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75章 第七十五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3855 2018-03-13
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車輛,通知內務府接駕,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樣子皇帝決不止於以圓明園之行為滿足,如果說要“上街去逛逛”,應該如何應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後會覺得有趣的? 這是兩回事。小李認為車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個野廟古寺的,也還不妨,但皇帝未見得會有此興致。那麼皇帝是想逛些什麼地方呢?破題兒第一遭的事,小李一點邊都摸不著,想來想去,只得四個字的主意:隨機應變。 回到寢宮,只見皇帝已換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黃緞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的巴圖魯背心,腰間系一條湖色紡綢腰帶,帶子上拴著兩個明黃緞的繡花荷包,頭上緞帽、腳下緞靴,帽結子是一塊紅寶石。這副打扮是皇帝跟載澂學的,翩翩風度,不及載澂來得英俊,卻比載澂顯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發現有一處地方露了馬腳,便跪下來抱著皇帝的腿說:“奴才斗膽,跟萬歲爺討賞,求萬歲爺把腰上的那對荷包,賞了給奴才。”皇帝立刻會意,一面撈起嵌肩下幅,一面問道:“你敢用?” “這個包兒,誰也不敢用!萬歲爺賞了這對荷包,奴才給請回家去,在正廳上高高供著,教奴才家裡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萬歲爺長生不老,做萬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著罵道:“猴兒崽子!有便宜就撿。”說著依舊撈起嵌肩下幅。 這意思是準了小李的奏請,讓他把荷包解了下來,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換了對藍緞平金的荷包,又叩頭謝賞。 “你也得換衣服啊!” “是!”小李問道:“不就上圓明園嗎?” 到圓明園去,小李就無須更衣,他這樣問是一種試探,皇帝老實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頭有工夫再說。”

“這……。”小李不敢顯出難色,只這樣說:“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軍統領衙門知道了,許多不便。” “怕什麼,有我!”皇帝又說:“京城裡那麼大,'萬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當心一點兒,誰也不知道。”皇帝接著又問:“什麼叫'廟市'?我想去看看。” 廟市怎麼行?小李心想,遊人極多,難免有在內廷當差,見過天顏的,就此洩露真相,才真是“許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萬一犯了駕,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然而這決不能跟皇帝說實話,說了實話一定不聽,只好騙一騙。 “今兒不巧,”他故意數著手指說,“廟市是初二土地廟、初三花兒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護國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兒初十,正好沒有。”

“那就上前門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樓'是個什麼樣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樓'在那兒。” “到那兒再打聽,打聽不著也不要緊。” 有了這句話,小李就放心了,換了一身衣服,陪著皇帝,悄悄地從西北角門出宮,從東面繞回來,一直出了旗人稱為“哈達門”的崇文門。 大駕出城,一直是走雖設而常關的正陽門,出警入蹕,坦道蕩蕩,一直不曾見過雜亂喧嘩的鬧市景象,因此皇帝撥開車帷一角,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裡也像車外一樣地亂,說不出是好奇、困惑還是有趣?但有一個念頭,常常泛起,百聞不如一見,書本上所描寫的市井百態,常常無法想像,如今親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窺看得出神的時候,那輛藍呢後檔車,忽然停了下來,皇帝便輕輕叫一聲:“小李!”

跨轅的小李跳下車來,也正要跟皇帝回話,他撥開車帷,輕輕說道:“奴才去打聽'查樓'。” “嗯!”皇帝點點頭,又說:“有人的地方,可別自稱'奴才',也別叫我'萬歲爺'。那不露了馬腳?” “那,那,”小李結結巴巴地說,“那就斗膽改一個字,稱'萬大爺'?” “大爺就是大爺!還加上個姓幹什麼?” “是!大爺。” 小李答應著,管自己去打聽“查樓”。皇帝這時候比較心靜了,默默地背誦著一首詩:“春明門外市聲稠,十丈輕塵擾未休。雅有閒情徵菊部,好偕勝侶上查樓;紅裙翠袖江南艷,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華如短夢,夕陽簾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像著紅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時能作查樓的座上客。 “打聽到了。”小李掀開車帷說,聲音很冷淡。 “在那兒?” “敢情就是肉市的廣和樓,”小李說道,“實在沒有什麼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說。” 於是車子轉西往南,剛一進打磨廠,只聽人聲嘈雜,叫囂惡罵,彷彿出了什麼事似的。 皇帝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一顆心立刻就懸了起來。掀帷外望,只見路中心對峙著兩輛極華麗的車子,兩名壯漢戟指相斥,幾乎就要動武,四下看熱鬧的人,正紛紛圍了上來。 “走,走!往回走!”他聽見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經晚了,後面的車子湧了過來,塞住來路,只得“擱車”。過了一會,小李又來回奏,說是禮王府和貝勒奕劻家的車爭道,互不相下,兩家的主人都喝不祝“那不要反了嗎?”皇帝很生氣地說。

