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8·匕首之路

第5章 序言欺騙的外表

艾森勒看著這片被稱作黑丘的低矮丘陵,這些摻雜著大塊岩石的土堆,陡峭崎嶇的羊腸小路在其間盤曲環繞。這些山丘不算高峻,但它們組成的地形相當複雜,有些小路只有山羊能夠通過。在這些乾枯的樹林和棕褐色的草甸上走三天未必能看見一個人影,也許只是半天的路程卻有七八個避世隱居的村落。黑丘適於耕種的平坦土地並不多,也遠離商道,而且,現在的黑丘比以往更加荒蕪了。在距離她和她的武裝護衛不到四十步的地方,一頭憔悴的老虎消失在陡峭的山坡後面。西方,一群禿鷲在空中盤旋著。血紅的太陽周圍沒有一絲雲彩,只有熱風襲來時帶起的大片塵埃。 艾森勒漫不經心地任由坐騎緩步前行,身後跟著五十名她最優秀的部下。與她近乎傳奇的祖先蘇萊莎不同,她不會因為自己擁有風雲王座,就以為天氣會隨著自己的意願而改變。至於說匆忙……所有信件都用密碼寫成,而且經過了嚴格的保密手段,確保不會洩露。他們通過這些信件,就進軍的命令達成共識,而且每個人都同意,在行動中不能引起任何注意。這不是一個輕鬆的任務,有人甚至認為這個任務不可能達成。

艾森勒皺皺眉頭。已經走了這麼遠,卻還沒有殺死一個路人,她的運氣的確不錯。沿途的一兩個巨森靈聚落也不必擔心,巨森靈從不關心人類的事情,或者應該說,他們只關心早已過去很久的事情。至於那些村莊……它們都非常小,不可能有白塔的眼線,或者是那個自稱為轉生真龍的眼線(也許他真的是轉生真龍,只是艾森勒還無法確定這是否能讓局勢更好一點)。不過總會有小販經過這些村落,小販攜帶著商品,也攜帶著同樣多的流言。而流言像一條永遠不斷分出支流的河川,會將黑丘發生的事情帶到全世界去。只是幾句話,一個與世隔絕的牧羊人就在五百里格外的地方點燃了火焰。他的火焰已經蔓延過森林和草原,蔓延過一個個城市,甚至國家。 “賽萊拉,我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剛說完這句話,艾森勒就緊皺了一下眉頭。她不是小孩子了,但不多的幾根灰髮仍然無法讓她徹底管住自己的舌頭。不管怎樣,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艾森勒的首席諮政一踢自己的褐色母馬,靠近了女王皮毛光潔的黑色閹馬。賽萊拉有一張平和的圓臉,黑色的眼睛流露出思慮的神情。她的樣子很像一名穿著貴族騎裝的農婦,但那張滿是汗水的平凡面孔之後,卻有著不輸任何兩儀師的精細頭腦。 “其他的選擇只會導致不同的風險,絕不會更加安全。”她不動聲色地答道。雖然有一副矮壯的身材,但她在馬鞍上的姿態如同出席舞會般優雅從容。賽萊拉總是這樣不動聲色,不是裝腔作勢,而是完全波瀾不驚。 “無論真相為何,殿下,白塔顯然已經分裂,並因此而癱瘓了。當您還在努力監守妖境的時候,世界卻已經在您的背後崩潰。因而您應當肩負起自己的責任。” 必須採取行動,這就是她來到這裡的原因?是的,如果白塔不願,或不能擔負起責任,那就必須有人去擔負。如果世界已經崩潰,看守妖境又有什麼用?

艾森勒看了一眼另一側身材瘦高的男子。斑白的鬢角映襯著他高傲的面容,蒂露坎之劍插在裝飾華麗的劍鞘中,倚在他臂彎上。這把劍被稱為蒂露坎之劍,那位傳說中的亞朗瑪戰士女王可能真的使用過它,它是一件古物,傳說是用至上力打造出來的。依照傳統,那把劍的雙手握柄一直朝著艾森勒,但艾森勒不會像那些火爆的沙戴亞女人一樣舞刀弄劍。女王的職責是思考、領導和命令,想要當一名士兵的女王不會對她的軍隊有任何好處。 “你說呢,執劍官?現在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問題?” 身穿刺繡天鵝絨和軟皮外衣的巴狄瑞爵士,從鑲金馬鞍上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旗幟,然後用有些矯揉造作的語氣說:“我不喜歡隱藏自己的身份,殿下,全世界很快就會知道我們,以及我們的行動。我們或者會一命嗚呼,或者會名垂青史,或者兩者兼而有之。那樣的話,後人最好知道他們應該在史籍上寫下些什麼名字。”巴狄瑞有條毒舌。表面上,他對於音樂和服飾的關心超過任何事物,譬如,他這身剪裁良好的藍色外衣已經是他今天換過的第三套。但像賽萊拉一樣,這也只不過是他的表象而已,這位風雲王座的執劍官所肩負的責任,遠遠重於他手中的長劍和鑲珠嵌寶的劍鞘。自從艾森勒的丈夫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後,巴狄瑞就一直是坎多軍隊的統帥,艾森勒的大部分士兵都願意追隨他直到煞妖谷底。巴狄瑞並不是世人公認的名將,但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作戰,以及應該如何取得勝利。

“會面的地方一定就在前面。”賽萊拉突然說道。此時,巴狄瑞派出的斥候兵也回來了——一名頭盔上裝飾著狐狸頭、名叫羅莫斯的士兵立馬在前方的山丘頂端。他一手斜持著長槍,另一隻手打著“目的地已進入視野”的手勢。 巴狄瑞轉過胯下高大的棗紅色閹馬,命令衛隊止步(如果他想的話,他的聲音可以雄渾又宏亮)。他接著掉頭追上了艾森勒和賽萊拉。這次他們要見的人是他們長久的盟友,但是當他們經過羅莫斯身邊時,巴狄瑞向這名窄臉部下發出了“保持絕對警惕”的命令。也就是說,羅莫斯隨時可以發出訊號,讓衛隊沖過來援救他們的女王。 看到賽萊拉點頭贊同這個命令,艾森勒只是微微嘆了口氣。雖是長久的盟友,但時間會孕育猜疑,就如同糞堆會孕育蒼蠅;當有人去攪動糞堆的時候,本來藏在暗處的大群蒼蠅就會轟然而起。過去一年裡,已經有太多南方君王死亡或失踪,這讓艾森勒也感到自己的王冠不再安穩。太多國家成了廢墟,也許獸魔人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無論這個叫亞瑟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人,他一定得對此有個交代。

走過羅莫斯身邊,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小片稱不上山谷的窪地。零星分佈的幾株羽葉木、藍杉、三葉松和橡樹上還殘留著最後一點綠色,其他樹上只能看見枯葉和禿枝。更往南的地方,立著一座醒目的尖碑,也是他們選擇在這裡見面的原因——一根細長的尖碑,如同一條閃耀的金色緞帶斜倚在山坡上,除了被埋在土中的一段,它在樹梢以上的部分足有兩百尺高。黑丘地區所有可以自己跑出家門的孩子都知道它,而距離這裡最近的村莊也在四天路程以外。沒有人願意走進這個地方的方圓十里之內。關於這個地方的傳說充滿了瘋狂與死亡——行走於世間的死亡,因為碰觸這座尖碑而導致的死亡。 艾森勒不認為自己是個容易幻想的人,但她還是微微打了個哆嗦。妮安說,這座尖碑是傳奇時代的殘跡,而且是完全無害的。運氣好的話,這位兩儀師不會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場談話。死人在這裡並不能重新行走於世上,這有點可惜。在傳說中,蒂露坎曾經親手砍了一名偽龍的頭,卻為另一個能夠導引的男人生了兩個兒子。或者,這兩個男人也許根本是同一個人。也許,蒂露坎能夠知道怎樣才能活著度過眼前的危機,並完成任務。

