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23章 第二十三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9568 2018-03-13
為了怕兩宮太后或者還有什麼吩咐,同時也想打聽一下召見以後,“上頭”的印像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書之處息足。 半夜到現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飢,且也相當疲倦。坐下來好好息了一會,等詹事府的小廚房開出飯來,剛拿起筷子,徐桐來告訴他一個消息,說是原派進講《治平寶鑑》的李鴻藻,在軍機上學習行走,怕他忙不過來,毋庸進講,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聽得這個消息他非常欣慰,這不但證明兩宮太后對他的印像不壞,而且也意味著他接替了李鴻藻所遺下的一切差使。 “你預備預備吧,”徐桐又說,“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訝然自思,這莫非兩宮太后有面試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飯,一面思量,明天這一番御前進講,關係重大。兩宮太后面試,自然不是試自己肚子裡的貨色,那是她倆試不出來的,試的是口才、儀節,頂重要的是,要講得兩位太后能懂,能聽得津津有味,同時儀節不錯,那就算圓滿了。

啊!他又想:明天講那一段呢?倒忘了問徐桐了。這也好辦,到徐桐那裡去一趟,細問一問,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時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東江米巷西口,出宮不遠就到。因為有求而來,語言特別客氣,問起明天講什麼?徐桐告訴他,該講《宋孝宗與陳俊卿論唐太宗能受忠言》一節。 “是了!”翁同和說,“還想奉假《治平寶鑑》一用。” 聽這一說,徐桐面有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取出一個抄本來,鄭重交付:“用完了即請擲還,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雖覺得他的態度奇怪,依舊很恭敬地應諾,然後又細問了禮節,起身告辭。 送到門口,徐桐說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沒有?” 這一下倒提醒了他,“這就去!”他說。

“禮不可廢!”徐桐點點頭,“弘德殿雖不比上書房有'總師傅'的名目,不過艮老齒德俱尊,士林宗鏡,在弘德殿自然居首,連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連聲答應,心裡有些不明白,他這番話到底是好意指點呢,還是為“師門”揄揚?但也不必去多問,反正在禮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於是吩咐車伕:“到倭中堂府裡去!” 一見了“艮老”,他以後輩之禮謁見。倭仁的氣象自跟徐桐不同,頗有誨人不倦的修養,大談了一番“朱陸異同”,又批評了王陽明及他的門弟子,然後又勉勵翁同和“力崇正學”,意思是今後為皇帝講學,必以“程朱”為依歸。 這一談談了有個把時辰,話中夾雜了許多“朱子語錄”中的話頭,什麼“活潑潑地”之類。翁同和雖然規行矩步,往來的卻都易些語言雋妙的名士,從不致如魏晉的率真放誕,卻尊崇北宋的淵雅風流,所以覺得“艮老”的話,聽來刺耳,但仍舊唯唯稱是,耐心傾聽著。

回家已經不早,而訪客陸續不絕,起更方得靜下來預備明日進講。打開借來的那冊《治平寶鑑》,見是抄得極大的字,有許多註解,不少註解是多餘的,因為那是極平常的典故,莫說翰林,只要兩榜出身的進士,誰都應該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輕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對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層的了解。 看完該進講的那一篇,又檢宋史翻了翻,隨即解衣上床,但身閒心不閒,翻來覆去睡不著。到得剛有些怡適的睡意,突然聽得鐘打四下,一驚而起,唯恐誤了進宮的時刻。 進宮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國語》——滿洲話,地位次於師傅,稱為“諳達”的旗人奕慶,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見禮以外,還說了幾句客氣話,剛剛坐定下來,只見安德海疾步而來,一進懋勤殿便大聲說道:“傳懿旨!”

