恩號”可以停機了。於是掃雷艦開始從“冥王星號”的多個乳頭吸吮奶汁。這條補給船及其所轄的幾條小補給艦都係在一條粗重的錨鏈上,離福納福提島海灘1500碼。 威利是最先踏上跳板的人。到驅逐艦補給船的通信部走一趟,他就可以幾天不用譯解密碼了。譯解和油印艦隊的密碼和電文是補給船的任務。就是阿拉斯加艦隊、太平洋總指揮部、太平洋艦隊、阿拉斯加海軍、海軍總部、南太平洋總部和中太平洋總部這些部門讓負擔過重的驅逐艦通信人員累折了腰。 環礁湖里有一片波浪翻滾的海湧。威利輕快地走過了各船之間不太平穩的跳板,船與船之間距離雖小,但是下面浪濤湧動,有股吸力,潛藏著殺機,“冥王星號”旁邊的驅逐艦斜著向上伸出一塊寬大結實的帶滾輪的跳板。威利走了上去,來到機聲隆隆的金工間。他在似洞穴般幽暗的補給船裡來回摸索著,穿過彎彎曲曲的通道,從梯子爬上爬下,走過鐵工室、理髮室、木工室、洗衣室、正炸著幾百隻雞的一色不銹鋼的廚房、麵包室及其他二十個文明場所。一群群的水兵安詳地穿行於這些乾淨的、油漆一新的地方,大都吃著裝在紙杯裡的冰淇淋。他們和威利自己船上的水兵不一樣,一般都年長一些,胖一些,更平和些。與“凱恩號”上郊狼似的水兵相比,可以說他們是食草類的水兵。 威利終於碰巧找到了寬敞的軍官起居艙。棕色的皮製長沙發沿艙壁一溜擺著,身著咔嘰布軍服的軍官舒展著身子躺在沙發上。大約有十五個這樣平躺著的人。威利走過一個大塊頭時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這人睜大雙眼凝視了威利一會兒,說道:“我這該死的——記過記錄之王,海軍學校學員基思。” 那張雙重下巴的臉有著眼熟的、依稀記得的特點。威利有點尷尬地琢磨著眼前的軍官,伸出手說:“沒錯。”然後突然認出他來,又說道:“你不是少尉艾克雷斯嗎?” “好記性。只不過現在是中尉了。”艾克雷斯扑哧一笑。 “大家總是認不出我。喝咖啡嗎?” 過了幾分鐘,艾克雷斯攪動著杯裡的咖啡,說道:“是呀,我知道,我的體重至少增加了40磅。在這些該死的補給船上,你總是發胖,船上什麼東西都很多——你的氣色不錯嗎。瘦了點兒。稍微有些顯老。你們的東西多嗎?” “還可以。”威利說道。他盡力不要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艾克雷斯。這位一度態度嚴肅、長相英俊的軍訓教官現在身體大不如前了,虛胖了。 “無法擺脫這種局面啊,”艾克雷斯道,“啊,你看見這些傢伙了嗎?”他用拇指鄙視地掃著那些躺著的人。 “問問他們,他們大多數人會叫喊著說他們不喜歡這種死氣沉沉的沒有戰鬥的生活,永遠被困在一個被上帝拋棄的環礁中。他們講,他們要求的是戰鬥、戰鬥。他們講,他們要求成為這一偉大戰役的一部分,什麼時候,啊,到底什麼時候命令會下來,把他們送到參戰的艦艇上去?——一派胡言。我管著艦上的信件。我知道誰打了請調報告,誰沒打。我知道有可能將他們派到小得像罐頭的艦艇上,為某位海軍準將擔任臨時性參謀任務時,誰會打退堂鼓,恐懼得尖聲叫起來。他們都喜歡現在的情況。我也喜歡,這點我承認。來一塊奶酪三明治嗎?我們有些極好的羊乳乾酪。” “來一塊吧。” 羊乳乾酪好吃極了,新鮮的白麵包也一樣好吃。 “基思,實情是我們這些懶散的龜孫子實際上全都乾得很好,而且幹的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你用過這艘艦上的設施嗎?驅逐艦都求著貼在'冥王星號'上靠上幾天。我們是艘什麼都能幹的船。我們的組織管理井井有條,很少去幹無用的事,沒有這兒那兒漏蒸汽的現象,能圓滿完成出海和內務值班的工作,所有這一切都有助於消除那些會耗光正當工作時間的亂七八糟的事——”他又拿起一片麵包,大量地往上面塗羊乳乾酪。 “你結婚了嗎,基思?” “沒有。” “我結婚了。我回想是在你們下一班同學畢業時結的婚。你們是42年12月那批,對吧?這些我都記不太清了。好了,不管怎麼樣,我遇上了這個大姑娘,一頭金發,當時是哥倫比亞大學英語系的秘書。三個禮拜就結婚了。”