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76章 第七十六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9128 2018-03-13
轉眼到了年下,園工暫停,各衙門封櫻這年京里雨雪甚稀,所以清閒無事的官員,在家圍爐納福的少,在外玩樂飲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約集兩三至好,午後聽完徽班,下館子小酌,日暮興盡而歸。 因此,飯館跟戲園都是相連的,而每家飯館,無不預備胡琴鼓板,為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應。前門外幾家有名的飯館,廣和居、福興居、正陽樓、宣德樓、龍源樓,入夜無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駐足,有個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鎮澶州》,在宣德樓吃飯,一時技癢,張英麟操琴,王慶祺學著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 王慶祺在小生戲上,頗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清剛遒健,真有穿雲裂帛之概。 “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咬字運腔,氣口吞吐,廢寢忘食地,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因為常在一起“消遣”的緣故,襯得嚴絲合縫,把王慶祺的長處,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換氣的地方,包得點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罷,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讚歎的讚嘆,都巴望著再聽一段。

王慶祺和張英麟,也都覺得酣暢無比,但京師是藏龍臥虎之地,切忌炫耀,講究的是“見好就收”。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這段胡琴,都頗名貴,“人間那得幾回聞”?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便將弓往軸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個佈滿垢膩的藍布套中,順手取一塊手巾,使勁擦著手。 就這時門簾一掀,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後面跟著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僕。張英麟始而詫異,繼而惱怒,這樣擅闖客座,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開口叱斥,只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 “尊駕找誰?” “找那唱《鎮澶州》的。”華服少年答說,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別具一種威嚴。 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蔭封的鎮國公之類,公爵的頂戴,不就是寶石嗎?

有此警覺,王慶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說,“偶爾消遣,不中繩墨,貽笑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不必謙虛。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慶祺指著張英麟說。 華服少年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轉臉又對王慶祺說:“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 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徵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 “可以!”王慶祺說:“我再唱一段二六,請教!” 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來。那俊僕卻不待主人遜座,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王慶祺對面,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乾淨,才叫一聲:“大爺!”

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聽胡琴“隆得兒”一聲,王慶祺張口就唱,同時把一條腿踡曲著,做成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兩手合在一起搓弄著,是耍手銬上的鍊子的“身段”,這就不用聽,便知王慶祺唱的是《白門樓》。 王慶祺因為有知音之感,這段《白門樓》唱得格外用心,把窮途末路,萬般無奈,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曲曲傳出。等唱完了,放下腿來,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見笑,見笑!” “真不錯。”華服少年問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慶祺。” “喔!”華服少年問道:“你是翰林嗎?” “對了!”王慶祺答道,“翰林院檢討。” “那麼你是戊辰科的羅?”華服少年問。他的算法不錯,王慶祺應該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進士,點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館、留館,授職為檢討,不然就該轉別的職位了。

但王慶祺卻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鹹豐十年。 “中間因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誤了。” 華服少年又指著張英麟問:“他呢?” “這是張編修。”王慶祺代為回答。 “你們是同年?” “不是!”這次是張英麟自己回答:“王檢討是我前輩,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東人?”華服少年問他。 “山東歷城。” “名字呢?” 這話問得很不客氣,張英麟怫然不悅,但就在這時候,王慶祺拋過一個眼色來,他便忍氣答道:“張英麟。” 華服少年點點頭,轉臉向他的俊僕看了一眼,彷彿關照他記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會。”王慶祺將手一伸肅客,“不嫌簡慢,何妨同飲?” “不必!”華服少年搖搖頭又問:“你的小生戲是跟誰學的?”

“我是無師自通。喜歡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戲,一定去聽,有時也到他的'下處'去盤桓。日積月累,自覺還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處'?”華服少年回頭問他的俊僕:“什麼叫'下處'?” “戲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處'。”王慶祺答說,“成名的角兒,自立門戶,也叫下處。” “喔,那就是說,你常到他家去玩兒?” “對了。” “最近外頭有什麼新戲?” “很多。'四箴堂'的盧台子,編了好幾出老生戲……。” “我是說小生戲。”華服少年打斷他的話說,“生旦合串的玩笑戲。” “這……,一時倒想不起來。”

談到這裡,一直侍立在旁的俊僕開口了,“大爺!”他說,“請回吧!別打攪人家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站起身來把手擺了兩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後,踏著安詳的步伐,回身走了。 “這是什麼路道?”張英麟不滿地,“好大的架子!” “輕點!”王慶祺說,“我猜是澂貝勒。” “不對。澂貝勒我見過。”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兒打聽吧。” 話雖如此,王慶祺年下要躲債,避到他京東的一個同鄉家,沒有閒心思去打聽。送灶那天,張英麟不速而至,一見面就說:“我找了你好幾天,真把我累壞了!”他又放低了聲音,叫著他的號說:“景琦!你知道咱們那天在宣德樓遇見的是誰?” “是誰?” “是皇上。”張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萬確是皇上。”

