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第155章 第三節最後的時刻

李斯行刑的日子到了,時為秦二世三年十月,即公元前208年十月。 (注:關於李斯死亡的月份,《史記·李斯列傳》雲:“二世二年七月,具(李)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然而,李斯之死,當在李由之後無疑。考《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李由之死,在二世二年八月。又《史記·秦始皇本紀》雲,“(二世三年)冬,趙高為丞相,竟案李斯殺之。”可知李斯定刑或在七月,而實際執行則在初冬。) 監刑官來提李斯,問道,“丞相臨去,可有什麼遺言?” 李斯自知死期已到,嘆道,“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監刑官道,“人死如燈滅。燈滅而光消,雖欲言而不能也。丞相治國三十餘年,今日將死,得無一言以遺君國乎?” 李斯仰天長嘆道:“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為宮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遊於朝也。”

李斯這段遺言,既是逆耳的忠言,也是清醒的預言。監刑官命人記下,然後一行車騎,護送李斯抵達刑場。 李斯步下馬車,幾個月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陽光,瞳孔不由一陣急劇地收縮,眩暈得險些跌倒。李斯的家人和親屬,早已在刑場等候著他,包括他的父族、母族、妻族在內,近千人黑壓壓的跪成一片。 咸陽城內萬人空巷,將刑場圍得水洩不通。人群壓抑著,沉默著,他們前來告別李斯,同時告別的,是一個行將逝去的偉大時代。 李斯幾乎不敢和家人們對望,他無法直視那些悲傷和哀怨的眼睛。次子李瞻膝行向前,向李斯行禮。李斯問道,“怎麼不見李由?” 李瞻道,“兒亦不知。” 李斯一家自從入獄,便已與外界隔絕開來,不通消息,是以並不知曉李由已死。監刑官在一旁告訴道,“李由已於前月死於賊兵之手。”

李斯沉默不語,良久方道,“也好,也好。李氏一門,今日絕矣!” 這一日,由於要殺的人太多,光現場的劊子手就有十名。為李斯主刑的,自然是資歷最老的劊子手。他一生殺人無數,早已心如止水,但一想到即將死在他刀下的乃是李斯,他仍然難以按捺興奮之情。世上只有一個李斯,而能夠親手處決李斯的劊子手,也只能有一個而已。今天無疑是他職業生涯中最榮耀的一天,讓他可以在多年以後,還能夠津津有味地向膝下的兒孫們談起,是我殺了李斯。 劊子手雖然為即將殺死李斯而激動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卻又對李斯充滿同情。在他看來,李斯為帝國立下了那麼大的功勳,怎麼也不該淪落到這樣的下場。然而,這些都是朝廷的事,他對此沒有任何發言權,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刀磨得鋒利些,把活兒乾得漂亮些。

時已正午,監刑官拖著長音,道,“時辰到,行刑。” 真的就要死了嗎?李斯的眼睛,依依不捨地望著咸陽宮的方向。 劊子手知道李斯在想什麼,李斯還不甘心,他還在盼望著胡亥能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派人前來將他赦免。 這種絕望的希望,劊子手再熟悉不過,於是勸李斯道,“丞相,不用再等了,該上路了。咸陽宮內也不會有恩典出來,這是現實生活,並非格里菲斯的電影,會有最後一秒鐘的營救發生。” 李斯慘笑,他何嘗不知道,一切都已經無可改變。他看向跪在身邊的李瞻,強笑著說出了他在中國歷史舞台上的最後一句台詞:“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言畢,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父子二人相擁痛哭。