艾克雷斯咧嘴笑了,嘆了口氣,聲音很響地喝完了杯裡的咖啡,接著又倒了些。 “好了,你知道,我們這些訓練教官受到的待遇相當不錯。我們要求的東西都能得到。過去我一直打算教完書後就要求去潛艇服役。我已經看完了所有潛艇的講義——好了。那都是我結婚以前的事。基思,我研究過艦隊名冊裡所有的艦隻,並要求去驅逐艦補給船。真聰明啊,郵件定期地送到這兒,而且我就為郵件而活著,基思。我有個兩個月大的孩子,至今還沒見過。是個丫頭——我是這條破船上的通訊官。我早該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艾克雷斯把威利帶到了通訊室,主甲板上一間寬敞的屋子,配備有新椅子、塗了綠色瓷釉的金屬辦公桌、煮咖啡機和幾個身著淡綠色粗呢制服、頭髮梳得油亮光滑的文書軍士。一聽見艾克雷斯發話,這些文書霍地站起來,兩三分鐘之內便從乾乾淨淨的櫃子和挑不出毛病的符合規定的捲宗裡找出了威利所要的全部已譯解出的密碼文電,以及一系列新的艦隊信函。這樣“凱恩號”通訊官堆集了幾個禮拜的工作就不用乾了。威利環顧四周,看見書架上的書都按字母順序擺著,鐵絲筐里幾乎沒有待處理的函件,漂亮的有機玻璃檔案板上放著福克斯目錄和已譯解出的密碼文電,這種不可思議的不受環境影響的工作效率使威利感到十分驚異。他出神地凝視著艾克雷斯,只見他肚子的肥肉在皮帶的上下兩端將咔嘰布製服鼓出兩個圓圈。 “冥王星號”的通訊官正翻閱著阿拉斯加海軍發來的一札函件,隨後抬頭看著威利的衣領飾針。 “是金的還是銀的?” “金的。” “應該是銀的,基思。你成了新阿拉斯加海軍中尉了。2月定的級。祝賀你了。” “謝謝,”威利和艾克雷斯握了握手,說,“但是還得讓我們艦長批准呀。” “啊,沒關係,這是自動程序。趁你在這兒,去買些衣領飾針吧。跟我走,我帶你去。都買齊了?” 當威利在過道上離開艾克雷斯時,這位通訊官說:“隨時過來一起吃飯吧,中飯、晚飯。咱們聊聊天。我們任何時候都有草莓和奶油。” “一定來,”威利說,“非常感謝了。” 威利橫穿過這個安樂窩向“凱恩號”走去。當他越過跳板,踏上鏽跡斑斑、垃圾遍地的後甲板時,像德國人一樣挺直了腰板,突然向哈丁敬了個禮,使這位艦務官的臉上露出憂傷和愉快交雜的微笑。 “報告長官,我已回到艦上。” “得痙攣症了,威利?這樣敬禮會弄斷你的胳膊的。” 威利朝前走著。一些蓬頭垢面、衣衫破爛的阿帕切族水兵在甲板上你來我往地干著日常的工作,威利朝他們微笑。麥肯齊、傑利貝利、下巴瘦長的蘭霍恩、滿臉丘疹的“討厭鬼”、額爾班、斯蒂爾威爾、水手長巴奇,一個個從威利身邊走過。這時威利認識到,他以前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像“凱恩號”上的二等水兵那樣,他那麼熟悉,認識得那麼清。 “傑利貝利,”他喊道,“補給船上有我們六大袋郵件——四袋官方的,兩袋私人的——” “是,是,長官。馬上去取。” 在井形甲板上,一群艙面水兵正在分享從“冥王星號”弄來的戰利品——一大塊黃色奶酪,藍樫鳥尖叫著在頭頂上飛舞。奶酪的碎屑撒在甲板上。威利從紅頭髮的猶太人卡皮里安手中接過一小片斷裂開的、滿是手印的奶酪,塞進了嘴裡。 回到房間裡,威利把中尉銜領章釘在剛從“冥王星號”買來的新咔嘰布襯衫的衣領上。他拉上綠色窗簾,穿上襯衣,藉著頭頂昏黃的燈光照著鏡子仔細看。他注意到了自己平平的肚腹、瘦削的臉龐和那疲倦的、顯出黑圈但目光頑強的眼睛,他的嘴唇向下緊抿著。 威利搖了搖頭,搖完頭,他放棄了已在心裡秘密隱藏了整整一周的計劃。 “冥王星號”上有位牧師,威利曾在他的辦公室前經過,但是現在威利知道,他不會去找那位牧師向他講述水荒的事。 “你也許不是個重要人物,”他對著鏡子裡自己的影像大聲地說,“但是你用不著去向'冥王星號'上的任何人哭訴。你是'凱恩號'的基思中尉。” 斯蒂爾威爾受軍法審判 “基思先生,副艦長要馬上見你。” “知道了,拉塞拉斯。”威利很不情願地把九封早在5月份就發出的已經發霉的信件放在桌上(這些信剛從“冥王星號”的郵袋中取出),然後向副艦長的房間走去。 “麻煩事來了,威利。”