王慶祺又驚又喜,只是不斷眨眼發楞,張英麟卻有些惴惴然,看見王慶祺的神態,越發不安,於是把他特地找了來,想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景琦,”他小聲說道:“這會不會是一場禍事?” “禍事?”王慶祺翻著眼反問:“什麼禍事?” “咱們倆這麼在飯莊子里拉胡琴唱戲,不是有玷官常嗎?” “嗐!你是怎麼想來的?”王慶祺覺得他的話可笑,“照你的想法,那麼皇上微服私行,又該怎麼說呢?” 這話自是教張英麟無從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釋然,雖不知禍事從何而來,總覺得這樣的奇遇,過於反常,決非好事。 王慶祺覺得他這樣子,反倒會闖出禍來,便多方設譬,說這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應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則簡在帝心,不定那一天發現名字,想起舊事,皇帝會酬宣德樓上一曲之緣,至少放考差、放學政,一定可以佔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千萬不能亂說,否則都老爺聞風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對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讓另外人知道,切記,切記。” 等張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慶祺一個人坐著發呆。他那表叔只見他一會兒攢眉,一會兒微笑,跟他說話,答非所問,支支吾吾,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著他問,“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歲逼,你可千萬不能替我找麻煩!” 這一下王慶祺才醒悟過來,定定神說道:“表叔,我要轉運了!”他把遇見皇帝的經過說了一遍。 他那表叔嚇一大跳:“真有這樣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處八方找我,為了什麼?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事情一點不假,機會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王慶祺說,“抓住了,好處多的是,說不定一遷一轉,明年就能放個知府好缺,一洗窮翰林的寒酸。”

聽他說得這樣子確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興。於是王慶祺就要藉錢,因為他要出門辦事,而一出門就可能會遇見債主,非還帳不能過關。 借到了錢,有一百兩銀子揣在身上,王慶祺便去找兩個人,一個姓李,是個獨眼龍,取“一目了然”之意,自號“了然先生”,而別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個姓孫,行三。 李五和孫三,跟盧台子一樣,都能編戲,王慶祺就是想跟他們去弄幾個小生戲的本子過來。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慶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說法,說是奉密旨繕進,交昇平署搬演。宮內一演,外面必定流行,豈不是一炮而紅?同時答應將來抄出大內崑腔的本子,供他們改編皮黃之用,以為交換。 這一下說動了李五和孫三,每人給了一個秘本。王慶祺便到琉璃廠的南紙店,買了上好的宣紙,叫店裡的伙計,打好朱絲格,帶回他親戚家,聚精會神地用端楷謄正,再送到琉璃廠用黃絲線裝訂成冊。

