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44章 第四十四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4948 2018-03-13
每年這難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皇帝總是漫無目標地東遊西逛,與小太監在一起耗費掉,而這年不同了,變得文靜了。一早起身,先到慈禧太后宮裡問安,然後到了慈安太后那裡,就留著不走了。 綏壽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見皇帝來了,便讓桂連去當差,連磨墨伺候皇帝寫字讀書,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詩。”皇帝老氣橫秋地說,“師傅留下來兩個題目,一開年就要交卷。” 桂連還是第一次看見皇帝做詩,也不知道詩是怎麼做法,該如何伺候?便笑著問道:“該替萬歲爺拿什麼呀?” “先替我把書包拿來!” 於是桂連把皇帝的黃緞繡龍的書包拿了來,放在書桌上,打開它。皇帝取出一本黃綾面,紅綾題籤的“詩稿”本子來,翻開第一頁,自己輕輕念著,搖頭晃腦地,頗為得意。

“你看!”他指著一行字說,“李師傅給打的圈。” 接著便念他開筆做的第一首詩,是首五絕,詩題叫做《寒梅》,李鴻藻在“百花皆未放,一樹獨先開”這兩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功課好,桂連便說:“那得給萬歲爺叩喜!” 她一面說,一面蹲下身去請安。手中一塊月白繡花綢子的手絹,自然而然地一揚,散出一股極濃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飄蕩,“你那手絹兒上是什麼香味?” “是外國來的香水。”桂連答道,“大格格賞的,說不能多用,大格格說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到現在屋子裡還是香的。” 皇帝詫異:“大格格進宮來過了?多早晚的事,怎麼我不知道?” “有七八天了,那天午間來的,萬歲爺在書房裡。”

“哭了沒有?” “怎麼不哭?額駙的病又重了!”桂連皺著眉說。 “太后呢,跟她怎麼說?” “太后沒有說什麼,只陪著大格格淌眼淚。” “唉!”皇帝的神情異常不愉,“你別說了!” 桂連很不安,深深懊悔,不該談到大格格,把皇帝很好的興致,一掃無餘。於是怯怯地問道:“萬歲爺沒有生奴才的氣?” “我生你什麼氣?” “那……,”桂連指著詩稿說,“萬歲爺就高高興興做詩吧!” 這一說卻把皇帝惹笑了:“你說得倒容易!那能想高興就高興,要做詩就做詩?” 桂連抿著嘴唇不作聲,自己也覺得有些不甚得勁,便搭訕著去撥炭盆中的火,加了兩塊“銀骨炭”在上面,輕輕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別那麼著!”皇帝警告她說:“回頭會鬧喉疼。”

這是皇帝的體貼,她也從沒有見他對別的宮女,說過這樣的話,心中不由得浮起無限感激,站起身來,眼光瞟過,帶著那種無可言喻的、受寵若驚的神色。 皇帝最心醉於她這種眼神,就那麼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而每次總是情不自禁地想拉著她的手坐在一起,低聲談些什麼。無奈小李他們雖不在屋內,卻在廊下,一舉一動都讓人悄悄地看著,他不能沒有顧忌。 定下心來做詩吧!他自己對自己說,然後喊道:“小李! 把詩韻牌子取來。 ” “喳!”小李這樣答應著,一時想不起什麼地方有這玩意? “快去!”皇帝催促。 “快去啊!”皇帝大聲催促。 “喳!”小李響亮地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腳下卻不動。 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礙。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要想辦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虧還不能罵他,只有氣得摔東西。所以,最實惠的處置,是先問一問他有何難處?

這當然不會有好言好語。皇帝偏著頭,皺著眉,用表示不耐煩的重濁的聲音問:“怎麼啦?” 小李是在等著他這一問,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兩條腿,跑得再快,路遠了,還是快不了,怕萬歲爺等得心煩,所以奴才在想,近處那兒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會兒?你就想躲懶,沒話找話。快!上養心殿齲”皇帝告誡,“別拿錯了,要'平聲'的,看那'一東、二冬','一先、二蕭'的就是。” “喳!”小李無奈,只好移動腳步了。 “慢著!”是桂連的聲音,因為清脆無比,所以室內室外無不注意,等小李站住腳,回頭來望時,只見她比著手勢在問皇帝:“是不是那麼大,那麼高的小櫃子,有好些個小抽屜,上面刻的字,什麼'一東、二冬、三江、四陽'的?”