大家都從椅上起身,就地站著,翁同和早就打聽過的,平日兩宮太后為皇帝的功課傳旨,不必跪聽,所以他也很從容地站在原處。 “兩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請平安脈',書房撤!”安德海說完,就管自己走了。 於是奕慶告訴他,小皇帝因為感冒,已有十幾天沒有上書房。就是平日引見,原來總要皇帝出來坐一坐的,這一陣子也免了,那天召見翁同和,是因為要見一見師傅的緣故,所以特為讓小皇帝到養心殿。 這也算是一種殊榮,翁同和越覺得自己的際遇不錯。進講還早,正好趁這一刻閉目養神。他的記憶力極好,閉著眼把今天要講的那一節默念了一遍,隻字無誤,幾乎不須看本子也可以講了。 到了九點鐘叫起。這天是六額駙景壽帶班,進殿行了禮,開始進講。是仿照“經筵”的辦法,講官有一張小桌子,坐著講,陪侍聽講的恭王,特蒙賜坐,其餘的便都站著聽。

等講完書,兩宮太后有所垂詢,便要站著回答了,慈禧太后先問:“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兒子嗎?”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麼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統,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復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當複雜,一時說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無子,在宗室中選立太祖七世孫,諱眷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他的廟號叫孝宗,想來很孝順高宗?” 這話就很難說了,反正說皇帝孝順太上皇總不錯,翁同和便答一個:“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開口了,“可是賢主?” 這一問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為平日也常聽人談進講的情形,慈安太后對歷代帝王,類皆茫然,要問他們的生平也無從問起,只曉得問是“賢主”還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後,賢主首推孝宗,聰明英毅,極有作為,雖無中興之業,而有中興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說:“譬如陳俊卿,本是很鯁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夠用他。倘非賢主,何能如此?” “嗯,嗯!”兩宮太后都深深點頭,不知是讚成宋孝宗的態度,還是嘉許翁同和講得透徹? 不論如何,反正這一次進講,十分圓滿。事後翁同和聽人說起,兩宮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講書,理路明白,口齒清楚,“挺動聽的”。 等小皇帝病癒入學,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讀,先以君臣之禮叩見皇帝,皇帝以尊師之禮向他作了個揖。然後各自歸座。師傅是有座位的,教滿洲文的“諳達”卻無此優待,只能站著,或者退到廊下閒坐。 等一個授讀的是倭仁,他教尚書。翁同和冷眼旁觀,只見小皇帝愁眉苦臉,就像在受罪——本來就是受罪,十歲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謨訓詁?倭仁在這部書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淺出,他歸他講,看樣子小皇帝一個字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接著是徐桐教大學、中庸,先背熟書,次授生書。讀完授滿文。這是所謂“膳前”的功課。小皇帝回宮傳膳,約莫半個時辰以後,再回懋勤殿讀書。 “膳後”的功課才輪到翁同和。等他捧書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這不是對翁同和有什麼特殊的好感,而是對他所上的書有興趣。這部書叫《帝鑑圖說》出於明朝張居正的手筆。輯錄歷代賢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個故事,加上四個字的題目,再配上工筆的圖畫,頗為小皇帝所喜愛。 未曾上書,翁同和先作聲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點兒不同,皇上倘或聽不明白,儘管問。” “我聽得懂。”小皇帝問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翁同和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你跟你父親的聲音一樣,從前聽得懂,現在自然也聽得懂。” 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這使得翁同和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說:“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說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著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隨即指著圖上問道:“這是什麼玩意?” 