馬里克遞給他一封用打字機打在紅十字信箋上的長信。威利蹲在門檻上看完了信。他感到很不舒服,就像自己落入了陷阱。 “艦長看過了嗎?” 馬里克點點頭,“後天對斯蒂爾威爾的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要開庭,你當書記員。” “當什麼?” “書記員。” “那是什麼?” 副艦長搖搖頭,咧嘴笑了。 “海軍條例你一點都不了解?拿出《法庭與審判團》,熱心研究一下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吧。” “你看斯蒂爾威爾會受什麼處罰?” “這個麼,那得由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他們定了。他們就是法庭。” “那麼,斯蒂爾威爾不會有什麼事了。” “也許吧。”馬里克冷冰冰地答道。 一兩個小時後,拉塞拉斯在艦上尋找通訊官,結果發現他臉朝下躺在最上層艦橋上,曬著太陽睡著了。傑利貝利那本破舊的書《法庭與審判團》就翻開著放在他的身邊,書頁隨風翻動著。 “趕快,基思先生,趕快,艦長要你馬上去。” “啊,上帝,謝謝你,拉塞拉斯。” 威利進屋時奎格停止了拼圖遊戲,抬起頭,臉上帶著十分愉快的朝氣蓬勃的微笑。這使威利清晰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初次握手時他是那麼地喜歡奎格。 “噢,基思先生,給你這個。”奎格從裝得滿滿的鐵絲筐里拿出幾張剪下來的東西遞給了這位通訊官。它們是威利的中尉任命書。奎格站起來,伸出了手。 “祝賀你,中尉。” 幾個月來威利一直在用兇惡的想像來安慰自己。他曾下定決心,如果真有那麼一個時刻奎格主動要和他握手,他就斷然拒絕。他會用這一舉動一勞永逸地告訴艦長,以威利為代表的所有有教養的人會怎樣看待奎格這類人。眼下這一時刻突然來臨,正是實現白日夢的好機會——但令人遺憾的是,威利溫順地握住了艦長的手,說道:“謝謝你,長官。” “謝什麼呀,威利。我們有些小小的分歧,那很自然,但是整體而言,作為一名軍官你的表現很好——很好。那麼,就說定了,在軍事法庭上當書記員。” “呃,長官,我在臨時抱佛腳研究《法庭與審判團》這本書——好像我是檢查官和法律顧問兩者兼任——” “是的,不過別讓那些冗長而又費解的文字把你弄迷惑了。我當過五六次書記員了,我最不了解的——或者我最不想了解的——就是法律。重要的是找一個高明的文書能按書中的格式把整個東西正確地用打字機打出來。波蒂厄斯懂這一行,所以你會一切順利的。只是要給他點壓力,不要寫錯別字。斯蒂爾威爾將受到品行不端勒令退伍的處分。我一定要他受這個處分。” 威利明顯地感到迷惑不解而脫口說道:“您怎麼知道他會受什麼懲罰,長官。” “該死的,他有罪呀,不是嗎?那種欺騙行為應當受到輕罪法庭所能做出的最嚴厲的判決,那就是品行不端勒令退伍。” “長官,只是——呃,看來斯蒂爾威爾好像確實有罪——但是——要從法律上證明這一點可能比——稍難一些——” “證明這一點,見鬼去!這是他的供狀。”奎格從鐵絲筐里抓出一張打印紙,扔到威利前面的書桌上,“幹這種事不愁沒辦法。軍事法庭只是走形式,僅此而已。像你、基弗和另外兩個人一共四個笨蛋究竟怎麼進行無罪抗辯?你們會犯千百萬個錯誤。現在你把供狀拿走吧。” “明白,長官。”威利小心地疊好供狀紙。 “如果還有什麼問題,還有什麼事你和波蒂厄斯弄不明白——嗨,記住把記錄帶到這兒來給我。我不想讓什麼大人物抓住該死的某個技術性問題把它否決了。我要它成為鐵板釘釘的事,你明白嗎?” 威利把供狀拿回房間看完了。開頭他確信斯蒂爾威爾沒救了。後來他打開《法庭與審判團》,翻到有關供狀的一節,仔細研究起來,還在幾句話下面畫了橫線。他派人去找斯蒂爾威爾,幾分鐘後這個水兵到了門口。他穿著乾淨得出奇的勞動布服,手裡拿著一頂新的白帽子。 “你找我,基思先生?” “進來吧。拉上窗簾——坐那床上。”水兵關上了窗簾,背對著它站著。 “斯蒂爾威爾,事情有點不好辦哪。” “我知道,長官。