如同預料,艾森勒首先要見的兩個人正等待著她,他們也各帶了兩名隨從。培塔·奈齊曼曾經如同星光一樣英俊,雖然初遇這位長者的時候,她早已褪去了所有青春氣息,但她立刻就像小女孩一樣被他迷住了。現在,這個當年俊美無儔的男人多了許多皺紋,減了不少髮絲,剩下的頭髮也大半變成了灰色。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剪去了艾拉非風格的辮子,留起了短髮,但他仍然挺直腰桿坐在馬鞍上。他穿著帶刺繡的綠色絲綢外衣,艾森勒能看出,那件外衣裡面顯然沒有墊肩的襯托。他肯定還能精力充沛地使用腰間的那柄佩劍。方臉的埃沙·托吉特剃光了頭,只留下頭頂的髮絲,結成頂髻。他穿著古銅色的外衣,比艾拉非國王矮一個頭,身形也略顯單薄;但培塔與他相比,卻顯得柔和多了。夏納的埃沙臉上並沒有任何兇惡的表情(雖然他眼睛裡似乎蘊含著一點揮之不去的哀傷),而夏納國王,艾森勒懷疑他是用與他背後大劍相同的材料鑄成的。艾森勒信任這兩個人,也希望他們的家族關係有助於堅定這種信任。婚姻一直像共同對抗妖境的戰爭一樣鞏固著邊境國家的盟約,艾森勒的一個女兒嫁給了埃沙的第三個兒子,一個兒子娶了培塔最喜愛的孫女為妻,另外,她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分別和這兩個家族聯姻。

兩名國王的隨從就像他們的國王一樣相差甚遠。一如往常,伊師迦·忒萊西安彷彿剛剛從酒宴的爛醉中醒過來一般,艾森勒從沒見過任何像他一樣胖的男人還能騎在馬背上。他優質的紅色外衣上滿是皺褶,眼神迷濛,鬍子也沒有刮。與之相反,高瘦整潔的齊瑞爾·西恩里如果擦去臉上的汗水和塵土,就和巴狄瑞一樣優雅了,他的靴腰、手套和長辮子上都綴著銀鈴,臉上永遠都是不可一世的表情,大概只有面對著培塔的時候,他才不會越過那突出的鼻尖看人。的確,西恩里在許多方面都是個傻瓜——艾拉非國王並不常聽取諮政們的意見,他們更喜歡和他們的王后交流各種想法,但西恩里也絕不像表面那麼簡單。而愛格馬·加加得比埃沙更顯壯碩,這個穿著質樸的男人完全是用鋼鐵和岩石打造的,身上的武器比巴狄瑞的還要多——他自身就是一件致命的武器。窈窕俊美的艾莉桑·褚靈和粗壯平實的賽萊拉形成鮮明的對比,那件手藝精緻的藍色絲裙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適。她火熱的眼神也和賽萊拉的靜如止水形成了同樣鮮明的對比,但同賽萊拉一樣,只從表面來判斷她絕對是個錯誤。 “和平與光明眷顧你,坎多的艾森勒。”埃沙用粗糙的嗓音對勒住馬的艾森勒說。與此同時,培塔也朗聲說道:“光明庇護你,坎多的艾森勒。”

培塔的聲音永遠會讓女性的心跳加速,不過艾森勒知道,梅努蒂一生中不曾有過任何嫉妒,身為培塔的妻子,她知道,她的丈夫從頭到腳都是屬於她的。 艾森勒簡短地響應了他們的致敬,然後說道:“我希望你們一路上沒有被其他勢力察覺。” 埃沙“嗯”了一聲,靠在鞍尾上,神情嚴峻地看著艾森勒。他是個剛硬的男人,但在失去妻子十一年後的現在,仍然為他的愛人哀慟。艾森勒讀過他因為思念亡妻而寫下的詩篇。任何人都不像表面上那樣簡單。 “如果我們被發現了,”他低聲說道,“我們現在也許已經回去了。” “你不是已經說過要回去嗎?”西恩里一邊說,一邊甩了一下帶穗的韁繩,他語帶輕蔑,但裡面算是還有足夠的禮貌,讓這句話還不至於成為一個挑釁。即使這樣,愛格馬冰冷的目光已經落在他身上,同時在馬鞍上稍微動了動身體。古老的聯盟串起了與妖境的無數次戰鬥,但已經有新的疑慮盤旋其中了。

艾莉桑的坐騎輕踏了兩步,這匹灰色的母馬像戰馬一樣高,黑色長鬃中的幾縷白絲似乎也豎了起來。她的眼神讓人很難相信夏納女人並沒有接受戰鬥的訓練。她的頭銜只是夏納王室的紗塔揚,但任何知道內情的人都不應該相信紗塔揚的影響只限於廚師、僕役和供糧隊。 “莽撞不代表勇敢,西恩里爵士。我們丟下妖境,無人看守,如果我們失敗了,即使我方取得勝利,我們之中一些人的頭顱也會被放到矛尖上去。也許那是我們所有人的下場,即使亞瑟不那樣做,白塔也不會放過我們。” “妖境似乎已經休眠了,”忒萊西安嘟囔著,一邊摩擦肥胖的面頰,發出刮蹭胡髯的聲音,“我從沒有見過它如此平靜。” “暗影從不會休眠。”加加得平靜地說。忒萊西安點點頭,彷彿在考慮愛格馬的話。愛格馬是他們之中最優秀的將軍,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將軍之一。但忒萊西安之所以能站在培塔身邊,絕不因為他僅是個好酒伴。

“只要獸魔人戰爭不再重演,我留下的力量已經能夠監守妖境,”艾森勒堅定地說,“我相信你們也是這樣。不過這沒有關係,有人真的相信我們現在還能回頭嗎?”她的口氣是不容質疑的,不應該有人響應她的話,但還是有人說話了。 “回頭?”一名年輕女子清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沙戴亞的泰諾比正策馬飛馳而來,她猛地一拉韁繩,胯下的白色閹馬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她穿著深灰色的緊身騎裙,袖子上綴著一串大珍珠,細腰和渾圓的乳房處繡著大片金紅色的螺旋花紋。她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如果不是鼻子過大,她就是一個標準的美女了,一雙深藍色的鳳目中閃耀著自信的火焰。如同艾森勒預料的,沙戴亞女王的身邊只帶著卡力安·拉姆辛,她眾多的叔舅之一。這名頭髮花白的男人有一張鷹隼般的、帶著傷疤的面孔,厚重的髭髯一直繞過了嘴角。但泰諾比·卡扎笛只會聽取戰士們的意見。 “我不會回頭,”她繼續用強硬的語氣說道,“無論你們怎樣做。我會派遣我親愛的叔父達弗朗,前去為我拿來偽龍馬瑞姆·泰姆的頭顱。如果我能相信所聽到的半數傳聞,現在他和泰姆都向那個亞瑟效忠了。我帶來了將近五萬人,無論你們怎樣決定,我不會回頭,直到我的叔父,以及亞瑟,明白是誰在統治沙戴亞。” 艾森勒與賽萊拉、巴狄瑞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培塔和埃沙已經在向泰諾比表明,他們同樣會繼續行進。賽萊拉用最輕微的動作搖了一下頭,聳了一下肩;巴狄瑞則不加掩飾地翻了翻眼睛。艾森勒從沒有想過泰諾比會置身事外,但這個女孩確實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沙戴亞人都很奇特(艾森勒經常感到奇怪,她的妹妹愛諾妮在嫁給泰諾比的另一位叔父之後,怎麼還能夠和自己的丈夫相處得那麼好),而泰諾比則將沙戴亞的奇特推向了巔峰。當然,沙戴亞人喜歡炫耀美貌,但泰諾比會讓阿拉多曼人吃驚,讓阿特拉人顯得呆板遲滯。沙戴亞人的脾性相當火爆,泰諾比的脾氣更如同強風中的野火;而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提供了點燃火的火星。艾森勒從沒有想過要說服這個女人改變意志,這一點大概只有達弗朗·巴歇爾曾經做到。而且,泰諾比還有一個婚姻問題。 