這兩個本子,一個是李五瞎子所編的《悅來店》,取材於一個沒落的旗下達官所寫的,安公子在悅來店巧遇俠女何玉鳳的故事。另一個名為《得意緣》,描寫落魄書生盧昆傑,為“山大王”看中,許以愛女狄雲鸞。後來盧昆傑發覺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盜窟。而狄雲鸞倒也深明大義,為成全夫婿棄暗投明的意願,臨時授以“雌雄鏢”絕技,盧昆傑得以一路擊退守路的頭目,安然下山。這兩個本子,都是小生戲,都有旦腳,允文允武。場子相當熱鬧,王慶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認為一進呈必蒙嘉許。 但是,進呈得有條路子,最簡捷有效的,是找御前當差的太監,不過得要花錢,錢數多少,視身分而定。王慶祺心想,這非得找張英麟不可,他是那裡得來的消息,便由“那裡”設法進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禍。” “你無須怕!”王慶祺指著那兩個裝潢得異常精緻的本子說:“你看看後面!有禍我獨當,有福則必是同享。” 張英麟翻到最後一頁,只見末尾寫著一行蠅頭小楷:“臣王慶祺跪進”。便點點頭說:“也罷!我找人去辦。” 他找的是一個他的同鄉,開飯莊子的郝掌櫃,跟宮中的太監很熟,講明四十兩銀子的使費,一定進到乾清宮,不過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機會。 “可以,可以。”張英麟特別叮囑:“可要說清楚,是翰林院王檢討王慶祺所託。銀子請你墊上,年內一定歸還。” “銀子小事。”郝掌櫃好意問道:“不過你何必買了花炮給別人放?” 張英麟不敢說怕惹禍的話,因為這一說,郝掌櫃可能會遲疑顧慮,事情就辦不成了。 “其中有個緣故,”也說,“改天得閒,我跟你細談。” 郝掌櫃倒真是熱心人,經手之際,自作主張,說明是王慶祺跟張英麟兩個人“對皇上的孝心”。受託的那個太監,便找了乾清宮的太監梁吉慶,轉托小李進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錢?”小李笑道,“跟我說了實話,我替你辦。” “包裡歸堆四十兩銀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著辦吧,能行就行,不行把東西退給人家。 ” 話說得相當硬,小李頗為不悅,真想把“東西退給人家”,但打開本子一看,改變了念頭,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著辦。” 轉眼間過了年,上燈那天,有道明發上諭:“翰林院編修張英麟、檢討王慶祺,著在弘德殿行走。欽此!” 這道上諭一發抄,頓時成了朝士的話題。 “弘德殿行走”就是師傅,張、王二人,不論資望、學問,都夠不上資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這樣的旨意?是不是出於那位大老的舉薦?大家都想打聽一下。 談到弘德殿當差的人的進退,最了解的自無過於李鴻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聽。 李鴻藻已經知道內幕,但不肯明言,因為一則他是方正君子,說破了張、王二人的進身之階,不獨有損聖德,而且近乎背後論人短長;二則因為諫勸園工,皇帝對他有點“賭氣”的模樣。年前因為皇帝親政後,初遇元旦,而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特地以“家人”的情誼,加恩近支親貴,由孚郡王奕劻開始,直到醇王的兒子載湉,賞銀子、賞頂戴、賞花翎,論大家高高興興過個年。此外在臘月芒又特頒一道上諭,表明兩宮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大慶,並聯親政後初屆元旦令辰,業經加恩近支王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勞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親王、文祥、寶鋆,均著交該衙門從優議敘;沈桂芬著賞給御書匾額一方;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多羅貝勒奕劻、公景壽,均著賞穿帶素貂褂;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均著交部從優議敘,用示宣綸錫羨至意。” 軍機大臣中,無不蒙恩,獨有帝師李鴻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賞李鴻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額一方,御筆“錫類延齡”四字。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李鴻藻頗致不滿,賞那方匾額,無非“面子帳”,同時也是隱隱譏責:自己盡孝不可阻攔皇帝盡孝。凡是諫阻園工者,皇帝和內務府的那班人,都認為是在打擊皇帝的孝心。 為此,李鴻藻不能不格外謹言慎行。這雖是明哲保身之計,實在也是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夠對皇帝剴切陳詞而使得皇帝無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憚之心的,還只有這麼一位為他開蒙的師傅。倘或操之過急,師弟之間破了臉,就更難進言了。 當然,李鴻藻不肯說,自有人肯說,不久,張,王二人蒙皇帝“特達之知”的來歷,傳播人口,已不成其為秘密。有跟張英麟、王慶祺熟識的,直言相詢,張英麟覺得頗為受窘,而王慶祺卻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於兩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張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覺局促不安,特別是看見徐桐那副道貌儼然,總是瞟著眼看他和王慶祺的樣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慶祺則當差當得很起勁,對李鴻藻和徐桐,坦然執後輩之禮,而遇到侍讀時,卻當仁不讓。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職司,為皇帝課詩文,每次入值,總有些題外之話,形跡相當親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羨,就越發沒有好臉嘴給王慶祺看了。 “稗官說部,雖小道亦有可觀焉!”皇帝有一天跟王慶祺說,“采風問俗,亦宜瀏覽。 不知道有什麼好的沒有? ” “是!”