一句話未完,只聽“叭噠、叭噠”的響聲,極其清脆地傳了過來,小李立刻欣慰地說:“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門悍僕,什麼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聽“響鞭”聲,顧不得相罵,各自上車趕開。霎時間,車走雷聲,散得無影無踪,而小李則比那些人還要害怕,深怕洩露真相,催著車伕,從東河沿回城。查樓始終沒有看到,不過皇帝倒體諒小李,雖白跑了一趟,並不怪他。 一回宮皇帝就听總管太監張得喜奏報,說皇后違和,於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宮去探視皇后。病是小病,只不過玉顏清瘦,並未臥床。 要藥方來看,已有四張,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幾天了,雖是感冒微恙,究竟疏於慰問,內心不免歉然,所以問長問短,顯得極其殷勤。 等皇后親手奉茶的時候,皇帝忽然說道:“我看你換個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這話來?皇后微感詫異,便即問道:“皇上看得這裡,那兒不好?” “我怕這屋子……。” 皇帝縮口不語,因為怕說出來會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宮是東六宮中很有名的一座宮殿,在明朝一向為貴妃的寢宮,崇禎朝寵冠一時的田貴妃就住在這裡。到了順治年間,相傳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這裡,這異代的兩位寵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間,皇帝的嫡親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裡暴崩於此,死時才三十三歲,宮中相傳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殺的。總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覺中,“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問,只覺得承乾宮近依慈安太后的鐘粹宮,慈愛蔭拂,沒有什麼不好,因而含笑不語,無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瑪到差了沒有?”皇帝問。 問到後父,皇后再一次謝恩,但崇綺是否到了差?皇后不會知道,同時覺得皇帝這話問得奇怪,“我在宮裡,”她這樣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錯,“倒是我問得可笑了。”他說,“也是你阿瑪運氣好,正好有這麼一個缺,戶部堂官的'飯食銀子',每個月總有一千兩。”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說,“聽說桂清為人挺忠心的,有機會,皇上還是把他調回來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來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勞績,有意讓他補戶部侍郎的缺,調劑調劑他,誰知道他不識抬舉,專愛搗亂。” “喔,怎麼呢?”皇后明知故問地。 “他跟李師傅攪和在一起,專門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話。”

“話不中聽,心是好的。”皇后從容答道,“史書上不都說,犯顏直諫是忠臣嗎?” “就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聲,把為君的置於何地?”皇帝搖著手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有些話,都故意那樣子說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是!”皇后先答應一聲,看皇帝並無太多的慍聲,便又說道:“史書上記那些中興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你說說,你願意學那一位皇后?” “歷代的賢後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長孫皇后,明太祖的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謹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該取法,尤其是孝賢純皇后。” 這等於把皇帝擬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這位得享遐齡的“十全老人”,聽了皇后的話,自然高興。

就這樣談古論今,而出以娓娓情話的模樣,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種友朋之樂。皇帝有時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沒有朋友,勉強有那麼點朋友味道的,只有一個載澂,然而載澂雖比他大不了一兩歲,卻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載澂在一起,常有爭勝之心,而有時又得顧到君臣之分,這樣就很難始終融洽,暢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認為“狀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學問上就輸給她也不要緊,而況又沒有外人聽見,不必覺得著慚。當然,皇后受過極好的教養,出言非常謹慎,從不會傷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機啟沃,隨事陳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見機,往往就此絕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興趣的話題,即使她無法應答,也一定凝神傾聽,讓皇帝能很有勁地談下去。 談到起更,宮女端上來特製的四色清淡而精緻的宵夜點心,皇后親自照料著用完,宮女來奏報,說宮門要上鑰了。 這意思是間接催問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宮?皇后懂她的用心,卻不肯明白表示,只說:“再等一會兒!” 皇帝自然也知道。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卻頗為躊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這一天住在承乾宮,明天說不定又被傳召到長春宮,要聽一些他不愛聽的話,而皇后則至少有三、五天的臉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對皇后那種冷淡的臉色,皇帝就覺得背上發涼。 “我還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頭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頭,看到皇后就會硬不起心來。 一回到乾清宮,在皇帝頓如兩個天地。迢迢良夜,世間幾多少年夫婦,相偎相依,輕憐蜜愛,而自己貴為天子,卻必得忍受這樣的清冷淒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萬歲爺請歇著吧!”小李悄然走來,輕聲說道:“奴才已經叫楊三兒在鋪床了。” 楊三兒是個小太監,今年才十四歲,生一雙小爆眼,唇紅齒白,伸出手來,十指尖尖,像個女孩子。這一夜就是他關在屋裡,伺候皇帝洗腳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書房裡,覺得頭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詞“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書房。跟軍機見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兩起“引見”,傳諭“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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