泰諾比依然年輕,但也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婚姻是王室成員的責任之一,對於國王,這份責任就更重——他們要以此確立盟約,並為國家提供繼承人。不過艾森勒從沒有想過要讓自己的兒子娶這個女孩,成為她的丈夫:泰諾比對於丈夫的要求標準完全是艾森勒無法接受的。那個男人要一次能殺死十隻以上的魔達奧,同時又能夠彈奏豎琴和寫詩;要能夠騎著駿馬從陡峭的山坡上飛馳而下(或者是飛馳到山頂),又能夠與學者達人談古論今;要對她百依百順(畢竟,泰諾比是一位女王),但有時候又要能毫不在意地把她從肩膀上摔過去。所有這些條件,這個女孩都不允許打絲毫折扣!艾森勒希望光明能保佑選擇娶這個女孩的男人。泰諾比從沒有直接明說這些條件,但任何有腦子的女人都能從她平時關於男人的閒聊中輕易地把這些條件拼湊出來。泰諾比這一輩子估計是找不到丈夫了,這意味著繼承王位的將是她的叔父達弗朗,或者是達弗朗的繼承人。 艾森勒聽到幾個詞,立刻轉向右側,她不應該讓腦子裡有那麼多胡思亂想,畢竟現在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兩儀師?”她厲聲問道,“什麼兩儀師?”除了培塔以外,他們的白塔諮政在得知白塔出事以後都離開了。艾森勒的諮政妮安和埃沙的愛絲琳,更是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就消失得無影無踪。如果兩儀師得悉了他們的計劃……是的,兩儀師總是有她們自己的計劃,一直都是。艾森勒不喜歡看到自己同時將雙手伸進了兩隻黃蜂巢裡。 培塔聳聳肩,臉上顯出一絲尷尬,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強烈的表情了,他像賽萊拉一樣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你不能期望我就這樣丟下科萊妲,艾森勒,”他用圓潤動聽的嗓音說道,“即使我能向她隱瞞我們的準備。”艾森勒沒有這樣的期待。培塔心愛的妹妹是兩儀師,這讓艾拉非國王對於白塔有著深厚的好感。但艾森勒的確曾經希望培塔能夠更謹慎一些。 “科萊妲有訪客,”培塔繼續說道,“一共是七個人,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帶著她們應該是比較謹慎的選擇。幸好她們沒有向我要求任何解釋。” “光明照耀我們的靈魂,收容我們的靈魂!”艾森勒喘了口氣。賽萊拉和巴狄瑞似乎也說了同樣的話。 “八位兩儀師,培塔?八位?”現在,白塔一定已經對他們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 “我還有五個,”泰諾比插話的口氣彷彿在說她有了一雙新軟鞋,“她們在我離開沙力達之前找到了我。我相信我們是偶然相遇的,因為她們顯得像我一樣吃驚。知道我的目的之後,她們就跟著我了,我現在還不明白她們是怎麼知道的。而且我本以為她們在知道以後,會立刻去找梅瑪拉的。”她緊皺起眉頭,眼睛中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愛莉達想派出一位兩儀師鎮住泰諾比,這實在是她巨大的誤算。 “實際上,伊蕾欣和其他兩儀師似乎比我更關注這次行動的保密性。” “即使這樣,”艾森勒堅持說,“十三位兩儀師,現在所差的只是她們其中之一想辦法送出訊息,一個寫了幾行字的紙條,讓受到脅迫的士兵或僕人帶出去。你們認為自己都能阻止這種事發生嗎?” “骰子已經滾到了骰盅外面。”培塔說。他的意思是做過的事情無可挽回,艾拉非人幾乎像沙戴亞人一樣古怪。 “繼續向南前進吧。”埃沙說,“也許將十三位兩儀師帶在身邊也不錯。”眾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大家都在回味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但沒有人想把它們說出來。這和對妖境作戰完全不同。 泰諾比突然發出一陣令人吃驚的笑聲,她的坐騎似乎也受到了驚嚇,但立刻被她穩住。 “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南進發,不過,我邀請你們所有人今晚在我的帳篷里共進晚餐。你們可以與伊蕾欣和她的朋友們交談,看看你們的判斷是否和我一樣。也許明晚,我們都可以去培塔的帳篷,向他的科萊妲的朋友提出我們的問題。”這個建議是這麼合理,如此有必要,立刻得到了全體人員的一致同意。然後,泰諾比又像剛想起來一樣說道:“艾森勒,如果你允許我的舅父卡力安今晚坐在你身旁,他一定會非常高興,他已經仰慕你很久了。” 艾森勒向卡力安·拉姆辛瞥了一眼——這個男人一直安靜地立在泰諾比身後,似乎連呼吸都沒有。她只是瞥了他一眼,那頭鬢髮斑白的鷹立刻低垂下眼睛。片刻之間,艾森勒看見了自從她心愛的布瑞死後再沒有出現過的情景——一個男人看著她,不是看著一位女王,而是看著一個女人。驚訝的情緒讓她不由得停止了呼吸。泰諾比的目光從她的舅父移到艾森勒身上,嘴角似乎流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憤怒湧上艾森勒的心頭。即使是卡力安的眼神也無法像這個微笑一樣,讓這件事變得如同春天的泉水一樣透徹。這個小丫頭想讓這個男人當她的丈夫?這個小丫頭以為……突然間,悲傷代替了憤怒。艾森勒在更年輕的時候,就曾經為她寡居的姊姊耐澤麗安排過婚事,當時那樣做是為了國家的需要。不管耐澤麗一開始怎樣反對,她還是愛上了伊斯米克爵士。長久以來,她也安排過其他許多婚姻,這甚至讓她覺得婚姻不再是什麼神聖的事情了。她又看了卡力安一眼,這次是相當長久的注視。他滿是皺紋的臉已經恢復了莊重的神情,但那種眼神還沒有褪去。她的伴侶一定要是個剛強的男人。她可能沒怎麼照顧她的親族,但至少她一直在為她的孩子們爭取能夠享受愛情的機會,而且她也絕不會虧待自己。 “與其在閒聊中浪費時間,”艾森勒仍然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喘息,“不如現在就開始我們要做的事情。”光明燒了她的靈魂吧!她是個成熟的女人,而不是第一次遭遇求婚者的女孩。 “好嗎?”她問道。這一次,她的語氣變得足夠嚴厲了。 他們已經在秘密信函中就各種問題達成了共識,一切計劃也要等到他們向南進軍,依照情勢的變化再做調整。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只有一個——邊境國簡單而古老的儀式。自從世界崩毀以來,這個儀式史籍所載只有七次——當其他人紛紛退卻的時候,邊境國的君主們將團結在一起,策馬向前。 艾森勒吸著涼氣,用匕首劃過左手掌。泰諾比帶著笑意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培塔和埃沙的臉上自始至終都輕鬆如常。四隻手緊緊握住,從心臟裡流出的血匯聚在一起,然後落在地上,融入岩石般的硬土之中。 “永為一體,直到死亡。”埃沙說。他們全都隨著他說道:“永為一體,直到死亡。”