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2章 第二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5623 2018-03-13
由官曾會銜的奏摺中和折差所談,京中知道了當時克復江寧的詳情。自龍膊子掘地道,轟出太平門二十餘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議,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與江寧城上,清軍與洪軍炮火互轟、晝夜不絕的苦戰中,加緊開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隨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藥。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還抽調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撲,湘軍幾乎支持不住,功敗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發了藥線。事先由曾國荃召集部下諸將,徵詢志願,排定衝鋒的序列。原籍貴州黎平的朱洪章打頭陣,第一隊從倒口衝上去,“忠王”李秀成親自領兵攔截,四百多人,全數陣亡。等前仆後繼的第二隊兩千多人,一鼓作氣沖了上去,才算站住腳,於是後隊續上,分成三路,中路猛衝,左右兩路繞城抄襲後路,洪軍始有崩潰之勢。

血戰到夜,只見各處偽王府,紛紛起火,據說“幼主”洪福瑱闔門自焚,而“忠王”李秀成卻是被擒了。 曾國藩所開的立功將領名單,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將”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功,為大勝的關鍵所在,因而論功居首。其次是蕭孚泗,因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於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並擒獲洪秀全次兄洪仁達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這個捷報一傳,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寧盡歸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軍雖多,失卻憑依,不戰自潰,是這樣才可以說一句洪楊已平,必無後患。 於是許多寄寓京師,有家難歸的江南人,記起陸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特為設祭,焚香祝告。宮內也是如此,當捷奏遞到的那一刻,兩宮太后所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譞,恭詣文宗陵寢,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親貴,一品以上的大臣,進宮叩賀,各遞如意。然後就要論功行賞了。恭王與軍機大臣已經密議了好幾次,用本朝從無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為理由,封曾國藩為一等侯,錫以佳名,號為“毅勇”,這卻又不像文臣的稱號了。 曾國荃的爵位次一等,封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蕭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中,獲“五等封”的,就只這侯、伯、子、男四個人。曾國藩的侯爵“世襲罔替”,其餘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爺”都沒有當過,恩封詔旨到日,他已經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普加異數,官文和李鴻章也封了伯爵,獨獨浙江巡撫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不在其內,因為浙贛兩地,尚未敉平,封賞不能不緩。但有江寧克復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楨自然會格外奮勉。這是朝廷一番策勵的深心。自然,京內軍機大臣,軍機章京,各衙門有功的人員,亦都論功行賞。大致說來,賞得其平,人心大悅。但朱洪章僅得五等封外的一個騎都尉,頗有人為他不平,認為曾國荃因為他不是湘軍將領而有意歧視,李臣典的那個子爵,得來未免容易。

過不多久,曾國藩從安慶到江寧親自視察以後,奏報絡繹,詳情愈明,同時也有許多人從前方到京,細談起來,連蕭孚泗的那個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賞,是為了生擒李秀成的緣故,但不是力戰屈人,只不過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廟裡,為鄉民掩護藏匿,他以隨身所攜珠寶作酬謝,不料另有一批鄉民,見利相爭,結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軍營裡,這一營正是蕭孚泗的部下。所謂“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許多人相信這一個說法,曾國荃的厚愛蕭孚泗,別有緣故。當城破之時,首先沖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達,其時已將黃昏,朱洪章進府搜殺,封閉府庫,緊閉轅門,派兩營兵守護,等待曾國荃來處理。隨後,蕭孚泗便來接防,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積聚的財貨,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燒得乾乾淨淨。因為蕭孚泗對曾九帥有這番大功勞,所以藉生擒偽“忠王”為名,奏報時列名在第二,恰好輪到一個男爵。

這些話雖言之鑿鑿,到底是道路傳聞,可能出於妒嫉曾國荃勳業的有意中傷,但不久有曾國藩的一個奏摺,似乎證實了道聽途說,不為虛言。 他的奏摺上說: “歷年以來,中外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乃克復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預計之外。目下籌辦善後事宜,需銀甚急,為款甚鉅,如撫卹災民,修理城垣駐防滿營,皆善後之大端。其餘百緒繁興,左支右絀,欣喜之餘,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這個奏摺,大為不悅,而且也像曾國藩那樣,“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經提醒他過,大亂一平,百廢俱舉,要早早準備款項,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財貨,用於辦理善後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過,恭王在眼前還沒有工夫去追究這一層。在同一個折子中,曾國藩奏報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賊酋分別處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屍體,在“天王府”的一個假山洞中發現,經曾國藩親自檢驗後焚毀,李秀成,則在七月初六黃昏處決。上諭原命戮洪秀全的屍“傳首東南”,李秀成則解到京城行“獻俘禮”,曾國藩都未照辦。還有“偽幼主洪福瑱查無實在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國藩抄送軍機處的,李秀成的供詞來好好研究一下。