死亡是一桿秤,用以衡量那些逝去的光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浮現在李斯腦海的,居然不是他一生中所做出的那些豐功偉績,而是年輕時那些簡單而純粹的快樂。那時候,他總是和兩個兒子一起,牽著一隻黃狗,出上蔡東門,在野外追逐狡兔。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將在家鄉上蔡終老一生,作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倘若就那樣平凡地了卻一生,難道就真的比他現在所過的一生要不幸許多嗎?這個問題,李斯無法回答。 李斯最終離開了上蔡,走上了一條流血的仕途,達到了個人價值的巔峰,成為了天下第二人——帝國的丞相。然而那又如何,今天他的結局,正應驗著杜甫的那一句詩: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如果讓李斯重新選擇一次,他會不會仍然選擇從故鄉出走?這個問題,沒人能夠回答。

劊子手好不容易才將李斯父子分開。李斯面色平靜,不再說話,他從來都是一個務實的人,他將坦然接受自己的失敗。腰斬就腰斬吧,一死而已,犯不著像別的死刑犯那樣,臨死前非得喊上那麼一嗓子,“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用以換取圍觀人叢中如豺狼嗥叫似的喝彩叫好。他是李斯,他沒那必要。 劊子手剝去李斯的衣衫,但見他背上青紫相間,傷痕縱橫交錯,無有一塊好肉。劊子手也是心中一酸,李斯這麼大把年紀,真不知這些酷刑他是怎麼熬過來的。好在,不用再熬了,一切的功與罪,一切的苦與樂,都將一刀兩斷,歸於虛無。 李斯閉目不語,初冬的風,罕見的滾燙,吹拂在他蒼老的臉龐。 劊子手拍了拍李斯的肩,道,“請老丞相放心,不會痛的。”說著,他的助手將一盆涼水猛地潑在李斯的身上。李斯猝不及防,渾身一激靈,正當此時,劊子手的大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帶著反射的陽光,砍入李斯的腰間,其勢不衰,竟穿越而出,將一個完整的李斯斬成兩段。

李斯的上半身頹然倒地,卻仍有殘存的知覺。他在地上睜開眼來,果然不痛,只覺得熱乎乎的,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因為血的溫暖。血正在從他的身體裡往外汩汩地湧,而他,浸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隨著李斯的倒下,刑場立即變為屠場,十把刀此起彼落,李氏一門,老的老,小的小,皆在刀下鮮血橫飛,變成一段又一段的屍體。李斯最疼愛的孫兒,只有五歲,同樣被砍下頭顱,而他的鮮血,飛濺到了李斯的唇邊。李斯伸出舌頭,舔向那血,是鹹是甜,他卻已無法分辨。 與此同時,胡亥正在咸陽宮內,喜滋滋地望著他新近搜羅來的一位絕色美人。美人也深諳賣弄風情之道,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趙高則在他的郎中令府中,提前試穿起丞相的朝服,並告訴他的裁縫,袖子還需要再加長半尺,腰帶也需要再加寬三寸。而在千里之外的彭城,楚懷王正與其麾下諸將盟誓相約:誰能先攻破咸陽,誰便可以道孤稱王。

李斯感到自己的血漸漸冷卻,而他的意識,也和他的那些親人一樣,逐漸離他遠去。 在三天之後,趙高代替李斯,進位為丞相,總攬朝綱。十個月後,趙高弒君,殺死了二世皇帝胡亥。十一個月後,子嬰繼位為秦王,車裂趙高。十二個月後,劉邦攻入咸陽,子嬰投降,秦國滅亡。十四個月後,項羽抵達咸陽,殺子嬰,燒宮室,屠咸陽。六十二個月之後,項羽垓下兵敗,自刎而死。六十四個月之後,劉邦稱帝,天下再次統一。 然而,這些都已和李斯無關。李斯只是望著滿地滾動的頭顱,目光慢慢渙散。他最後嘆了一口氣,閉上雙眼,永遠地停止了呼吸。是的,他曾經締造了不朽而又速朽的秦帝國,而在他身後,中國的歷史雖然千變萬化,卻始終未能逃脫他和嬴政制定的格局。可是現在,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他也不想再去關心,他將永遠沉睡於幽冥的地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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