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和頗為所窘,只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 於是翁同和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說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致亡國。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說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說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和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什麼叫“七寶”?為什麼宋太祖手裡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楚。這課書上得非常圓滿。 當天宮裡就知道了,翁同和講書講得好。兩宮太后自然要問小皇帝,翁師傅是怎麼個情形?他把“碎七寶器”的故事講了一遍,有頭有尾,誰都聽得明白。這就是翁同和講書講得好的明證。 不過小皇帝最親近的還是李鴻藻,啟蒙的師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記得在熱河的那一年,到處是哭聲,到處是惶恐的臉和令人不安的竊竊私議,在談“奸臣”肅順,隨時都好像有大禍臨頭,只有在書房裡跟李鴻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這是什麼道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只有見了李鴻藻的面,他才比較高興。

而李鴻藻少到弘德殿來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過了年,越發受苦,慈禧太后認為他已過了十歲,快成“大人”了,讀書應該加緊,面諭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書房,改為“整功課”。 整功課極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書房,初春天還未明。讀生書、背熟書、寫字、默書、溫習前兩天的熟書。最要命的是默寫尚書,半天想不起來,急得冒汗,連別的師傅都覺得於心不忍,而倭仁只瞪著眼看著,從不肯提一個字。此外還要念滿洲文。除卻回宮進膳那半個時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後未時,功課才完。小皇帝沒有一天不是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偶爾一天輕鬆些,想說幾句開心的話,或者畫個小人兒什麼的,立刻便惹出師傅一番大道理。 也許比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幾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書房來,這不舒服還是容易忍受的。 兩宮太后對小皇帝的身體不好,自然也有些憂慮,但這話不能向臣下宣示,怕會引起絕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和一進講,也都會問起皇帝的功課。又說他易於疲倦,胃口不開,太醫院開了什麼藥在服。翁同和有些知道,是功課太繁重的緣故,但是決沒有那個師傅敢於提議減少功課,而況他在弘德殿又是資望最淺的一個。翁同和只有自己設法鼓舞小皇帝讀書的興趣,遇到他心思阻滯不通,念不下去時,或者改為寫字,或者讓他下座走一走。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個這麼辦,無濟於事。 小皇帝終於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後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宮中慶典可以略微恢復平時的盛況了,慈禧太后答應在重華宮給他唱兩天戲,好好讓他玩一玩。 掃興的是軍機大臣上出了缺,萬壽節的前一天,曹毓瑛積勞病故。慈禧太后對於補一個軍機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連日召見恭王,也不斷跟慈安太后談論大臣的調動,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興的,張文亮告訴他,“李師傅升了官了!”,去掉了“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學習”字樣,也可以說是升了官。新補的軍機大臣,象焦佑瀛、曹毓瑛一樣,是由“達拉密”超擢,這個人叫胡家玉,江西人,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職編修,而入翰林再來當軍機章京,卻是很罕見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來的一個缺,兵部尚書由左都御史董恂調補。