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78章 第七十八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5019 2018-03-13
人事如此,天象可慮。欽天監的官員發現西北出彗星,夜夜觀察,經歷十天不滅,跡像是“紫微藩衛為彗星所掃”。 彗星俗名“掃帚星”,見之不祥,何況亙歷十日不滅,而且掃著作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衛,則出警入蹕,大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廣壽,正好藉此立言,說皇帝屢次巡幸圓明園,視察工程,是孝養心殷,非一般遊觀可比,但炎暑之際,風雨不時,海淀路遠,十分勞累,萬一馬驚獸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負宗廟社稷之重,承兩宮太后之歡,不宜再有臨幸巡視園工的舉動。 就在這時候,李光昭與洋商發生了糾紛。當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從押運木料到達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國領事署提出申訴。副領事畢德格,將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給天津海關道孫士達,其中詳細說明了合約內容,三船木料,總值不過銀洋五萬四千餘元,已到的一船,連同遲延貼補的費用,應付一萬五千元。

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鏡,完全拆穿。李鴻章聽取了孫士達的報告,勃然大怒,但一時還不預備抓他辦罪,只叫孫士達通知李光昭,趕緊跟洋商將帳目結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孫士達也找不到,轉托天津道丁壽昌派人四處查訪,才在一處客棧裡把他尋著,當面交付了海關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經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錢,照他的想法,一萬五千銀元,折算不過一萬一千銀子,成麟無論如何,可以籌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辦法,而且還追著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兩銀子。李光昭一看路數不對,連夜溜回天津,四處跟人套交情,拿著內務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個肯墊款的人,交款取貨,然後再跟內務府去打交道。如果沒有確切的結果,不能先撥幾萬銀子出來,他打算私下賣掉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而況有公文、有合同、還有停泊在新關的貨色,自更易於措詞,居然有個長蘆鹽商,願意借錢給他,不要利息,只要將來內務府奏請獎勵時,為他加上一個名字。有此成議,李光昭有恃無恐,想好一套說法,從從容容地去見孫士達。 “老兄太不成話了!”孫士達一見面便開了教訓,“既稱報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貨價不給?趕快去了結!別丟人現眼了。” “回大人的話,”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貨價我早已預備妥當,隨時可付。只是不能付!為什麼呢?因為木植的尺寸,與原議不符。欽命要件,不敢草率從事。我請大人照會美國領事,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原訂的尺寸底單,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單?”孫士達也是辦洋務的,知道與洋商貿易的規矩,想了想問:“底單彼此各執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這裡。”李光昭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是個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為譯了出來,大人看了,才會明白。” “喔!”孫士達問道,“你會洋文?” “是!我能說能寫。” 孫士達聽他這一說,倒不敢小覷他,點點頭作了個嘉許的表示。 於是李光昭把握機會,要求孫士達跟美國領事提出交涉,說木料延誤已久,必須嚴飭洋商,限期照原訂底單的尺寸,趕運到京,以便解到圓明園應用。 孫士達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國領事署交涉,要他們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底單。押運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變故,自然不會把合同帶在身上,這一來便變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國領事署仔細研究案情,發覺貿易的主體是在法國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會受多大的損失。

既然如此,犯不著為法國的利益跟中國起交涉,因而採取了一個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國領事署去申訴;一面通知孫士達,此案美方已經不管,歸法國領事處理。 開是法國領事狄隆,照會天津海關道,說明案情,要求“設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孫士達很幫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絕法領事的要求,而且將李光昭所送的“底單”抄了一份,隨著復照一起送達,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辦事,不像美國領事署那樣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詞強硬的照會,說是“此案本擬秉公會審,茲關道據李光昭一面之詞,胸有成見,只可另行控辦。”孫士達還在回護李光昭,據理辯駁,但總督衙門的洋務文案,知道了這件事,頗生憂慮,因為照狄隆的照會來看,是預備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論,為了一個商人,萬把兩銀子貨款的地方事件,搞成兩國政府之間的糾紛,這辦的是什麼洋務?