王慶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廠訪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囑一句:“明天就要回話,有話你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是指小李及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人。 王慶祺名為“師傅”,其實已成佞臣,因而已無法保持翰林的清望,與皇帝左右的太監常有交往。當時體會得皇帝的意思,是覓幾部談風花雪月的小說,交給太監轉呈。於是便又到琉璃廠去溜了一趟,買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寶鑑》,等小李來討回話時,隨手帶了進去。 皇帝如獲至寶,當天就看到深夜,還不肯釋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誤了“書房”,索性又看,看到七點鐘,才看奏摺,第一個就是文祥銷假請聖安的折子,心里便有些嘀咕,怕這天軍機見面時,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話要說。 正在發楞,小李用銀盤托進一根“綠頭簽”來,是內務府大臣明善請見。皇帝便問:“他有什麼事?” “聽說是為雙鶴齋的工程。” 雙鶴齋限期一個月內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諭,明善為此有所奏請,不能不見,點點頭說:“叫他來吧!” 這一召見,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報京內外報效園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萬八千兩,而雙鵝齋雖是小修,亦需二十萬兩銀子。因為限期趕修,特向戶部商量借款,那知戶部一口拒絕,有了“難處”,所以來面奏取旨。 “當初你們是怎麼說來的?”皇帝厲聲詰責,“如今左一個'有難處',右一個'有難處',教我怎麼辦?” “不是奴才敢於推諉,實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協力,奴才幾個商量,總要皇上有一道切實的上諭,事情才會順利。”明善又說:“至於雙鶴齋的工程,奴才那怕傾家蕩產,也要上報鴻恩,趕在皇上萬壽之前先修出來。” 因為有後面這段輸誠效忠的話,皇帝的氣平了些,想了想說:“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說。”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禦養心殿接見軍機的時刻。對文祥自然有一番慰問,文祥久病衰弱,說不動話,只說:“奴才有個折子,請皇上鑑納。” 他的奏摺,當天下午就遞了進來,是文祥的親筆:“上年十月間,奴才在奉天恭讀邸抄,'修理圓明園'諭旨,仰見我皇上奉養兩宮太后,曲盡孝思,無微不至。奴才雖知此舉工程浩大,難以有成,惟業經明降諭旨,自不容立時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當茲時勢,不宜興此巨工,眾論嘩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請加賦修理圓明園工程,當經恭親王及奴才等與內務府大臣會議後,於召對時蒙兩宮皇太后聖明洞鑑,以及加賦斷不可行,即捐輸亦萬難有濟,是以未經舉行。天下臣民,恭讀諭旨,莫不同聲稱頌;茲當皇上親政之初,忽有修理圓明園之舉,不獨中外輿論以為與當年諭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為此事終難有成也!蓋用兵多年,各省款項支絀,現在被兵省分,善後事宜及西路巨餉,皆取給於捐輸抽厘,而厘捐兩項,已無不搜括殆盡,園工需用浩繁,何從籌此巨款?即使設法捐輸,所得亦必無幾,且恐徒傷國體而無濟於事也。” 讀到這裡,下面是兩句什麼話,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嘆口氣,把文祥的奏摺一丟,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覺中,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幾乎不可片刻居了。 後院中月色溶溶,從梨花、玉蘭之間,流瀉在地,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春夜的風味如酒,皇帝靜靜地領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嬪。正想開口,只聽交泰殿的大鐘響了起來,緩重寬宏的鐘聲,共是九下,宮門早已下鑰,而且召幸瑜嬪得要皇后鈐印,輾轉周折,過於費事,不由得意興闌珊,嘆口氣仍舊回到東暖閣。 “萬歲爺歇著吧!”小李這樣勸說。對於皇帝的百無聊賴的情狀,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裡也很難過,只是想不出可以為皇帝遣愁破悶的方法。 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說消磨長夜。文祥的奏摺,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無下文。這樣等了兩天,才由太監口中傳出話去,要皇帝向軍機面諭,或者降旨明定由戶部設法撥款興修圓明園,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帝已經很清楚,說了也無用,無非徒惹一場閒氣! 這對內務府來說,自是令人沮喪的消息,然而事情並未絕望,京里不行,京外還有辦法可想。明善等人原來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報效,只是第二步的辦法,不能不提前來用而已。 於是仍舊由明善進宮面奏,請求皇帝授權內務府,行文兩湖、兩廣、四川、浙江各省,採辦楠木、柏木、陳黃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準各省報部作“正開銷”,並在一個月內報明啟運日期,以資急用。 這當然可行。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辦理咨文,開明清冊,到兵部請領了火牌,用專差分遞。一個月限期將到,浙江巡撫楊昌浚首先有了复文,但不是報明啟運日期,是說“浙省無從採辦,請飭內務府另行設法。”他說:“浙省向無大木,例不責令辦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辦,“斷不敢飾詞諉卸,無如限於地利,窮於物產,實非人力所能強致。”同時又舉了一個實證,上年奉準建造“海神廟”,所用樑柱,是在上海採辦的洋木,倘或浙江出產大木,戔戔之數,何必外求?又說:“杭州省城內外,向多寬大廟宇,為列聖南巡臨幸之所,軍興以後,盡成焦土,迄今十餘年之久,並無一處起造,雖因民力未充,而其購料之難,亦可概見。”言外餘音,大有此時不宜興修園林之意。 