於是左都御史,戶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連帶調動,引見謝恩,都要小皇帝出臨,越發加重了他的負擔。 於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氣,都越來越壞了。而師傅和諳達,偏又各有意見和意氣,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和麵前,卻又對倭仁大為不滿,說小皇帝的功課耽誤在他手裡。諳達則以急於想有所表現,而且認為改“整功課”所加的都是漢文的功課,頗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滿洲語的時間,常常費時六刻——一個半鐘頭之久,連帶遲延了傳膳的時刻,兩宮太后不能不枵腹等待。 聽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還以為他“不學好,不長進”,慈安太后卻於心不忍。 正好醇王對此亦有所陳奏,於是商定了改良的辦法,由兩宮太后面諭李鴻藻傳旨,滿洲語功課改在膳後,時間亦不必太長,同時希望李鴻藻能抽出工夫來,常到書房。 說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課就會不同,倦怠不免,卻能強打精神,順順利利地讀書寫字。只是剛有些起色,李鴻藻因為嗣母得病告假,接著又以天熱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鬧了個把月的病,一直過了慈安太后的萬壽,到六月底才上書房。李鴻藻傳懿旨,眼前暫且溫習,到秋涼再授生書。 未到秋涼,出了變故,李鴻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歿,因為是軍機大臣,而且聖眷正隆,一時弔客盈門。李鴻藻一面成服,一面報丁憂奏請開缺。兩宮太后看見這個折子,大為著急,弘德殿實在少不得這個人,便召見恭王和醇王,商量變通的辦法。 接著便由醇王帶領,召見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溫言慰諭,說皇帝的功課,宜於三個人輪流更替,不必專定一個人上生書。顯然的,這是專指倭仁而言,接下來便索性挑明了說。 “倭仁年紀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勞累老臣,以後在書房,你可以省一點兒力!” “是!”倭仁免冠磕頭,表示感激兩宮太后的體恤。 “至於李鴻藻丁憂,”慈禧太后說道,“不必開缺!讓他百日以後,仍舊在書房當差,這一陣子你們三個,多辛苦一點兒。”這番宣示,出人意外,倭仁隨即答道:“奏上兩位太后,父母之喪三年,穿孝百日,於禮不合。” “國有大喪,也是這樣,也沒有誰說於禮不合。” “人臣之禮,豈敢妄擬國喪?” 慈禧太后語塞,便問徐桐和翁同和:“你們兩個人倒說說!” 明知事貴從權,但誰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徐桐磕頭不答,翁同和便說:“臣所見與大學士倭仁相同。” 事情談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讓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和隨即又到李家代為陪客,同時把召見的情形告訴了李鴻藻,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倘或李鴻藻心思活動,他就犯不著像倭仁那樣固執了。 “此事萬萬不可!”哭腫了眼睛的李鴻藻,使勁搖著頭說。 一回家便聽門上告訴他說:“軍機上徐老爺來過了。”接過名帖來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徐用儀字小雲”。翁同和知道這個人,籍隸浙江海鹽,是個舉人,考補軍機章京以後,頗得恭王的賞識,兼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跟翁同和平日絕少往來,突然相訪,必非無因。 當時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時懶得出門,且先靜一靜再說。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來,約他明天一早在景運門相見,有事商議,這當然是為了李鴻藻的事。這時翁同和才想到,徐用儀的見訪,大致亦與此有關,必得跟他見個面,問一問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儀正要派人來請。見面並無寒暄,徐用儀告訴他,是轉達恭王的邀約,請三位師傅明早入宮商談此事。話中又透露,慈禧太后是怕醇王的力量還不夠,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和心裡頗有警惕,這件事看起來是個很大的麻煩,同在弘德殿行走,無法脫身事外。李鴻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詔的決心已很明顯,而兩宮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極為殷切,其間如何是調停之計?將來不說,照眼前這樣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滿。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對總司照料皇帝讀書事宜的醇王來說,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遷怒,必是怨到倭仁、徐桐和自己頭上。 