這是他們以鮮血和大地立下的誓言。現在,他們必須去找蘭德·亞瑟,去做他們必須做的事情,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確認圖蘭娜可以不需幫助就能在軟墊上坐穩之後,維林便站起身,離開了這個頹然垂首、喝著水或者是在嘗試要喝水的白宗姊妹。圖蘭娜的牙齒一直在銀杯的邊緣顫抖,這一點並不令人吃驚。帳篷的入口非常低,維林不得不彎下腰才能走出去。疲倦立刻像錘子一樣插進了她的腰椎。維林不害怕自己背後這個穿著黑色粗羊毛長袍的女人,她緊緊地握持著這個女人的屏障,而且以圖蘭娜現在的狀況,即使維林放開屏障,她在幾個小時之內大概也很難導引出一個火星,更不可能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從背後偷襲維林,即使她可能有這種不可思議的念頭。這並不是白宗的思維方式。 艾伊爾人的營帳覆蓋了圍繞凱瑞安的大片山丘,低矮的土色帳篷之間,只看見不多的幾株孤樹,空氣中懸浮著淡薄的塵埃。但炎熱、塵土和頭頂噴著怒火的太陽,都無法對艾伊爾人造成任何困擾,他們在營帳之間為了各種事情來回奔忙,讓這裡彷彿變成了一座都市。在維林的視野中,到處都有男人在屠宰牲畜、修補帳篷、打磨刀具和製作他們穿的軟靴。女人們在篝火上烘烤或烹煮食物,製作女紅,一邊照看著小孩子們。到處都有穿白袍的奉義徒來回奔忙,運送物品、拍打地毯、照顧馱馬和騾子。當然,這裡沒有小販和商舖,也沒有牛車馬車。與其說是一座都市,不如說是上千個村莊聚集在一起。男人的數量遠超過女人,除了用力錘擊鐵砧的鐵匠以外,所有沒穿白袍的男人都帶著武器,大多數女人也是如此。 這裡的人口數量肯定比得上一座大型都市,幾名遭囚的兩儀師根本不可能從這裡逃出去。維林看見在距離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有一名穿黑袍的女人正蹣跚而行,她拖著一塊牛皮,堆在牛皮上的岩石幾乎和她的腰一樣高。兜帽遮住了她的臉,但在這裡,除了那些被俘虜的姊妹以外,沒有人會穿黑袍。一名智者在那黑袍女子旁邊來回踱著步,她的周身有至上力的光暈,旁邊還有兩名槍姬眾。每當那名姊妹腳步遲緩的時候,她們手中的鞭子就會立刻抽過去。維林不知道艾伊爾人是不是故意要讓她看到這一幕。今天早晨,她已經看見柯爾倫·希爾丹睜大了雙眼,汗流滿面地背著一個盛滿沙礫的大籃子,在一名智者和兩名高大的艾伊爾男人的看押下,踉蹌地爬上一道山坡。昨天她看見的是薩倫妮·耐姆達,艾伊爾人讓她從一個皮桶裡用雙手舀起水,倒進另一個皮桶裡。他們用鞭子抽她,催趕她加快速度,但如果她灑出一滴水,立刻就會招致更凶狠的鞭打。薩倫妮曾經偷偷問維林,為什麼要讓她們做這些事,但她顯然沒有期待維林給她答案。維林還沒有來得及對她說話,槍姬眾們已經又在抽鞭子了。 維林壓抑住一聲嘆息,因為她不可能樂於見到姊妹們被這樣對待,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或需要;也是因為相當數量的智者們想……她們想要什麼?想讓她知道兩儀師的身份在這裡不值一錢?荒謬。但這一點在多日以前,她們就已經清楚地向她表明了。也許她們認為她也應該被套上一身黑袍?至少現在她還是安全的。智者們的許多謎團還有待她逐一去破解,其中最不重要的,就是智者內部的等級劃分。也許這一點是最不重要的,但它關係著所有智者們的行為和思考方式。剛才還在發號施令的智者,往往在另一件事上又會對自己之前所命令的智者俯首帖耳,維林卻看不出這種轉變的任何徵兆和原因。不過,一直沒有人向索瑞林發出過任何命令,維林大概能確信這一點。 想到此,維林心中不自禁地湧起一陣滿足感。今天早晨,在太陽宮中的時候,索瑞林要求知道對濕地人最大的羞辱是什麼。科魯娜她們不明白,她們並沒有認真觀察這裡發生的一切,也許她們是在害怕自己可能知道的信息,害怕那些赤裸裸的事實會考驗她們剛立下不久的誓言。她們仍在努力向自己證明,她們被命運推動而走上的是正確的道路。而維林已經有了走上這條路的理由和目的。她的口袋裡有一份清單,她準備在單獨面見索瑞林的時候交給她,不需要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有一些俘虜她還沒有見到,但她相信自己已經總結了大部分信息。這份清單上列出了索瑞林正在尋求的那些女人的弱點,這些穿黑袍的女人將要面對更加困苦的生活了。如果運氣好的話,她的努力將起很大作用。 兩名魁梧粗壯的艾伊爾人坐在帳篷外面,肩頭各倚著一柄大斧。他們似乎一直在專心地玩著翻繩遊戲,但是維林從帳篷裡探出頭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註意她了。那個叫柯郎姆的大漢站起身的時候,動作靈活得好像從樹梢彈起撲食鳥雀的毒蛇。叫蒙儋的那個人收好翻繩,也隨之站起。維林站直的時候,頭頂還夠不到這兩個人的胸口。當然,她能同時把這兩個人倒提起來,好好摔打他們一番,如果她敢這樣做的話。在這裡,維林總是會有這樣的念頭。他們是她的嚮導,也負責保護她,避免讓她與這裡的人發生誤會與紛爭。毫無疑問,他們會將她的一言一行向智者們報告。出於某些原因,維林更想讓托馬斯陪她,但她對此並不堅持。向自己的護法保守秘密比向陌生人保守秘密要困難得多。 “請告訴珂琳達,我對圖蘭娜·諾瑞爾要做的已經結束了。”維林對柯郎姆說,“再請她讓嘉德琳·亞魯玎來見我。”維林想要先對付沒有護法的姊妹。柯郎姆一言未發,只是點點頭就轉身跑走了。這些艾伊爾人不太講究禮貌。 蒙儋蹲下身,用藍得驚人的眼睛看著她。無論她說什麼,他們之中總會有一個人留下來看著她。蒙儋的額頭上繫著一條紅布,上面繪著古代兩儀師的標誌。像其他有這樣裝束的男人和所有槍姬眾一樣,他似乎在等待著維林犯下錯誤。在維林的一生中,他們並不是第一批有這種企圖的人,對於維林而言,這遠遠算不上是危險。維林犯下的最後一個嚴重錯誤,是七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給了蒙儋一個含混的微笑,然後緩步向帳篷中走去。當她在帳門前彎下腰的時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什麼東西,她全部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如果那個艾伊爾人現在要割開她的喉嚨,她也完全不會注意到。 就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九或者十名女人正跪成一排,在扁平的石板上滾動著石碾,就像所有那些偏遠的農莊中一樣。另一些女人用籃子運來穀物,再帶走粗麵粉。磨面的女人們穿著暗色的裙子和白外衫,用頭巾將頭髮繫住。她們之中只有一個人的頭髮沒有垂到腰際,而且那個人的身上甚至沒有一條項鍊或手鐲。這時那個人抬了一下頭,她的臉被陽光曬成了赤紅色。當她碰巧與維林對視的時候,維林從她眼中看到了強烈的恨意,而且,這份恨意在她看到維林的時候,變得更加兇惡。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已經低下頭,繼續工作。 維林用最快的速度鑽進了帳篷,但還是感覺到腸胃一陣陣地抽搐。