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89章 第八十九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4394 2018-03-13
人是忙著“不急之務”,皇后的一顆心卻總懸懸地飄蕩在養心殿東暖閣。她跟皇帝住得不遠,就在養心殿西面的體順堂,但是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禮法所限,不能像尋常百姓家的夫婦,來去自如。而且晨昏省視,當著一大堆太監、宮女,也不能說什麼“私話”。所以對於皇帝的病情,她亦是耳聞多於目睹。 得力的是個名叫二妞的宮女,每天是她去探聽了各式各樣的消息,隨時來奏報皇后。她幹這個差使很適宜,因為她不曾選進宮來以前,家住地安門外,有個常相往來的鄰居,便是醫生,耳濡目染,頗懂醫藥,可為皇后備“顧問”。 “萬歲爺嘴裡的病不好。”二妞憂形於色地說,“太醫說了,怕是'走馬牙疳'。” “走馬牙疳?”皇后驚訝地問,“那不是小孩兒才有的病嗎?”

“天花不也是?” 一句反問,說得皇后發楞,好半天才問:“要緊不要緊?” 二妞不敢說“要緊”,幾天之內,就可以令病人由昏迷不醒,譫妄致死,她只這樣答道:“這個病來得極快,不然,怎麼叫'走馬'呢?” “太醫怎麼說?” “說是溫補的藥,萬不能進。萬歲爺內裡的毒火極旺,只有用清利的方子,大解多,可以敗火,可又怕萬歲爺的底子虛。”所以,二妞話到口邊,欲止不可:“太醫也很為難。” 皇后深知宮中說話的語氣,這樣的說法,就表示對病症沒有把握了,一急之下,起身就說:“我看看去。” 這時是晚膳剛過,自鳴鍾正打過五下。冬日晝短,已經天黑,不是視疾的時候,但皇后既如此吩咐,不能不聽,於是先派人到養心殿去通知首領太監,然後傳喚執事,打著燈,引領皇后直向養心殿東暖閣而去。

殿中一片淒寂,燈火稀微,人影悄悄,只有濃重的藥味,隨著尖利的西北風散播在陰沉沉的院落中,皇后打了個寒噤,哆嗦著問小李:“皇上這會兒怎麼樣?” “這會兒剛歇著。”小李跪著答奏,“今兒的光景,又不如昨天,左邊臉上的硬塊抓破了,流血水。太醫說,怕要穿腮。” “穿腮?”皇后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卻又大驚,穿腮不就是在腮上爛成一個洞? “這,這麼厲害?” 小李不答,只磕個頭說:“皇后請回宮去吧!” 這是勸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見了病狀傷心。意會到此,她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說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論責任不可,論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絕了小李的奏勸,斷然答道:“不!我在這兒等一會。”

“那就請進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結閣”有聲,皇后怕驚醒了皇帝,扶著二妞的肩,躡著足走。 東暖閣甚大,磚地硬鋪,是個不宜於安設病榻的地方,又因為皇帝熱毒滿身,特地把暖爐撤走,越發覺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進來,總是從心底起陣陣瑟縮之意。這天比較好些,因為新設了一道黃緞幃幕,畢竟擋了些寒氣。但也就是因為這道幃幕,氣味格外令人難聞。 皇帝腰間的癰,不斷作膿,而走馬牙疳,由於口腔糜爛,氣息特重,都為那道幃幕阻隔難散,掀起幃幕,一聞之下,幾乎令人作嘔。 皇后趕緊放手,嚥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說道:“這怎麼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來!也不拿點香來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萬歲爺說是反而難聞,吩咐撤了。”

彼此的語聲雖輕,還是驚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問道:“誰啊?” 小李趕緊掀幃入內,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皇后來瞧萬歲爺。” 他的話不曾完,皇后已跟著入幕,依然守著規矩,蹲下來請了個安。 皇帝在枕上轉側著,兩道遲鈍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讓皇后在昏黃搖晃的燭光下,看清了他的臉,虛火滿面,雙頰腫得很厲害,左面連著嘴唇有個硬塊,抓破了正在滲血水,上下兩唇則都向外鼓著,看得出牙齦發黑,又腫又爛。 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裡發抖,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想像,想像著皇帝一瞬不視,六宮號咷的光景,她幾乎又要支持不住了。 “怎麼不端凳子給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說。 皇后沒有用凳子,是坐在床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語又止,於是小李向二妞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後退了出去。