那該怎麼辦呢?他心裡在想,好在自己資望最淺,只要少說話,視倭仁的態度為轉移,便獲咎戾,亦不會太重。打定了這個主意,才比較安心。 第二天依舊是入直弘德殿的時刻,翁同和便到了景運門,借御前侍衛的直廬坐候。不一會倭仁和徐桐結伴而至,談不了三、五句話,軍機處的一個蘇拉來說,恭王請他們在養心殿廊下相會。等他們一到,恭王、寶鋆和胡家玉接著便來,除掉文祥在關外剿馬賊,李鴻藻居喪在家,全班樞臣都在這裡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談話,“兩位太后說,留李鴻藻實在是皇帝的功課要緊,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諭由軍機上與侍讀諸臣斟酌。”恭王說到這裡,便把手上拿的文件,遞給倭仁:“艮翁你看,這是我讓他們從舊檔裡面找出來的。” 兩件都是有關奪情的詔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丁父憂;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於敏中丁本生母憂。這兩案的經過,倭仁都知道,隨即答道:“於敏中先丁本生父憂,歸宗侍服,逾年復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歿,回籍治喪。不久,又丁本生母憂,於敏中隱匿不報,為御史朱嵇所參劾,責他兩次親喪,矇混為一。純廟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與詔令奪情不同。且於敏中貪黷營私,辜恩溺職,純廟晚年,深悔錯用其人,為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於敏中撤出賢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輕車都尉世職。祖宗勇於補過,仰見聖德如天。如於敏中者,熱中利祿的小人,又何足道哉?” “那麼朱文端呢?”寶鋆提出質問:“清德碩望,一時無兩。純廟御製詩中,稱之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難道不足為法?” 朱軾諡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禮記,亦是一代經師,立身處世自然循規蹈矩。他的奉詔奪情,留任辦事,確有其不得不“奪”其“情”的原因。 “朱文端真是大儒!”倭仁慢吞吞地答道:“他雍正四年丁內艱,那時正襄助怡賢親王,經營畿輔水利,此是關乎億萬生靈禍福的大事,不能不移孝作忠,當作別論。” “皇上典學,弼成聖德,難道不是大事?” “當然是大事。但此大事,與當時非朱文端不可的情形有別,當時朱文端治畿輔水利,倘或因循敷衍,半途而廢,則九城滔滔,化帝京為澤國,那成何體統?”倭仁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看著徐、翁二人:“蔭軒、叔平,你們亦何妨各抒所見!” “古人墨絰從軍。” “唉!”徐桐剛開了個頭,便讓寶鋆打斷。對他來說,倭仁是前輩,徐桐和翁同和是後輩,此時正好藉對後輩措詞,可以比較率直的話來駁前輩:“明朝那些迂腐方嚴的習氣,往往不中事理,想來諸公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說痛快話,“什麼禮不禮的,都是空談。今天只問諸公之意,是願與不願?” 他的態度武斷,而語意曖昧難明,“願與不願”是指誰而言呢?難道是說眼前的這三個人不願意李鴻藻在弘德殿行走? 這不是誣人忒甚了嗎? 正這樣躊躇著不知如何表明態度時,寶鋆自欺欺人地對恭王說:“好了,他們三位都無異議,可以入奏了!” 這一入奏,便又發了一道上諭,除了重複申言皇帝的功課重要,以及“機務殷繁,尤資贊畫”以外,特再溫諭慰勉:“第思該侍郎,哀痛未忘,不得不稍示區別,前有旨令朝會不必與列,尚不足以示體恤,李鴻藻著遵照雍正年間世宗憲皇帝諭旨,二十七月內不穿朝服,不與朝會筵宴;遇有祭祀典禮咸集之處,均無庸與列。該侍郎當深感朝廷曲體之情,勉抑哀思,移孝作忠,毋得再行陳請,以副委任。” 李鴻藻又何能不再“陳請”?但如果仍由自己出面,請吏部代奏,則不奉詔的意思,過於明顯,怕兩宮太后心裡越發不快。所以找了翁同龢來商議,他的意思是想請弘德殿的同事,代為出面陳情,比較得體。 “我自然義不容辭。”翁同和答道:“就不知道倭、徐兩公如何?寶佩公對我們三個,頗有成見。” “且先不談這一層。叔平,勞你大筆,先擬個稿再說。” 於是翁同和以倭仁領銜的口氣,擬了個奏稿,兩人斟酌妥善,由李鴻藻收了起來,自己求倭仁和徐桐幫忙。 代為陳情的折子,經過倭仁、徐桐和翁同和一再斟酌,其中警句是,“欲固辭則跡近辜恩,欲抑情則內多負疚”,但接上“請仍准其終制”這句話,就變成寧可“辜恩”,不願“內疚”,豈非獨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所以這篇文章實在沒有做好,但改來改去,越覺支離,結果還是用了原來的稿子,謄正遞上。 第二天膳前功課完畢,養心殿的太監來傳諭,兩宮太后召見。 到了養心殿外,依舊是醇王帶班,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悻悻然地,好像吃了絕大的啞巴虧,大家都明白,他是為了什麼不滿。 等召見時,頗有御前對質的意味。垂簾玉座,本在東暖閣坐東朝西,此時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面是恭王、寶鋆和胡家玉,北面便是弘德殿行走三臣。