伊爾甘屬於綠宗,或者可以說,曾經屬於綠宗,在蘭德·亞瑟靜斷她之前。兩儀師被封閉的時候,與護法的約縛會被削弱、模糊,而如果是靜斷的話,約縛會徹底被切斷,如同死亡時一樣。伊爾甘的兩名護法之一,在她被靜斷時立刻死亡了;另一個則死在和艾伊爾人的搏殺裡。伊爾甘很可能也希望死在那個時候。靜斷。維林將雙手按在胸口上。她不會為此而感到噁心,她的境遇曾經比被靜斷的女人更可怕,更可怕得多。 “沒有希望了,對不對?”圖蘭娜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她無聲地啜泣著,眼睛望著在手中發抖的銀杯,目光卻似乎落在某個遙遠而恐怖的東西上:“沒有希望了。” “只要努力,總有出路,”維林不經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你必須努力去找。”現在維林的腦子裡思緒翻湧,卻沒有任何一條與圖蘭娜有關。伊爾甘的靜斷,讓她覺得自己彷彿吃了一整罐腐臭的油脂。只有光明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受。但那個女人為什麼會在這裡打磨穀粒?還穿得像是個艾伊爾女人!她也是被迫在那里工作,好讓維林看到的?真是愚蠢的問題,雖然幾里以外就有蘭德·亞瑟那樣強大的時軸存在,但維林能忍受的巧合也是有限度的。不過,有時候細微的錯誤同樣會造成致命的結果。如果索瑞林決定打垮她,那麼她能堅持多久?可能只會是一段短得可憐的時間。索瑞林絕對是她遇過的最強悍的人之一,而且她找不出任何能夠阻止索瑞林的事情。不過,這是可以擱到明天再去擔心的問題,過多的煩惱肯定是沒有益處的。 維林跪下身,花了一些力氣想要安慰圖蘭娜,但成效不大,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那些安慰的話空洞得可憐。圖蘭娜的眼睛裡只有慘淡的陰霾。除了圖蘭娜自己,什麼也改變不了圖蘭娜的狀況,她必須從自己的內心找出力量來。但這名白宗姊妹只是哭得更加悲苦,雖然沒有哭聲,但肩膀不停地顫抖著,淚滴接連不斷地從她的面頰落下。直到兩名智者和兩名年輕的艾伊爾男人走進帳篷(在這樣的矮帳篷裡,艾伊爾男人根本直不起腰),維林才感到一陣輕鬆。她站起身,流暢地行了一個屈膝禮,但那些艾伊爾人對她沒有絲毫興趣。 戴維娜是一名綠眼、黃頭髮的女人;洛賽恩的眼睛是灰色的,暗褐色的頭髮只能在陽光下看見幾縷紅色。這兩個肩膀超過維林頭頂的女人,都表現出一副恨不得讓別人代替自己完成這骯髒任務的神情。她們兩個的導引能力都很弱,甚至不足以單獨屏障圖蘭娜,但她們已經連結在一起,就如同她們從出生時就這樣連結著一樣。她們雖然是兩個人,陰極力的光暈卻融為了一體。維林強迫自己露出微笑,以免雙眉緊皺起來。她們是從什麼地方學到這個的?維林願意用自己的一切打賭,就在幾天以前,她們還不知道這種技巧。 艾伊爾人的行動迅速而流暢,艾伊爾男人彎下身,將圖蘭娜架起來。銀杯從圖蘭娜的手中落下,杯子已經空了,這對圖蘭娜是一件幸運的事。圖蘭娜沒有反抗,反抗也沒有用。這兩個人都能把她像一袋穀子一樣放在手臂下挾走,但圖蘭娜還是張開嘴,發出一聲無力的哀哭。艾伊爾人並沒有留意她的反應。戴維娜集中起連結的力量,接過了屏障。維林馬上放開了真源。艾伊爾人不信任她,不會容忍她沒有原因地握持陰極力,不管她曾經立下過什麼樣的誓言。艾伊爾男人把圖蘭娜向帳篷外拉去,圖蘭娜的赤腳在地毯上拖曳著,智者們也跟隨她走了出去。維林能為圖蘭娜做的一切都已經做了。 維林呼出一口氣,頹然坐倒在一塊亮色的穗子軟墊上。一隻精緻的金質繩紋托盤放在她身邊的地毯上,裡面放著另一隻銀杯和一隻錫鑞酒罐。當然,這些東西本不是一套的。維林提起酒罐,將那隻銀杯斟滿,深飲了一口。她感到口乾舌燥,疲憊不堪,距離天黑還有幾個小時,但她覺得彷彿已經背著一隻沉重的箱子走了二十里山路。她將杯子放回到托盤裡,從腰帶的荷包中拿出那個皮封的小冊子。無論她向艾伊爾人提出什麼要求,總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得到響應,她正好趁著這段時間,研讀一下自己的筆記,或者做一些新的記錄。 俘虜們沒有什麼新的信息值得記錄,但凱蘇安·梅萊丁在三天以前突然出現,這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事情。凱蘇安的目的是什麼?那個女人的同伴不算什麼,但她本身卻是一個傳奇。即使排除這個傳奇中所有不可信的部分,她也是非常危險的;危險,而且不可預料。維林從身上的木製書寫匣中拿出鋼筆,又伸手去擰墨水瓶的塞子。而另一名智者在此時走進了帳篷。 維林急忙站起身,筆記本都掉在了地上。亞愛隆完全沒有導引能力,但維林向這個灰髮女人行了一個比剛才深得多的屈膝禮。她本來打算用裙子遮住自己的筆記本,但亞愛隆先伸出了手。維林站直身體,平靜地看著這個高個子女人用拇指將這個小本子一頁頁翻過。 一雙天藍色的眼睛終於望向維林,那是冬日的天空。 “一些漂亮的素描,大量關於植物和花卉的筆記,”亞愛隆冷冷地說,“我看不出這和你被派來要問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她將那個本子遞向維林。 “謝謝您,智者。”維林恭順地說著,將筆記本放回到腰間的荷包裡,然後又行了一個深深的屈膝禮。 “我習慣記錄下我所看到的一切。”總有一天,她會完整地寫出她用在筆記中的密碼,只有那樣,她在白塔圖書館上方房間裡那些滿箱滿櫃的紙張才會有價值,但她希望那一天不要太早到來。 “至於……嗯……那些囚犯,至今為止,她們以不同的口吻陳述著相同的觀點:卡亞肯應該留在白塔,直到最後戰爭。他遭到……嗯……虐待,是在他試圖逃跑之後。不過您一定已經知道這些事。當然,不必擔心,我相信我會了解更多信息的。”一切都是事實,雖然未必是全部事實。維林見過太多的姊妹冒著風險想要將其他人送進墳墓,卻因為沒有很好的理由,反倒害得自己送掉性命。最關鍵的問題是,要確定風險將來自何處。綁架年輕的亞瑟,尤其是做出這種事的,是一個應該向亞瑟表達敬意的使團,這一點激怒了艾伊爾人,讓他們恨不得殺掉所有俘虜的姊妹。現在維林將此稱之為“虐待”,應該不會進一步激怒他們。 亞愛隆調整了一下肩上暗色的披巾,黃金和象牙手鐲隨之發出一陣輕微的碰撞聲。她盯著維林,彷彿是要讀出維林的思想。亞愛隆在智者中的位置似乎相當高,維林曾經看到她褐色的面頰上流露出溫暖輕鬆的微笑,不過她對兩儀師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你將是失敗者,對此我們從沒有懷疑過——她曾經用有些陰沉的語氣這樣對維林說。這樣的話不需要解釋。兩儀師沒有榮譽可言。讓我有一絲懷疑,我會親手用鞭子把你抽到站不起來,再讓我多一絲懷疑,我會把你釘在外面,讓你成為禿鷲和螞蟻的食物。維林沖亞愛隆眨眨眼,竭力做出坦誠的樣子,還有恭順,絕對不能忘記恭順,要溫良服從。她不覺得害怕,她遇到過更加凶狠的瞪視,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而且那些人都很想結束她的生命,並且不會對此有絲毫悔恨。 不過,她能來這里和那些被俘的姊妹對話是耗費了許多努力的結果,她不能讓這些努力付諸東流。