“你看我這個病!”幕外的人聽得皇帝在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萬寬心,”皇后的話也說得很慢,聽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靜,“'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全靠自己心靜,病才好得快。” “心怎麼靜得下來?”皇帝嘆口氣,“李德立簡直是廢物,病越治越多……。”語氣未終,而終於無聲,隨後又是一聲長嘆。 “今兒看了脈案,說腰上好得多了。” “好什麼?”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覺得怎麼樣?” “口渴,胸口悶,這兒象火燒一樣。”皇帝停了一下又說,“前兩天一夜起來十幾遍,這兩天可又便秘。” 這時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來,要照鏡子,坐起來不妨,要鏡子卻沒有人敢給。痘疤不曾落淨,唇鼓腮腫,臉上口中,潰爛之處不一,這副醜怪的形容,如果讓平日頗講究儀容修飾的皇帝,攬鏡自顧,只怕當時就會悲痛驚駭得昏厥。所以,養心殿的太監,早就奉了懿旨,凡有鏡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動的穿衣鏡之類,則用紅緞蒙裹。此時皇后苦苦相勸,不便說破實情,只反復用相傳病人不宜照鏡子的忌諱,作為理由,才將皇帝勸得怏怏而止。

逗留的時間,已經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禮法,亦不宜耽擱得久待。找個談話間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許。 “難得今兒有精神,你還陪著我說說話吧!”皇帝說,“一個人睡不著,思前想後,盡是推不開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應一聲:“是!”仍舊坐了下來。 “趁我這會兒能說話,有件事要問你。”皇帝放低了聲音問:“鐘粹宮皇額娘,問過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這會兒還能說話”這一句,更覺得出語不祥,皇后就無論如何不肯談這件事了。 “這會兒還提它幹什麼?壓根兒就是多餘。”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皇上歇著吧!”皇后搶著說道,“何苦瞎操心?” 就這時小李闖了進來,帶著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後直挺挺地跪下來說:“萬歲爺該進粥了。”

“吃不下。”皇帝搖搖頭。 小李原是沒話找話,用意是要隔斷皇帝與皇后的交談,因為慈禧太后耳目眾多,正經大事以不談為宜。他的心意,皇帝還不大理會得到,皇后卻很明白,便又站起身來:“宮門要下鑰了。皇上將息吧,明兒一早我再來。”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沒有再留皇后。這一夜神思亢奮,說了好些話,問到載澂,問到新任署理兩江總督劉坤一,問到剛進京的新任兩廣總督英翰,也問到奉召來京的曾國荃、蔣益澧、郭嵩燾等人。 這些情形在第二天傳了出去,有人認為是皇帝病勢大見好轉的明證,也有人心存疑懼,私底下耳語,怕是“迴光反照”。不幸地,這個憂慮,竟是不為無見,皇帝的徵候,很快地轉壞了,脈案中出現了“神氣漸衰,精神恍惚”的話。

這天是南書房的翰林、黃鈺、潘祖蔭、孫詒經、徐郙、張家驤奉召視疾,由東暖閣到西暖閣,兩宮太后垂淚相關,向這班文學侍從之臣問道:“你們讀的書多,看看可有什麼法子挽回?” 因為是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書房的翰林,除了孫詒經建議下詔廣徵名醫入京以外,其餘都不敢發言。 “孫詒經所奏,緩不濟急。”恭王這樣奏陳:“如今唯有仍舊責成李德立,盡心伺候,較為切合實際。”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沒有呢?”慈禧太后淒然說道:“他說的那些話,我們姊妹倆也不大懂,你們倒好好兒問一問他。” 於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與群臣辯難質疑。 在李德立,這一個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氣非常難看。皇帝的病有難言之隱,而他亦確是盡了力,至於說他本事不好,那是無可奈何之事,所以兩宮太后和軍機大臣,都沒有什麼詰責。孫詒經自然有些話問,只是不明病情,問得近乎隔靴搔癢,而且太醫進宮請脈,多少年代以來的不傳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脈案、藥方上留下辯解的餘地,李德立又長於口才,這樣子就無論如何問不過他了。