兩宮太后的神色,也是迥異平時,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慈禧太后面前展開一道奏摺,她指一指問道:“怎麼還會有這麼一個折子?你們是不體諒上面的苦衷,還是另有緣故?” “臣等依禮而言。”倭仁這樣回答。 “那裡可以事事拘禮?”慈禧太后說,“象垂簾,難道也是禮嗎?” 以垂簾亦是非禮來作譬仿,這話相當坦率,更可見出兩宮太后挽留李鴻藻的誠意,倭仁訥訥然,好久都無法說出一句答語來。 “我們姊妹難道不知禮?不過事貴從權。你們只拚命抱住一個禮字,事情就難辦了。” “是!”恭王轉臉正對北面說道:“你們三位總要仰體聖懷,前後說的話為什麼不同呢?” 這話責備得沒有道理,本來就是寶鋆一廂情願,飛揚浮躁搞出來的麻煩,不過殿廷之上,不是作此指責的地方,倭仁正在躊躇時,寶鋆卻搶在前面說了話。 “此事總要局中人來勸導。”他說,“倘或反唇譏刺,豈非使人難堪?” 這話尤其武斷誣賴,他的意思是說倭仁等人不體諒李鴻藻,故意用一番名教上的大道理,逼得他非出此舉動不可,倭仁本來拙於詞令,聽得這話,心裡生氣,話越發說不俐落了。 “臣等豈不願李鴻藻照常入直,俾臣等稍輕負擔。”徐桐翼言聲辯,“無奈李鴻藻執意甚堅,苦勸不從。決無譏刺之意。” “那麼,你們怎麼替他代奏呢?” 慈禧太后這句話很厲害,問得徐桐啞口無言。倭仁便接著徐桐的意思說道:“聖學關係甚重,李鴻藻侍讀,頗為得力,臣等亦望李鴻藻回心轉意,只是親見該侍郎哀痛迫切,勢處萬難,是以代為陳請,並無他意。” “你們也該替朝廷設想,朝廷不也是勢處萬難嗎?” 太后用這樣的語氣質問,臣下根本無話可答,一時形成僵局,於是慈安太后以解圍的姿態說道:“這樣吧,你們依舊勸一勸李鴻藻,顧念先帝,就讓他自己委屈些!” “是!”倭仁答道:“臣等遵懿旨辦理。” 跪安起身,醇王帶出殿外,走到門前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你們也該跟我商量商量,不管怎麼樣,我總領著稽查弘德殿的差使。像這樣的事,我竟絲毫不知,你們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過得去嗎?” 倭仁在生悶氣,根本不理他的話,回到懋勤殿,憤憤地說了句:“寶佩蘅可惡,虧他還是翰林!” “現在該怎麼辦呢?”徐桐問。 “你們兩位勞駕到蘭蓀那裡去一趟吧!”倭仁說,“我是無法啟齒的。” “是呀!”徐桐說,“出爾反爾,現在變得我們局外人進退失據了。” 各人都有一腔無從訴說的抑鬱,此事便沒有再談下去。到了晚上,翁同和總覺得不能放心,細想一想,還是得把這天的情形去告訴李鴻藻,萬一第二天再召見,問起來也有個交代。 到了李家,李鴻藻首先就表示歉意,這就可以知道,慈禧太后的詁責,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接著他便拿出一道“六行”來。只見上面是這樣責問:“倭仁等既以奪情為非禮,何妨於前次召見時,據實陳奏,乃爾時並無異議,迨兩次降旨慰留後,始有此奏,殊不可解!” 接著並引用倭仁和徐桐在這天上午面奏的話說:“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奪情之舉,係屬不得已從權辦理。想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諒此意。李鴻藻當思聖學日新,四方多故,盡忠即所以盡孝。前降諭旨,業已詳盡,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籲懇。” “那麼,”翁同和問道:“現在作何打算呢?” “此時不宜再有所陳奏。好在有一百天的工夫,到時候再說了。” 翁同和心想,目前也唯有擱置的一法。便苦笑著把那道上諭交了回去。 “叔平!”李鴻藻再一次致歉,“為我的事,連累你們三位,真是無妄之災,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不過我在想,倘或我如安溪相國之所為,你們一定不會再拿我當個朋友,是嗎?” 這話也未見得,但翁同和此時只有順著他的意思,很認真地點一點頭。 “那就對了——我做得對了。” 他是做對了,翁同和覺得自己這方面做得太不對,大錯特錯是那天在養心殿走廊上,對寶鋆的武斷,應該有斷然決然的表示。怪來怪去怪倭仁不善於詞令,看來孔門四科,“語言”一道,著實要緊。 “寶佩公確是有點兒豈有此理,難怪艮峰先生對他有微詞。” “艮峰先生怎麼說?”李鴻藻很注意地問。 翁同和想了想,終於說了出來:“罵他可惡,說他居然也是翰林。” 李鴻藻很深沉地笑了一下,“現在……,”他說,“你可以看出文博川的分量來了吧?” 這話倒是真的,如果有文祥在這裡,事情決不會弄得這麼糟。翁同和把前後經過的情形細想一想,竟有不能相信之感。柄國的樞臣,行為如此荒唐輕率,正色立朝的大臣,望之儼然,一遇上這種事,亦竟不能據理力爭。看起來還是李鴻藻最厲害。 朝士的議論,亦和翁同和的想法相似,倭仁的無用,在前後三道諭旨表現得明明白白,“艮峰先生”的聲望,在大家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相反地,李鴻藻的大節和孝思卻頗得士林嘉許,物望益高,在李棠階、祁雋藻相繼下世,老輩凋零的嗟惜聲中,他隱隱然成為“正學”宗師了。 恭王和醇王都在擔心,李鴻藻百日服滿以後,未見得肯如詔諭所示,銷假視事。但深宮不明外間的情形,卻慮不及此,好在小皇帝對翁同和已漸漸悅服,尤其是對寫字,更有興趣,兩宮太后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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