因此,總督衙門通知孫士達,不必打筆墨官司,約集法國領事會商,和平了結。孫士達遵照命令,帶著譯員與法國領事署的代表,面對面坐下來談判。無奈雙方各執一詞,一面說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說木料尺寸與合同所訂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時無從攤開在桌子上公評,就無論如何也談不出一個結果了。 這些情形皇帝都還不知道。李鴻章雖對李光昭異常不滿,但其中關礙著“欽命”和內務府的人,能夠讓他付了價款,運木進京,是為上策,所以對孫士達回護李光昭,亦就听他去辦,能將真相瞞得一天是一天。這樣到了七月初,終於不能再瞞了。 不能瞞是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徑,雖還未上達天聽,卻已成了宮廷以外的一件大新聞。由此又引起修園的奏諫,除了兩江總督李宗羲明請停園工,暗勸絕微行的一疏以外,南書房翰林李文田,還為此跟寶鋆起了言語衝突。

李文田原來放了江西學政,三年任滿,本來要“告終養”,回廣東順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為京里有大興土木之舉,特地入京復命,仍舊派在南書房行走。有一天遇見寶鋆,李文田責備他不能及時匡救,寶鋆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李文田的前輩,受此指責,臉上自然掛不住,便這樣答道:“你在南書房,亦可以講話。何必責備軍機?” “對!”李文田也頂了過去:“此來正是如此,無勞相勉!” 這樣不歡而散以後,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摺,以彗星的“天災”,說到“人害”,對內務府以及近臣太監,有極嚴厲的攻擊,引《大學》中的話,“聚斂之臣,不如盜臣”,指“左右近習與夫內務府大小臣工,皆聚斂之臣而盜臣者也”;說“皇上以天下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為之計,於皇上何益?”

這樣引經據典寫下來,結論自然是歸於請停園工。皇帝看了,學明神宗的辦法,既不接納,亦不加罪,將原折丟開了事。李文田卻還師法古人“焚諫草”之義,有人問到,只說“折底燒掉了”。但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知道的,由他傳了出去,頗有人見賢思齊,預備跟著上折,犯顏直諫。京中的清議,李鴻章非常注意,知道了這種情形,認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來,可為桴鼓之應,大家合力做一篇熱鬧文章,說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興致硬壓了下去。 再有一個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請訓出京時,皇帝面諭,轉知李鴻章將李光昭所報效的木植,趕緊啟運進京。當初奉旨驗收,因為李光昭未付貨價,驗無從驗,收無從收,成為懸案,此時奉旨催促,如果再無一個了結,如何說得過去?

因此,李鴻章便囑咐文案,辦了一個相當詳細的奏摺,將李光昭與洋商的糾紛,及與美、法領事署交涉的經過,撮要敘明,加上這麼一段議論:“李光昭在內務府呈稱,購運洋木報效值銀三十萬兩,木價即浮開太多,銀兩亦分毫未付,所謂報效者何在?” 就這麼一句一針見血的指責,惹得皇帝震怒,召見春佑開缺以後,已升為內務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貴寶,拍案痛斥。同時下了兩道上諭,一道諭內閣,是“明發上諭”,說李光昭“膽大妄為,欺罔朝廷,不法已極,著先行革職,交李鴻章嚴行審究,照例懲辦。所有李光昭報效木植之案,著即註銷。” 另外一道諭軍機大臣的,是轉發李鴻章的“廷寄”,因為原奏中說李光昭“在外招搖,出言不慎”,雖是輕描淡寫的話,卻看得出來大有文章,拿什麼人來“招冶?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這於朝廷體面,更有關係,因而以近乎頒發密旨的手續,“著李鴻章確切根究,按律嚴辦,不得稍涉輕縱。 ”