說來說去是皇帝的氣血虧,熱毒深,虛則要“里托”以培補元氣,而進補又恐陽亢火盛,轉成巨禍。李德立引前明光宗為鑑,光宗以酒色淘虛了的身子,進大熱的補藥“紅丸”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謂“三案”之一,孫詒經對這重公案的前因後果,比李德立了解得還透徹,自然無話可說。 “那麼,”到最後,慈禧太后問,“如今到底該怎麼辦呢?” “唯有滋陰益氣,敗火清毒,竭力調理,先守住了,自有轉機。” “能不能用人參?” “只怕虛不受補。”李德立道:“該用人參的時候,臣自當奏請聖裁。” “你看,”慈禧太后側臉低聲:“還有什麼話該問他?” 慈安太后點點頭,想了一會才開口:“李德立!皇上從小就是你請脈,他的體質,沒有比你再清楚的。你怎麼樣也要想辦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勞,我們都知道,現在我當著王爺、軍機、南書房的先生的面說一句,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李德立聽到後半段話,已連連碰著響頭,等慈安太后說完,他又碰個頭,用那種近乎氣急敗壞,不知如何表達感激與忠忱的語氣答道:“臣仰蒙兩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來。為皇上欠安,臣日夜焦慮,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皇上的福澤厚,仰賴天恩祖德,兩位皇太后的蔭庇,必能轉危為安。” 最後這兩句話,十分動聽,兩宮太后不斷頷首。這樣自然不須再有討論,恭王領頭,跪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將榮祿找了來,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討句實話:皇上的病,到底要緊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李德立將榮祿拉到一邊,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咦!何以這個樣,請起來,請起來!” 榮祿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賴著不起來,說是有句話得先陳明,取得諒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說心裡的話。你請起來!只要你沒有粗心犯錯,王爺自然主持公道。”榮祿已約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這樣回答。 “聖躬違和,是多大的事,我怎麼敢粗心?”李德立嚥口唾沫,接著又說:“皇上到底是什麼病,只怕兩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現在榮大人傳王爺的話來問我,我不敢不說實話,皇上眼前的徵候,大為不妙。萬一有個什麼,全靠榮大人跟王爺替我說話。”說完,雙手撐地磕了一個頭。 “起來,起來!有話好說。”榮祿提醒他說,“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才是大事,此時情勢緊急,那裡有工夫來管他的功名利祿?李德立聽得這樣的語氣,雖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諾,依然禍福難測,但也不敢再嚕囌了。 “我跟榮大人說實話,”他站起身來,低聲說道:“皇上怕有'內陷'之危。” “內陷!”榮祿既驚且惑,“天花才會內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嗎?” “不然,凡是癰疽,都會內陷。” 李德立為榮祿說明,如何叫做“火陷”、“幹陷”、“虛陷”?這三陷總名內陷,症狀是“七惡疊見”,最後一惡,也是最嚴重的一惡,“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發現了。 “何致於如此!你早沒有防到?” 這有指責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辯,他先念了一段醫書上的話:“'外症雖有一定之形,而毒氣流行,亦無定位,故毒入於心則昏迷,入於肝則痙厥、入於脾則腹疼脹、入於肺則喘嗽、入於腎則目暗、手足冷。入於六腑,亦皆各有變端。'”接著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額角,低聲說道:“心就是腦,皇上的毒,到了這裡了。還有句話,我不敢說。” “這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榮大人,你聽見過'悔瘋入腦'這句話沒有?” 榮祿不答,俯首長吁。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了句:“到底還有救沒有?” “很難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說:“拖日子而已。” “能拖幾天?” “難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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