我會接受碰到頭上的事。不管什麼事,該我擔著。要是事情到此為止——” “你為什麼都供認了?” “倒霉,長官,艦長用那封紅十字會的信任意擺佈我。” “哦,他把信給你看了?” “他說,你選擇吧。或者完全承認罪行,就在艦上召開輕罪法庭;或者試圖蒙混過關,結果回美國為你召開最高法庭,很可能判你十年。你看怎麼辦,長官?” “斯蒂爾威爾,艦長是不是和你有什麼過節兒?” “老天爺!你來告訴我吧,長官。” 基思中尉把書桌上那本翻開的《法庭與審判團》往面前挪了挪。他向水兵大聲地讀了有關供詞的那一節。開頭斯蒂爾威爾的臉上露出強烈希望的喜色,但這股高興勁兒又很快從臉上消失了。 “這有什麼用,長官?現在太晚了。以前我不知道有這本書。” 威利點著了煙卷,背靠在椅子上,眼朝上方凝視著,默默地抽了一分鐘的煙。 “斯蒂爾威爾,如果你引用我的話,對艦長講是我說的,我就說你說謊。但是如果你懇求我從這本書中找出根據證明你是對的,我一定這麼做。你明白其中的區別嗎?我要告訴你兩件事,好好去想一個晚上。” “啥事,長官?” “第一件事,如果你否認那份供狀,它就不能在法庭上用來指控你。這一點,我敢保證。第二件事——千萬別告訴艦長是我說的——如果你申辯自己是無罪的,我想這艘艦上的輕罪軍事法庭幾乎不可能判你有罪。” “長官,那封紅十字會的信——” “它什麼也證明不了。你的兄弟發了那封電報。要由法庭來證明是你教唆他幹的。沒有你的證言——再說他們不能迫使你做不利於你自己的證明——他們怎麼可能證明這一點呢?你兄弟在哪兒?你們兩個人之間的談話記錄在哪兒?” 斯蒂爾威爾疑慮重重地看著威利,“你為什麼硬要我申辯自己是無罪的呢?” “聽著,我毫不在乎你申辯什麼。作為書記員,我的職責是以暗示的方法為你指出我所認為的最佳法律進程。不要相信我的話。去問'冥王星號'的牧師或執法軍官吧。你自己去問他們《法官與審判團》第174節講了些什麼。” 水兵機械地重複道:“《法庭與審判團》174——174——174。好,長官。謝謝,長官。”他走了出去。威利克制住了心中的惱怒。他理解,在水兵的眼中,所有的軍官都是和奎格一個鼻孔出氣的,這很自然。 第二天早晨斯蒂爾威爾回來了,胳臂下面夾著一本新的硬皮《法庭與審判團》。 “基思先生,你是對的。我要申辯自己是無罪的。” “哦?誰把你說服了?” 水兵熱切地說:“呃,瞧,恩格斯特蘭德在'博爾格號'——就是外側第二艘艦——有個表兄弟。這個表兄弟和艦上的一等文書軍士是哥們儿。呃,這個文書,他是個肥胖的愛爾蘭人,禿頭,四十來歲。他們說,當老百姓時他是政客。他沒當上官的惟一原因,是他沒上過大學。呃,他賣給了我這本書。他說這書不保密,誰都可以花兩個子兒從政府那裡買到。對嗎?” 威利遲疑了一會兒,翻到了書的標題頁。這一頁的下面有一段他以前沒注意到的小號字的說明:由華盛頓特區25號美國政府出版局文獻監管人發售。 “對,斯蒂爾威爾。”威利的話音裡帶著他本人所感到的驚詫的意味。他曾毫無理由地認為這本書是限制發售的。 “天哪,不知道穿這種鬼制服的水兵為啥不能人手一冊!”槍砲軍士長說道。 “我熬了整整一夜看這本書。過去我從來不知道我有那麼多權利。好了,不管咋說,長官,這個卡拉漢,這個文書軍士,他說了,我見鬼也一定要申辯,我沒罪。他說我肯定會宣判無罪。” “他不是當官的,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他。” “我就是那麼想的,長官。”水兵極認真地說。 “好,斯蒂爾威爾——這會提出很多問題。你得有辯護人,我得準備證據,找證人,總之,這件事就變成了審訊,跟電影裡的一樣——” “你看我做得對吧,是不是,長官?” “只要有辦法,我自然不願意看見你被判有罪。我想我最好馬上去和艦長談談。你在這兒等著。” 斯蒂爾威爾兩手緊緊地拿著那本棕色封皮的書,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啊——明白,明白,長官。” 威利在奎格的門外猶豫了兩三分鐘,演練著如何應對假想會發生的艦長又是尖叫又是咆哮的情況。