她只希望這些艾伊爾人能將更多的情緒表露在臉上。 維林忽然發覺帳篷裡又多了別人,兩名亞麻色頭髮的槍姬眾帶著一名穿黑袍的女子走了進來。這個女人比她們矮了一個拳頭,兩名槍姬眾差不多是把她架進來的。她們身旁還站著提婭琳。這個瘦高的紅發女子麵色冰冷,身上閃耀著至上力的光暈,顯然是她在屏障著這個穿黑袍的人。這位姊妹汗濕的髮捲一直垂到肩頭,粘著縷縷髮絲的面頰上覆蓋了厚厚一層塵土,以至於維林第一眼沒有認出她是誰。她的顴骨略高於常人,鼻子也有些尖峭,一雙褐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翹……柏黛恩,柏黛恩·尼拉姆,維林曾經給這個女孩上過初階生課程。 “我能否問一下,”維林謹慎地說,“為什麼被帶來的是她?我要見的是另一個人。”柏黛恩雖然是綠宗,不過也沒有護法,她在三年前剛剛得到披肩,而綠宗在選擇第一名護法的時候,往往是非常謹慎的。維林覺得自己今天還能再處理兩名姊妹,但必須是兩名沒有護法的姊妹。當然,維林不認為艾伊爾人會任由她選擇詢問的對象。 “嘉德琳·亞魯玎昨天晚上逃走了。”提婭琳惡狠狠地說。維林吸了一口冷氣。 “你們讓她逃脫了?”未經思索的話脫口而出,維林很疲倦了,但這並不能成為這一莽撞行為的藉口。而且,維林完全沒有住嘴的意思。 “你們怎麼會如此愚蠢?她是紅宗!紅宗的人無論在精神還是力量上都很強!卡亞肯正處在危險之中!為什麼不在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立刻通知我們?” “這件事直到今天上午才被發現,”一名槍姬眾怒不可遏地說,她的眼睛如同一雙經過拋光的藍寶石,“一位智者和兩名苛代雷被毒死了,為他們送去飲料的奉義徒被發現時,已經被割斷了喉嚨。” 亞愛隆向那名槍姬眾冷冷地挑起了眉:“她是在對你說話嗎,卡萊琿?”兩名槍姬眾立刻把全部精神集中到被她們架著的柏黛恩身上。亞愛隆只是向提婭琳瞥了一眼,那名紅發智者立刻低垂目光。維林是下一個受到她注視的人。 “你對蘭德·亞瑟的關心,表明了你的……榮譽,”亞愛隆很有些不情願地說,“他將受到嚴密護衛,你對此不需要知道太多。”突然間,她用更加嚴厲的口吻說:“但學徒不能用這種語氣對智者說話,兩儀師維林·瑪瑟雯。”說到“兩儀師”這個詞的時候,她的語氣中露出明顯的冷笑。 壓制住嘆息的衝動,維林又行了一個深深的屈膝禮,她有些希望自己能像剛到白塔時那樣苗條,這些躬身低頭的動作完全不適合她現在的體型。 “請原諒我,智者。”她謙恭地說。逃走了!一切都已經昭然若揭,雖然這些艾伊爾人可能還不明白。 “擔憂蒙蔽了我的心智,”之前沒能在一場意外中讓嘉德琳失去性命,現在她對此感到非常可惜,“以後我會盡全力記住這一點。”亞愛隆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閃動一下,所以維林也無從得知她是否接受了自己的道歉。 “現在我能否接過她的屏障了,智者?” 亞愛隆沒有看提婭琳就點了點頭。維林迅速擁抱了陰極力,接過被提婭琳放開的屏障。在艾伊爾人之中,不能導引的女人可以如此輕易地命令能夠導引的女人,這一點一直讓維林感到驚詫和奇怪。提婭琳在至上力上並不比維林弱多少,但她看著亞愛隆的神情,幾乎像那些槍姬眾一樣小心翼翼。亞愛隆一擺手,兩名槍姬眾立刻跑出了帳篷,只剩下柏黛恩一個人搖搖欲墜地站在原地。提婭琳也跑了出去,只是比槍姬眾們慢了一步而已。但亞愛隆並沒有挪動步子。 “不要對卡亞肯說起嘉德琳·亞魯玎的事情,他有太多事情要關注,不應該讓這種瑣事打擾他。” “我絕不會對他說的。”維林立刻表示遵從。瑣事?像嘉德琳那麼強大的紅宗絕對不是瑣事。也許應該把這件事記錄下來,留待以後做進一步思考。 “一定要管住你的舌頭,維林·瑪瑟雯,否則你就要用它大聲嚎哭了。” 對於這一點,她似乎已經不需要再說些什麼了,所以維林只是表現出恭順的樣子,又行了一個屈膝禮。她的膝蓋真的很想呻吟。 亞愛隆離開的時候,維林才鬆懈地嘆了口氣。她一直害怕亞愛隆會留下來,她們用了很大努力才讓索瑞林和艾密斯允許她們與被俘的姊妹接觸;獲得能夠和被俘姊妹單獨交談的許可,則耗費了她們更大的力氣,更是依靠一些與白塔有特殊關係的人從中斡旋才達成的。如果智者們知道她們受到了誘導……當然,這也是可以等到明天再去擔心的事情。維林已經不知道這樣的事情還有多少。 “至少,這裡有足夠的水可以讓你洗淨手和臉,”她溫和地對柏黛恩說,“如果你願意,我會為你治療。”和她交談的每一名姊妹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鞭痕。只有在囚犯將水潑濺到地上,以及不遵從命令的時候,艾伊爾人才會拷打她們。即使一名囚犯用最粗魯的話向艾伊爾人挑釁,換來的也只會是一聲冷笑。但艾伊爾人對待穿黑袍的人就像對待牲畜一樣——要用鞭打讓她們知道何時該前進、轉彎或停步,如果她們的反應太慢,就要用更嚴厲的鞭打催促她們。為這些姊妹治療是出於維林的好意,當然,也能讓維林的任務更容易一些。 滿身塵泥和汗水的柏黛恩如同風中的葦葉一般顫抖著,用力掀動著嘴唇。 “我寧願流血至死,也不要讓你治療!”她喊道,“也許我會願意看著你向這些野蠻人匍匐跪拜,但我從沒有想過,你會向他們洩露白塔的秘密!這是背叛,維林!是叛逆!”她輕蔑地一哼,“我想,如果就連這樣也無法讓你慚愧,那你可真是肆無忌憚了!除了連結以外,你和其他那些人還教給她們什麼?” 維林惱怒地一嘖舌,完全不在意這個年輕女人的瞪視。因為要一直仰視艾伊爾人,她的脖子早已酸痛不堪(但即使是柏黛恩也比她高出了一拳),她的膝蓋因為行了太多的屈膝禮而疲軟脫力,這些女人應該明白一點事理,但她們只是盲目而愚蠢地向她拋出侮蔑和傲慢。有誰能比兩儀師更清楚,任何姊妹都會用許多不同的面孔對待這個世界。威嚇與脅迫並不是永遠適用,而且,與遭受懲罰相比,身為一名初階生當然要好得多,通過懲罰能得到的只有痛苦和羞恥。就連科魯娜也已經明白這一點。 “在你還沒有摔倒之前先坐下來吧,”維林又調整了一下用辭,“讓我猜猜你今天做了什麼。從你身上的泥土來看,你應該是在挖坑吧。她們是讓你用兩隻手挖的,還是給了你一隻勺子?你自己清楚,當他們認為坑已經挖好的時候,他們會讓你重新把它填實。現在,讓我看看,你身上的所有地方都骯髒不堪,但這件袍子是乾淨的,那麼,他們在你挖坑的時候,沒有讓你穿衣服。你確定不想接受治療?頑固帶來的只有痛苦。”她在另一個杯子裡倒滿水,用風之力將它懸停在柏黛恩面前。 “你的喉嚨一定已經乾透了。” 年輕的綠宗兩儀師不安地盯著那隻杯子。突然間,她雙腿一軟,頹然坐倒在軟墊上,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他們……經常給我水,”她又笑了,但維林看不出她在笑什麼,“只要我想,只要我能把那些水都喝光。”她用憤怒的眼神盯著維林,停了一下,然後又用乾澀的聲音說:“你穿的這身衣服看起來很合身。他們燒了我的衣服,我看見他們那樣做。他們偷走了我的一切,除了這個。”她碰了碰左手食指上的黃金巨蛇戒,在滿手泥污中,它仍然閃耀著金光。 “我想,他們還沒有足夠的膽量這麼做。我知道他們的目的,維林,他們不會得逞的,我不會讓他們如意,我們之中的任何人都不會!” 柏黛恩仍然充滿了戒心。