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90章 第九十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4855 2018-03-13
既說拖日子,則總還有幾天,不致於危在旦夕。榮祿這樣思量著,也就不再多問。那知道當天下午,皇帝的病勢劇變,入於昏迷。榮祿趕緊派出人去,分頭通知,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師傅以及南書房翰林,紛紛趕到,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儀制了,一到就奔養心殿。但見昏黃殘照,斜抹殿角,三兩歸鴉,棲息在牆頭,“哇哇”亂叫,廊上階下,先到的臉色凝重,後到的驚惶低問。李德立奔進奔出,滿頭是汗。 忽然,有名太監匆匆閃了出來,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見。” 進入西暖閣,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兩宮皇太后已經淚如泉湧,都拿手絹捂著嘴,不敢哭出聲來,只聽得李德立在說:“不行了!人都不認得了!” “怎、怎麼辦呢?”慈禧太后結結巴巴地問。

跪在後面的翁同龢,抬起頭來,看著李德立,大聲問道:“為什麼不用'回陽湯'?” “沒有用。只能用'麥參散'。” 就這時候,莊守和奔了進來,一跪到地,哭著說道:“牙關撬不開了!” 聽得這話,沒有一個人再顧得到廟堂的禮節,紛紛站起,踉踉蹌蹌奔向東暖閣。入內一看,只見皇帝由一名太監抱持而坐,雙目緊閉,有個御醫捧著一隻明黃彩龍的藥碗,另外一個御醫拿著一雙銀筷,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御榻兩旁。 見此光景,一個個也都愣住了。群臣相見,有各種不同的情形,或在殿廷,或在行幄,都知道何以自處,唯有像這樣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有的跪下磕頭,有的想探問究竟,獨有一個人搶上前去,瞻視御容,這個人是翁同龢。

這一看,一顆心便懸了起來,他伸出一隻發抖的手去,屏息著往皇帝口鼻之間一探,隨即便一頓足,雙手抱著頭,放聲大哭。 這一哭就是報喪。於是殿裡殿外,哭聲震天,一面哭,一面就已開始辦喪事,摘纓子、卸宮燈、換椅披,尚未成服,只是去掉鮮豔的顏色。而名為“大喪”,實非大事,大事是嗣皇帝在那裡? 大清朝自從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間,第二次廢太子允礽,禁錮咸安宮以後,從此不建東宮,嗣位新君,在大行皇帝生前,親筆書名,密藏於“金匱玉盒”之中。一旦皇帝駕崩,第一件大事就是打開這個“金匱玉盒”,但是同治皇帝無子,大清朝父死子繼,一脈相傳的皇帝系,到此算是中斷了! 這一說,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進呈的,“六脈俱脫,酉刻崩逝”的最後一張脈案,慢慢收了眼淚,看著養心殿的總管太監說,“都出去!”

“是!” 太監宮女,一律迴避,西暖閣內就是榮祿為兩宮太后密參大計。這樣過了半個鐘頭,才見他匆匆出殿,回到內務府朝房,用藍筆開了一張名單,首先是近支親貴:惇親王奕誴、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老五太爺”綿愉的第五子襲爵的惠郡王奕詳、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恭親王的長子貝勒載澂,奕詳的胞弟鎮國公奕謨;然後是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南書房翰林、弘德殿行走的徐桐、翁同龢、還有個紅得發紫,現在紫得快要發黑的王慶祺,一共二十九個,算是皇室的“一家人”。 名單開好,榮祿派出專人去傳懿旨,立召進宮。這二十九個人,起碼有一半還留在宮內,要宣召的,幾乎全是漢人,滿洲大臣中,只有一個文祥,因為病體虛弱,又受了這“天驚地坼”的刺激,支持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不用說,這是商量嗣立新君。倉卒之間,不知如何定此大計?亦沒有私下商量的可能,擁立誠然是從古以來保富貴的絕好機會,但卻苦於無人可擁。一個個只是不斷在猜測,兩宮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如果有了,那是誰?大清朝並無兄終弟及的前例,然則一定是為大行皇帝立嗣,看起來載治的兩個兒子,必有一個是大貴的八字。 這時的西暖閣,已換了個樣子,一片玄素,點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燭,光焰為門縫中鑽進來的西北風,搖晃得不停。也不知是由於嚴冬深宵的酷寒,還是內心激動所致?只是一個個的身子都在哆嗦,牙齒震得格格有聲。 就在這象雪封冰凍的氣氛中,聽得太監遞相擊掌,一對白紙燈,導引著兩宮太后臨禦,只聽見“花盆底”踩著磚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還能聽得“息率、息率”擤鼻子的聲音,兩宮太后並排出現,一式黑布棉旗袍,光禿禿的“兩把兒頭”,沒有花,也沒有纓子,眼睛都腫得杏兒般大。