他敲了敲門。 “進來!” 艦長室裡很暗。窗口上掛著遮光簾。在昏暗中威利能夠看見艦長躺在床上鼓起的身形。 “誰呀,有什麼事?”一個被枕頭堵著而聽不清的聲音說道。 “長官,是我,基思。是關於軍事法庭的事。斯蒂爾威爾要求作無罪申辯。” 艦長伸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彎爪,啪的一聲按亮了床頭燈。他坐起身,瞇著眼睛,搔著赤裸的胸脯。 “什麼亂七八糟的?無罪申辯?哼,天生的搗蛋鬼,那傢伙!好啊,我們會收拾他的。幾點啦?” “11點,長官。” 奎格滾身下了床,開始在臉盆跟前往臉上澆水。 “他的供狀呢?嘿,哪能供認了以後又申辯無罪?你問他這個了嗎?” “他要否認他的供狀,長官。” “他要否認,噢?那是他的想法——遞給我那隻牙膏,威利。” 年輕的中尉一直等到艦長的嘴裡充滿了泡沫。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道:“斯蒂爾威爾好像一直在向泊地裡另一艘艦上一位知識非常淵博的文書軍士諮詢一些法律上的事,長官。他自己弄到一本《法庭與審判團》——” “我就是要法庭審判他。”艦長從牙刷的四周咕噥道。 “斯蒂爾威爾說沒有證據證明他發過欺騙性的電報,而且他說,那供狀是在受到脅迫的情況下照別人的口授寫的,根本不算數。” 艦長噴出一口水。 “脅迫!什麼脅迫?” “他聲稱你向他說過最高軍事法庭的事——” “因為你明顯的、固執的、絕頂的愚蠢,一個士兵突然弄到本該死的什麼條例之後,你就鬥不過了!脅迫!我當時是給他講避開最高軍事法庭的出路。我很可能因為這樣暗中的寬容而受到譴責。可那個小滑頭卻說它是脅迫!——” 奎格擦了擦臉和手。 “行了,”他說道,把毛巾扔到一邊,從椅子後背上拿起襯衣,“我們可憐的、受虐待的、小個子無辜者在哪兒?” “在我屋裡,長官。他剛才對我說——” “叫他到我這兒來。” 斯蒂爾威爾已經在艦長室裡待了一小時。威利躲藏在井形甲板上,觀察著艦長室的門,在正午太陽發藍的強光直射下汗流不止。槍砲軍士長的助手終於出來了,他一手拿著《法庭與審判團》,另一隻手拿著一張白紙。他的臉呈鉛灰色,淌著汗水。威利跑到他跟前。 “情況怎麼樣,斯蒂爾威爾?” “瞧,基思先生,”水兵聲音沙啞地說,“也許你是好意,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每次我和你沾上關係,結果總是一次比一次更糟。別管我了,行嗎?艦長讓我把這個給你。就這個。” 威利看著那些手寫的歪七扭八的字:我在此聲明,我在1944年2月13日寫的供狀是我自願寫的,沒有受到脅迫。我很高興得到徹底坦白的機會,我沒有因為供認不諱而得到更好待遇的引誘或許諾。如有必要,我願意在誓言的約束下重述這些真實的事實。斯蒂爾威爾用小學生一樣的筆跡在上面簽了名。亮藍的墨水和寬寬的筆尖表明書寫工具為奎格艦長的鋼筆。 威利說:“斯蒂爾威爾,事情並沒有完。他也是靠脅迫才弄到這份材料的。如果你有什麼事情要我——” “請你不要講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裡突然閃出絕望的凶狠目光。 “就這樣了,明白嗎?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實情,那就是將來的結果。沒有什麼脅迫,明白嗎?脅迫!”斯蒂爾威爾把《法庭與審判團》用力扔出了船外。 “我從來沒聽說過脅迫這兩個字!我這該死的事你別管了!” 斯蒂爾威爾沿著艙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無表情地看著船外。 《法庭與審判團》夾在兩艦之間的水面上,在各種碎片和垃圾中漂浮著,兩艘艦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書被擠壓成了不成形的紙團。 