維林將杯子放到她身邊的地毯上,然後拿起自己的杯子吮了一口,才說道:“哦?他們想要什麼?” 這一次,柏黛恩的笑容顯得苦澀而又兇惡:“搞垮我們,你知道的!讓我們向亞瑟發誓,就像你們那樣。哦,維林,你們怎麼能那樣做?竟然會向白塔以外的人發誓效忠!而且,還是對一個男人,對那個男人!雖然你們會背叛玉座猊下,反抗白塔……”聽她的語氣,彷彿這是同一件事。 “……但你們怎麼能這樣做!” 片刻之間,維林考慮了一下蘭德·亞瑟的時軸洪流到底是益處更大,還是害處更大。這些被囚禁在艾伊爾營地中的人們和她一樣,都只是在這股洪流中飄搖的木片。她們全都開始變得口無遮攔,說話不假思索。當然,不能出口的話她仍然絕對不會說出來(時軸不會逼你坦白一切),但原先她可能只用一個詞表達的意思,現在卻不吝嗇用千言萬語去強調。不,她們一直在激烈地爭論這樣立下的誓言是否應該遵守,而現在關於該如何遵守這些誓言的爭論還在繼續,但總比之前好多了。維林不經意地摩挲著口袋裡一塊堅硬的物件,那是一枚小胸針,一塊半透明的石頭,被雕刻成一朵有太多花瓣的百合花。維林從沒有戴過它,但將近五十年的時間裡,它從沒有離開過維林的手邊。 “你是歹藏,柏黛恩,你一定已經聽過這個稱呼。”不需要柏黛恩點頭向她表示贊同,這是艾伊爾法律的一部分,如同一種污辱性的宣判。不過這幾乎是維林對此僅有的了解。 “你的衣服和一切物品都要被燒掉,因為沒有艾伊爾人會保存曾經屬於歹藏的東西。不能燒掉的也要砸碎,就連你佩戴過的首飾也要深埋在茅廁下面。” “我的……我的馬呢?”柏黛恩焦急地問。 “他們不會殺害馬匹,但我不知道你的馬到哪裡去了。”也許正在城裡受到某個人的役使,或者是給了某個殉道使,但這樣告訴她只能對她造成傷害。維林想起柏黛恩是個非常喜歡馬的女孩。 “他們讓你保留這枚戒指,是要讓你記得你是誰,並增加對你的羞辱。我不知道如果你向他們哀求,他們是否會允許你向亞瑟先生髮誓。雖然你可能很難相信這一點。” “我不會的!絕不!”但這句話顯得很無力。柏黛恩的肩膀沉了下去,她動搖了,但還不足夠。 維林的臉上露出溫暖的微笑。曾經有人對她說,她的微笑讓他想起了自己親愛的媽媽,維林希望至少這不是一句純粹的謊話。沒過多久,那個人試圖將匕首插進她的肋骨,維林的微笑應該是他眼中最後的情景。 “當然,我也不認為你將向他發誓。你的未來也許只有這種毫無意義的勞動。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羞辱,純粹的羞辱。當然,如果他們發現你並不這樣看待這一點……哦,光明啊,我打賭你不喜歡全身一絲不掛地挖坑,即使看守你的是槍姬眾。但如果換作是……比如說,讓你赤裸身體站在全都是男人的帳篷裡?”柏黛恩哆嗦了一下。維林還在若無其事地嘮叨著,嘮叨對她而言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異能。 “當然,他們只會讓你站在那裡。歹藏不能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除非是迫不得已。而且艾伊爾男人寧可抱住一頭腐爛的死羊,也不會……嗯,這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想法,對不對?不管怎樣,你的將來很可能就是這樣。我知道你會竭盡全力抵抗下去,但我不知道你要抵抗什麼。他們並不想從你的嘴裡逼問信息,或者是做任何其他人會對戰俘做的事。他們不會釋放你,至少在他們確信你的心中除了羞恥以外已經別無他物之前,絕對不會,即使因此要關押你一輩子。” 柏黛恩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不過維林能從她的唇形看出她要說的話。我的一生。她在軟墊上動了動身體,似乎感到不舒服,面色也變得嚴峻起來。當然,曬傷、鞭痕和勞作的辛苦都會讓她不舒服。 “我們會得到援救的,”最後,她說道,“玉座猊下不會丟棄我們……我們會被救出去,否則我們就……我們會被救出去的!”她抓住身邊的銀杯,一揚頭,將杯中的水猛地灌了下去,然後伸出握緊銀杯的拳頭,要維林再給她倒一杯。維林將錫罐飄過去,讓那名年輕女子可以給自己倒水。 “或者你會逃走?”維林問。柏黛恩滿是泥土的手顫抖了一下,杯中的水也被潑了出來。 “確實,這樣做成功的可能性,應該不會比等待救援更大。你被一支艾伊爾軍隊包圍著。很顯然,亞瑟能隨時召集上百名殉道使追捕你。”柏黛恩又顫抖了一下,維林自己也差一點打了個哆嗦。混亂應該在剛有苗頭的時候立刻被遏止。 “不,恐怕你必須為自己想出辦法。依照他們做事的風格,你將只能孤身一人,我知道他們不會讓你和其他人接觸。你將只有孤身一人。”她嘆了口氣。柏黛恩瞪大了一雙眼睛盯著她,彷彿她是一條紅奎蛇。 “不需要讓自己的境遇變得更糟,讓我為你治療吧。” 維林不等柏黛恩可憐兮兮地點下頭,已經跪在了她身邊,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頭,年輕女子則盡量配合著維林。維林敞開自己,吸收進更多的陰極力,編織出治療的能流。綠宗姊妹立刻張大了嘴,開始顫抖。剛剛倒了半杯水的杯子從她的手中滑落,一條抖動的手臂碰倒了水罐。現在,可以繼續下一步了。 所有接受治療的人都會有一段暈眩的時間,當柏黛恩還在眨著眼睛,盡力想要恢復過來時,維林開始使用口袋中那枚花朵樣的法器。這不是一件很強的法器,但也足夠了,她需要這朵花能夠提供的每一點至上力。不再是治療的編織,魂之力成為了主體,風、水、火、地之力全部要引入其中(對於地之力,她確實很不擅長);魂之力被一再細分,複雜的結構會讓任何技藝高超的地毯匠人頭暈。即使現在有一名智者偶然鑽進了帳篷,她也不一定擁有異能,可以識別出維林所做的事情。當然,她要盡力掩飾自己的行為,也許這是艱難甚至痛苦的,但只要不被發現,一切她都可以忍受。 “怎麼……”柏黛恩昏昏沉沉地說。如果不是維林捧住她的頭,她一定已經倒在地上,她的眼皮幾乎已經要闔上了。 “你……做了什麼事?” “你不會受傷害的。”維林安慰她。這個女人也許會在一年之內死亡,或者是在十年之內,但這個編織本身並不會傷害她。 “我向你保證,即使對一個嬰兒,這樣也是安全的。”當然,這要看怎樣去對待它。 維林要讓能流一根一根到位,交談也許能有助於她的工作。太長時間的沉默,很可能會引起帳篷外監守者的懷疑。她不時向那隻還在滴水的錫罐瞥上一眼。柏黛恩不會將她想要的答案給她,她詢問的所有姊妹都不會主動告訴她,即使她們真的知道。這個編織的一個附屬效果,就是讓承受的人放開自己的思想和舌頭,它不亞於任何草藥的效果,而且效果很快。 維林用耳語繼續說道:“那個叫亞瑟的男孩似乎認為他在白塔內有支持者。當然,她們的身份一定是隱匿的。”即使真的有人將耳朵貼在帳篷壁上,也不可能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告訴我你對此知道的一切。” “支持者?”柏黛恩喃喃地說著,表情彷彿是要皺緊雙眉,卻又做不到。她動了動身子,話語卻顯得虛弱空洞。 “他的?在姊妹中?這不可能。只有你們……你怎麼能那樣做,維林?為什麼你不反抗?” 維林焦急地嘖了一下舌,不是因為柏黛恩愚蠢的建議。那個男孩似乎對此很篤定,為什麼?她繼續壓低聲音道:“你就沒有過任何懷疑嗎,柏黛恩?