“對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聲音,“不過,不是'四陽',是'七陽'。” “奴才也鬧不清是四陽還是七陽?反正一東、二冬是記得挺清楚的。”桂連答道,“奴才在庫房裡見過這個東西。” “那好!你帶著小李,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來兩個花梨木的小櫃,每個櫃子有十五個小抽屜,每屜一韻目“上平”從“一東”到“十五刪”,“下平”從“一先”到“十五咸”,都在抽屜上刻著字。 “是這個不是?”桂連很平靜地問。 “就是這個。”皇帝說道,“你把'十一真'打開。” 打開上平那個櫃子的第十一個抽屜,裡面有許多疊得很整齊的牙牌。桂連掀一塊來看,是個“真”字,再掀一塊來看是個“因”字。

“這幹嗎呀?”她問。 “這你就不懂了!”皇帝驕傲地說:“跟你也說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來,讓我看。” 桂連盡眨著眼,一塊一塊把字牌取出來,取一塊看一塊,手腳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煩,將抽屜一拉,“嘩啦”聲響,把所有的字牌都傾倒在桌上。 “來!給擄齊了!” 說著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連自然更要動手。四隻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頭兩次還好,理到後來,皇帝故意把她面前疊好了的牌順手打亂,又趁勢把桂連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裡還吆喝著:“快一點!把字順過來!”而眼睛不時看著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監在註意他的動作。 窗外當然在註意,但都裝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著他的眼光。這使得皇帝的心情輕鬆了些,拿起她的手聞了一下,看她沒有什麼表示,便趁窗外小李轉過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臉。

這一摸把桂連的臉摸紅了,想起玉子囑咐過的話:要多勸皇上唸書。便即說道:“萬歲爺不是要做詩嗎?” “嗯、嗯,做詩、做詩!”皇帝像做了什麼虧心的事,自己都覺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靜了下來,桂連的心也定了,一個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聰明,這不多的工夫,已經領略到了字牌的用處,把“十一真”中她所認得的字排在前面,彷彿見過而不認得的,放在中間,最後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奫之類。 這個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桂連!”他指著前面那些常見的字問:“你怎麼知道我就要用這些個字?” 桂連想說,那些“怪字”,萬歲爺一定認不得,所以撂在後面。但這話要說出來,可能就是一場大禍。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萬歲爺的心思。”

這讓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戲詞,隨即說道:“好,你就猜猜我這會兒,心裡想的是什麼?” “奴才猜不著!” “猜不著也不要緊。”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連偏著頭,斜著上望,含著笑容兩隻手指輕輕捻著她自己的耳垂,這副姿態,在皇帝看來極美。尤其動人的是,她那因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長長的睫毛就像無數小精靈,不斷在跳躍閃動。 “奴才猜萬歲爺,這會兒心裡在想的是,”她頑皮地笑著,“要賞奴才一個寶石戒指。” 這真猜得有點兒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興。真的,為什麼不賞桂連一點東西? “你猜得不錯!”他說,同時探頭望著窗外,彷彿要叫人似的。 真的當了真,桂連卻又不安了,“不!”她趕緊攔著,“奴才胡猜的,逗萬歲爺一個樂子,不敢跟萬歲爺討賞。”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傳小李取寶石戒指來賞桂連,敬事房一定要“記檔”,鬧得人人都知道,說不定傳到倭師傅耳朵裡,又繃起臉來說一番大道理,多麼無趣?所以不再呼喚小李,凝神想了想問道:“你喜歡那一種寶石?我悄悄兒找一個來給你!” 情竇已開的桂連,對“悄悄兒”三字,聽得特別清楚,心裡念了幾遍,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於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歡藍的。” “可以,過年我給你一個。” 當天也不做詩了,皇帝特意到麗貴太妃宮裡去看大公主。嬌憨的大公主,跟皇帝最好,姊弟交談,往往脫略禮節,所以她一見面就說:“嘿!稀客。” “跟皇上不准這樣說話!”麗貴太妃呵斥女兒。 麗貴太妃也不過三十剛剛出頭,但已憔悴不堪,文宗賓天的那頭兩年,幾乎日夕以淚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氣。這幾年看樣子像是想開了,其實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念經打發日子。如說還有放不下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個嬌女,也就因為如此,大公主雖指配了太宗朝十額駙輝塞的後裔符珍,她卻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過,希望把女兒在身邊多留兩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應她,自然允許,慈禧太后則根本不愛理這件事,所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辦?卻從未有人提過。