為了天氣太熱,也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軍機大臣們邀到他的別墅“鑑園”去小飲,傳觀李秀成的供詞,一共一百三十頁,兩萬八千多字,頗花了一些時間,可是這還不是供詞的全部。 曾國藩到江寧,曾親自提審李秀成一次,隨後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審。而實際上所謂審問,只是讓李秀成在“站籠”中書寫親供,從六月二十七寫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寫了多少字?寫完就送了命。因為李秀成幾乎是洪軍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個人,為了他的被俘,江寧鄉民甚至於捉了蕭孚泗的一個親兵去殺掉,彷彿是要為他報仇似的。同時,李秀成雖然已成“籠”中之囚,而洪軍將領見了他,依然長跪請安,曾國藩“聞此二端,惡其民心之未去,黨羽之尚堅”,怕解到京師的迢迢長途,出了什麼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為如此,李秀成的供詞,便顯得特別重要,洪福瑱的脫逃,在供詞中就有詳細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儲諸王眷屬,在數千死士護衛之下,準備突圍。由於江寧九門都有湘軍把守,不得已暫且隱藏,到了夜半,剝下陣亡清軍的製服,全體改裝,由太平門倒口衝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駿馬,供“幼主”乘騎,自己騎了一匹不良於行的劣馬,竟致落後被俘。 這當然情真事確,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詞的抄本,曾經曾國藩刪節,特別是最後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隻手收齊長江南北兩岸,數十萬洪軍投降清朝。收齊部眾後,正蔓延於中原的捻匪,可以舉手而平。又說“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誤”,這“十要”和“十誤”是什麼?鑑園的主賓都不知道,因為已“全歸刪節”了。

“何必如此?”恭王搖著頭說:“莫非有什麼礙語?” “諸公請聽此一段。”寶鋆大聲念著李秀成的供詞:“'李巡撫有上海,關稅重、錢多,故招鬼兵與我交戰。'”這是指李鴻章用上海的關稅,招募洋人戈登·華爾的“常勝軍”而言。在座的人都隱約聽說過,上海的關稅是李鴻章的一大利藪,現在從敵人口中得到證實。由此來看,李秀成的供詞,另有一種可藉以考察東南統兵大臣的作用,便越發需要閱看全文了。 於是在席間商定,用諭旨飭知曾國藩兩事,一是補送李秀成原供刪節的部分,再是查詢洪福瑱的實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個乳臭小兒,不足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較深遠,此時提出了一個極現實的顧慮:“大亂將次戡平,用不了這麼多兵力,湘軍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糧餉,而且各處散兵游勇,勢將騷擾地方,須早自為計。”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話為然,唯有李棠階例外,“不要緊!”他說,“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滌生自己就會有處置。”

“啊,啊!”恭王像是被提醒了什麼,雙目灼灼地看著李棠階說:“你早年跟曾滌生是講學的朋友,對於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話題就這樣輕輕一轉,到了曾國荃身上。李棠階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時只有十八、九歲,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兩年,功名之士的底子,與他老兄的方正謹飭,根本是兩路。不過曾滌生的品鑑人物,確有獨到的眼光。我記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兩句詩:'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兩個兄弟,國潢和國華,沅甫如今建此殊勳,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過,可惜了!” “怎麼呢?” 李棠階搖頭嘆息:“百世勳名,都為偽'天王府'一把火燒得大打折扣了!”

這一說,正觸及恭王不滿曾國荃的地方,頓時把一雙長眉皺緊了。 大家都不作聲,論人的操守,發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寶鋆是個欠深沉的人,大聲說道:“是啊,這些日子南方有人來,說得可熱鬧啦!” “怎麼說?” “不但曾老九,湘軍人人都發了大財。偽'王府',無不燒得乾乾淨淨,只有陳玉成的'英王府'因為空著,沒有燒。”寶鋆又說,“就算全燒了,多少也剩下一點兒,'金銀如海',一下子化為烏有,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奇就奇在這兒。到底是燒掉的呢,還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麼是燒掉的?真金不怕火燒!” 持重的文祥作恕詞:“也許是逃走的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亦未可知。”