站班迎候的王公大臣,隨著兩宮太后進了西暖閣,由惇王領頭行了禮。慈禧太后未語先哭,她一哭,慈安太后自然更要哭,跪在地下的,亦無不欷歔拭淚。 慈禧太后在一片哭聲中開口:“如今該怎麼辦?大行皇帝去了,我們姐妹怎麼再辦事?” 這一問大出意外,不談繼統,先說垂簾,似乎本末倒置。惇王、恭王和醇王,都不知如何回奏,首先發言的是伏在墊子上喘氣的文祥。 “邦家不幸,宗社為重。唯有請兩位皇太后,擇賢而立,然後懇請垂簾。” 這意思是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選一個入承大統,這時恭王才想到,正是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了。 就在皇帝駕崩到奉召入西暖閣的這段時間中,他在軍機大臣直廬中,已經跟人商量過,反复辯詰,為了替大行皇帝立嗣,也為了維持統緒,唯有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挑一個入承大統,所以這時便磕頭說道:“溥倫、溥侃為宣宗成皇帝的曾孫,請兩位皇太后作主,擇一承繼大行皇帝為子……。”

他的語氣未完,惇王便緊接著說:“溥倫、溥侃不是宣宗成皇帝的嫡曾孫,不該立!” 不該立,該立誰呢?若論皇室的溥字輩,除了載治的兩個兒子,此外就更疏遠了,惇王向來是想到就說,不問後果的脾氣,而這一說恰好逢合著慈禧太后的本意。 “溥字輩沒有該立的人。”她的聲調顯得出奇地沉著,“文宗沒有次子,如今遭此大變,要為文宗承繼一個兒子。年紀長的,不容易教養,實在有難處,總得從小抱進宮的才好。現在當著大家在這裡,一句話就定了大局,永無變更。”她指著慈安太后說:“我們姊妹倆商量好了,是一條心,姐姐,是不?” 慈安太后一面拿塊白雪絹擦眼睛,一麵點了點頭。 “我現在就說,你們聽好了!” 說著,雙眼中射出異常威嚴的光芒,被掃到的人,不由得都俯伏了。在理應該如此,因為宗社大計,生民禍福,就在她這句話中定局。

“醇親王的兒子載湉,今年四歲,承繼為文宗的次子。你們馬上擬詔,商量派人奉迎進宮。” 話還沒有完,肅然跪聆的王公親貴、元老大臣中突然起了騷動,只見醇王連連碰頭,繼以失聲痛哭,是絕望而不甘的痛哭,彷彿在風平浪靜的湖中,突然發覺自己被捲入一個湍急的漩渦中似的。本性忠厚的醇王,一直以為“家大業大禍也大”,如今片言之間成為“太上皇”,這禍是太大了! 憂急攻心,一下子昏迷倒地,他旁邊就是他的同母弟孚王,同氣連枝,休戚相關,急忙上前攙扶,而醇王形同癱瘓,怎麼樣也不能使他好好保持一個跪的樣子。 於是匆匆散朝,顧不得慰問醇王,都跟著恭王到了軍機處。一面準備奉迎四歲的新皇帝進宮,一面商量,如何將這件大事,詔告天下。

有的說用懿旨,有的說應該在皇帝的遺詔中先敘明白。結果決定即用懿旨,也該在遺詔中指明。而新皇帝到底是以什麼身分繼承皇位,又要先說明白,不然就會像明世宗以外藩繼統那樣,搞出尊崇“本生”的“大禮議”,遺患無窮。 “一定要說明白,新君承繼為文宗之子。”潘祖蔭說,“這樣子統緒就分明了。” “還要敘明是'嗣皇帝',詔告天下,皇位由繼承大行皇帝而來。”翁同龢說,“這才不負大行皇帝的付託。” 大行皇帝臨終並無一句話,何嘗有所付託,但大家都明白,這是為了永除後患,不得不有所假託的說法,尤其是在醇王震動、大失常態的景象,記憶正新之際,無不覺得潘、翁兩人的見解,十分正確。 “就這樣吧,”恭王作了結論:“承繼文宗為子,接位為嗣皇帝。”