但就是前一道“明發上諭”,已經貽笑大方,只是議論不一,有的說,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綻百出,形同兒戲的“報效”,居然亦會相信。於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傷害的“天威”,益發大損。有的則責備軍機大臣,像這樣的案子,竟任令其演變至今,幾乎引起涉外糾紛,不知袞袞諸公,所司何事?當然,這些譏評,都是出以異常沉痛的心情,認為長此以往,十幾年艱難力戰,費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換來的平洪楊、平捻、平回亂三大武功,都要毀在當今皇帝手裡了。 於是醇王第一個忍不住,先徵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見。御前大臣一共五個,都是頂兒尖兒的親貴重臣,帶班的是惇王,接下來的是醇王、伯彥訥謨詁、景壽和郡王銜的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動地說:“咱們可不能不說話了。照這樣子,咱們將來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難!”惇王大搖頭道,“說得輕了,不管用;說得重了,又怕皇上掛不祝”“良藥苦口利於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彥訥謨詁和景壽問:“你們倆怎麼說?” 這兩個人的性情不同,一個沉默寡言,向來喜怒不形於顏色,一個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斷繞屋徘徊,一靜一動,大異其趣,而此時卻是不愛說話的六額駙景壽開了口。 “咱們得跟六爺談一談吧?”他說,“最好再連師傅們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對!”惇王表示贊成,“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學好,先不必驚動外人,自己家裡管事的、帳房、教書匠先合起來勸一勸,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這兒了,不能不給一個面子。” 話雖俚俗,譬喻卻也還適當,醇王點頭同意。當時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於是把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都請了來,商定了要說的話,一共六款,推舉奕劻起草,李鴻藻潤色。 其時翁同龢母喪孝服已滿,由常熟回京銷假,仍舊派在弘德殿行走,連銜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廣壽去說明。他心裡就很奇怪,王慶祺正是“罪魁禍首”,而又讓他列名奏諫,不是開玩笑嗎? 果然,第二天變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慶祺,卻又不便單獨將他剔出,因而決定由惇王領銜,五御前、五軍機合疏。這十個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長親,所以措詞不用講婉轉,重在痛切,一開頭就坦率直言:“當此兵燹之餘,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無不仰望皇上親政,共享昇平,以成中興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親大政以來,內外臣工感發興起,共相砥礪,今甫經一載有餘,漸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總由視朝太晏,工作太繁,諫諍建白未蒙討論施行,度支告匱,猶复傳用不已,以是鯁直者志氣沮喪,庸懦者屍位保榮,頹靡之風,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處之,誠恐弊不勝舉,病不勝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見聞所及,不敢緘默不言,茲將關係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臚列於後;至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麵陳。” “面陳”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為有許多話,不便形之於筆墨,但即令如此,奏摺中已經“言人所不敢言”了。 “關係最重要”的話,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現,天象示警,說到“各國洋人盤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擾台灣,海防緊要,深恐患生不測。”勸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宮中倍加修省,以弭災異。” 第二就是“遵祖制”,說視朝辦事,皆有常規,服用起禦,務崇儉樸,太監不准干預政事,宮禁更當嚴肅。這便有許多弦外之音,接下來“慎言動”一款,就說得相當露骨了:“皇上一身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動雖微,不可不慎也。外間傳聞皇上在宮門與太監等以演唱為樂,此外訛言甚多,駕幸圓明園察看工程數次,外間即謂皇上藉此喜於遊觀。臣等知其必無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見臣工,威儀皆宜嚴重,言語皆宜得體,未可輕率,凡類此者,願皇上時時留意。” 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後半段則是隱指王慶祺,外人不會明白,他們相信皇帝會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還有三款,其中“納諫章”、“重庫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中外大小臣工,呈遞封奏,向來皆發交軍機大臣閱看,請旨辦理。近來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發,於政事得失,所關非細。若有忠言讜論,一概屏置,不幾開拒諫之風乎?嗣後遇有封奏,伏願皇上仍照舊發下,一廣言路。戶部錢糧為軍國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來內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內務府每向戶部借款支發,以有數之錢糧,安能供無窮之糜費?現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園工一事。伏思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皇上皆親見其事,念及當日情形,何忍復至其地乎? 即以工程而論,約非一兩千萬不辦,此時物力艱難,何從籌此巨款?願皇上將臣等所奏,在兩宮皇太后前,委婉上陳。若欽奉懿旨,將園工即行停止,則兩宮皇太后之聖德與皇上之孝思,皆趨越千古矣! ” 六款諫勸之中,唯獨這一款是兼勸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澀,但更不可明豁,這番措詞,煞費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討論,也都集中在這一款上面。最後“勤學問”一款是陪筆,皇上只要能接納前面五款,則進德修業,勤求學問,自為必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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