不過皇帝不像他生母,很敬重麗貴太妃,這位庶母對他也極重視。她常在想: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總有終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親政,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了,那她後半世還有幾天比較舒服的日子好過。而且女婿、女兒也要靠皇帝的恩典。由於這樣的想法,她對皇帝雖不是刻意籠絡,卻總是處處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對皇帝左右的人,張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氣,每一次都要叫宮女拿茶、拿點心。也常有賞賜——據說麗貴太妃因為文宗在日得寵,手裡很有點東西。 但是,皇帝與先朝的妃嬪見面,行跡上應該是疏遠的,所以照例的幾句問答過後,麗貴太妃向大公主囑咐了一句:“好好兒陪著皇上說話,不許沒有規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這時皇帝才道明來意:“我跟你要樣東西,你給不給?” “倒是要什麼呢?我沒有的也不行啊!” “當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個寶石戒指。” “幹嗎用呀?”大公主問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幹什麼?” “你小氣我就不要了。” “誰小氣來著?”大公主的聲音提高了,“我不過……。” “別嚷嚷!”皇帝趕緊搖著手說,“我跟你鬧著玩兒的,你就急了。” “當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說我小氣。皇上倒看我小氣不小氣?” 大公主還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飾箱捧了出來,打開蓋子,推到皇帝面前。 “你的嫁妝還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別心疼,我只要一個藍寶石的。” “不管藍的、紅的,由著性兒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給一個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賭氣,挑了個最大的送到皇帝手裡:戒面有蠶豆那麼大,色澤極純,其名叫做“藍桂玉”,是翡翠的變種。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話,你能不能答應?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帝接著又說:“我跟你要了這個戒指,你可別告訴人,要是看見什麼人戴在手上,你就裝作沒有瞧見,也別跟人說。” “行!”大公主答得很爽脆,但有一個條件:“皇上得告訴我,這個戒指給誰?” 皇帝略一躊躇,點點頭說:“你把手伸出來!”等大公主攤開手心,他寫了“桂連”兩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綏壽殿,找個機會把那戒指給了桂連,她給他請安謝賞,把玩著那樣珍飾,臉上一直浮著笑容。皇帝看在眼裡,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那種踏實舒坦的感覺。 但桂連的笑容終於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悵惘之色。這時候的皇帝,對她的一顰一笑,無不注意,不知道她為何不高興?想問問她,卻似乎有些礙口,因而他的臉色也陰沉了。 桂連很機警,知道是為了自己的緣故,立即又綻開了笑容,輕聲問道:“萬歲爺怎麼又不高興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適當的話,要反問她為何不高興?只見小李匆匆出現在門口,屈著一條腿,高聲說道:“啟奏萬歲爺,聖母皇太后找!” 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見小李臉色驚惶,不由得也有些著慌,站起來就走,聽見桂連喊道:“萬歲爺!帽子!” 他站住了腳,只見桂連一手托著他那頂貂皮便帽走了過來,於是把頭一低,讓桂連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軟轎,由小李扶著轎杠,抬向翊坤宮。 “怎麼回事?”皇帝忍不住問了一句。 “聖母皇太后不知道為什麼發脾氣?”小李低聲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這一說,皇帝越發提心吊膽,一到翊坤宮,就發現慈禧太后臉上象罩了一層霜,便硬著頭皮進殿請安,怯怯地喊一聲:“額娘!” 慈禧太后不響,一面剔著指甲,一面斜著身子,把皇帝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說道:“哼!上書房的日子,倒還見得著人,不上書房,連影兒都瞧不見了。” 皇帝不敢響,把個頭低著,只拿腳尖在地毯上畫圈圈。 “什麼樣子!有一點兒威儀沒有?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學規矩,走到那兒,像個皇上的樣子。反正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滿處亂逛,跟外面的野孩子,有什麼兩樣?” “野孩子”三字,太傷皇帝的自尊心,雖不敢爭辯,卻把頭扭了過去。 “你看你!我跟你說話,你跟我這個樣!”慈禧太后把炕幾一拍,“你心裡可放明白些,別以為有人護著,就敢爬到我頭上來!” “主子何必跟萬歲爺生氣?”安德海不知怎麼一下子出現了,“好了,好了!萬歲爺給賠個罪吧,說'下次不敢了。'”說著便來扶皇帝的身子,意思是要把他的身子轉過來,面朝著慈禧太后好磕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