啤酒冰涼,金黃,清心爽口,從冒著霧氣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馬里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風習習的椰子樹陰下,為解渴每個人很快喝光兩三罐啤酒。然後他們為解渴才開始社交性地把盞慢飲。他們選擇的地方是旅游海灘上一個人跡罕至的彎曲地帶。他們單獨和沙子及椰子樹在一起。在綠藍色的環礁湖遠處,“冥王星號”靠著錨鏈來回漂動,旁邊是六艘正在補充給養的驅逐艦。 威利本來決定不向其他軍官提起斯蒂爾威爾的事。開庭前一天,檢查官就對案子隨便議論似乎有失職業道德。但是幾罐啤酒下肚便動搖了他的決心。他把無罪申辯夭折的事,以及奎格從水兵那兒逼取到供狀的事都向他們講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誰也沒講話。哈丁站起來,開始在另外三個啤酒罐上紮孔。基弗背靠椰子樹幹坐著,抽著煙斗。馬里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頭枕著兩個胳臂。他是在事情說到一半的時候轉成這個姿勢的,以後就一直沒動。 小說家從哈丁手中接過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 “史蒂夫,”他以平靜的語氣說道。馬里克把頭轉向一側。 “史蒂夫,你想過嗎,”基弗嚴肅而又平靜地說道,“奎格艦長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艦長嘟噥了一聲,坐起來,然後盤著腿坐著,紅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膚的褶皺裡。 “湯姆,不要把一個美好的下午給糟蹋了。”他說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說笑話。” “談這種事毫無意義。”副艦長說道,像動物一樣不耐煩地搖著頭。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醫生,但是我看的書不少。我可以把我對奎格的診斷結果說給你聽。這是我聽見過的精神變態最明顯的情形。他是個偏執狂患者,具有強迫性神經官能症的綜合症狀。我敢打賭,臨床檢查會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將指給你看醫學書籍對這種病的描述——” “我不感興趣,”副艦長說道,“他並不比你更瘋狂。” “史蒂夫,你陷入嚴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沒有陷入什麼困境。” “我看出這種病情已發生很長一段時間了。”小說家站了起來,把啤酒罐扔向一邊,又在另一個啤酒罐上紮孔。泡沫裹住了他的雙手。 “瞧,史蒂夫,大約在奎格上艦後一周,我就看出他是精神變態者。對襯衣下擺著迷、那些小滾球、不能看著你的眼睛、用過時的用語和口號談話、對冰淇淋的癖好、離群索居——嘿,這位老兄是對弗洛伊德學說感興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詞語訓斥人。不過那沒關係。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變態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證明我也是精神變態者。問題在於奎格是一個極端的病例,處於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間的過渡區域的邊沿。而且因為他是懦夫,所以我認為進入作戰區之後就開始趕著他越過紅線。