於是分頭動筆,潘祖蔭、翁同龢受命撰擬遺詔;“欽奉懿旨”的“明發”,則是軍機所掌的大權,他人不便參與,同時也不便由值班的“達拉密”動筆,所以恭王囑咐文祥擬旨。 這樣分派定了,一屋子的人分做三處,翁、潘二人與南書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遺詔,文祥由榮祿陪著在東屋執筆寫旨,其餘的都在正屋商量喪儀。 “我不行!”病後虛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擱筆搖頭:“簡直書不成字了。” “中堂!”榮祿自告奮勇,“你念我寫。” “好吧!你聽著。”文祥把座位讓給榮祿,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念道:“'欽奉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寫到一半,進來一個人,是沈桂芬,起先詫異,不知榮祿在寫什麼?及至看清楚是在擬旨,頓時變色,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氣憤,覺得榮祿擅動“'樞筆”,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時何時?皇帝初崩,嗣君未立,為了榮祿擅動樞筆而鬧了起來,明明自己理直,亦一定不為人所諒,說是不顧大局。看起來竟是吃了個啞巴虧。 沈桂芬的氣量小是出名的。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從天津奉召入京,帶了好些海鮮,分贈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獨獨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後發覺,深為惶恐,趕緊又備了一份補送,沈桂芬拒而不納。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個來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識面,主人為雙方引見時,那陪客一時忽略,未曾意會到“沈尚書”是“大軍機”,禮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沈桂芬亦大為不快,竟致悻悻然不終席而去。 禮節細故,尚且如此,何況擅動“樞筆”?要發作實有未便,不發作心裡堵得發慌,所以在東屋坐立不安。而榮祿一向幹練機警,這時因為新逢大喪,心裡有許多大事在盤算,竟不曾發覺沈桂芬的神色有何異狀?至於文祥,體力衰頹,心神受創,當然更顧不到了。 “行了!”文祥還將旨稿遞了給沈桂芬,“經笙,託你拿去跟六爺,還有幾位商酌一下,就遞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沈桂芬答道:“仲華的大筆,自然是好的。何用再斟酌?” 壞了!榮祿恍然大悟,自己越了軍機的權,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更不能說要回來撕掉,請沈桂芬執筆重寫,只好以後等機會再說。 於是扶著文祥走到外屋,只見恭王正與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遺詔”,最後定了稿,為大行皇帝留下的話是:“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載隆恩,付畀神器;衝齡踐祚,寅紹不基。臨禦以來,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維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十餘年來,禀承慈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粵捻各匪,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亂,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瘡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 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攝,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 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特諭! '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託。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憂勤惕勵,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思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 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 這一道懿旨,一道遺詔,性質都重在為文宗承繼次子,為國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又有禦名在內,所以用黃面紅裡的護封。等安排妥當,御前大臣所擬的奉迎嗣皇帝的禮節,亦已用紅單帖寫就,於是遞牌子請起,面奏兩宮太后定奪。 當文祥與榮祿擬懿旨,南書房翰林擬遺詔的時候,恭王與親貴大臣,曾有成議,大行皇帝無子,將來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這個打算與兩宮太后的意思,完全相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為加上了這一筆。 “奉迎嗣皇帝的禮節,臣等公議,”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補褂,進大清門,由正路入乾清宮,到養心殿謁見兩位皇太后,然後在後殿成服。” “可以!”慈禧太后問,“派誰去接?你們商量過沒有?” “商量過了。想請旨派孚郡王率領御前大臣,到'潛郫奉迎。”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后又說,“天氣太冷,可當心,別讓孩子著了涼。” 慈禧太后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歲,是醇王福晉,也是小名“蓉兒”的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雖然行二,實同長子。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賞了頭品頂戴,一個月前又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親貴近臣,賞食輔國公俸。公爵是寶石頂,醇王福晉特為替他做了一頂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補褂,預備新年進宮賀節之用,這時卻先派上了用場,老早將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等候宮中派人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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