接著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奏摺。他說,道光初年,奉旨採辦楠柏四百餘根,是在距省城數十站的打箭爐,一處“老林”中開廠砍伐,那裡離水路甚遠,中間隔著崇山峻嶺,披荊斬棘,開闢運道,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能搬運出山。這一次所需的數量,比前次多出數倍,而深山之中,因為經過兵火,燒的燒,砍的砍,成材巨木,極為罕見。必須多派幹員,分赴夷人聚居之處,帶同樵夫嚮導,深入老林尋覓,如有合適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間隔著懸崖深澗,插翅難渡,便不得不加以放棄。即令能夠運出山去,還要顧慮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須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東下。 這兩個折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駁斥的地方,只好批了個“著照所請”。與務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腳,都是這樣一通奏摺,便輕輕卸除了千鈞重擔,圓明園拿什麼來修?尤其是四川總督吳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內務府諒他說什麼也要竭誠報效,所以抱著極大的希望,那知亦來這麼一套推諉的說詞。所謂“懇請展緩限期”原是句試探的話,如果嚴限辦理,則吳棠掏私囊現買大木料,當亦在所不惜,如今“著照所請”,這一“展限”就遙遙無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輕,處事不夠老練,明善等人,憂心忡忡,發覺此事做得相當冒失,大有難乎為繼之勢,然而已是騎虎難下!於是幾個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會,密籌應付之道。 “事情到了頭上了,說不上不算,只有硬頂著!”總司園工監督的貴寶,心中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希望把園工搞大,到不可收場之際,能把慈禧太后搬動出來,主持大計,所以這樣極力主張。他說:“前年大婚,開頭那會兒,不也是困難重重,這個哭窮,那個不肯給錢,到臨了兒,還不是照樣轟轟烈烈辦得好熱鬧!” 崇綸比較穩重,搖著頭說:“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爺跟寶中堂在那兒主持,各省督撫說什麼也得買麵子。如今,這兩個主兒,”他做了一個六、一個七的手勢,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著看熱鬧,咱們別弄得不好收場!” “二大爺!”貴寶就像那恃寵的子侄,放言無忌,“你老這話可說得遠了!奉旨辦事,上頭還有兩宮太后,難道說大家真的一點兒不管?如果打咱們自己這兒就打了退堂鼓,還能指望人家起勁嗎?” “起勁也得看地方,瞎起勁,管什麼用?”崇綸又說,“咱們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幾處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為出,穩紮穩打。” “要穩住就很難了。”明善接口說道:“廣東瑞中堂那兒是靠得住的,粵海關也是靠得住的,不過就是那麼一碗水,這會兒喝了,回頭就沒了!”粵海關的收入,向例撥充內務府經費,所以明善這樣說。 “回頭再說回頭的。”春佑出了個主意,“我看用不著百廢俱舉,咱們先修一兩處,弄出個樣兒來,有現成的東西擺在那裡,就比較容易說話了。” 這個建議,在座的人,無不首肯。決定先集中全力,興修兩處,一處是皇帝限期趕修的雙鶴齋,一處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宮。 “那個李光昭怎麼樣了?我看有點靠不住吧?”崇綸這樣問說。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替咱們出去張羅,總是好的。” 貴寶這話說到頭了,崇綸默然。於是當天就把工程範圍,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雙鶴齋和安佑宮,大致就緒,奏報皇帝,由小李傳諭:定於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宮行禮。當然,這是一個藉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駕出宮,帶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親貴,內務府的官員和小李等人,在圓明園很周詳地視察了一番,在雙鶴齋傳晚膳之前,召見崇綸、春佑、明善、貴寶,有所垂詢。 巡視的時候,都是皇帝的話,這裡的裝修要奇巧玲瓏,那裡的樓梯要藏而不露,扈從的內務府官員,無不鄭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見時,就盡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個人的話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捐款總數還不到三十萬,各處的硬裝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稱為一槽,總計五十二槽,向粵海關“傳辦”三分之二,其餘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辦。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總督吳棠,有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展緩限期”的承諾以外,其餘各省,無不臚舉理由,表示“非敢飾詞推諉,實為室礙難行”。估算要幾百萬銀子的工料款,從何著落? 皇帝越聽越心煩,最後只有這樣吩咐:“你們瞧著辦,那一筆款子可以動用,只要跟各該衙門說通了,我一定照準。” 這話等於未說,如果各該衙門說得通,又何必上煩宸衷?內務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後,趕緊又召集會議,將內務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經費,一筆一筆仔細估量,能夠動用的都列了出來,也不過二十萬兩銀子,戔戔之數,無濟於事,只有盡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問進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