我不知道是否會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湯姆,你讀的書比我多得多,比我更會說話,所有這一切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惟一需要考慮的是,常識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談闊論和書本更有價值。” 馬里克趁著火柴燃燒和冒煙的瞬間點著了香煙。 “你們所有的人都牽涉到說大話、多疑、精神變態和其他種種毛病。奎格艦長只不過是個要求嚴格的人,他喜歡有自己的為人處事的方法,成千上萬的艦長多多少少跟他一樣。行啦,他滾小球,你在吹起床號之前坐在房間裡,把大量的潦草寫成的稿紙往書桌的抽屜裡填。從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這並沒有使他們發瘋嘛。” 基思和哈丁來回地看著兩個說話的人,就像孩子緊張地看著家里大人吵架一樣。 “你是在藉吹口哨壯膽,”基弗說道,“你聽說過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艦長像他那樣草草地臨時召開軍事法庭的嗎?” “每天都發生這種事。究竟什麼是審理輕罪的軍事法庭,不過是場鬧劇嗎?艦上的人沒有一個懂法律的。該死,德弗里斯開庭審理貝里森——和克勞的情況怎麼樣?” “那不一樣。德弗里斯用不正當手段操縱法庭寬恕了他們。因為奧克蘭警方對那次鬧事很惱火,他只是走走形式。但是草草搞一次審訊,宣判一個士兵有罪——且不考慮道德問題他完全違犯了海軍的原則。正是這一點使我認為他失去了理智。你了解得非常清楚,士兵就是這支海軍的上帝,兩個原因,第一,他就是海軍,第二,因為他家裡的親人支付海軍的費用。確實,煩擾或迫害是艦長標準的感情遊戲。但是士兵呢?條例規定了他們各種各樣的權利。奎格在玩火,而且還在開心地咯咯笑。” “當火星正好落在這上頭,斯蒂爾威爾就是有罪的。” “有什麼罪?天哪,史蒂夫!不就是接到家裡來的一些匿名誹謗信指責他妻子和人私通之後,想回去看看她嗎?” “注意,明天就開始審訊了,”馬里克說道,“哈丁,給我一罐啤酒。湯姆,別再說了,不然我就發信號讓快艇來接我們啦。” 那天餘下的時間在越來越鬱鬱寡歡地喝著啤酒的氣氛中過去了。 那天的計劃寫著:下午兩點。輕罪軍事法庭審訊斯蒂爾威爾約翰,槍砲官的助手,軍官起居艙內。 午飯後不久奎格派人去找哈丁。然後他又派人在找佩因特。又過一刻鐘後,佩因特給基弗傳來了同樣的話。小說家站起身,說道:“沒有比審訊開始前就要求陪審團每一成員對裁斷明確表態更能消除一切令人不愉快的懸念的事了。” 威利留在艦上辦公室裡,腦海裡翻騰著各種模糊不清的法律程序和用語。穿著縮了水的白色禮服,胖得像塊布丁的文書軍士正在幫他整理審訊材料。當臉上刮得乾乾淨淨,皮鞋擦得鋥亮,擔任檢察長的水手長貝利森來到門口,並大聲宣布“下午兩點,基思中尉。做好軍事法庭的一切準備”時,威利著實驚慌了一陣子。他們像完全沒有做好執行任務的準備。他盲目地跟著文書軍士和檢察長走進了軍官起居艙,三位軍官已經坐在綠色桌子周圍,繫著黑領帶顯得古怪,露出嚴肅而又局促不安的神情。斯蒂爾威爾拖著腳走了進來,兩手抓弄著帽子,臉上似笑非笑的毫無表情。審訊開始了。 威利坐著,《法庭與審判團》翻開著放在身前,一步一步細心地照程序進行。傑利貝利提示他,他又提示被告和法官。當前的情形使他不斷地回想起他在高中時參加學生聯誼會入會儀式的情景,那入會儀式是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圍著一個冒著蒸汽的爐渣殼,按照一幫半尋開心半認真的茫然無知的男孩子擬定打印的儀式程序單,羞羞澀澀地舉行的。 審訊的場面再簡單不過了,案卷中有一份有罪申訴書,附帶一份供狀,然而時間被浪費了,浪費在人們的進進出出,法庭的多次休庭,對《法庭與審判團》中一些詞意的爭論,在《海軍條例》及軍事法庭手冊中查找論據等等事情上了。這樣令人疲勞地過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基弗宣布審訊結束。