你在離開塔瓦隆之前,有沒有聽到過什麼謠言?人們私下里的議論?就沒有人在無意中提到與亞瑟有關的話題嗎?告訴我。” “沒有人。有誰能?沒有人……我曾經是那麼敬佩科魯娜。”柏黛恩昏沉的話語中,流露出遺恨的意味,淚水溢出她的眼眶,在泥污的面頰上留下兩道痕跡。維林仍試圖用力支撐住她的身體。 維林的編織還在繼續,她的目光在柏黛恩和帳篷簾之間來回,她覺得自己彷彿也要出汗了。索瑞林也許會派人來幫她進行審問。也許支持蘭德的姊妹就在太陽宮裡。而如果現在她的行為被姊妹們知道,她的下場很可能是遭到靜斷。 “那麼你們是要將他清洗乾淨,梳理平整之後再交給愛莉達了?”她用稍大一些的聲音說道,帳篷裡的寂靜已經持續了太久,她不想讓那兩個艾伊爾人向智者們報告她正在和囚犯密談。 “我不能……違背蓋琳娜,她領導……是玉座猊下的命令。”柏黛恩又動了動,不過仍然很虛弱。她的話語仍然如同夢遊,但其中已經顯示出激動的情緒。她的眼皮也在不斷顫動。 “他必須……服從命令!必須!不應該……遭到那麼嚴厲的對待。就像……對他進行……拷問。錯誤。” 維林哼了一聲。錯誤?不如說是一場災難,從一開始就是場災難。現在那個男人看待任何兩儀師就像那個亞愛隆一樣。但如果她們真的將他帶到了塔瓦隆?一個像蘭德·亞瑟那樣的時軸進入白塔?這個念頭讓維林不寒而栗。不管怎樣,即使是“災難”這個詞,也無法形容這次行動所導致的惡果。作為補救措施,在杜麥的井付出的代價實際上已經很小了。 維林繼續用正常的聲音提出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大多她已經知道了,所以對於自己的提問和柏黛恩的回答她都沒有太多留意。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持續進行的編織上。 在以往的歲月裡,有許多事情吸引過她的興趣,其中一些並沒有經過白塔的嚴格核准。對於前往白塔接受訓練的野人,有些姊妹總是抱有錯誤的認識,她們之中有一部分並不是真正的野人,只是一些天生擁有很強的能力,在不自覺之中就接觸了真源的女孩。野人是一些已經開始自我訓練的人,她們往往都摸索出一兩個技巧,而這些技巧幾乎只屬於兩個範疇——監聽別人的交談和操縱別人的行為。 對於第一個範疇,白塔並不很在意。即使是能夠在相當程度上控制自己的野人也很快就會發現,只要穿上初階生白袍,她就只能在有姊妹或見習生在場的情況下才能碰觸陰極力。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偷聽是不可能的。但另一種技巧與被禁止的心靈壓制非常相似。也許野人們只是用這種技巧讓父親給她們買些漂亮衣服和小飾品,或者讓母親贊同她和某個男孩交往,但白塔會以最有效率的手段根除這種技巧。維林接觸過的許多女孩和女人都無法再進行那種編織,更不要說使用它們。其中有相當數量的人甚至已經記不起來那是怎樣的編織。但根據這些蒐集來的記憶殘片,維林構造出一個從白塔建成起就一直被禁止的技藝。一開始,這只是出於她的好奇。好奇,她一邊繼續著對柏黛恩的編織,一邊帶著些諷刺的意味想,不知道我因為好奇爬進了多少醃菜罐子。但一切總會有用的。 “我想,愛莉達是要將他放在那些牢房裡。”維林用交談的口氣說。從有白塔的那一天開始,那些銅牆鐵壁般的牢房就被用來關押能夠導引的男人,自稱為兩儀師的野人和其他所有必須被監管、並且要遠離真源的人。 “對於轉生真龍,那不是一個舒適的地方,也無法保證他的任何隱私。你相信他是轉生真龍嗎,柏黛恩?”這一次,維林停下來,認真傾聽柏黛恩的話。 “是的。”聽得出,柏黛恩咬緊了牙,她向維林翻動著滿是恐慌的眼睛。 “是的……但他必須……保證……安全,這樣……世界……才會安全。” 有趣。她們都說只有他安全,世界才會安全。那些認為他需要保護的人也這樣說。而當這句話出自某些人口中的時候,維林著實感到驚訝。 在維林眼中,她剛剛做出的編織彷彿是一團閃著微光、半透明的絲線,正雜亂無章地纏繞在柏黛恩的頭上。四根魂之力的絲線從那一團混亂中延伸出來,兩兩相背。維林拖動偏向一端的兩根,那團混亂的絲線似乎有些要坍塌的樣子,向柏黛恩的頭部收緊,一直到達了命令的邊緣。柏黛恩猛地睜大眼睛,茫然地盯著遠方。 維林用低沉又尖銳的聲音下達了命令,或者說,是以命令的方式提出了一些建議。 如果編織成功,柏黛恩會為自己找到理由遵循這些命令。隨著最後幾句話,維林開始拖動另外兩根魂之力絲線。編織進一步收緊,但這次的收縮表現出清晰的秩序,一個極為精確、複雜和完整的模式,周而復始,開始的波動也表現在最終結束的時候。持續的收縮讓編織一直進入了柏黛恩的頭部。柏黛恩的四肢又開始抽搐,一雙赤腳不停地拍打著地毯。維林盡量用輕柔的動作扶住她來回擺動的頭。再過不久,只有做出最細緻的分析編織,才有可能發現柏黛恩的身體被動過手腳,但即使是通過分析也不可能辨識出這個編織。維林曾經小心地對此進行過測試,事實上,她本人就是白塔中最精於分析異能的人。 當然,這個編織和史籍記載的心靈壓制異能並不相同。它是用許多不同的技巧拼湊成的,整個編織的過程緩慢得令人痛苦,而且,接受編織的人最好精神已經脆弱到相當程度,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必須絕對信任施加編織者,只要有絲毫的懷疑,編織就不會成功。這一點讓這種編織對於男人幾乎毫無用處,很少有男人會不懷疑兩儀師。而且,即使不考慮懷疑的問題,男人也往往很難接受這種編織。這讓維林百思不得其解——實際上,那些野人女孩們感興趣的對象,往往是她們的父親或其他男人。似乎男人的個性更強,所以他們即使服從了編織中包含的命令,也會對自己的行動產生疑問,而有的男人甚至會把那些命令都忘掉。或者這也和男人對兩儀師的懷疑有關。這個問題牽扯太多也太複雜,維林只是認定,不能再在男人身上冒這樣的險。 柏黛恩的抽搐終於開始減輕,然後停止了。她用一隻泥手摀住了頭。 “出……出了什麼事?”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我暈倒了嗎?”遺忘是這個編織的另一個優點,畢竟,任何女孩都不想讓父親記得自己曾經買過一條昂貴的裙子。 “這裡實在是熱得厲害,”維林幫她坐起來,“我自己每天也會有一兩次頭重腳輕的感覺。”維林不會說假話,不過她的頭重腳輕是因為疲勞,而不是炎熱。操控這麼多陰極力會耗盡一個人的全部精神,特別是在一天之內連續這樣做過五次之後,而在其中使用法器當然無法讓人感到更舒服。維林只覺得自己也很需要人攙扶。 “我想,這樣應該是夠了。如果你感到暈眩,也許他們會為你找一些不必見到陽光的工作。”這句話沒有讓柏黛恩顯示出任何歡愉的神色。 維林一邊按摩著腰,從帳篷口探出了頭。柯郎姆和蒙儋又一次停下了翻繩遊戲,看不出他們曾經偷聽了帳篷裡的對話,但維林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打賭,他們一定這樣做了。維林告訴他們,自己和柏黛恩的交談已經結束了,又想了一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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