“不對,不對!”寶鋆使勁搖著頭說:“倉卒之間,那帶得完?沒有看見李秀成的供詞,他逃命都是騎的一匹劣馬,可以想見騾馬極少。憑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這樣一分析,除非承認“天王府”原就一無所有,否則就不能不坐實了曾國荃一軍破江寧以後,搜括一空。而江寧被圍四十幾天,交通斷絕,“天王府”的財貨無從私運出城,然則怎會“原就一無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嘆口氣,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倏地住腳,滿臉懊惱地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國庫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窮得這個樣子,大亂戡平竟無以善其後,咱們對上對下,怎麼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煩惱,然而不免對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尋煩惱的感想。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愛子,為先帝的同乳,其間雖有猜嫌,而清議認為他是受屈的一方。 三年前的一場政變,對社稷而言,正統不墮,有旋乾轉坤之功。這三年來,敬老尊賢,嚴明綱紀,而信任曾國藩,比起肅順來有過之無不及。就因為有此一份魄力,內外配合,各盡其善,得收大功,這是恭王的人所難及的機會與長處。 然而天滿貴冑,不管天資如何卓絕,閱歷到底非可強致,這倒不關乎年齡,在於地位和見聞。他的地位無法接觸到末秩微祿的官吏,他的見聞限於京畿以內的風土人情。因此,他用著曾國藩的眼光來看曾國荃,便構成了絕大的錯誤。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覺得李棠階指曾國荃為“功名之士”,是個相當含蓄的好說法。因為,不便說他所學的是五代的藩鎮,打勝仗只為占城池,占城池只為封官庫,封了官庫,然後藉故回鄉,求田問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豐九年,曾國荃在家鄉構建大宅,前有轅門,內有戲台,搞不清他是總督衙門,還是王府?這個荒謬的笑話,恭王應該知道。李鴻章看他老師曾國藩的面子,賣曾國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動,讓“老九”獨成複金陵之功,好為所欲為,這不過是兩三個月前的事,恭王更應該知道。然則看了“宋史”和“十國春秋”上的記載,以為曾國荃克金陵,會像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樣,躬自勒兵守宮門,嚴申軍紀,秋毫無犯,然後把南唐二主之遺,自金銀珠寶到古玩書畫,盡行捆載而北,悉數點交內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嗎? 這些想法自然不便說出口,那就只有解勸了。只苦於不易措詞,說是百戰艱難,說是不世勳名,都可以作為恕詞,但有曾國荃的那位老兄,擺在一起,相形之下,反顯得曾老九的不可耍因此,所有的勸慰,都成了不著邊際的閒話,談得倦了,紛紛告辭。 只有寶鋆留了下來,換了一個地方陪恭王消磨長日。那是竹蔭深處,做成茅屋似的一個書齋。彼此脫略形跡,科頭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頭侍奉之下,隨意閒談,從宮闈到市井,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不用修詞,也不用顧忌。 這一天談的,比較算是正經話,話題依然是在恭王的煩惱上,國庫支絀,而曾國藩要錢辦善後。 寶鋆到底比恭王的閱歷要深些,“理他那些話幹什麼?曾滌生說偽'王府'一文不名,也不過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盜鈴的說詞而已!”寶鋆以戶部尚書的地位又說:“你以為他真會到我這兒來要錢嗎?不會!曾滌生的理學,不是倭艮峰的理學。他是胸有丘壑,是絕大經濟的人,打了這麼多年仗,要兵要餉,還不是他自己想辦法!如今辦善後,本該借助於地方的,難道他倒非要朝廷撥款,才會動手?你想想嘛,這話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這話,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為什麼不說?” “我為什麼要說這話?洩了底兒,對我有什麼好處?”寶鋆又說:“戶部的堂官,實在難當,里里外外都不體諒,真是有苦難言。” 恭王聽他的語氣中帶著牢騷,不由得把他的話又玩味了一遍。管錢的衙門,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內部也不體諒堂官,那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他問:“什麼叫'里里外外'?你部裡怎麼啦?” “還不是為了慈安太后萬壽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這一說,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萬壽那一天,特頒上諭一道,軍興以來,各省的軍需支出,無需報銷,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後,仍按常規辦理。這道諭旨,表面說是從戶部所請,實際上是恭王的決定。他的想法是,歷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籌餉,縱有所謂“協餉”,由未被兵災的各省,設法接濟,一半也是靠統兵大員的私人關係,宛轉情商得來。朝廷既未盡到多大的力量,此時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筆爛帳,不知算到什麼時候才能了結?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這是個頗為果敢的決定,不但前方的將帥,如釋重負,激起感恩圖報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覺得朝廷寬厚公平,顯得是有魄力的宏遠氣局。然而戶部、兵部的司員書吏,正摩拳擦掌,要在這一筆上萬萬兩銀子的軍需奏銷案中,狠狠挑剔指駁,不好好拿個成數過來,休想過關。這一來,萬事皆空,自然要大發怨言。 寶鋆看到恭王的臉色,猜到他的心情,隨又說道:“我也不理他們。這也好,正因為他們大失所望,愈見得這件事辦得漂亮!真的,背地裡談起來都這麼說:除了恭王,誰也沒有這麼大的擔當。上萬萬兩的軍費支出,說一聲算了就算了,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隨便幾句話,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貴介公子,脫手萬金,引人嘖嘖驚羨的那種得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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