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第72章 第一節舊事重提

且說韓非入秦,秦國大臣們震懾於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對其賞識有加,於是紛紛著力結交,以一識為幸。當斯時也,秦國獨尊天下,而韓國在戰國七雄中又最為弱小,應酬之際,秦國大臣們不免抱著大國心態,有意無意地輕慢韓非這個從韓國來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輪番詰難韓非,欲羞辱之。然而,韓非之名,豈是浪得!口不少停,對群臣一一駁斥。到後來,筵席竟淪為韓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縱論古今之變,君臣法術,群臣則只能側耳而聽,莫可應對。 群臣本欲辱韓非,反自取辱,意不能平,為挽回秦國的體面,群臣又開始拿韓國的弱小來說事,以為秦國滅韓,只在反掌之間。韓非嗔目大怒,力陳存韓之利,言談之時,虎視左右,似欲擇人而噬。群臣知終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顏,生敬畏。

嬴政作為韓非的忠實讀者,自從讀過《孤憤》、《五蠹》兩篇之後,不由對韓非所著其餘諸篇日夜思念。然而韓非乃是單車入秦,顯然未曾將著作帶在身邊。嬴政於是命李斯搜羅。幸好,韓非的著作在韓國多有流傳,很快,李斯便從韓相張讓以及韓非門人處,徵集得韓非著作三十餘篇,一一呈於嬴政。嬴政讀之,從心醉,到心驚,越發覺得韓非之才高見深,也越發覺得那場戰爭打得值。 通覽三十餘篇畢,嬴政喟然長嘆道,“人如韓非者,天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這是怎樣的感慨!這又是怎樣的讚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韓非,示以其書,請以疑問。韓非見書大驚,他沒有將書帶來秦國,然而,嬴政終究還是得到了它們。韓非心中紛亂不堪,對於嬴政的疑問,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態度之消極,彷彿是在告訴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絕對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問以韓國之事,韓非皆推作不知。嬴政連碰兩個軟釘子,也不氣惱,笑道,“公子為韓宗室,義不能背故國,寡人也不便強求。公子來秦有日,百官多有交遊,於秦當有所知所感,願公子有以教寡人。” 韓非辭道,“臣乃韓國使節,焉敢與預大國內事。”嬴政固請不止。 韓非心中交戰。他的書大半已經落入嬴政手中,他對於嬴政的利用價值已經大大減小。如果他還想為韓國謀利的話,就必須放下身段,開始順應嬴政,陽奉而陰圖之。眼下,嬴政以秦國內政相問,這正給了他機會。關鍵是,他能抓住這樣的機會嗎?對他來說,他即將獻給嬴政的計策,必須看起來完全是為了秦國著想,而實際上卻又能起到削弱秦國的效果。要作到這點,難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韓非計較已定,道,“臣見識淺陋,雖有所欲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無妨。” 韓非道,“臣於秦知之甚淺。然以臣之見,有一人不可不殺。” 嬴政道,“何人?” 韓非頓了一下,道,“臣請殺鄭國!” 嬴政聞言大感意外。鄭國?他可是你們韓國派來的間諜,疲秦之計嘛。就算你說要殺他,我也知道你們曾經是一伙的。雖然如此,嬴政還是耐心問道,“為何要殺鄭國?” 韓非道,“鄭國為間於秦,依律當誅,何須多問。”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殺鄭國,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韓非面色不改,冷聲道,“人若有罪,則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敗也。法敗則國亂,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誅殺鄭國,不過一時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續修關中水渠,為秦萬世之利。非欲亂法令,以便從事而已。” 韓非叫道:“陛下大謬也。”嬴政臉色一變,從未有人膽敢這樣對他當面指斥!韓非不待嬴政發作,已接著說道,“陛下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謂殺鄭國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聖君不赦。陛下赦鄭國,乃舍常法而從私意,於是秦人皆知,法有兩適,而陛下私意為大。陛下私意行,則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舍法而不顧也。於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國之道廢。” 嬴政道,“寡人赦免鄭國,一言既出,斷無收回之理。出爾反爾,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議,恕寡人不能聽。” 韓非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來,所以六世有勝於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誅。臣書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韓非態度之激烈,讓嬴政頗為驚訝。他注視著韓非因激動而潮紅的臉龐,不免想到,眼前這人,我能讀他的書,但願也能讀他的心。鄭國的水渠尚未修完,無論如何也殺不得。韓非如此堅持要殺鄭國,究竟是為了取信於我,還是意在讓關中水渠半途而廢,弱我大秦呢? “誠有功,雖疏賤必賞;誠有過,雖近愛必誅。”的確是韓非在他書中一再強調的思想。可是,韓非的動機,真的只是堅守自己的學術立場這麼簡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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