一聽此話,斯蒂爾威爾從無動於衷的心態中醒悟過來,說他要聲明一點,這又進一步引起混亂的爭論。最後斯蒂爾威爾應允進行陳述。 “因為我在值班時間看書,艦長罰我六個月不准離艦,那就是我讓人發假電報的原因。我必須回去見我老婆,不然我的婚姻就完蛋了。”斯蒂爾威爾結結巴巴很不自然地說道。 “我當時想,在過道裡看連環漫畫冊不至於成為毀掉我一生的原因吧。不過,我是有過錯的。只是我認為法庭應記住我做錯事的原因。” 威利快速地盡量把這些話記錄了下來,並且念給斯蒂爾威爾聽。 “這是你講話的中心意思吧?” “是的,基思先生。謝謝。” “好吧,”基弗說道,“現在休庭。” 威利領著文書軍士、被告和傳令兵走了出去。他在艦上辦公室裡等了40分鐘,然後貝利森又把他和文書軍士叫回到軍官餐廳。 “法庭認為申訴的情況屬實,”基弗說道,“判決為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威利張大眼睛環視著三位軍官。佩因特像一個桃花心木的木雕坐著;哈丁試圖裝出嚴肅的樣子,但是卻咧嘴笑了;基弗顯得半惱怒半高興。 “呃,就這樣了,”這位通訊官說道,“這就是我們的裁決。記錄下來吧。”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驚恐萬分。這可是對奎格的當面侮辱。斯蒂爾威爾已經半年不准外出了,這個處罰毫無意義。它等於無罪釋放。威利瞥了傑利貝利一眼,傑利貝利的臉上毫無表情。 “明白了嗎,波蒂厄斯?” “明白,長官。” 軍官們快吃完晚餐的時候,仍穿著白衣服、汗流滿面、怒氣沖衝的傑利貝利來到軍官起居艙請他們在打印好的庭審記錄上簽名確認。 “好了,傑利貝利,”基弗說道,最後一個簽了名。 “送上去給他吧。” “明白,明白,長官。”文書軍士說道,說這些話的聲音就像教堂的鐘聲,特別響亮,隨後便離開了。 “我看,咱們還有再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基弗說。 “然後呢?”馬里克狐疑地問道。 “你會明白的,”威利說,“當心呀!”軍官起居艙一片靜寂,勺子碰到咖啡杯的叮噹響聲使其更為明顯。 幾乎立即傳來了電話機蜂鳴器刺耳的噪聲。馬里克背靠在椅子上,厭煩地從托架上拿起了話筒。 “我是馬里克——是,長官——明白,明白,艦長。什麼時候?——是,長官——通道裡的那位軍官呢?——明白,明白,長官。”他放回話筒,嘆息了一聲,對期待著的軍官們說道:“5分鐘後全體軍官在起居艙開會。有人乾了什麼勾當。” 奎格低著頭,彎著肩,氣得臉色發白地進到起居艙裡。他宣布說,現在他堅信起居艙裡的人沒有一個是忠實他的。因此對軍官們的禮遇也就到此為止了,他制定了幾條新規定。航海日誌中每出一個錯便從業績評分中扣5分;報告或報表每遲交一小時再扣5分;如果在早上8點之後晚上8點之前的任何時間當場抓住哪個軍官在睡覺,業績評分自動不及格。 “長官,”基弗心情愉快地問道,“剛值完午夜中班的軍官怎麼辦?天亮以前他們根本沒睡覺——” “基弗先生,值午夜中班跟值別的班一樣是任務,誰也不配因為值午夜中班而得到獎狀。如我所說,以前你們這些紳士跟我合作,我也跟你們合作,可是現在你們這些紳士願意自作自受,那麼你們會受到從嚴懲罰。至於今天下午所犯的那該死的幼稚愚蠢的報復性錯誤,尤其是那個完全是針對我說的,有意讓我難堪的所謂斯蒂爾威爾的聲明,我不知道誰應該負責,不過我有個小小的好主意——這個,呃,像我剛才說的,現在在這個起居艙裡我們有個新政策,最好都給大家分紅利!”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基弗穿著褲衩坐在床上讀TS艾略特的詩歌。 “哎,湯姆!”是走廊對面傳來的馬里克的聲音。 “要是你沒事過我這兒來怎麼樣?” “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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